眉心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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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须一个妖媚的眼神,便可击溃你假装的清高。我把第九只死蝶印在眉心,策马西去。

    1

    蝴蝶的骷髅在月下泛着青光。你说我的眼睛像刀剑一样。它把它穿透了。它却浑然不觉。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所有。一切欢颜。一切苦难。

    她们的笑容如此醉人,我曾经死在那里,是比鹤顶红更毒的人心。

    但她们告诉我,你是因孤独至死的。

    断指谷的泉水常年如鲜血灸烈。是那只兽未干涸的伤口。传说此泉剧毒,若不慎饮下,将会五脏俱焚,你可以看见你身体里面火光冲天,晚霞一样壮丽。

    2

    相传在远古,这里是一个不知名的山谷,住着一只兽,它除了手足均有六趾,与常人无异,它渴望与人为伍,于是自断第六根手指和脚趾。十指连心,痛彻心扉,凄厉的叫声划破山谷的寂静,直冲云霄,惊走了闲云野鹤,却唤来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兽死去。慕名而来的人们无一生还,此谷成为名动天下的死亡之谷。

    人鱼是为情所困,而这兽仅仅为了能与人共处。它以为人类有多么高尚。想一想不免唏嘘。

    我知道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到这个死亡之谷。我永不会忘记那些锥心入骨的伤害。那夭亡的古兽断然不会想到,人与人之间可以如此刻薄地相处。若它泉下有知,将作何感慨。

    从此我就没了年月,没了妄念。世界在我跌落的刹那关起五彩缤纷的大门。我只能在每次落叶满地的时候,追忆那场惊世骇俗的猎杀,女子之间因爱而生的仇杀。衣袂裹着枯叶隔断了来来往往的悲欢离合。再也没有肝胆相照,我们沉溺在各自的城堡里,用玫瑰的刺筑起高墙。将对方刺得遍体鳞伤。

    佛一遍遍地说轮回和因果。我开始怀疑我与那只兽之间的关联,也许是某生与某世的交集处,它如愿以偿成为人类,而我就是它的来世;我的来世,必将回到它初始的模样,兽才有的孤独。若孤独不变,从兽到人的蜕变不需要等到下一个轮回。你是否明了,我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为了爱。

    3

    没有那喀索斯的倒影,也不会遇见公孙止。我从不相信这世间会有什么传奇。你说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从前是什么样子,像我的衣裙这样洁白,还是如山谷的天空一样黑暗。黑与白都不过是锋芒尽显后的寂寥。

    在城池的日子里,光影之下,无地自容。我把自己沉入水底,我迷恋那种冰冷的感觉,沁入皮肤,透至肌理,慢慢失去知觉,感知不到疼痛。这让我想到从前,有人将一柄淬毒的刀插入我的后背,而我还来不及回头,就安静地死去。然后黑暗中有人掩嘴窃笑。说,所谓伊人,不过如此。

    血泉并不是一条烈焰之水,我不怕尸骨无存。可是喝下它并不能焚毁那些有关城池的梦魇。我还是会在梦里与他们厮杀,每个人都是盗贼,黑衣蒙面,狼一样的目光。千里之外渺无人烟,可我分明听到裂帛,听到衣裳化作羽片四散的声音。我皮肤透明,一颗心在那里泰然自得。刚看见我人头落地,复又见它完好如初。你们杀不了我。

    沦陷。放逐。城池里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是如此虚荣,即使内里溃不成军,脸上也看不到半点落寞,让每个人都以为我是无敌的。百花争妍是天经地仪的美,女子争风却让我看到世上最丑陋的一幕。她们赶尽杀绝,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女子。七种兵器十八般武艺都试过了,我还是阴魂不散。

    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把头靠在你的肩上,见你吐气如兰。手指触摸处,是我颈上的伤痕。你的脖子怎么了。掉过一次脑袋。那你是败过了。当然,没有永远不败的神话,我只是个人。可你再也不配万众瞩目,甚至不配被爱。我看到月亮躲在树梢处,化作一团白光,刺瞎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终究不是刀剑。从此我再也看不到世间种种人生百态。

    4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秒钟忘了一切一切的伤。伤害不是情人之间的分分合合,不是我身上的无数道剑伤,伤害是一群人对一个人的诋毁。我永远没法子忘记。我不愿故地重游,不愿再看到那些人和事。一个部落早已千疮百孔,存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难以修复的漏洞,末落是无法回避的事情,但可笑的是,有人提议拿我的人头祭奠祖先。

    其实那都是很久以前一场闹剧。每个人都是六岁半的儿童。多年后的我可以不计较,但多年前我也不过五岁半。让我如何原谅那些人。

    不管怎样,我带着脖子上的伤口活下来了。一帮人因为那道伤口而愧疚,处处对我赔笑脸,把我捧成了大英雄;另一帮小毛孩则认为你都被砍过头,一定有什么不光彩的过去。于是千方百计挖掘内幕。

    5

    我来去无牵挂,唯一不明的,是不知情为何物。只听得她们说这妖物害人不浅。应该把她的衣服剥光了绑在十字架上,用电火雷劈,以祭天年。正义之师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把我团团围住,头顶是网,脚下有刀尖,这回插翅难逃了吧。我看到一些人幸灾乐祸在那里跳扶桑舞。是,你说得对,一个人只要败过,就再也没有资格骄傲。败局未定,我不会作困兽之斗。你们要什么,区区一个女子的性命,那就拿去吧。一了百了,再也别来烦我。

    我见过一女子多看了他两眼,她的眼睛有股勾魂摄魄的力量,结果被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入关。各大城门上贴满告示,见此妖孽入关者,格杀勿论。我知道她有冤,但没有多管闲事。今天也一样,我知道没有人会站出来,因为正义早就死了。麻木的麻木了,收买的收买了。

    我喜欢很多优秀的人,无论男女,他们的才情,他们的美貌,无一不使我倾倒。我为他们每个人画了像,挂在阁楼里,他们就是上帝的杰作。珍惜他们如同珍惜我自己。记忆中每月圆之夜必是死夜。总有人命丧黄泉。于是我的阁楼成了灵堂。人们唯恐避我不及,生怕我记下他们的容貌,把他们的样子挂在阁楼里。一命归西。

    我把自己也画上去。九十九位红颜或须眉。都曾经是我的知己。对酒当歌,行侠仗义。如今死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远远躲开了。他们怎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们认定我就是个扫把星,害人精,只会给人们带来灾难。这些人平时都不敢出手,那个时候在做什么,我在十字架上,我的眼睛瞎了,看不见他们,却能听见他们的呼吸。他们就在旁边等着看这百年不遇的好戏。

    有个女人嗷嗷叫着跑出来,拿一大盆污水淋在我头上,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周围鸦雀无声。男的木无表情,女的幸灾乐祸。我只是倦了,我想在十字架上,在上帝的怀里休息片刻,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可是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我的无动于衷而有所收敛,她像是喝了一大瓶兴奋剂,愈战愈勇。

    那些捆住我的铁链开始焦躁不安,左奔右突,终于断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给她纠正了几个常识性的错误,比如编造的时间不符合逻辑啦,前后没有呼应啊。这时另外一个大胖女人冲上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可以这么用力地回击。那么请问,我该怎样才算不用力。

    6

    疲惫不堪的时候与佛相伴,可是始终得不到片刻安宁。我的伤口被一些人的言语扩大,当初的刀斧手也不如这些人的残忍。难怪有人说最毒不过妇人心。为什么。佛不语。那是所有冲突中最激烈的一次。此后是漫长的对峙。这不是战争。却比任何一场战役更具杀伤力。因为是人性与心智的比拼。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一个我连正眼都没瞧过的男人。我不会爱上他。你觉得值吗。

    此时谷外应是阳光明媚,从那些雀鸟欢快的鸣叫中可以判断。可是一切已经再与我无关。从今以后,我的世界只是柔软的青草,芬芳的山花,血腥的泉水,我唯一的伙伴是那些蝶儿们。我将与它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7

    不晓得过了多久,多少年。当你与世隔绝的时候,时光是停滞的,就象我常常游到深海里,看见那些巨鲨游得凶猛,却寸步未移;当你日夜思念时,时光就是流动的,就象传说中的女子一夜白发。

    单调的音符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梦里孓然一身,坠落永无止境,看不到光亮,也抵达不到终点。日复一日的离弦,年年如此,岁岁今朝,我醉死在坠落带来的快感中。旁人无法体会,只听我的曲子从古至今毫无新意,她们厌了,倦了,忍无可忍了。尖声嚎叫,你说你受不了。哈哈哈。亲爱的,你可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为你而歌。

    那个被徙三千里的女子,恐怕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再也没有人会想起她。可是说实在的,她的美丽让人过目难忘,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眼,似远山横黛,又如西湖含烟,是那种与战争有关的女子。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名字就叫作小青。

    小青,小青。依稀记得曾有人这么叫过。两个亲密的女子嘴唇对着嘴唇,喃喃私语,交换着一些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悲伤和快乐,远远看去像是接吻。是姐姐吧。一袭白裙,不染俗尘,小青也曾醉过,醉倒在姐姐回眸时的笑涡里。小青只是好奇,或者只是测试自己的魅力,却不小心使姐姐的爱人心旌摇荡。姐姐的疼爱化作仇恨。满世界地追杀。是这样的吗。

    可是姐姐忘了,小青不是人,小青与姐姐之间隔着五百年的磨难。小青心中无爱,却知恩图报。你对我的好,没齿难忘;你对我的恶,刻骨铭心。恩怨纠集。最后归零。彼此陌路。我从未见过你,你也不用记得我。

    8

    离群索居未尝不是种幸福,置身世外,俯瞰人间,所有的缘份纠结,都不过是佛在无语时的拈花一笑。我的眼睛是否能重见光明,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因为再没有陌生的事物需要我去分辨。此后接触的都是我的肢体我的附庸我的灵魂。它们属于我,忠贞不二,永无须担心反目。

    蝶儿蝶儿满天飞,落在我的肩上,发梢,指尖,最后在唇间留下深情一吻。落叶枯黄了九十九度,我已年过百岁,若是在城池,怕是早已成灰了吧。

    记得在我九岁时,某天站在至高处,有个八岁的孩子突然大叫一声,快来看啊,这个老女人。其余的孩子们都蜂拥而至,问她,老女人在哪里。她用她的胖手指了指我。一秒钟的静默后是哄然大笑。你说她是老女人,那她为什么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啊。哈哈哈哈。孩子们笑着跳着跑开了。剩下那个心术不正的八岁女人在那里呆若木鸡。

    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与她们融为一体,真正的相亲相爱,而不是表面嘘寒问暖,背后却暗藏刀戈。面对别人的攻击,不还击是不可能的,我还做不到这么超然。

    决绝如斯的人,我只见过一个,他对一切悲喜无动于衷,无视一切美好和丑恶,他是我决心要征服的人。可是他没能见证我的骄傲,因为我还未拔剑,他就去了断指谷。再也没有回来。许多绝世的人都是这样悄然离去,生死未卜。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令相思成疾。

    9

    枯坐和行走间,断指谷的一草一木有了灵性。我双目失明,看不到光影声色,却能明辨是非,往日身似烈火,此后心如止水。我感到世界越来越寂静,人潮汹涌已成了百代后的传说。每个人在我的视线外生老病死,我却在重生之后变成一个当年传说中的千年老妖。魔法及咒语,明枪和暗戟,都是弱者无力的呻吟。

    掉进这个山谷,注定没有传奇。可我踏遍了每一块岩石,寻访了每一处洞穴,都闻不到死亡的气息,那些不远千里,向生而死的人们,都去了哪里。

    百年沧桑,我吃掉了多少花木,喝光了多少血泪,生命才得以苟延残喘。当我在黑暗中抚摸不到衰老的迹象,我就会忍不住狂笑。如此经年不变,不如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