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母

长风掠过松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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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最幸福的鸡可能是我爷爷晚年喂的那些母鸡们了。

    爷爷喂鸡不会喂得很多,一般就三四只,最多不会超过五只。从小鸡一直喂到老死或病死为止,从不杀了吃肉或拿去卖钱。她很善待那些鸡们,和现在喂宠物的人对宠物的好有过之而无不及。鸡简直就是她的伴,她出门如果超过半个月就会要求带着它们,否则就不肯去。她牙不好,吃饭时总让鸡们围在她周围,嚼不烂的东西就扔给鸡吃,有时即使是软和的东西,她也要让鸡们尝尝味道。“这个你们肯定没吃过,让你们也尝尝鲜,长长见识。”每顿饭吃进她自己肚子里的可能远远没有被鸡们吃掉的多。

    春天一到,有的老母鸡开始扯掉自己身上的羽毛,叼来干草、布条之类东西铺窝,成天不停地东寻西找,叫个不停,叫声也由清脆的“咯咯咯”变成一种有些低沉的如人的鼻腔发出的声音“吭吭吭”这说明鸡想抱窝了,爷爷就找出一个木制的桶状的东西,在里面捕上破衣服,放上十多个蛋,然后把那只想抱窝的母鸡捉来,让它趴在蛋上。那母鸡迅速地把那些蛋用脚和嘴轻轻归拢在自己的肚子下,口里发出轻柔满足的叫声,安静了下来。爷爷把它们放在自己的睡房里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然后对蹲在旁边看的我们说:“鸡孵鸡二十一,鸡孵鸭二十八,鸡孵鹅孵得莫来奈。还早啦!得二十一天后才能孵出小鸡来。你们老守着看,母鸡会紧张不安的。老是打搅它,说不定等小鸡孵出来,母鸡也就活不成了。”我们赶紧离开,觉得爷爷的睡房里因为有了孵蛋的鸡而变得神秘起来。母鸡孵蛋时安安静静的,很少进食,从不离开自己的窝。它的待遇可高了:爷爷总是一天三次把母鸡连同它的窝端到屋外的阳光下,给它喂玉米面和切碎的菜叶煮的糊,有时也喂它大米饭。母鸡总是很不情愿地被爷爷从窝里提出来放到食盆前,急急慌慌吃上几口,清理掉肚肠里的废物,很快又回到它的孩子们身边。“唉!瘦得只剩个空壳了,轻飘飘的没点重量。当妈的鸡也和当妈的人一样,只知道护着自己的小孩,自己的命也不顾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爷爷感叹着把母鸡和它的窝抱回屋里。晚上我睡在爷爷的床上,听到母鸡翻动蛋时还和它的孩子们轻言细语,我猜想它不是在给小鸡们讲故事就是在给它们唱催眠曲。

    等到老母鸡领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在院子里觅食时,爷爷就开始问串门的人要不要小鸡,要就等过段时间来捉。有人不解地问:“你自己不喂可以不让母鸡孵,不给它蛋过一段时间它自己就好了,照样下蛋。再说现在不就可以捉了吗?为什么还要等段时间?”爷爷回答“老天给了母鸡下蛋和孵蛋这些天性,它就该享受这样的权利。现在小鸡就该和母鸡呆在一起,就象你小时候离不开你妈是一个道理。”小鸡们长到鸽子般大小,身上长出了硬毛的时候,老母鸡开始不理它们,甚至啄它们,赶它们。爷爷就通知要小鸡的人把小鸡全捉走。“长大了,该自己独自生活去了。你们将来也一样。”她说。

    那时候父亲在离家二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上班,爷爷要是想爸爸了,就会把她的那几只母鸡装进鸡笼,拄着拐杖走到车站,也不管是货车还是客车,自己爬上去坐下来,对司机说:“我儿子是某某某,我现在要坐你的车去看他,请你帮我把鸡笼拿上来。”如果车行驶的方向和爷爷要去的方向一致,司机们十有八九都会很乐意,笑笑地帮她把鸡笼安顿好。即便是方向不同,也会把她送上一辆合适的车,还从来不收她的钱。在爸爸那里呆上一、二个月,爷爷又想老家了,于是带着她的鸡们坐上车回到老屋。这样的旅行一年总也有三四次。那时的运输业还没放开,都是国营的,来往的车辆比较固定。日久了司机们之间相互传说,都知道了这个带着鸡看儿子的有趣的老太太。见到她在路上提着鸡笼走,就会主动停下车来。这样,爷爷就不用到车站赶车,直接在家门口等车了。村里的孤老头看见了总是说:“做个孤人还不如做你的鸡,你的鸡真幸福啊!“

    记得我五岁那年的夏天,有一天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的草垛上蹦跳着玩,不到三岁的弟弟突然用胖乎乎的手指着一只芦花母鸡说“姐姐,我要骑鸡!”那是爷爷最宝贝的一只母鸡,长得很大很肥,没费多大劲我就按住了它,让弟弟骑了上去。弟弟在鸡背上巅了几下,学着骑马的样子叫:“驾!快走!”母鸡发出两声尖叫,直着脖子倒抽气。我们吓坏了,赶紧跑去找爷爷。爷爷正和三爷爷在聊天,看了看搭拉着头浑身抖个不停的鸡说:“小的不懂事,你大的也不懂吗?鸡怎么能象马一样的骑?”回过头来对三爷爷说:“看来是没救了。这只鸡很健康,还是只嫩鸡。孩子们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你剖了给他们熬汤喝吧。也没枉我好好喂了它一场!我现在走开,看了心里不好受。”鸡汤喝在口里是鲜美的,但是害死了爷爷最喜欢的鸡,至今我的心里还有愧疚。

    爷爷也有对鸡不客气的时候。有一年春天,一只黑母鸡跑到院子外传染上了鸡瘟,为了不让其他鸡也惹上病,爷爷给它备了一些吃食和水,把它放到了村子外废弃的砖瓦窑里。三天以后,爷爷再去看时,发现那只鸡病好了,精神十足,就又把它带了回来。哪知它的四个姐妹却不认它了,群起而功之,啄得它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身上的毛都快没了,大有非置它于死地不可的架式。爷爷并没有把它们隔离,只是让我看着,不停地赶那些啄黑鸡的鸡们,希望它们能重归于好。这样的做法持续了三天,一点效果没有。那只黑母鸡也变得象疯了一样,不吃不喝,特别凶狠特别亢奋,其他几只鸡象是怕了它,不再向它主动挑战,反而是黑母鸡不依不饶,拚命追这个赶那个,弄得满院子鸡毛乱飞,惨叫声不断。后来甚至开始功击人,我的手背也被它啄破了。爷爷很伤感很气愤:“鸡的世界也和人的世界一样不太平!你们争吧,斗吧!我不要你们了!”她捡起扫帚追着鸡们一阵乱打。第二天起来一看,那只黑母鸡在夜里死去了,它终于在仇恨中耗尽了它的生命。爷爷把剩下的那四只鸡也送了人,重新喂了几只小鸡。

    八十九岁那年,爷爷摔了一跤,把髋骨摔折了,病床上的她一再叮嘱我们:“我的鸡你们可得给我喂好哦!”爷爷去世后,爸爸把那几只鸡一直喂到寿终正寝,一只只全埋在了爷爷坟前的地里,让它们继续陪伴爷爷。

    有此待遇的鸡,比起养鸡场里三个月就成熟的肉鸡和一年就被陶汰的蛋鸡们,难道不是幸福的吗?

    不知我感觉它们是幸福的那些母鸡们,自己感觉是不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