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细雨中的荷叶塘

池上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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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乡僻壤往往出大人物,荷叶塘正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它位于湖南湘乡、衡阳和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偏僻贫穷,历来交通闭塞。只因历史上出了一个曾国藩,便声名远播,让远近的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

    我去荷叶塘凭吊是甲申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是在出差衡阳回来的路上顺便去荷叶塘的。车过马迹镇、新桥镇,临近荷叶塘已是下午三四点多钟。此时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感觉身上有了些许凉意。目睹车窗外灰暗的天空,泥沙的路面,逶迤的群山,沉静的旷野,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像是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了曾国藩那个时代。

    一道长长的粉白矮墙进入我的视野,墙内就是曾国藩的故居富厚堂。从墙的上方看过去,可以看到富厚堂的后面是一道如屏风如扇面般的矮山。富厚堂正前方是一口真正的荷叶塘,塘的长度与富厚堂的长度相仿佛,却不甚宽。塘的前方则是铺铺展展层叠而下的一大片水田。塘中水波不兴,仅剩下残荷败叶,承接细雨如丝,恰好作了那“留得残荷听雨声”诗句的底画。这口荷叶塘的两侧,相对耸起两行如沙发扶手状的矮坡。这情状使得整个曾国藩故居浑如一巨大坐椅,头顶苍天,背靠青山,面朝广野,眺望远峰。冥想端坐在这巨大坐椅中间的,不正是那个长年一脸戚容不怒而威的曾国藩么?

    富厚堂的大门正面对这口荷叶塘,门前是一片小开阔地。正门门楣横匾上的“富厚堂”三字苍劲稳重,系曾国藩本人亲笔。富厚堂又名“毅勇侯第”曾氏生前曾被封为“一等毅勇侯”并被诏加“太子太保”授“英武殿大学士”升“光禄大夫”但他显然更看重前面的封号,想来这封号似乎更能体现曾国藩的阅历和性格。富厚堂在建成当初原名八本堂,取自曾国藩为其家族所立的家训,后其长子曾纪泽据后汉书“富厚如之”而改现名,八本堂则另辟一屋作为专室名称了。在衡阳就听朋友说曾国藩故居在解放后多少年来并不为人注意,加之交通不便,门前几可罗雀。幸得改革开放到来,曾国藩全集问世,曾国藩仿佛一件稀有文物被发掘出土。真正把曾氏炒热的还真得力于人称曾国藩的异代知己唐浩明的小说和他对曾国藩家书的评点,近几年来直把个曾氏炒得沸沸扬扬。不仅富厚堂得到了省政府拨款正在作抢救性的维修保护,富厚堂所在的双峰县城也兴建了一条宽敞的以曾国藩名字命名的“国藩路”曾国藩的后辈乡亲看来也在自觉的运用其先贤效应来服务于时下的市场经济了,这大概是一生低调内敛不愿张扬的曾国藩本人也始料不及的。

    湖南农村稍有资财名望人家的住宅多是类似北方四合院的封闭结构,矮墙内是自家的小天地,四门一关,谁也窥不到里面的秘密。至于住宅规模的大小或档次的高低则因主人身份的差异而有别。曾国藩在未出仕之前其家便在当地堪称望族,其本人显赫之后更成名门,那住宅的规模和档次自然在当时便是顶尖的了。富厚堂就是一个标准的北方四合院结构,从前门进去看是一间堂屋,实则却是一个过道,曾氏家人的住宅都在中门里边。 穿过前门进去,但见一个形似小操场般的石板大坪,被四周的房屋和围墙裹在中间,浑似一个放大了多少倍的天井。这大坪使我们感到了富厚堂整个建筑的气势,确乎不是一般的小家小户所能望其项背的。再从中门进去,便进入富厚堂的核心了。这里是维修的主要部位,几乎所见之处都扎满了脚手架,须得低着头侧着身方能在其中行走。

    整个富厚堂共占地60余亩,建筑面积约1万余平方米。它由八本堂、求厥斋、旧朴斋、艺芳馆、思云馆。八宝台、辑园、凫藻轩、棋亭、藏书楼等十景组成富厚堂建筑群。然而我的兴趣则更多的倾注在了八本堂,虽室内空空如也,阴暗如晦,但却使人感觉气氛森严,镇人心魄。依稀可看见门楣横匾上由曾本人题写的“八本堂”三个大字,下面端端正正的小楷则是他所提的“八本”家训:“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从中可以管窥他严谨的治学治家治政及治军态度。这块木匾已成古铜锈色,想来自富厚堂建成那天起就开始悬挂至今,由此足可见曾氏后人对其的珍视。

    曾国藩的“八本”脍炙人口,他本人是否身体力行了呢?我曾经读完他整部的家书,这“四治”态度可以说都全面地体现在其字里行间。仅从他治家严谨这一点来说,从他对当初兴建这座富厚堂的态度中即可见一斑。曾国藩的“八本”思想最早见于他在咸丰十年闰三月十八日的日记。而他第一次向家人宣布这“八本”则最早见于他在咸丰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致四弟澄侯的信。曾氏本人对建造富厚堂实际上开始是并不同意的,他后来在同治六年二月初九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接腊月廿五日家信,知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钱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费如此,深为骇叹!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屋既如此,以后诸事奢侈,不问可知。大官之家子弟,无不骄奢淫逸者,忧灼曷已!” 他在咸丰十年十月初四致澄侯的家书中曾有明确表述:“但恐黄金堂买田起屋,以重余之罪戾,则寸心大为不安。不特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鬼也是不安。特此预告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屋。”并严正警告“弟若听我,我便感激尔;弟若不听我,我便恨尔。”曾国藩一生崇尚节俭,他在信中经常要求家人“俭于自奉”“不可倚势骄人”“常守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可惜他的夫人及弟弟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听他的话,他自己也终于抵挡不住世俗观念的压力,最后也只得无奈任随家中为他起屋买田了。但他直到去世也没有住过一天富厚堂,仅落得个虚名故居而已。

    富厚堂之富厚还在于档案之富厚。咸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座船被劫,船上的历次赏赐物品及上谕、奏章、家书、地图、书籍一并失去。曾氏从这个惨重损失中吸取教训,对贵重物品必须予以特别保护:除了严加看管以外,并录存副本。正本存曾氏身边,副本则随时送往荷叶塘保存。在他勤于王事的日子里,他身边专门有几个频繁往返前线与荷叶塘的信差。正因为他如此重视档案管理,所以尽管他身处兵火且经常迁徙,他身后却能留下一套非常完整的私家档案保存在富厚堂中,由其后人世代典藏。据记载:新版的曾国藩全集共三十册1500万字,字数为清末刻本的三倍。其规模之宏富,堪称近世名人文集之最。这批档案在解放后即运往长沙存于省图书馆。虽然我没有在富厚堂藏书楼内看到这批档案的洋洋大观,但却能想像得到当年这块方寸天地所拥有典籍的富厚,那场面的确是很激励人心的。

    从藏书楼出来,我信步踱到了富厚堂的后山。后山则是一副完全破败的景象,原本很雅致的鸟鹤楼已是歪歪斜斜,足迹到处均是污泥浊水。耳边但听秋风飒飒鸦啼凄凄,听来令人陡生戚感。想当年这块地方古木参天,亭阁相映,曾氏的夫人兄弟子女仆人们茶余饭后来这里散步嬉戏弈棋读书,那意境该是何等的惬意。而今一个世纪过去,这些历史人物早作鸟兽散,惟留下遗迹供我凭吊,思之不禁怅然。听说曾国藩的后人现多在北京定居,整个荷叶塘已没有他的一个嫡传子孙了。

    在曾国藩的故居留连,不能不使我静下心来认真审视曾国藩这一生。曾国藩在中国近代史上一直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他的最大污点是镇压太平天国“曾剃头”的名声足以将他永生永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他确实又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在当时举世昏昏不明津渡的时候,他能提出向西方学习徐图自强的构想,堪称洋务运动的先驱。他一生给父母子弟写信数以千计,一部家书使得一个世纪以来多少人叹为观止。青年毛泽东曾钦佩地自陈“吾独服曾文正公”大抵是因这部家书感叹所致。尤其是他自己虽居高位,却始终坚持了个人操守,这一点的确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但我又想,曾国藩也实在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这一辈子的确活得很累。他一生身居官场,又一生畏惧官场。他曾在家书中言:“吾年来饱阅世态,实畏宦途风波之险,常思及早抽身,以免咎戾。”他在连年征战中曾几次因兵败自杀未遂,又一生中长期受癣疾缠绕。从古人憧憬的“三立”立功立德立名来看,他似乎都得到了,但他最大的理想却终没有能够实现。他一生忠于清廷,从没有产生贰臣之心。但他保皇既未保成,名成功终不就。他被同治皇帝亲赐“勋爵柱石”御匾之后不到一年便辞世而去,仅活六十一岁算不得高寿。而在他死后仅仅三十九年后的辛亥年间,清廷即被推翻。他最大的悲剧是逆了历史潮流的大势,他积其一生的的智慧和努力终究只是成为了封建王朝的殉葬者而已。

    现在研究曾国藩的人蜂起。目的各异,有的学他的权术,有的学他的学问,有的学他的识人冰鉴,有的学他的韬光养晦,有的学他的教子之道,有的学他的治兵之策。然而不管出自于何种目的,不管对曾国藩评价如何,谁都不能不承认他是一部可资借鉴的大书。唐浩明说他“是中国文化 代表人之一”是“中国近代最后一个集传统文化于一身的典型人物。”这评价是相当有见地的。

    走出富厚堂,已是傍晚时分。此时天地更见昏暗,细雨仍在飘洒,绵绵的雨丝伴着我不绝的思绪。在我的幻觉中,这座曾经显赫的府邸仿佛又历史回放到当年初建时的兴旺,那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仿佛还可触可感。如今这一切都早成过眼云烟,惟有我独自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

    2006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