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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位政坛老人来到湖北的通山县后感慨地说:“通山通山,通通是山。”在通山县城以南,层峦迭嶂之中,有一处避暑胜地号称“天下第一爽”其名曰九宫山
九宫山名称的由来最早见于北宋太平御览:“晋安王兄弟九人建九宫于此,故名。”是说南陈晋安王陈伯恭迫于被隋灭掉的危险,率兄弟九人来此建了九座行宫以逃避战乱。明万历九年湖广通志也认可了这一点:“晋安王兄弟九人建九宫于此山,遂以山名。”从此九宫山在中华名山之林中独树一帜
谁能料到,当年逃避战乱的晋安王竟能如愿以偿在九宫山寿终正寝,而距此一千年后叱咤风云的李闯王却鬼使神差般在这里不幸斫命。九宫山似乎无知无觉胡里胡涂于一夜之间成为了明末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悲剧落幕的舞台
乙酉年夏季的一天,我特地来九宫山拜谒了闯王陵。李自成的陵寝隐匿在九宫山的深处,一个四面环山的死谷葫芦里。我从远处高坡上注视着山谷中的闯王陵,抑不住浮想联翩。这是李闯王最后单人独骑不幸遇难的地方,也是他英魂从此长眠的地方。不管从哪个角度衡量,闯王陵与我所见过的汉乾陵茂陵和清东陵西陵那种帝王陵墓的磅礴大气都不能同日而语,李闯王毕竟只是一位农民起义的领袖,他的安息之地无非就是一个圆鼓鼓的小坟包。据说当时连小坟包也没有,只是由附近的几位朱姓农民出于同情而用两口石水缸合成一个棺材暗地将他埋葬,粗作坟堆。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一九七五年才引起了国家的重视,专门拨款进行了修葺,坟堆垒成了坟包,坟包上方建了个陈列馆,下方做了个石牌坊,中间过道筑了个台阶,这座闯王陵才有了现在的一点小气势。
我来到闯王陵下方的石牌坊前,石牌坊相当于闯王陵的正大门,姚雪垠题写的“闯王陵”三个遒劲大字赫然其上。石牌坊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环顾四周,来这里瞻仰的人并不很多,除了路途不便以外,我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360年前的那段历史可能早已经被人们淡忘了。我在闯王陵的台阶上埋头向上走着,心里却默默地数开了台阶的石级,我料定这台阶肯定只有39级,果不出我料,当数到39级时,台阶戛然而止。这数字恰与陵墓中睡着的主人遇害时的年龄暗合。李自成39岁死于九宫山,与南宋名将岳飞和中共创始人李大钊死时同岁。我一点也没有因自己的预料被证实的那种惊喜,而似乎感到了一种悲哀。这39级的台阶实在太矮太矮,而英年早逝的李闯王实在是应该活到93岁高龄的啊!
几位当代的文化大纛当时都被请来为李闯王捧场,郭沫若为陵墓题写了墓志铭和墓碑,茅盾题写了“李自成陈列馆”的横匾,而尤引人注目的则是姚雪垠于一九八五年十月为陈列馆撰写的一副楹联:
纵横半中国锐意北伐渡河入晋过太原破燕京何其盛也终因人谋不臧山海关大军喋血前功尽毁黄尘万里无归处惟有英勇殉社稷
苦战十七载铩羽南来离陕奔楚弃襄阳败武昌亦云惨矣毕竟图谶难凭牛迹岭巨星落地宏愿皆空青史千秋悲壮志何曾怕死遁空门
这副楹联颇有嚼头,姚雪垠不愧是研究李自成的大家,108个字囊括了李自成的起义兴衰和作者的感触,读之令人唏嘘不已。而最使我感动的还是姚雪垠那煌煌十本大著李自成,后大半部分还是作者在古稀之年与生命抢时间完成的。作者倘若不是对李闯王饱含发自内心的崇敬和深怀对其功败垂成的遗憾,要使其几乎倾毕生心力来专门做为之立传这一件事,确乎是一般人难以想像的。李自成实在可称得上是姚雪垠为李闯王所立的一块不朽丰碑。
陈列馆里陈列的是李自成的生平事迹,图文并茂,向人们叙说着这位农民起义领袖不平凡的一生。对这些已熟知的史实我并不十分注意,我在意的是李自成究竟是不是死在九宫山,尽管姚雪垠断言李“何曾怕死遁空门”但空穴来风非为无因。陈列馆是这样为我解惑的:李自成仓猝退出北京后,由当初北上时的势如破竹一变而为兵败如山倒,退到九宫山时已仅剩单人独骑。李自成在一山洞里栖息了一夜,幸而躲过了清兵的追捕。天大明后,终因饥寒交迫出洞觅下山道路,不幸误入死谷葫芦。此时已近黄昏,天正下着小雨,不巧正碰上源口寨乡勇头目程九伯,双方即发生搏斗。李自成将程压于身下,正欲抽宝剑,恰被随后赶来的程的侄儿从后面照头一铲,闯王当即殉难。当时程氏叔侄尚不知死者是赫赫有名的李闯王,只是看到那些宝剑短剑盔缨龙袍和乌龙驹上用佩玉装饰着金银的马鞍鎏金马蹬,猜测可能是农民起义军的一位大头目。一代英雄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委实令人为之扼腕。
这段史实看来还是较为可信的,这里的程氏宗祠开列的先祖名单里的确也有程九伯这个人。他们没有必要去凭空捏造这段对他们的先祖来说并不光彩的历史。倒是我了解到李自成殉难的真实情况后,更为这位杰出的农民起义领袖竟会是这种结局而感到悲哀。李自成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远胜过刘邦朱元璋和洪秀全的,他没有这三位那么多可指摘的瑕疵。即使与他同时代的张献忠比,在本质上也大不相同。史书上对他有不少赞许的评述。称他为人表率,身先士卒,作风严谨,生活朴素,连官书的明史都称赞他不好酒色,脱粟粗粝,与其下共甘苦。李自成传说他不好色,不饮酒,不贪财利。占领西安以后,他自己还是 每三日亲赴教场校射 。进北京时,只是 毡笠缥衣,乘乌驳马。北略一书中说他已称帝后,在京殿上朝见百官的时候, 仍是戴尖顶白毡帽,蓝布上马衣。而在他退出北京的时候,也仍是身穿箭衣,仅多一黄盖 。甲申传信录一书说他亲自领兵去抵御吴三桂和满洲兵时,是绒帽蓝布箭衣 。他对故乡陕西米脂怀有一股浓浓的乡情,李自成传说他在崇祯九年还没有十分得势的时候, 西掠米脂,呼知县边大绶曰:“ 此吾故乡也,勿虐我父老。”并慷慨遗之金,令修文庙 。最对李自成带褒扬色彩的还是姚雪垠的李自成,当我还在念初中时就读过姚雪垠写的李自成第二卷,叙述的是李自成在商洛山中艰苦卓绝卧薪尝胆的一段经历。当时我就认定了李自成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可钦可敬的英雄。记得当时看完这第二卷以后,我还曾经到处寻找其后续之作,却不知这后来的三四五卷当时还尚存于姚老先生的脑海里未及问世哩。
李自成的确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农民英雄,他的事业曾是那样的如日中天,但他却终于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其原因何在?郭沫若在60年前写的甲申三百年祭对其的败因曾作了较为透彻的分析,归结为主要的一点就是盲目的骄傲自满。李自成打进北京以后,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筹备登极大典,招揽门生,开科选举。将军刘宗敏所忙的是拶夹降官,搜括赃款,严刑杀人。纷纷然,昏昏然,大家都像以为天下就已经太平了一样。近在肘腋的关外大敌,他们似乎全不在意。山海关仅仅派了几千兵去镇守,而几十万的士兵却屯积在京城里面享乐。我以为李自成最不该犯了两错:一是错用了牛金星,李自成当时对牛金星的相信和倚重程度几近于当年的武王对姜子牙和当初的项羽对范增,但牛金星却全然不似这两位的忠心耿耿和深谋远虑,倘若他有这两位的德行哪怕仅万分之一,历来谨慎清醒的李自成就断然不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二是错杀了李岩,李岩当时倒是一位世人皆醉伊独醒的有识人士,假使李自成初进北京时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了军纪,对于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的便入了关。又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独当一面,把农民解放的战斗转化而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假使形成了那样的局势,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也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李自成陷于绝地。只可惜历史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假使,李自成听信谗言杀了李岩,在当时那种极端险恶的形势下这无异于自毁长城,终至于酿成了再难挽回的悲剧。
我在闯王陵前就这样长久地陷入思索,历史的烟云在我的心头波翻浪卷。我从心底深深地同情李自成这位悲剧英雄,这个仅在世界上活了39个年头的人,却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轰轰烈烈一番过,他是真正第一个农民领袖坐了江山的第一人,尽管只有短暂的几十天。他发自内心的“手提三尺定山河,四海一家共饮和”的豪言壮语,代表了当时千千万穷苦人民的强烈愿望,千百年来曾经激动和激励过多少仁人志士的心。我总觉得九宫山是对不起李自成的,李自成起义本来是为了穷苦百姓,但他最终却未死在明朝军队手里,未死在清兵手里,却是死在九宫山的乡勇手里。尽管程氏宗祠祭祀他们的先祖,但未必会将杀害这位农民领袖作为其先祖历史上的荣耀。那位程九伯,姚雪垠十卷本的李自成中称作程九百,他本人也未必会认为杀害李自成有什么了不起。当一股强大的外族力量侵入时,他们即使是不得已地耻辱附和以求苟安自保,也断然不至于以杀害一个明显非外族的人而津津乐道吧。
但我仍为李自成感到庆幸,人活百岁终归一死,英名一世的李闯王最后死在了九宫山,九宫山以温暖胸怀拥闯王入梦,李自成这位骄傲的大地之子最终回归到了九宫山的怀抱里。古松修竹为他作幛,青松翠柏为他守灵,鸟雀百啭为他歌唱,青山绿水为他作伴。他不应该感到寂寞和孤独。在这块杀害他的地方,他领受着这个地方的人们世世代代的忏悔和供奉,而他的辉煌业绩更藉九宫山之名传扬于天下。九宫山该为拥有了李闯王在此长眠而自豪,而李闯王也会因在九宫山这块圣土上安息而欣慰吧?
附记:此文完稿之时,无意间看到去年十月五日楚天都市报一则报道,据新华社电“李自成归宿”又添新说,有人考证在甘肃榆中青城发现李氏家谱,认为李自成可能终归于此。此说更使闯王归宿越发扑朔迷离。但不管史实如何,九宫山上的闯王陵仍不失为后世的人们瞻仰和缅怀李自成的一块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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