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祭文

池上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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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山太静了,只有在每年清明时才时不时被鞭炮声惊醒。不知道母亲此刻是否也醒来了?

    我并不是每年清明都要回来扫墓的,活着的人总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而我工作所做的事又都是母亲生前经常的叮嘱。但今年我却是一定要回来的,因为我是在了却母亲的一个遗愿,我是专程来给母亲送写给她的祭文。

    母亲是什么时候向我表达过她的遗愿的呢?

    哦,我记起来了,那还是在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正疲乏地坐在凳子上打盹,我站在旁边,心疼地看着她。母亲的确太累了,在我印象中,她很少有稍歇的时候。上班要忙她的工作,下班要服侍我们六个儿女。她在武汉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见过她看过电影、戏什么的,尽管电影院离我们家并不很远。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隔壁女人大声呵斥小孩的声音,把母亲给惊醒了,母亲揉揉眼,欲站起来,门边还有一大盆脏衣服等着她去洗呢。我不忍心母亲只歇这么一会儿,便对母亲说:“妈,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母亲笑了:“那好,听你讲完故事再去洗好了。”我给母亲讲的是刚刚从书上看来的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是位善于编笑话的能手,故事尽管都很短,但不乏笑料。我给母亲讲了一个又一个,把母亲一次又一次地逗笑了。母亲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也显得更慈祥了。母亲边笑边问我:“你哪晓得这么多好听的故事呢?”我自豪地回答:“看的书呗。”母亲不笑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还是多读点书好,懂的事也多。”稍顷,从母亲口里突然冒出一句我今天想来有如石破天惊但在当时我却似乎无动于衷的话:“儿子,你今后读书多了,等我死后,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写一篇祭文啊!”什么叫祭文,我当时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看到母亲说话时很郑重的样子,我猜度这不会是小事,便也很郑重地点点头。今天想起来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点这个头呢?我这岂不是在变相诅咒母亲早点去死么?

    姐弟们把母亲坟前的香一支支点起来了,我拈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姐弟们摊开了很大的一盒鞭炮环绕在母亲的坟上准备点燃,我连忙向他们摆摆手:“先别点,等我念完祭文再点。”我站起来,拍拍干净膝盖上的泥土,拉拉直折皱的衣角,端端正正地立在母亲的坟前,我开始一字一句地念了。我这篇祭文近五千字,是利用好几个夜晚含着泪水在键盘上一字一句敲出来的。我在祭文中回顾了母亲勤劳辛苦的一生,称颂了母亲善良正直的美德,抒发了我们对母亲的深切怀念。本来我早该了却母亲的这桩遗愿的,但不知为何我却一直迟迟未能动笔。工作忙固然是一个原因,心情静不下来也自然是一个原因,自感读书不多也是原因吗?似乎这都不能拿来作为借口。我念得很慢,很慢,惟恐母亲听不见听不懂。十六年了,母亲还记得他的儿子的声音了么?

    十六年了,光阴似箭,母亲已经离开了我十六年。十六年了,恍若昨日,母亲住院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母亲是因为败血症及多种疾病并发突然昏倒而住进武汉同济医院的,她生前从未住过医院,平时几乎连一般的病也很少看过。她习惯了硬挺,她这一生就是这样硬挺过来的。当时我市正在开党代会,我被抽到大会秘书处工作,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我急匆匆赶到汉口,母亲此时已不能大声说话了。她见我赶回来,眉梢里顿时漾起了笑意,招招手把我叫到跟前,小声地对我说:“儿子,你工作忙,我不要紧,你忙完了再来看我吧!”我强忍着眼泪,问了问她的病情,安慰她好生养病,又急匆匆赶回市里。党代会结束以后,我专门向组织上请了假,再次回到汉口来照顾母亲。我前后和母亲在一起共呆了近一个月,直到送她走。我们姐弟六个分为三班倒,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我和姐姐守夜班。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我和母亲说话最多的时期,我仿佛要将离开母亲出门闯荡这近二十年来的经历全面地向母亲作个汇报似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行动,也没有劲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时而轻轻点点头,时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问她身上感觉如何,母亲只说“全身痛”我买来两个小振动器,和姐姐一道帮母亲在周身上下按摩。周围的病人都说母亲有福,母亲笑笑,我听了却很是难过,母亲这一生何尝享过几天清福?我记起来我在江西工作时那一次接她去江西路过九江,顺便去庐山一日游,车到仙人洞前母亲却不愿下车,她对司机说我帮你们守车你们去玩吧,我强拉着母亲下车在仙人洞前照了一张合影,这是我唯一和母亲照的一张合影。我问母亲还记不记得,母亲轻轻点点头,又含笑望着我,那眼神里分明装满了满足。

    我一字一句地念完了给母亲的祭文,幻觉中似乎看到母亲正在静静地听着。我童年时见到的坐在矮凳上的母亲,我青年时见到的送我下乡的母亲,我中年时见到的住院卧榻的母亲,像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一一在我眼前闪过。母亲总是那副带着慈祥笑意的样子,这不?我分明又见到她笑了,仿佛在对我说:“儿子,你到底给我送祭文来了,你还没有忘记娘,娘高兴啊!”遵从母亲的嘱咐,我肃立在母亲坟前,含着眼泪轻轻地念完这篇迟到的祭文,然后掏出火机将祭文在母亲的坟头焚化。注视着像只只黑蝴蝶般飞舞的纸灰,我心里默默地和母亲说着只有我们母子之间才理解的悄悄话。这时,鞭炮声如炸雷般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