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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蓝泉河两岸长满了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看上去像要举行集体婚礼的新郎官,将开未开的枣红色杨花积蓄了一冬的蓬勃劲头儿呼之欲出。比他们矮上一头的河柳恰是柔情万种的准新娘,翦翦轻风中舒展着婀娜多姿的腰肢。远远看去有着将要出嫁的害羞和急切,她们的盖头是鹅黄色,接着会变成葱心绿,不久之后还要飘出雪花般的果实,尽情播撒在这片黄土地上。
吃过午饭,阳光白亮亮地透着春天独有的暧昧温暖,趁着母亲没在意,我脱掉外面笨重的棉袄,换了一件单褂套在毛衣外面出了门。早已开化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水边湿润的黄土好像蓬松的一带蛋糕向着远方无限烘烤。我伸出一只手摸着身边的大树向前走去,很多粗壮的树干上都被削去了一块树皮,露出巴掌大的乳黄色,好像树长了眼睛一样,眼睛里写着两个数字,上面的是号码,下面的是价钱。粗壮高大并且笔直的白杨价格最贵,好几棵比我还粗的大树都号了两百多块钱,我默记着那些价格,想比比到底哪棵最贵。越往前走树越多,密密麻麻让我想起电视里那些扛着枪走正步的军人,整齐划一铿锵有力。一群羊低着头走路,嘴偶尔对准地面啃上一阵,不过是些去年的干枯草根,嫩芽大多还在泥土里伸着懒腰等待春雨的沐浴之后才能钻出来示人。
我向着村子南头漫无目的的行走,懒散的时光凝滞了似的叫我放松起来。偶尔看见一两个拿着耙子的女人到麦地里镂麦苗。远处的麦地一片青黄,有人像只虾米弓着身子疏通垄沟,堆积在垄沟里的树叶和烂柴禾被点起来,冒着青烟。昨天父亲还在叨咕着浇返青水呢,看来真是到时候了。
两个黑点儿不知何时在土埝的另一头现身,并且越来越近越清楚,能看出是两个外村的陌生人。我们黄土坎村实在太小了,除了走街串巷的买卖人偶尔经过,平常很少有人靠近。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我确定两个黑点是人的同时已然在心里断定他们不是我们黄土坎的,也许黄土坎村的人有着不同于外人的相同特征吧。
是两个男人,像所有天生心事重重的人有着两张紧巴巴的嘴脸,由于背光,如同两块阴沉的云彩。自行车哐啷哐啷的声音乘着暖风飘进我的耳中,他们面对我时速度慢下来。其中一个频频瞄我,大概在我背对他们走出五步远的时候那个人叫住了我,小兄弟,问你个事儿。我一惊,心想不会是遇见拍花的了吧,祖母说过拍花的先是叫住你然后再拍一下你的肩膀,你就会像个木偶受其摆布了。我想着他们要挖掉我的眼睛和心脏时马上紧走了几步,可车轱辘的影子还是超过了我的影子。你跑什么呀,我们不是坏人,我问问你知道大老豁家在第几排吗?我停住脚步,两片云彩盖住了我的脸。原来他们不是坏人,是大老豁的朋友啊。我说,第三排西数第五家,黑瓦,院里有一棵杏李子树。那个人指着远处的房子寻思了一阵,作恍然大悟状自语道,哦,就那家,好。他又看了我一眼,目光里的一丝感谢仿佛没穿衣服站到了大庭广众面前,马上闪回了眼窝。
刚才有的一点点儿成就感瞬间消失了,我觉得他们应该对我说声谢谢才行。我记得老师在品德课上讲了礼貌用语之后大家很是热闹过一段时间,许多像小细脖这样的“坏孩子”往往故意踩上人家一脚或者撞一下人家之后马上来一句“对不起”好像对不起能化解一切似的。最开始被踩的人表现大度说声没关系,后来大家都看出他们想占便宜,于是都告诉了老师,小细脖自然受到了老师的批评。
老豁家跟我家隔了两家,我当然认得,对他们家院子里的布局我清楚得就像自家一样。因为我经常到他家去找小细脖一块上学或者一块到野地淘气,小细脖是大老豁的儿子。小细脖的脖子和我们差不多,不过因为他的脑袋太大,我们才叫他小细脖了。原来我们叫他大头,不过大老豁对此非常生气,甚至为给他的儿子出气上门找过老师,叫老师管管这个事。老师一本正经地在上课前告诉我们不要叫小细脖为大头,老师的话绝大部分人都听,可还是没人叫他的学名,小细脖也不知道是谁先叫的,总之已经从一年级叫到三年级了。大老豁也不生气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他家门口喊“小细脖”时,小细脖他妈绷着一张脸说,以后叫我家孩子大名,叫李春生,总给人家起外号,没教养。大老豁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打圆场的口吻,叫吧,孩子们叫着好玩,谁还没个外号。对呀,谁还没个外号,他们还叫我“咕咚”呢,还是大老豁的话顺耳。我想起那是我们刚刚学过咕咚那节课以后,小细脖本来习惯叫我名字的——雪松,那天他突然在名字后面又加了“咕咚”两个字,听见的男生都跟着起哄,然后他们就都叫我咕咚了。到现在虽然没从心里承认这个外号,不过习惯和感觉上我早已认同,当有人叫咕咚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人找我有事。
从那次开始,我便对大老豁的媳妇没了好感,不想看见她。可是现在我又看见她了,而且躲也躲不过,她正朝着我走过来,肩上扛了个竹篾耙子。由于逆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她身体的边缘好像起了毛,闪着太阳的光芒,像只愤怒的猫或者公鸡。本来就不想看,更懒得跟她说话,要是不跟她说,她又得跟我妈叨咕,说我不懂事,真难办。光顾着想大老豁和小细脖,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冒上来的,好像雷雨前的乌云突然就从天边钻了出来,让人防不胜防。正在我算计着怎么跟她说话时,她先跟我说话了,大侄子,你出来玩怎么没找我家春生啊?我看了她一眼,有点扭捏,我去找他了,他说得看家呢。她听了我的话,脸上有了一点儿惊喜,这个牲口,今天怎么学乖了,搁在原先,早就跟你出去玩了,跟他爸似的,到处野,整天不着家。看我还在往前走,她说,你等会吧,我让春生来找你,我回家洗衣服,垄沟挖好了,不用他看家了。我忙不迭地说好,忽然想起有人去他家找大老豁了,但我不想告诉她,看她扭着下垂的臀部拐进了村子。
2)
我不想等着小细脖,心里有点儿堵得慌,谁叫刚才我喊他他不来呢。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前面的景色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没兴趣再往前走便来到河边,水质清澈,能够看见河底的白色田螺壳,那都是死了的,还有烂叶烂草,我不喜欢,透着青黄的坚硬,总觉得没有夏天里河水的温柔,缺少那股生命力。
一阵摩托声忽然响起,突突的,一听就不是新的,让我想起便秘时憋得五官向着鼻子集合的面孔。有点儿耳熟,好像是大老豁的摩托车,我抬头望向对岸,看不太清楚,于是学着孙悟空的样子手搭凉棚。还真管用,正是大老豁在急驰,往北走,可能是回家吧。管他干什么呢,准是他老婆给他打手机告诉她家里有人找。
大老豁有一部漂亮的手机,直板的,他说过叫诺基亚。我们村里有手机的人不超过五六个,除了村长还有几个在外做生意的人,大老豁在外面做服装生意,据说赚了很多钱。我曾经近距离地看过那部手机,是小细脖跟我们炫耀时看见的,他还弄出了一大堆声音,猫叫狗叫牛叫的还有流行歌曲。让我们几个家里爸爸没手机的孩子眼红得要命,不过当我们想要摸摸手机时,小细脖趾高气扬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气得我们都说不理他了。最终他还是没有松口,我们只能看他随着“亲爱的你慢慢飞”的音乐飞出了我们的视野。那天夜里睡觉时我咬着牙发誓,发誓等我长大赚钱了一定买一部更好看更好听的手机。
我正打算上岸时,摩托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大老豁的,由北向南。这么快就从村里出来了,这家伙脑子准是有毛病,没正行儿。他开得很慢,就像坐在车上思考着什么问题,并且还在一个土包处停了下来,不过没熄火,还能听见突突的响声。然后又往南行了一段,后来又停下来,待上二三分钟又开走了,像个受惊的兔子,跑一会儿就观察一下周围的状况,然后再跑,真有趣!我觉得他准是在躲债呢,刚才遇见的那几个人准是去他家要钱的。原来有钱也有有钱的不好,他也会被人追得这么狼狈,想到这儿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慰渐渐从我心底升起。
3)
我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陌生人正在跟大老豁的女人讨论着什么。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有时两只手还在用力比划着,好像在进行一场极富煽动性的演讲。周围几只迈着方步的鸭子绕过他们走向猪圈旁的食槽,一头扎进剩饭里吞咽起来,刚才还在嘎嘎的叫着,这会嘴巴都被残羹堵住了。
两个外村人的声音凸现出来,一个人的声音跟鸭子那样响亮,这叫什么事啊,我告诉你,后天我们再来,要是他还不在家我们就不走了!
小细脖他妈陪着笑脸,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我也不太清楚去干啥了,他回来我就让他给你们打电话还不行!
另外一个男人发着牢骚,就说他这个人,不守信用,以后还有法儿合作吗?我们钱都给他了,他不会卷着钱跑了吧?他低着头,一只脚尖在地上画着圈,也不看女人。
女人有些窘,不过转瞬又笑了,声音很大,差点儿惊跑那几只进食的鸭子。她说,两位大哥呀,俗话说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南北二庄住着,为了那点钱儿惹上官司说不定还得坐牢哪儿犯得着啊!
那点钱儿,那可是五万块,你家有钱不当回事,那可是我的老本啊!男人不爱听了,又不想大声嚷嚷,一只手在另外一只手心里不断地砸下抬起,发出拍巴掌似的声音。好像在证明五万块钱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女人终于不耐烦地露出了本相,她想尽快打发走两人。因为我们这条街的小孩都盯着他们看呢。大人们虽然不好意思正眼看,耳朵早就竖了起来,手里的活计故意磨蹭着,好可以在当街多停留一会儿,为饭桌上的谈资增加细节和充实性。女人有些恼气白脸了,行了,行了,明天你们就来,实在不行,这买卖不做了,让他把钱还给你们。还是两个大老爷们呢,有你们这样磨磨唧唧的吗?
男人有点儿心虚了,话是硬的,口吻却软了,好,我们明天来,不做就不做!他们推起车子,时不时往后看看,然后跨上车子往大埝骑去。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我看见他们的嘴脸更加皱巴巴的了,好像有人把他们的五官往一块儿汆过似的。
吃饭时,妈妈跟爸爸说起了这件事。爸爸说,不知道这次大老豁做的什么生意,要是能赚钱,我也想试试!妈妈的嘴撇得像半个瓢,得了吧你,就你还想发财呀,等下辈子吧!我这辈子就指着我儿子挣大钱了。她朝我笑着“瓢”瞬间变成了一朵盛开的花。要是在往日,我肯定会说好好学习将来当大官挣大钱,今天我根本都没往这方面想,却说了一句令他们吃惊的话,我今天看见大老豁了,在西大埝上骑着摩托玩!他们愣了一会儿,都停止了咀嚼,好像饭里的石子硌到了牙齿或者咬了嘴里子。然后妈妈说,小孩子别瞎说!爸爸也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别跟外人说,就算你真看见了也别说。好像我犯了错误或者考试得了鸭蛋似的,他们的神情相当庄重,我只好点了点头。
4)
第二天早上我本来想睡个懒觉的,那可是我起了五天早才换来的权利,结果全被小细脖他们家给搅和了,主要是他妈,罪魁祸首是大老豁。早晨的睡眠没有梦,沉静得犹如一匹没有尽头的丝绸绵绵地纠缠着,结果小细脖他妈的哭声像一把剪刀豁然冲开丝绸,无情地叫我失去了睡意。我揉着惺松睡眼,走向当街,寻找该死的哭声。正是小细脖他妈坐在自家门口号啕大哭呢,有几个人站在她旁边,试图接近,与其说在劝她不如说是近距离欣赏她的哭相。早晨的阳光像新剥开的橙子,嫩黄得仿佛可以看见纤细的肉质。它们毫无吝惜的照射在大老豁他妈脸上,一脸的泪珠在阳光里显得异常沉重。
早春的晨雾好像受冻的哈气,缩头缩脑地在街边的柴禾垛和树枝间游荡着。大老豁的女人已经不哭了,拿袖子抹着眼泪,苦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村里的婆娘,平常和大老豁家走得近的便站在大老豁女人的身边,或者蹲下来帮她擦眼泪。平日不太走动的站在外围小声说着劝慰或者怜悯的话,偶尔跟身边早来的人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模模糊糊的像是耳语,半天我才听清一句话,好像是大老豁的远房表姑杨老五家里的说出来的,慢条斯语,天塌了她也是这样。她说的是,人都没了,哭也没用,把孩子养大比什么都强!人都没了,难道是大老豁死了,想到这儿我的身体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我还是走了过去,忽然想起了小细脖。他果然在她妈妈后面蹲着,漠然如一尊佛像,怪不得刚才我没看家呢。他的眼眶泛红,头发也没梳理,看来是哭过了,想到以后小细脖就成为没有了爸的孩子,我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
派出所的人好像早就来过了,他们从大河埝上开着吉普车下来了。小车停在人群旁边,车里下来的三个大盖帽人高马大,身上散发着一股制服的工作味道,尽管我还不清楚工作具体是什么,但我对这种味道感到害怕和排斥。人群自动闪开一条宽宽的缝,警察晃悠着身子来到小细脖他妈面前说,先不要哭了,我们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有些东西得问问你,咱们到屋里去吧!女人慢腾腾地直起身子,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拐进了家门,小细脖跟在她后面,像一条没了筋骨的尾巴。三三两两的人就散了,一边往回走一边谈论着大老豁的死。这时候我很想自己是条狗或者是只鸭子,那样我就能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细说事件的来龙去脉,当然还有他们添加的油醋。
早饭吃的是剩馒头、棒子粥、一碗咸菜还有几块酱豆腐。可能是粥喝得多了,加上母亲做的稀,它们在我的胃里来回晃荡着,就跟我的肚子里装着一口流满流满的水缸。我走到前街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几个老太太坐在二叔家门前的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仔细一看,奶奶也在里面,她真是老了,要不是那支熟悉的拐杖我都没有看出她也在。看着她瘪起的嘴我就知道她没戴假牙,但这并不妨碍她说话。她们也在谈论大老豁,奶奶说,那个地方历来都凶得很,前几年南棋盘那个老师不是在那块出的车祸吗?小狗子他老太接茬道,要说不应该是他吧,这么多年早该托成了,我觉着应该是前年从河里冒出来的那个死人,找不着家了,还不就近找主儿,准是他。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抬起耷拉着的脑袋环视周围几个人,以期得到证实。她的眼睛就像一朵枯萎的花间的两颗水珠,快干涸的样子。当微弱的光芒扫射到我的脸时,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并且说,大老豁怎么死的?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奶奶我还在身旁,她说,小孩子家家的,去找小娟儿玩,别瞎打听。这时候小娟出来找我了,她编着两个羊角辫,粉红色的蝴蝶结摇曳生姿,一下子把我吸引了过去。
我们在前院跳皮筋儿,两个人一起跳,皮筋儿一头套在水桶上,另一头套在凳子上。我蹦一下,她跟一下,跳完一就跳二。二婶儿正在磨豆子,豆腐房里不断往外飘着白气,满院都是黄豆的香味和腥味儿。二叔腰上的围裙油渍麻花,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已经点好一盘豆腐端了出来,上面铺着透明的塑料布。二婶儿把水管车推到了二叔面前,她看着二叔煞车,说的却不是有关豆腐的话,我看小细脖他妈肯定待不长,原来还隔三差五闹一场呢,现在好了,也不用办手续,遇见合适的还不跟着走。
二叔在专心拴绳子,一会儿他就要去街上卖豆腐了,好像没兴趣寻思二婶的话。他说,人家的事你少管,好好磨你的豆子,后半晌上地里把昨天剩下的那截垄沟挖好了比什么都强。
二婶儿早就习惯了二叔的抢白,她嘟囔着,我就说说还不行呢,全村人都在说,我怎么不能说呢!
你又不是公安局的,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事,老娘们家家的就知道嚼舌头!二叔瞪着二婶,凶巴巴的一张脸,他是不满意二婶还嘴的。
5)
那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又被我看见了,那是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们正在大老豁的家门口,两个大盖帽和村长也在。两个外村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其中一个握着警察的手说,拜托你们了,快点儿找到他啊,不然我们就完蛋了。大盖帽说,那当然,估计他跑不远,以后再买树的话跟村干部联系,保险,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当初你要是仔细看看那个公章,就能辨认出那是假的了,这个村是“响宝盖”不是“香宝盖”那个人不住地点头称是,然后说,如果找到大老豁,我的钱还能要回来不?大盖帽安慰他,只要他没有花掉,就能找回,他媳妇不是说那天他去存钱了吗,多半是没有花呢,你别着急,一有消息我们就会通知你的。这时那个外村人才露出一点儿放心的干巴巴的笑容,握着警察的手也松开了。
母亲正在堂屋切泡好的背阴菜,她的身上散发着氤氲的干菜气息,那是我不愿意闻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吃这种菜馅的饺子,就像臭豆腐闻起来不是味儿,嚼在嘴里醇香浓厚,可见我们不能光靠嗅觉否定某些东西的味道。又去哪儿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跟你爸一样,鞋底光,跑一庄,母亲的唠叨是一种本能。我凑近母亲身旁,若无其事地说,就跟小娟儿跳皮筋儿着,哪儿也没去。我早已习惯了母亲这种盘问,打了一个马虎眼后便很自然地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妈,小细脖他爸到底死了没有呀?母亲假装拉下脸来,你问这个干吗,跟你有啥关系?有这空闲儿去看看书,要不帮我铺平屉。我端过用粗铁丝拧成的圆形平屉,把洗好的菜帮按顺序依次铺开,堵住足够漏下饺子的菱形窟窿。大概铺到一半的时候,我忍不住向母亲再次提起了这个话题。母亲见我铺得均匀平整,许是为了奖励我的听话,也许还有点儿炫耀,女人最爱炫耀的,哪怕面对她的儿子。不过她对大老豁的死也没有准确的看法,和我听来的差不多,模棱两可。她更关心小细脖他妈,她觉得那个女人很有可能改嫁。依据是那两口子隔三差五就会吵上一架,而且离婚也不是闹过一两次了。女人的直觉惊人的相似,平常不屑与二婶为伍的母亲在这一点上与她不谋而合。
过完星期天我又背着书包上学了,在路上我碰见了二黑和小胖,接着又碰见了小细脖儿。他在我们前面走得很慢,我们知道他心里有事,很重很重的事儿。我们叫他好几声,他才一脸恍惚地回过头,晨曦在他脸上起了毛,我们心里也装着事儿,关于他的。开始我们什么都不说,阳光在我们耳边嗡嗡地亮起来。小胖是装不住事儿的,再拐一个弯就要到学校大门的时候,他还是问了小细脖儿一句话,你希望你爸跑了还是被人劫了呢?小细脖儿一直低着的头并没有抬起来,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跑去。二黑白了小胖一眼,小胖吐了吐舌头。上课时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师把小细脖儿叫起来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在叫我。他显然没有听进去,连老师问的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答非所问惹来一阵笑声,我也跟着大家笑了,我在笑自己,我觉得。
星期二小细脖儿就不再来上学了,他家的门一直关着,警察这几天也没再来,村里的人还在谈论着大老豁。周五中午路过小细脖儿家门口时,看见他家大门上了锁,乌黑的一块生铁把着门吊。我感觉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赶紧跑回家去问母亲,心里想着又少了一次目睹的机会,不免有些遗憾。母亲见我气喘吁吁还断断续续表述了初衷,她有些生气,你还真是个张八儿,什么事都打听!我只管大口喘气,对母亲卖关子的脾性早已了解,知道她一会儿肯定说出来。不过这次我失算了,她安心地在灶前烧火,我想她还真能沉得住气。
母亲的话头终于在吃饭时被父亲扯开了。原来大老豁果真携款潜逃,藏到了东北的一个女人家。这个端盘子的跟大老豁相好两三年了,他们打算在东北另起炉灶,小细脖他们娘俩儿也不管了。母亲管那个女人叫端盘子的,她是县里一家饭店的服务员。警察告诉小细脖儿他妈大老豁犯了敲诈罪,肯定得蹲上几年,然后又把小细脖儿和他妈拉走了,说是大老豁想看看他们娘俩儿。母亲说大老豁的女人当时正在喂猪,大盖帽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时,她手里的马勺一下子飞到了猪圈的角落里,浆糊糊的猪食从猪圈壁上流下来。开始她很干脆地拒绝了大老豁想见她的愿望,车发动时她又领起小细脖儿扒住了车门,人们看见眼泪掉在了车门下方的地上。
6)
最后一次见到小细脖儿是又过了一个星期的周日。那时候白杨跟河柳已经拜堂成亲,漫天白如棉花的柳絮,满地红色的杨花,榆钱也开始一团团的在枝头盛开了。当时我爬上了门前的一棵榆树,脚尖点在一截胳膊粗的树干上伸着右手够脑袋上方的一块榆钱。眼睛一瞥就看见小细脖正从堂屋搬着一个凳子出来了,院里已经堆起了一垛家具,除了他妈还有两个人男人也在往外抬东西。大门是关着的,所以还没有人聚在门口看他们异常的举动。我摞下一把榆钱塞进嘴里,嫩嫩的清甜味儿,带着淡淡的榆树皮味道。小胖在下面喊我,让我给他弄点吃,我折下一枝扔下去,堵住了他的嘴。
一辆四轮拖拉机突突地从蓝泉河埝开进了街里,最后停在了大老豁家门口。大门适时地打开了,车楼里出来一个男人,他点了一棵烟,院里的人开始往车上装家什。搬到一人多高的大衣柜时,开车的人仍掉烟头捻了几脚,帮他们一起抬上了车。小细脖儿站在院里一言不发,好像也没怎么动地方,像跟木桩。当街开始有人停在门口了,静静地看着,很少说话,也有人看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像是想起什么没办的事情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小细脖儿他奶奶到来时,车已经装好了,几个男人把绳子扔过来扔过去,在家什上盘绕着。这个老太太平日里和我奶奶一样要杵着拐杖的,今天手里也是拿着的,不过快到自己儿子的门口时她把拐杖顺手撇到了一旁。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利索的样子,只几步便来到了小细脖儿他妈的面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角,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声音很大,但由于愤怒和悲伤,语音完全走了样儿,加之我在树上,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小细脖儿他妈并不理她,极力摆脱她的手,向车走去,这时小细脖已经坐在了车楼里。开车的男人一手搂着他,他好像挣扎了几下,但由于不彻底,并没有挣脱开车男人的束缚。
小细脖他妈上车后,车就响了。老太太几乎是跑到了车头前,然后一下子躺在了车轮前。她的姿势让我想起那些车祸中想讹人的受伤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在后车厢坐着的两个男人下了车,他们试图抬走老太太,就像抬走一件家具似的。没想到老太太看起来身板单薄,劲儿却一点都不含糊,两个男人把她弄到坐起来已是最大程度。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车还未熄火,铁管烟囱里不断冒着青烟。其间小细脖他妈下来一次,还没走到老太太跟前就被老太太啐了回去,她窘着脸回到了车上。这时小细脖儿出来了,他奔到老太太跟前,一头扎进了老太太怀里,老太太抱着孙子老泪纵横。祖孙俩就这样抱着哭了很长时间,人们站得腿都酸了,我也找了树杈坐下来。后来还是老太太自己站了起来,小细脖儿跑到远处给奶奶拿回了拐杖,然后老太太推着小细脖儿的后背往车门走去。她已经不哭了,洇了泪水的脸像一块半湿不干的抹布纠缠重叠成一滩。小细脖上车后,车的响声突然间变得大了,并且往前驶去,车轮碾过老太太刚才在地上印下的人形。她朝着越来越远的车挥起了手,不过小细脖在前面的车楼里根本看不见,后车厢里只有两个男人跟家具在一块儿呆着。在拖拉机爬坡的时候,他们也挥起了手,朝着老太太。这时,树上掉落一大堆榆钱,天女散花似的,钻进了我的脖颈里。
2006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