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游白书

陈逸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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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猝然,我跌入欲死欲仙的化境,深幽难测,烦杂熙攘的红尘,一下子隔绝在了心灵之外。空气异常清凉入脾,施施而来。远远看去是雾,近了听着是烟,仔细一闻是雨,直到置身其间才知是软玉一般的云,轻轻的在仙凡交界处缭绕。儿时,曾梦想住在云的故乡,这里,便是了。

    是的,我定是在梦中忽然踩空了一级楼梯,人一下子变得虚浮起来,再也踏不到实处。我想,我自己的名字里有“云”或者“烟”吧?自己的前生是云吧?不再记得其他任何人,不再挂念自己的来处。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可以让我睡上一生一世,我只能飘着,以表达最柔软的意念,飘到忘却一切,包括云、烟和自己的时候。

    “咣当”一声掉下云端,美妙的一切都结束了,是在我遇到夕颜的时候。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是什么力量可以带自己走进这个世界,茫茫然,周围是什么?有什么生灵?身在哪里?心在哪里?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是谁?一切都想不起来了,痛苦让我将一切都忘记了吗?抬眼看看苍天,明月如钩,是夜晚吗?脚下的地,白雪银霜,是冬天吗?为什么没有所有的记忆?看看自己,白衣如雪,弱不胜衣,这是自己吗,自己是一直这么瘦弱的吗?原来是这样的吗?怎么觉得这个不是自己。

    夕颜告诉我,在由生到死这个亘古不变的交替过程中,我没有记忆。作为幽灵,我只有原来一半的感情和记忆,只有少得可怜的灵力,能让人类感觉到我的触摸,若有若无的一点点感觉。但是,我的情感会慢慢消耗我的灵力,哪一天我的情感完全恢复,便意味着灵力的消耗殆尽。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我具有当初看小说时所盼望的读心术。只要听着心跳,我就能洞察一切。

    夕颜是我遇见的唯一的幽灵。我奇怪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她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如果一个爱你或者你爱的人,拥有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便会成为幽灵。

    夕颜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出色的舞蹈演员,最大的理想就是表演海的女儿。为了这一点愿望,她把三个月的孩子打掉了,丈夫无法原谅地离开了她,只剩下孤独的人鱼公主和她的舞蹈。在无数次疑惑、惶恐和自我鼓励之后,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舞剧的主角换成了艺术团团长的女儿。

    夕颜看着我,悲哀地叹气,在她的眼中,藏匿着一个逝去的美丽岁月。

    落难的人鱼公主不再有王子的垂顾,她崩溃了,吞服了大量安眠药,死在一个秋天的早上。从另一个幽灵那儿,她得知了有关自己丈夫的一切,也知道了幽灵的秘密。

    我不是傻瓜,我当然知道这个多愁善感而又脆弱的小人鱼名叫夕颜。我猛地想起一件事,问她:“那个幽灵哪去了?”夕颜说:“三个月前消失了,她没告诉过我她的过去,也没提起她的遗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能成为幽灵。”她说:“我丈夫那儿有一块手帕,我有一次切菜切了手,他帮我包扎,上面有我的血。”说完,无限凄茫地一笑,稍纵即逝的欢乐,竟然一瞬定格。

    当晚,我和她一起去了她的丈夫那里。

    初夏的夜,细细的风撩动门帘。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像是下雨。

    舒适的床上垫着密织的竹席,她的丈夫睡得很熟。他的脸上总是带一点笑容,即使在梦中也不例外。那样淡淡的笑,不注意的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有。就像门外的风,掠过花丛带起的一丝幽香,若有若无的拂过你的鼻尖。

    岁月没有使他的笑容改变,带着夕颜熟悉的微笑,他这样静静的睡着,夕颜这样静静的看他,和他们所有的往事。没有,夕颜都没有忘记,一点一滴的流上心头。他依然是十年前的她的丈夫,十年前夕颜是否也曾这样的看他?唯一的区别只是他旁边睡着他的妻子。他身后的小藤床上,有他酣睡的儿子。

    很多年了,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曾共有的那些孩子一样的快乐和忧愁是不是都没有了?

    我和夕颜静静的站在他们的床头,听屋外的微风,嗅蔷薇的花香,看熟睡的她的丈夫。

    这时候,她的丈夫被妻子的胳膊惊动了一下,她稍微动了动,身子缩进了他的怀里。屋外的蟋蟀在叫,微风在吹,月色正明,或许会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天空,夕颜的面前,他们的呼吸是如此和谐,就这么缠绵在梦中。

    就这样静默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着床头桌子上那一朵在水晶瓶中含苞待放的百合,却令人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夕颜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子得到的不止是她的丈夫,她得到的是自己幻想的一切。这样安宁和谐的日子曾经是夕颜的希望。那些日子里,夕颜想过要在这样的夏夜里,在葡萄架下说笑话给他和自己的孩子听,透过葡萄叶指着天上的银河给他们看,挑起一盏灯翻开砖块去找下面的蟋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夕颜伴着他入梦,他微微的笑着,梦里只有喜悦,没有悲哀。两个人一起看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在岁月流逝中一起老去,永远相聚,没有别离。

    夕颜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经失去他了,无论是否真的天涯无处不芳草,可是他只有一个。而他心里,早已经忘了夕颜。早已。夕颜的眼中渐渐朦胧,一切都是白费么?我轻轻地握住夕颜的手,她看着我,泪意上涌。

    最后,夕颜用尽了余下的灵力,催开了那朵百合,在花瓣簌簌展开的声音里,静静的看着这两个幸福的人。在香味没有散开前,她已经从屋里消失了。

    天亮的时候,他们不会发现有“人”潜进了屋子里。而她的丈夫,不知道能不能想起昨晚一个荒诞遥远的梦,梦中,有他曾经倾心相爱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从那朵百合想到夕颜——即使他想到了,也许他也不会说,他会和妻子一起过着这样幸福的日子。

    灵力用尽,夕颜只剩下满心的悲怆了。从此,她的再生存己经毫无意义了。

    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是,冬未雷,夏无雪,天地仍相对你竟就这样离开我了。我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消失在你的心中。夕颜想着,摇颤了起来,像一朵白花,禁不起深寒。

    但我觉得,自己要是夕颜决不会执着如她,痴迷如她,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地用尽灵力。夕颜摇摇头说:“那是因为你现在只有一半的感情,你还不懂得同情别的幽灵。”

    我还不知道谁留下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也不知道自己因何死亡。也许夕颜知道,但我不想问,那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想回家,即使一半的感情也不能使我抛下对父母那与生俱来的眷恋,我自认可以控制自己不随便使用灵力。夕颜摇着头说没用,感情的事如果那么好控制,就不是感情了。

    告别了她,我随风游荡,向着家的方向飘去。一路上,望不尽的青山层层环绕,道不完的翠色渐远渐淡,最后爬上一碧如洗的长空,一抹壮丽的绯红如同女孩儿用的胭脂浅浅地擦过东方,在那苍穹与大地的接合处染出一片喷涌不绝的朝霞来。数只飞鸟清嘶一声,迎着微微的晨风展翅而飞,一会儿浮上长天,一会儿掠向大地,如同放荡不羁的舞者,自由地舒发着对蓝天碧草的无限热爱。朝阳透过我的身体洒下黄金般的灿烂,我感到这世界依旧美丽。只要我存在,我就仍属于这个世界。

    然而,到了家我就发现自己错了。

    我记得客厅里有洋红的地毯,卧室里有鹅黄的墙纸,现在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惨白,刺得我心里闪过一阵浓浓的哀愁。静寂中,就只有屋角的钟摆声,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便随着这无情的嘀嗒声,悄然而逝,轻轻的、淡淡的,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正在悄悄的窃取着人们的生命和生命中些许微茫的欢乐。我在房间里四处游离,当我无意中看到桌上像框里的照片时,我呆住了。

    照片中,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正对人纯纯的,笑了一笑。笑起来眼眸如梦,梨涡犹如梦正深深。

    一刹那间,我的眼中没有了一切,只有这一笑。

    这一笑真好。

    ──这样一个女孩,秀发披肩,额前留着刘海儿,带着几丝凌乱,就像少年张旭第一次醉后的狂草,随时要跳跃而出、破空飞去似的,而脸蛋就是那小小的天空了。刘海儿下的眉毛,细而贴,像剪好贴上去的两艘弯弯的上弦月,笑时跃啊跃着,与刘海儿比话。眼睛也像上弦月,一样是弯弯的、眼下浮浮的,夹着精灵黑得像漆过的橄榄核。她目光闪动着的光亮,也是明朗而纯真的,仿佛,这复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整张脸都是笑意,都孕育着幸福,下巴尖尖秀秀的,这唯一的小小薄命在笑意里也变成了薄幸。最抢眼耀目的是上排两颗大兔子牙,像松鼠在啃木头,一不小心把牙齿嵌在木里拔不出来,可是看去仍是只高兴的松鼠,就是这样子。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嫩蕊娇香,美得很含蓄,妩媚得仿佛清晨含露的无名花。

    那是我么?我怔怔的想,一时间,有了不顾一切扑上去的冲动。不,不要,不要随便浪费你的灵力,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那个我是这样真切的青春和快乐,而现在即便给我一面传说中天女拥有的水晶镜子也映不出我的容颜,再不要说那样鲜活的神采。我想起波希米亚太古老的水笛曲子:“你颊上的彩霞,变成风飘去了;你眼里的丰姿,已然冰冷。”生命啊,我已然遗失它了

    母亲推门进来,与我擦身而过,我看见一缕无依的白发正自她鬓边依依滑落。发上四逸的苍老感觉有如乍开的惊梦,在这样微寒的气氛里仿如绕指的缠绵,而又美丽到使人心碎。它们和着风,婉转飞扬,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自有记忆以来,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我是她唯一的快乐。很多年前,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现在我能做的,不顾一切要做的,就是牺牲灵力去补偿。

    我轻轻地飞了过去,开始用手抚平母亲的蹙眉:母亲,您不要伤心了,您不要为我加添额上的皱纹她颊上的清冷令我感到灼烧一般的痛楚,我不知道掌心那一点余温还能呵暖她的双颊多久。

    我想起她总埋怨我到处疯玩没有女孩子应有的样子,想起她做的香糯的点心和美味的肴肉,想起我插在她房里让她感动的野花,想起我有时梦醒,她坐在床边,温暖的手抚摸我泪湿的脸颊。

    母亲,看到您的皱纹,好心疼,我要代您心疼,好吗?也许,我跟您只是前世相约今世的相逢,有缘或得要等来生再续。——可是,我还没爱够您呢。一生一世已是那么仓促,何况我和您只是十九年的相聚相依,我们连容颜也未及相记清楚啊,纵或来世再见时,你仍是你吗?我还是我么?您还认得出我吗?天寒料峭,来生还能在颈肩呵暖、膝下承欢吗?哎,我还来不及爱,还未曾爱够。

    也好,一切都在我感到寂寞之前去吧,就当一切都是一场梦吧。死者长已也,只是,这一切,对于母亲,是那么的不公平。

    一丝微微的叹息轻轻飘过我的耳畔,落在地上,碎了——不,碎的是母亲的梦里白发,我刚触摸的还是长长的美丽发丝,立刻全变成白雪,碎在我的手里了。

    作为幽灵,只拥有一点点可怜的灵力,那些过往,那些悲欢,都是那么恍惚,真的记不清了,哀愁和欢愉一样的容易失落。

    秋霜一般的白发还在我的手中,是碎成了细屑的,不复是缕缕的了。每一粒细屑跳跃着,映出各种色调的往事。一直以来,母亲于我的感觉,就像一把伞,外头正漫天漫地的下看雨,没有了她的庇护,在这场人生无涯的纷雨里,我得要弄湿了,受寒了

    当晚我抱着母亲睡的,母亲睡得特别安详平静。拥抱对我是那么的陌生。母亲在我儿时是这样将我搂在怀中的吗?为什么我从未知道拥抱会是这样的温暖?这样的温暖让我流泪,为什么您柔软的双手不再擦干我的眼角?

    她的温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连她近在我耳边的呼吸都是我的珍惜。第二天她对着我的照片自语说她觉得我抱了她整整一夜。

    连续两天我就这样守着她,虽然我知道她的一生伤心不是我这点些微的灵力所能补偿得了的。母亲找出我小时候破旧过时的玩具,木制的短笛,瘪脑门的布人儿,掉了把的小锅铲,在我的照片前一样一样的细细擦拭。看着我曾经用过的东西,往事一点一点地涌上我的心头,遗失的记忆慢慢复苏。

    我为这一种感觉而感觉到幸福,这幸福令我仿佛回到小女孩的岁月里。

    那时侯,母亲带我上街,两旁都是琳琅满目的玩意儿。我去看漂亮的灯笼,有钱,可是我没买;去看蒸馋摸锅,有点饿,可是并没有吃。

    我东瞧瞧、西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碰碰。有时候,我会忽然买一些东西,跟我来逛街的意思是一样的,我喜欢看买东西的人和卖东西的人,他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货品,他们的热闹,若那些煮好煎好和炸好的食物,还喜欢去嗅它们的气味,哪怕只是一块缎绸。我每样东西都喜欢用手去摸一摸,不管那是一条美丽的鱼还是一块糕饼,我喜欢指尖传来的感觉。

    我慢慢想起了我栽种的花,我培植的草,我饲养的猫、狗和小鸟。我想起微风在吹、叶子在颤、秋千在荡,甚至,我闻到了他的气息。抬头还可以看见那两片翠羽一般振翅欲飞的眉毛,还有一双深深的眼,我想起三伯、六姨、四婶、还有舅舅、表姐对我的种种关爱、温情,溢于言表我听到逍遥而深情的歌声,而且闻到甜糕、年糕和步步糕的腻味,我嗅到腊肉和腊梅混和的过年味道,我感觉到厨房灶上的锅烧开了。

    大家正要用哄的用唤的用各种呵护的方式让我出来吃团年饭我好像还睡在柔软如天鹅绒羽的床褥上,为过分丰富的温馨而盈着泪,然而壁炉里的薪火就快要熄灭了,只剩下一点儿的余烬,一丁点儿的微红──

    自己仿佛又突然旷野里,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因为,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我站在那里油然泪下。泪水唤回我的感情的同时,我埋葬了的痛苦和悲哀也全部苏醒。

    ——终于想起他了,我另一半情感的寄托。可是他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是剑眉星目,古人不是这样形容男子的眉目的吗?可是剑眉星目是怎么个样子的呢?大概也是玉树临风吧?不是也有很多人用它来形容男子的气态吗?但玉树临风到底又是怎么个样子的呢?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容颜在自己心中还没有完全地浮现出来,而只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派,带一点蓝色。我一向认为自己爱恶分明,不是黑色,就是白。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一种特别的蓝色,在蓝的状态中有一种暧昧的味道,这种味道我很喜欢。我在这样的空间里任由自己的思想像自己的身体一般游离,仿佛水底的鱼群在唱一支蓝色的不可解的老歌。我发现自己最想念的那个人,原来见得最少,记得最不清楚。

    我记忆中他的样子都跟他接触过的事物躺在一起:那溅着蓝意的纸笺,那缀着夕阳的黄昏,那略带忧伤的曲子

    我并不强求那些有趣、好看的事物完全为自己占据,直至我看见了他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的玉树,他的临风。我这样想着,那个模糊的形象开始有点笑意了。那微微的笑意牵动了他的风姿,仿佛是一缕活着的美,向我飞掠了过来。

    我觉得自己前世必定曾遇见过这个人,后世还会再遇。而且还欠了他一点什么,让我有不安而美、不安而美的感觉。

    就在我怔怔出神的时候,一点微微的光芒灼伤了我的眼睛。那是一颗通体透明的蓝色石头,像流水一样的纯净。母亲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它便发出盈盈的蓝光,灼痛了我的眼,更灼伤了我的心。霎那间我看见空中光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觉得我的心在看到那美丽的光泽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的以惟,我永远的以惟。

    我从十二层的阳台逃了出去,天眩地转的惶惑麻痹了我,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刀细细凌迟我的内心,仿佛会让我痛到灰飞烟灭。

    我痛到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狂喊出声。

    就让我立刻灰飞烟灭,让我再也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我并没有灰飞烟灭。

    我还存在,继续游荡这茫茫的无尽的虚无之中。直到我遇到一股强大的空气流。随着它,我带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漂泊了整整一天。

    背后的阳光一丝一丝敛起,看着天空的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我四顾茫然,不知道应该去那里。悲伤的灵魂满街游走,都找不到去处,没有容身之所。天大地大。

    红尘紫陌黄泉碧落,谁又有容身之所?

    我的亲人朋友,兄弟姐妹,我们曾经在一起过,在夕阳中细雨中的日子,现在又飘零了,看的都是晓风残月。我一个人在路上,你们知道么?我来到这里,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我知道我错上了光阴的船,也知道船其实是离弦的箭,有去而无还。

    我想到了夕颜,但是,我并没有唤她前来,我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表姐寒陌的手上戴了一只极为精致的木镯,红色圆润的纹理环绕着乳色的玉腕,极具古典的柔美。

    “以惟送的。”说话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抚动着手镯,丁当,丁当,手镯上银铃细小悦耳的声音盖过了人声的嘈杂喧嚣,使俗世不再纷繁。她那一低头的温柔,让我知道,恋爱中的女子竟是如此的风情万种。

    “这是以惟。”

    就在那个人回头的刹那,仿佛忽然被强光照住了眼睛,我的视线一片空白——

    那散发出来的“气场”在我来说,一眼望去几乎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照得我看不见周围过往的行人。

    视线中,只有那个桃花树下身穿浅蓝色t恤的男孩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而笑。阳光滤下来,映得他的眉目之间流动着一些光影,好像童年时某一个难以忘怀的情节。

    我不是遇到了一只自己喜欢或心爱的布人儿,就想要占为己有的女孩。但是,老天让我看见了他,我的以惟他的剑眉,他的星目,他的玉树,他的临风。

    “你好。”他微微的笑意就像是清溪里映着的一段天蓝,那瞬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默契花一般在暗中盛开,我不明白自己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他的语气他的笑意。

    就是这种温和沉静的神情吧,像足了一个兄长,让我觉得面熟。从此,惯在他面前耍赖捉弄、胡作非为,利用他欺骗师长,其乐无穷。

    对于三个人如此投缘,我高兴得不得了,常常掇撺了一起玩。

    表姐说我:沉烟贪玩,可是沉烟最爱朋友。以惟则说:沉烟运气好,总能遇到最好的人做最好的朋友。

    阳光从他们背后的玻璃射进来,光柱中现形了万千微尘。

    他们两个的脸秀气而莹净,在营营动动的灰尘光柱之间,笑容如此澄明。

    我觉得认识以惟以后所有的日子都像梦,华美绚烂,倏忽而逝,缤纷印象却又全不清晰。好像只有和他在一起,才可以留在梦里,永不醒来。

    是的是的,我讥笑道:别借机把自己摆得这么高,拜托。

    以惟一笑置之:跟你表姐比,我差得远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我回答:是你姐姐么?

    赢了他,我得意洋洋。

    那时的我,把以惟当作了自己的珍宝,却不知道,珍宝是所有人都有权喜欢的。

    那时的我,刻意地隐瞒着自己的心思,为了表姐,也为了以惟。

    我飞扬着、快乐着、享受着,拉起他们的手,在光阴的长河里一阵飞跑,不知不觉间,竟然走过了千山万水,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我不知道的岁月。好像我还是不会长大,我记得自己不会长大。我能执著,就永远那个样子。我怎样才能改变?

    身边的事物在慢慢地转变,头顶的天在慢慢地变化,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以惟到我家来找我。

    我正靠在大藤椅里看小说,看到他嘻皮笑脸地说:“来找我啊?我今天没空。”

    他好像很没有办法地看我:“沉烟,还给我。”

    我上下左右看一遍,茫然地问:“什么还给你?”

    以惟皱起眉头,说:“那块石头对我很重要,快点拿出来。别告诉我不是你拿的。”

    我跳下藤椅,围着他转:“第一,是我拿的我当然会还给你,第二,不是我拿的就没有办法还给你,第三,你并没有证据说是我拿的,第四,你不让我说不是我拿的就是不给我辩解的权力,也就是说,无论我拿没拿都得还给你一块石头,老实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以惟干脆利落地说:“无论你拿没拿都是你拿的。没有一二三四五,拿来。”

    我悻悻地看着他:“那么,有没有六七八九十?我在你眼里就是不问自取的主儿?亏我这么喜欢你。”

    以惟啼笑皆非:“沉烟,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那块石头,唉,那块石头的确很漂亮,不过它对我真的很重要,还给我行不行?你要其它的,那玻璃罐里的我全给你好了。”我一时无话,奇怪他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他会了解,如此平静的了解,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我跑到卧室里取出那块小石头,那种晶莹剔透的柔蓝真令我爱不释手,我叹口气,递给他。

    以惟仔细看了几眼,把它放在口袋里,对我说:“对不起,沉烟。寒陌在门外等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拍拍椅子背:“小气鬼,我才不和你去玩。”

    他和气地笑笑,摆摆手走掉了。

    过了两天,他又来约我去踏青。表姐说山上风大,她还是在屋里休息。于是,我和以惟带着水和食物上了山。

    真是一座美丽的山林,以惟叹息地说,可惜你的表姐没来。我却有一丝微微的得意,觉得天气出奇的温暖,正是书上描写那样的良辰美景,物华天净。我和他走遍山林的每个角落,我们说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复记得。也许我们所要的只是携手走着倾听彼此的声音。

    最后,我们停在溪畔。

    隔水,小山融在黄金般的落日里,天上微云,煦暖的光芒流过天空,寂静的天地间被浑然一体的辉煌充塞着,以惟的身影也汇在了那片光辉里,美丽得如此遥远。

    他的眼神有些朦胧。

    我呆呆的远望,以惟袖手站在我身后。我喜欢这种沉沦:恣意的燃烧之后,在最美丽的时候幻灭,这样,刻在心里的烙印才最深最刺目。

    很久,我们两人都不说一句话,直到夕阳渐渐的敛去了光芒,天已经快黑了。过去的岁月悲欢忽然缩成一个弹指,这水边半日的等候却仿佛要耗尽整整一生。

    “天快黑了”我有些黯然的说。

    “是啊,天快黑了,”以惟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随声附和道。

    “以前听人说西湖的景致天下无双,那时候还不相信,今天才真的明白各地景物各不相同,都有天下无双的地方,这里的落日也不一定就比不上雷峰夕照。雷峰夕照我去过,看起来很寂寞啊!”我摇摇头。

    “只有人寂寞,怎么会有落日寂寞?”以惟笑道“太阳一落了就要天黑,看起来有点寂寞总是难免的。”我望着天际彩霞,那么艳,那么绚烂,但日头一沉,它就马上属于昨天。而明天呢,明天的晚上,谁知会是怎样的云彩,就不定还变成沉甸甸的阴霾。今天,也许是属于我们,我和一个男孩子的最后的晚霞。

    “我不是说那个。”

    “那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原来看落日就只有我一个人,再怎么看也就是一个落日,看多了就不想看了,”我忽然回头看着以惟,轻声说道。

    在我清澈的目光里,以惟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乱。他默默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直到我轻轻垂下了头。想到表姐腕上的镯子,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是一种罪过。

    “以后我再陪你看落日吧”他静静地望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他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阳终于落山了,身后的流光也渐渐暗淡下去,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冷,我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挽住最后的流光里我们的身影。

    身影当然挽不住,以惟的手却落在我的肩上,两人都静在那里。

    篝火燃起来了,以惟唱起了我写的歌:“今天早晨你来过,这里弥漫了/寂寞的颜色,仿如隔世的歌者,在林间/在沼泽/在初春的绿野,不经意间遗失的仙踪。清冷的空气中,还残存着/些许微茫的快乐。恍惚的,是谁说过?——‘遇见你的地方,就是天堂。’”沉沉的火光映照着我们,犹如一幕华美的幻梦。

    终于和他一起了。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一抹淡淡的忧伤爬上我的心头,继而泪水盈盈。“沉烟!”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霎那之间,青山峰顶,人间天上,只有身边男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晚风吹动着我和他的发丝,也许,在夜里,我们无法拒绝同一种伤感──当树枝燃烧的火焰带着夜的馨香映亮含泪的双眸时,我闭上了双眼。我们的唇在夜里,轻轻的,快要合成一瓣桃花的红润。忽然,我推开了他,我在他淡蓝的t恤上面吻了一下,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唇印。我看着有些惊惶失措的他说:“表姐,她,她还不知道。”

    下山的时候,以惟轻轻拉起了我的手,我擦了一下眼泪,说:我闻到了春天的味道,春天不好。我将他握着我的手掰开,他的掌心苍白的暴露在天空下寂寞的微微蜷着,怎样的一双手,才可以抓牢我的青春?

    一连几天,我执著地告诉自己,山上的歌声只不过是一个恍惚的梦境。但它是一个事实,以惟直视我的眼睛,我的自信与倔强荡然无存,我哭倒在他身上。

    以惟一直点头一直点头一直点头。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我的头顶上。这不是错,以惟说,我必须告诉寒陌。

    表姐大病不起,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我想,她应该恨我。

    表姐的病好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的是好姐妹,只是,我们心照不宣地再也不提起以惟。我们都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再和他见面。终于有一天,以惟忽然说他要去外地工作。

    天色黑下来了,我和以惟面对面的在窗口坐着,并没有想到去开灯。城市的喧闹在微雨里化作了一片黛色的剪影。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

    ——明早的飞机票,从前我以为自己和以惟之间还有无数个“明天”要来,没想到“明天”来得这样快。

    我们在茫茫的雨声里对坐,忆起过往种种。

    一时花开

    一时花落

    我感到无由的渺茫与凄凉。或者,只为着明早的离别。

    连同他带给我的一切,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雨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他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暗室之中。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他。

    他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来:“这是给你的,沉烟。”他的眼中迸出几点微火,像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间乱了向来的沉寂。

    说着,他把那盒子平推到我面前。

    以惟把精致的丝绒小盒打开道:“这是送给你的项链,据说这粒石头会变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项链上缀的,就是那颗我偷偷藏起,又被他要回去的石头。那柔蓝的色泽,正配我连衣裙的颜色。偷偷期盼了这么久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我的手里。但我没有接过来,我只是迟疑地问:“表姐来过了么?”以惟缓缓的点头,摊开手来:“她把这个还给我了。”他的手中,是一只美丽的红木镯,带着些细微的纹理与光泽,像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表姐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的爱情,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我沉默了。

    过了许久,以惟迟疑地抓住我的手,说:“这粒石头会变成血红色,像胭脂一样,不过得等上一段时间。”我抬起头来问他:“要等多久?一年,两年?”以惟用力握着我的手:“不会太久的,它很快就会变红,到时候我就来接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你去的地方有多远?”

    “很远。不过到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相信我。”

    一道雪亮的光线打断了我俩的谈话,以惟的母亲走了进来:“咦?你们怎么不开灯?”以惟赶紧把那只盒子用手边的报纸盖住,不让他母亲看见。以惟是跟他母亲长大的,周围的人从未见过他的父亲。“阿姨,那我就走了,明天一早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们了,学校快要考试了。”当着他母亲的面,我只好这样故作淡漠地说。阿姨说不要紧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你们再聊会儿吧。其实,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尴尬,她也是略约知道的。可我还是走了。

    电梯上只剩下我和以惟两个人,镜面一样的墙壁映着两张年轻稚气的脸。

    “可以吻你一下吗?沉烟?”我听到耳边的人呼吸急促地问。一瞬间,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错,不然我不会听见那个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宛似从亘古千秋滚滚而来,又往未来岁月轰轰而去。

    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地抱住了他。

    冬雷震震夏雨雪,未敢与君绝。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

    我不知道为何身边的男子令我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他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回到我心里,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秋夜。

    纵使我失去一切,至少我还有他。虽然连他也是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我已经觉得可以满足。可以满足。

    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合二为一,他的手是那么温柔地捧起我的下颌,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他颤抖的唇间

    就在这时,电梯的门开了,外面射进刺眼的光线。

    就这样,我仍然未能把我的初吻给以惟。但他送给我的那条项链我一直藏在枕头底下,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爬起来偷偷看着那枚石头,看它有没有变颜色。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美的蓝颜色,它使我想起以惟走的那个下着细雨的傍晚,天色也是这般莹蓝。以惟说有一天它会变成胭脂红的,到那时我们俩就会重新见面,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一年,二年?我们只有半个吻的约定,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半个吻能维持的情感究竟有多久,我不得而知。

    瞒着表姐,我和以惟一直通信,用一种淡蓝的信笺,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不快。以惟的信,也写得十分有趣。也描写风景,会说“碧波荡漾,好像一池上下窜动的鱼”他也写一些深情的句子,比如“我想要和你并肩闲坐在青山,一道看微红的渺茫的夕阳。暗香的桃花一瓣瓣落上衣襟,一时无声,一时簌簌。”让我感动得半死。还说他学会了开车“大卡车开得像流星一样快”这种句子让我联想很多,我回信说绝不允许他开快车。

    在我大二的后半学期,以惟的信忽然变得越来越少了,终于,我们断了联系,我一连十几封信写给他,没有回信。我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只精致的丝绒盒子,在灯下细细端详那根项链,我发现石头的颜色依旧是蓝莹莹的,什么会变色的石头,两年多都过去了,它为什么还不变成梦中的红色?我把它扔进抽屉,上了锁。

    我开始和别的男孩约会了。有时会跟人到山上去,一直坐到天黑,坐到日头落下,看着水边纯金做的夕阳,看着繁茂的溪流边千朵野花绽放。昔时曾有的笑声散入风中,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歌谣,轻轻沙哑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

    只是,我从不许男友吻我。有时想想也许以惟根本不记得我了,半个吻算得了什么?现在,连婚姻都只是传说中的围城,曾经那么圣洁的约定都不再是爱的承诺。

    在我大学毕业那天,宿舍中昏昏暗暗的,正乱着。大伙儿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大逃亡似的。我无意中想到抽屉里的项链,心里硬硬的仿佛梗了一块化不了的东西。

    “沉烟,电话!”

    我听到楼下的管理员在喊我的名字,下楼的时候不知怎么,心跳得很快。我跑回来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锁取出那条项链,竟意外地发现那莹蓝的石头坠儿真的开始变色了,映着我的大红裙子,蓝中透红。

    他回来了,以惟在电话里说,他在电梯里等我。

    一切事物都在霎那远引,悠悠空尘,忽忽海沤,自在花开,繁华若梦。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触手可及。他是我的,我的以惟,我的唯一。

    还是老样子,只是高了一些,瘦了一些,他告诉我他中途出了车祸,所以后来就不再给我回信了。

    没关系,一切都不重要。

    只要他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说:“以惟,你现在可以吻我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耳边响起当年那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忽然,门开了,我们面前站着他美丽的未婚妻。以惟侧过头,淡淡说:“紫巾,这是我的好友,沉烟。”我听见他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我不知道自己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的人慢慢搂住旁的女子。

    其实我真傻,会变色的石头根本不存在,那只是一种光的折射罢了。我低声对他说:“以惟,你欠我半个吻,恐怕要欠一生一世了。”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把项链还给他,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承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茫茫太清,种种一切,那个承诺,只属于我。

    这么多年时光的消磨,我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了。什么爱恨,什么悲欢,一觉醒来,一切都忘了。可是,那该死的门铃偏偏不让我好好的睡觉。我无可奈何的起床,开了门,一肚子的埋怨却出不了口。门外站着美丽而纤弱的紫巾。

    我诧异:紫巾,你怎么来了?

    紫巾轻轻走了进来,说:你的表姐寒陌今天中午来我家,她和以惟避开我,在屋里说话。我隐约听见他们提到你的名字,好像还有一些争吵。他们以为我什么不知道,但是,女人拥有最敏感的直觉,我怎么会被蒙在鼓里?

    表姐,我最爱的表姐,一刹那,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紫巾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点点头。

    她说她从小就喜欢一个男孩,发誓非他不嫁。那男孩子高高瘦瘦,清清秀秀,总喜欢穿着蓝色的t恤。她相信,没有人能够不喜欢那样的一个男孩子,连笑意都流淌着忧伤,却连忧郁都是温暖的,淡静的,微微亮着的。可是,男孩只把她当作一个美丽而又不懂事的小妹妹,不管她如何努力,这种感情十几年都没有变过。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可一纸冷酷的诊断书却使她不能去大学报到,她病了。在生命里最黑暗、最无助的日子里,那个男孩子很沉静也很勇敢地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甚至,从外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工作,做了她的男朋友。她没问他的过去,不管他是否有了自己的所爱,只是任性地透支着那份感情。因为,她以为自己会很快离开这个世界,满足地死在男孩子温暖的怀抱里,那个男孩也这么认为。可她居然奇迹般年复一年地活下来,她慢慢地恢复健康,她美丽依然,可那男孩却变得沉默又憔悴。最后,在她母亲死的那天晚上,他们订了婚。

    故事完了,紫巾怔怔地看着我:沉烟,我糊涂了,为什么你这么傻?你们这么做,我怎么安心?我说:紫巾,不关你的事。

    紫巾摇头:我现在才明白以惟他为什么这么沉默,他一直都这么爱你,沉烟,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我

    她泪如雨下。我心乱如麻,我紧紧拉着紫巾的手。忽然间我只想要永远地隐瞒一切,我不要让我的悲哀和烦恼也成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紫巾,我慢慢地说:紫巾,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得清楚的,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心里的痛苦还是要自己承担的,你别想太多,你和以惟都要结婚了,而且以惟爱的是你。

    紫巾还是摇头:可是如果当年以惟不离开你,以惟爱的会是你,其实当年,没有以惟的爱,我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了。我,我不会和以惟结婚了。

    我大惊:你疯了!如果的事情,谁都不会知道,你

    我心中苦笑:如果当年表姐不带以惟来看我,他爱的还会是我么?

    我只觉得精疲力尽的恍惚,无限心灰。

    要有多少心力,好把爱恨清算,悲欢兜转?

    前路茫茫,营营众生,几曾有谁可以纵控自己去向何方?

    紫巾抬起头,看着我,柔和而坚定地说:我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但至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我抓住她的手:紫巾,紫巾你听我说,我现在并不爱以惟,我

    紫巾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但是微笑坚决。

    我的心慢慢变凉。

    窗外的苍穹被染成淡黄,是寂寞的颜色。在遥远的天的尽头,红日孤独的东升西落,千百年重复着同样的旅程,漠然的看着尘世中一个个渺小的生命,盛开,陨落。嘲笑着自以为是的人类。

    转眼,到了紫巾的生日。

    我、表姐和以惟一起租了最贵的包间,为她庆贺。

    我按她坐下,喝令她不许动,表姐拿了蛋糕放在中间的桌子上,关了灯。

    蜡烛是以惟点的,一束红玫瑰和预料之中一样,出现在他手上。他微笑着,把玫瑰放在紫巾怀中,轻轻地说:“生日快乐。”

    习惯性的酸痛又一次袭上心头,我微笑着,轻如莲花绽放,几乎无法察觉。

    紫巾轻轻地放下玫瑰,轻轻地说:“有你们做朋友,我就已经很快乐了。”

    以惟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开了灯,说:关于那块石子,有个故事,我想讲给你们听。

    他慢慢地说:

    那年春天,我八岁。我跟着父亲到四川资阳的农场去培训养殖柑桔,那个农场很大,人也很多,一起培训的人都是从南方各地来的,其中有一对父女和我们来自相邻城市,算是老乡。

    那个小女孩七岁,很漂亮、很乖巧,因为培训人员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她于是天天跟着我玩,叫我小哥哥。我带着她在农场里到处玩耍。农场中心有个压水井,压水井四周有很多小石子儿,有一天我们就在那儿翻小石子儿,我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蓝色小石子儿,我很喜欢,对她说:“我要送给妈妈当礼物。”她点点头,然后细细地说:“给我看看好不好呢?”我给她。她玩了好久好久才还给我。父亲对我说晓云喜欢得很呢。晚上母亲打了电话来,就对我说:把小石子给小妹妹玩吧。我很高兴地给了她,她快乐的笑,亲了我一下。

    整个春天到夏天,我们形影不离。我教她打跟头、爬树、捉蝴蝶、抓蛐蛐、捕知了烤了吃;整个农场开满花的时候,她满野地里摘花儿,把两家宿舍打扮得漂漂亮亮,晓云还会吹笛子,每晚乘凉的时候,一起培训的大人们就一起听晓云吹笛子,她总是让我第一个点歌。其实,她只会吹一段叫做小放牛的曲子,我每晚都重复的点着那只曲子。

    她的脖子上垂着那块漂亮的小石子儿,在月光和星光下吹着我要听的歌,美得像个小仙女一样。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愿意永远就那样听下去,只那样听下去,直到此生尽头。

    我小时候很调皮很爱胡闹。带她爬树的时候经常害得她摔得青一块肿一块,她从来不哭,父亲打我的时候,她却会在一边哭,哭得父亲直笑,就不再打我。

    后来,我父母的关系出了问题,他们打算分开。我于是经常会不高兴起来,呆呆的。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陪着我。我嫌她烦,总是对她发脾气,她也不恼,只陪着我掉眼泪。

    后来有一天,她老跟着我,我烦她,刚好看到林子边有一大堆砖,就说:“我们用砖搭个真房子,我们住里边。”她有点害怕,我说:你怕就别跟着我。于是她点了点头。

    我一边搭着砖,一边指点着她拿合适的砖,慢慢地,一间靠着墙的漂亮的砖头小屋搭好了,我指着天边,告诉她:“这是云的家,天边的‘晓云’累了,都要回这里休息。”她高兴的点头,一脸纯真的笑容,纯净如同未落地的新雪,如同初临尘世的生命。

    我拉着她钻进去,刚好够两人坐着,我得意地笑,说:“我去拿点吃的进来,你等我。”她点头,我慢慢地钻出去,头撞到砖块,向后一坐,整间砖屋倒了,后面高高的几堵砖墙也垮了下来。我稀里糊涂的,只觉得晓云扑在我头上。我从砖堆里钻出来时一点事都没有,可是晓云的头上手上全都是血。

    她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医生说,她的手,可能就这样残废了。这两天里,父亲给我的狠揍啊,我都不觉得疼,我心里后悔,疼得要命。

    她父亲准备带她回家,我去看她,她包着头和胳膊,小小的身子吊着很多针,咧着嘴笑嘻嘻地说:小哥哥,你记得要来看我啊,你把这个给阿姨,她就不会走啦!

    我看着她的手掌心,是那一块小小的石子儿,用红丝线串着,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弯弯地在灯光下亮晶晶地闪着光,她使劲忍着痛点头:真的!我叫它许愿石,那天你找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就想求你给我,后来你不是真的就给了我吗?所以我每天对它说要阿姨不要走,所以你把它给阿姨,她就不会走了。还有,听爸爸说,这粒石头会变成血红色,像胭脂一样,不过得等上一段时间。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再见面的。真的!她微笑着道别。

    我哭了,我高声地喊道:你等我,我一定开着大卡车去接你。

    后来,母亲真的没有走,因为父亲患了重病。有些事情很奇怪,在这个时候,父母二人却相濡以沫了,直到我父亲平静的死在母亲的身边。

    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懂事之后,去找过晓云,我很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的手,怎么样了。我还收集了很多漂亮的小石子,想给她玩。可是我没有再找着她。她的父母遇了车祸,双双去世,而她的下落,据说被她的亲戚领养,不知去向。

    我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这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孩儿,我只知道她姓秦,小名儿叫晓云,我长大了才知道,我心里一直牵挂着她,并不可笑,也许老土,可是她的眼睛,一直都亮在我心里。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子,父母当宝贝的,可是她已经成为孤儿,我一直在想着,找到她,如果她愿意,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后来,我遇到了你,紫巾,你也是父母双亡,你也一样善良美丽,在我心里,你与晓云渐渐合二为一。那天晚上,你在我们住的院子里吹笛子。你知道吗?我偷偷看了你一个晚上,你的神情,你的动作,和她一模一样。我知道我已经找不着晓云,而过去的事没有办法再回来,紫巾,也许当年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什么都知道,到现在,我一样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

    我感激喜欢我爱我的人,但是,紫巾,嫁给我。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山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涛生云灭。我忽然发觉,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间,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紫巾怔怔地看着他,终于,泪水奔流而下,以惟轻轻地拥着她,怜惜地为她擦着泪。

    我百感交集,说:“难怪,你那么在乎那块石子。差点与我翻脸。”

    以惟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点恍惚,却笑:可是,后来,我还是送给你了,你还没有还给我呢。

    我不语。表姐走过去,轻轻地对紫巾说:“紫巾,你才是真傻。”她看着我,默然。

    在以惟心里,根本没有我们两个人。没有。

    如果当年,我和表姐知道家破人亡的紫巾身边只有以惟,我们发现了紫巾对以惟的依赖和情感,我们会放下心中的感情,成全紫巾么?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很喜欢紫巾,很愿意善待她,很想同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愿意与她分享我所有的一切,可是,爱人呢?我肯不肯让?

    我的胸襟,真的可以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我慢慢地退出门外,表姐陪着我,目光漫掠过她的脸,看到她脸上有雨,眼中却只是干涸,我知道她生命的某一部分已败谢枯萎,即使心碎成灰,也无泪可流。

    我已无意考虑她的感受。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对以惟用情几何。

    我终于沉静下来。

    看着天边那皎洁的月轮在云中载沉载浮的荡漾,表姐唇边忽然漾起了复杂的笑意。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或许,在高天上沉浮了千亿年的冷月看来,即使以惟、即使我们的青春、即使整个人世,一切也不过是渺小的转瞬即逝的刹那幻景吧?

    以惟和紫巾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我和表姐担任伴娘。

    紫巾问我:寒陌告诉我你对以惟是很久以前的感情,早已过去,这是否正确?

    我说:是的,你忘了上次我对你说过,我现在爱的已不是以惟?

    紫巾不再说话。她忧愁地看着我。灯火暗淡,远不及她长长睫毛上点点闪烁的泪光。

    我明白她忧愁的是什么,以惟来问我:“沉烟,你以后怎么办?”

    我默默看着他,心中潮起潮涌,酸楚难禁。

    以惟关切地问:“沉烟,你现在有男朋友么?”

    我点头,说:“早就有了,我把那块石头送给他了。等到石头变红的时候,我们就会结婚。”

    他听不见我的心中正在悲苦大叫:“不是!我爱的是你啊!”以惟松了口气:“你怎么从来不带他来见见我们?那块石头,就算是我给你们的祝福吧。不过,不要太相信那个传说,找个合适的日子,你们就把喜事办了吧。不要误了自己的好日子。”我执著地说:“不,我宁愿相信那个传说。”我直视他,他不会知道,我把那块石头藏在了自己最珍爱的小匣子里,准备一辈子也不打开。以惟摇了摇头,和以前一样拿我没办法。

    流光溢彩的婚礼上,以惟的母亲慈祥地坐在当中,紫巾失怙,由我的母亲充当主婚人,所有的宾客笑语喧哗,酒温色香。紫巾新娘礼服频频迭换,秀丽温柔,以惟英挺稳重,笑容亲和。

    天作之合。

    诸般前尘往事一一惊回,掠过眼前茫茫视野,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对他早已铭心刻骨。他是我一生中除了母亲的唯一所有,这冰寒世界仅剩的那一丝温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和理由。

    我愿只为他生存下去,甘心为他一次次忍受焚心的痛苦。无论多么疲倦艰辛,我要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即使他永不能当我的爱人,永不会对我全心微笑,我仍愿为他活下去,只为他活着,直到我再也不能。

    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人生多么卑微如尘。一切都可以化作虚浮,但至少我还有他。

    我决不能失去他!决不能!

    窗外的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只有一点渺茫绰约的光亮。今生今世我也许再无机会,走进那光明里去。

    所有关于以惟的故事像睡莲般轻柔绽开,以惟为我捕捉了生命中最温柔的感动,就在辗转之间,回忆种种难以放手。刹那之间,我涕泪满襟。

    我飞得那么高,我看见脚下红尘繁华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昔日桃花的芳香,在时光中渐渐飞散,落在宽阔的马路上,落在街中所有陌生人的脸上,落在我雪白的身体上,落在我翻飞的长发间,就如站在枝头一般,欢腾燃烧,艳丽非常。

    我看见自己的一滴泪砸在一个男孩的头顶上,但他丝毫不知道。当我张开双臂的时候,没有包容天地的畅怀,只有轻飘飘的无助。我有过去,有现在,但没有未来,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存在?!

    我当即疯狂地呼唤夕颜。因为我好想知道,我究竟是怎样从一个满腹柔情的真实的少女,瞬息间变成了一个在绝境中迷茫的幽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我背弃了所有我深爱的人,也被人背弃、无视和忽略?也许,只有夕颜知道!我呼唤夕颜,一遍又一遍。

    夕颜没有来。

    我突然觉得寒风刺骨。答案只有一个:带血的手帕没有了,夕颜永远消失了。

    不,我不相信,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我不能再失去她!我还是拼命地呼唤她。可是夕颜始终没有来。

    我木然地想:这是一个多么残忍而无常的世界!

    现在我唯一的意识就是去看看以惟。我曾开玩笑说他这一生注定漂泊,没想到如今萍迹不定的却是我。我不知道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他。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夕阳,听过夜雨。

    即使,我终究没有成为他的新娘。

    我决定深夜的时候去看一眼以惟,还有紫巾,如果他们睡了,那我就看看他们,不耗损我的灵力。然而当我到达他住所的时候我发现一切与我想的又不一样。

    看到以惟背影的那一刻我的心猛然抽动了一下。我像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若有若无的清芬

    无限渺茫。

    他和紫巾都没有睡,背对着我坐在地毯上,垂着头。

    以惟,你知道吗,我会默默地守候在你身边,就像我也会默默地守候在我母亲身边。早晚你会忘了我,带着紫巾离开这里,离开留下你回忆和青春的地方而我,只呆一晚,明天,明天我就远远离开

    我觉得眼前这男子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桃花寂寞飞舞

    我悄无声息地飞到他的面前,想好好地再看他一次。

    以惟,我的以惟,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听得见他在这静寂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他的脸颊、黑发与肩头,还有他偶然颤动的手指。他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那一刻我似觉已过了一生一世。我的泪流下来,我知道,即使是在我死后,我也必须面对,面对这份不知是对是错的感情。

    我缓缓低头,这一瞬间,竟似已经历了一个轮回。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我看见了,看见了那双即使百世千载也忘不了的眼睛,幽幽的,像风中的火花,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们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的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我的岁月雨雪朝夜悲欢。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突然“哧”的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以惟划亮了一根火柴,往他身前轻轻一放,紧跟着,他的身前就亮了起来,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人心碎的迷茫。他被灯光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这个房间,这个人,连同他手里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像,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他为什么点火?他要烧什么?

    他的面前是一个盆子,里面赫然摆着印有我唇印的那件t恤!

    没有人可以想象我此时的震撼和感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使我再次生存的东西了!就因为这鬼使神差的一个印记,就因为以惟还保留着这件t恤,才造就了我这个矛盾的幽灵,唯一的幽灵!就算我为此付出了莫大的痛苦,我依然无比的感激。

    以惟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使我怀疑他是一个空心人。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读心术。

    我轻轻地绕到他身后,把脸贴到他的后背心房上。我听到了他心中的故事,心中的话:沉烟儿,我最最喜欢的沉烟儿,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对不起紫巾,她向我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她那么柔弱,如果没有我,她会支持不下去的。你不一样,没有我,你一样会坚强勇敢的活下去,好好的享受生活,是不是?况且,她是那么的像她,那个给我许愿石的晓云。天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却不能表达出来!我没有把我的一切慷慨地给你,可命运竟开了一个如此大的玩笑,用你的死,来惩罚我!

    我是不信神的,但我却总假想自己在同你说话,好像你还听得到。你知道吗,带着你唇印的t恤,我始终没舍得洗一下!在我带着紫巾离开这里之前,我想把它烧给你,希望不是太迟,希望你还能收到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余音渺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耳畔,从此便再不肯离弃。咫尺徘徊,绕梁缱绻,千年万年也好,只要我愿意倾听,便永远不会断绝。

    假如我现在还是那个鲜活的沉烟,我马上就告诉他,你弄错了,我也弄错了,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坚强。

    如果有空,你去我家里坐坐,和我的母亲说说话,看看母亲为我收拾的遗物,在那里面,应该有一支小小的笛子。

    我会吹笛子,其实我的笛子吹得很好,许多年前,我就已经会吹短短一段的小放牛,那是年幼的你最喜欢听的。我会翻跟头、爬树、捉蝴蝶、抓蛐蛐、捕知了烤了吃,像个男孩儿一样地疯玩,那是你教我的。

    当年,带我去四川的是我的舅父舅母,我从小没有父亲,就跟在他们身边。他们没有子女,我一直管他们叫父亲母亲。舅父姓秦,我父亲姓萧。事实上舅父舅母车祸去世以前,我就已经回到母亲身边。为了我的手臂,我的母亲带我四处拜访名医,一直调理它,侥幸的,它没有残废。我的头顶上和手臂上的伤疤早已看不见了,但是我的手臂不能稳定地举至平肩了,因为我头顶的重击。所以,我再也不能吹笛子了。

    当表姐第一次带你见我,便觉得面熟。当第一次在你家见到那块小石子,便认出是你。你说觉得我的笑脸像一个人,因为我本来就是那个人。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喜欢上你,也一点一点地看出你的感情。那年暑假,我偷走你的小石子儿,你的紧张,让我肯定了所有,欢喜地等你从外地回到我的身边。我想,当我们走在一起,我会给你一个最大的惊喜。你是我所有的爱。

    那时候,我会握着那支舅父特制的小笛子,脖子上,美丽的小石子儿轻轻晃荡。你会发现,我是怎样的美丽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在这完全陌生的空间,我终于可以放纵地泪流满面。

    为我自己。

    和我们所有的青春与感情。

    以惟,以惟,如今,我还能告诉你什么

    然而我没有机会再想下去了,因为,t恤正在燃烧,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我是有机会的,我知道我还有最后一点灵力,足够我从火中抢出那件t恤。可我没有那么做。我早就说过我的生存没有意义,我情愿放弃。换句话说,我深爱这世界上的人,却不能和他们共同生存,那我不如死去,死去是为了爱。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是我要消失了么?我轻轻地问自己。

    “沉烟。”有一个声音轻轻呼唤我的名字,随着那声呼唤,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我诧异的看见自己忽然站在了一片纯净的光明里,四周什么都没有,连大地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色空明。

    “困惑么?沉烟?”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同时我看见对面的光明里有了一点扰动,然后一个透明的人影出现在面前,我看不清楚那人的脸,那人只是不断流转的一团气息一般。“害怕么?沉烟?”那个人影轻轻的问,我看不见,可是我觉得她笑了。那个声音好像会把平静带给每个人,那样的温和,又是平淡而遥远的。是夕颜,夕颜!我的心里忽然也平静起来,甚至有点快乐了。“这是哪里?”我问夕颜。

    夕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缤纷的落花便充满了每一个角落,馨香包围了这个天地。我看着那飞舞的花瓣,它们的光华渐渐融化在一整团空明里,不再属于每一片飞花。

    “快要消失了么?就像那个得不到王子爱情的人鱼公主一样,”夕颜说着,缓步走到我的身边“你可愿随我来?只要你从以惟那里取回你的遗物,就能超脱。”原来如此,想来,她已经从变心的丈夫那里拿回了自己的手帕。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无数花瓣在风里盘旋,风卷着花瓣吹过我的脸,无数片光明的花瓣拂过我的面颊,一些落在她的身上,淡淡的香气就在我鼻尖下。我闭上了眼睛。在这温柔的花之雨里,以惟的身影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还有缤纷花雨下一波一波老去的,任它是谁,任岁月来袭的爱。

    夕颜轻轻叹息:“不过是因缘,不过是花瓣!沉烟,你何苦如此执著?”

    “我取回自己的东西,那么,他会怎么样?”

    “他,就会永远忘你。”夕颜悲哀地笑了一下。

    我迟疑了,既然以惟要烧掉那件t恤,还不如让他彻底忘记我。我感到一种悲茫的解脱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

    就在这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忽然从他的心里听到了令我震惊的事实——我的死亡。

    我、表姐、以惟和紫巾,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上,决定一起出游。

    猝然的一声惊呼,我回头看去,紫巾纤弱的身体正在河水里载沉载浮。那时,以惟正在前方开路,听见响声,疯了一般的往回跑来。不通水性的我和表姐惊惶的互相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以惟,快一点,再快一点。紫巾,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呀。我握住表姐的手,紧张的看着紫巾的身形和巨浪艰难地搏斗。

    以惟,来不及了。在表姐惊惶的目光中,我松开了她的手,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紫巾,抓住我的手,不要松开,不要松开。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一只坚强的手臂抓住了我,是以惟。我松了一口气,以惟却忽然放开我,转身抱住了紫巾,向岸边游去,他俩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和我的身体,都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月光照在河水上,水面广袤无边,黑色的,银色的,金黄色的,以及惨白色,滚滚翻腾不休,耳边尽是滔滔浪响,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水,幽幽中,看不见地面,只有水,狷狂盛世,布满浩天邈地。世界的一开始,就是这样。连落脚的一点浮土都没有。

    迷朦的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我的身上,像是死亡以这么温柔的方式悄悄降临。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远去。

    忽然我只觉胸中剧跳,耳畔声息都已远去。恍惚间仿佛只听见自岁月百转关山千度而来的一记笛声,又或是茫茫万里平原中的一点微蓝

    很久以后,尘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觉得自己应该拿回那件t恤,永远不复忆起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紫巾忽然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看着以惟:“如果那天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如果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会救谁?”以惟慢慢抬起头来,对紫巾说:“如果再发生一遍,我还是会救你。”原来,原来,一切都是白费,我的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落在以惟的头顶,他丝毫没有察觉。

    紫巾摇摇头,说:“生死一线,你无法同时救出两人。那时,你的确选择了救我,但事后却又回过头去找深陷在漩涡里的沉烟,即使在半昏迷中,我仍然分明地看到了你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你不是要与我同生,而是要和她共死。”

    一阵颤栗掠过我全身内外,连幽灵那颗脆弱的心都一时抖动。突然,我觉得如此辛酸仿佛是一个负重之人踽踽跋涉于无边黑暗,经年累月埋头前行,以为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却忽尔有星辉坠地,四野清明

    何谓生,何谓死?云空未必空。

    只此一念,我便再也无法超脱。

    我回头静静看了一眼夕颜,然后,在她惊惶的目光中,用我最后的灵力,紧紧的抱住以惟。

    悠悠天钧冉冉红尘,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只不过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天上的花雨纷纷而落,我的唇间有桃花擦过的颜色。

    我听见以惟惊愕地说:紫巾,好像是沉烟,我感觉到她了。

    我听见了母亲唤我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滑过,我可以闻到我的面颊上留下了桃花的香味,好像儿时母亲在我脸庞上留下的亲吻。以惟仿佛对着我微笑着,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笑容,他的唇间有桃花擦过的颜色,我望着那朵红云发呆,我的手就抚上了他的脸,我飞起来,我的唇就碰到了那朵红润。

    以惟,那半个吻,就让我现在给你吧。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男孩,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你什么也不欠我了,好好的爱紫巾吧。这辈子她比我先拥有你,现在我要赶在她前面,如果真的有来生,那我便可以早一步抢到你。

    我觉得怀中的以惟轻轻一震,但我没有停下那个甜蜜的动作。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化为无形。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开始感觉不到他双唇的温度。

    我没有停下,当火光渐弱,t恤渐渐变成灰烬。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要一直这样吻下去。

    一直吻下去。

    一直到我化为尘。

    一直到我化为烟。

    一直到我化为风。

    我那颗即将化为尘,化为烟,化为风的心中,正缓缓流淌着一句歌词:“遇见你的地方,就是天堂。”

    以惟,为我唱吧,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