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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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记性很不好,可是,最近我越来越多地想起了童年小事,那些记忆断续而不完整,像一本缺页的连环画,每翻一页都感慨万千

    我的家

    我出生的地方叫“新莲”我一直理解为新开放的莲花,是四川中部一个小小山村。十里八乡的家族和我家一样,都姓钟。听说我们是当年湖广填四川迁过来的,上了年纪的人还能讲得满口粤语。

    我的家在一个绿油油的山谷里,最初是用泥土造的墙,谷草铺的房顶,一到下雨天就从屋顶湿到墙角。这样的屋子非常阴凉,好像一株巨大的植物。墙很厚很厚,泥土的黏合能力并不好,建造几年之后,每一道墙都布满细细密密的裂缝。若叫现代人看来,倒像是艺术家的杰作。

    每个家庭必然有一间屋叫“堂屋”就像现在的客厅。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那叫“桃屋”纳闷着,为什么桃屋里没有种桃树。堂屋外面是房檐下长长的高台,用来放鸡笼和兔笼什么的杂物,然后是几级台阶,走下台阶当然是一个院子了。

    院子最初也是泥土的,后来,屋顶的谷草变成了瓦片,院子也变成三合土。瓦片最有意思,弯弯的,黑黑的。雨水打起来有响声,但它也是怕雨的。到了下雨天常常得由人爬上房顶去,用新的瓦片将漏雨的地方挡住。屋顶中间有透明的用于取光的“亮瓦”光线就自亮瓦破空而来,每次仰头都感到十分神奇,其实就是几块玻璃。

    听妈妈说,这些土房结满了蛛网长满了苔藓,却仍然健在,真像一个奇迹。也许因为,它是活的房子。

    亲邻

    我妈妈是重庆的下乡知青,所以在当地并无别的亲人,爸爸则有兄弟姐妹五人。和我一起长大的,除了亲哥哥姐姐,就是伯伯家的两个堂兄了。伯伯本有三个儿子,因为大姨家只有五个女儿,就把小儿子过继给她家,却又因为自己想要女儿,再抱养了一个女孩。在他们的思想里,儿女双全,才是完满的人生。

    二堂兄年长我一岁,叫二娃,抱养的三女儿叫幺妹。可是大堂兄为什么不叫大娃呢?很不理解。现在想来,农村里取小名都很随意,有可能是大名,有可能是孩子的排行,甚至有可能是家里一个物件,叫着叫着习惯了,也许就陪伴了他一生。

    幺妹现在还在念书,十几年来,从没人把她当外姓人。大堂兄去西藏当兵,寄来过站在布达拉宫前很精神的照片,让我非常羡慕。二娃现居浙江某地。他们都已结婚,都生了儿子,又都交给老家的父母带着。记得二娃长得白净好看,捕鱼捉虾非常能干。我们明明一起长大,可要是猛然在人群中见到他,我是断然认不出来了。

    农村的亲戚关系十分复杂,也许整整一个村的人都是家里拐弯抹角的亲戚。最奇怪的是,十里八乡,从老人到小孩,每个人都相互认识,知根知底。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遇上一些做农活的中年人,他们见到我就停下手中的活路,很高兴地跟我打招呼,竟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我的名字、我父母的名字、我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甚至还有我小时候的糗事让我惊讶不已。

    这许多年来,家乡竟如一幅静止的画面,仿佛从未变过,只有我在画面外不停地奔走和成长。

    粮食

    我家和阿公阿婆、叔叔婶婶的房子连在一起,形成了环形的庭院,院子叫“地坝”是我们玩耍的天堂。“天堂”里常常铺晒着玉米、花生、谷子、麦子,趁大人不注意光着脚丫跑上去乱踩一气,烫烫的地气隔着粮食烙着脚板心,十分舒服。

    每一个时令都有不同的粮食成熟,我是分不清的,只是到了大人们忙着收割的时候,我就忙着破坏。8月里收谷子,家里请来帮工,赤着胳膊,驾着打谷机在水田里轰隆隆前进,威风凛凛。谷苗应声而倒,谷粒们已经奇怪地集中到了打谷机的某个装备里。原谅我无法详细地记述,因为我至今没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动画片虫虫危机时,小蚂蚁菲力自制了收割机,仿佛童年的场景一下子拉到眼前。

    而在当年,我总是光脚泡在水田,跟着打谷机疯跑,或者跟着哥哥捉惊慌四窜的蝗虫。很容易就可以捉一大堆,等和大家综合了战利品,就烧来吃了(汗)。

    打完谷子,就完成了家中一件大事,然后每日里晒谷子、收谷子了。晒干了,再通过什么机器,谷子就乖乖地去了皮变成了米!谷皮也叫糠,基本上没有用处了。老家有句俗语:“我又没有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糠”意思就是“我又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历数村庄里的庄稼,大约有:红薯、玉米、花生、高梁、棉花、卷心菜、谷子、麦子、莴苣、西红柿、茄子、辣椒、豇豆、黄瓜、南瓜天哪,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我想不起来了。

    动物

    我自小就想成为一只大狗的主人,搂着它坐在田埂上做什么呢?并不懂得看夕阳或者朝霞,也许只是扯田埂上的青草玩吧——只要大狗能陪在我身边,与它心意相通,就心满意足。

    这种幻想来源于二娃家养的狗“花儿”在我看来它是很庞大的,身上白底黑花斑,非常漂亮。每当二娃一个唿哨,它就会从山林间或庄稼地里箭一般飞奔而来,扑到二娃面前摇尾雀跃,让我无比艳羡。我也数次憋红了脸吹口哨唤它,却丝毫不见效。它清楚地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但花儿也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我常常把自己小小的头靠在花儿身上,或者双手拼命地按低它的背想当马骑。它总是灵巧而温和地躲过我,无比的温柔。

    尽管那时我还很小,可是已经不怎么敢看花儿水汪汪的眼睛了。总觉得里面包含了无限哀伤的意味,还有牛儿们,也同样长着一双伤感的眼睛。

    乡间还有猪、牛、鸡、鸭、鹅、兔猪最懒,牛最沉默,鸡最忙碌,鸭子和鹅最胆小,兔子最温和。我以为它们都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和我一起长大。

    植物的味道

    我不属狗,可是喜欢用鼻子闻——水田、泥土、树木和草丛都有自己的气味。就算是夏天土里冒出干燥尘埃形成的白烟,暴雨之后水和泥交集的空气,我都一辨能明。何况植物的味道浓烈且各有特色——比如青青麦苗的草香,和香樟树皮的香味就大不一样。

    故乡被称为“柑桔之乡”长着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柑桔树。我记得的有桔子、广柑、脐橙、碰柑(音读碰,不知道该怎么写),还常常有嫁接的新品种。柑桔们的花小而白,清香,果子成熟后也会散发诱人气味。从夏天起,它们就先后开花结果,季节很长,所以我们的村庄总是笼罩在一片橙香里。

    家旁的水井边,种着两株栀子花。我长到这么大,认为最美妙的花香莫过于栀子花。一闻就醉了,让人忍不住想吃——香就一定会甜,是我的理论。说到香,还有小学校园里的杨槐花,比起野外随处可见的无味小花来,当杨槐花满树盛开时,铺天盖地的醇香简直是一场奢华盛宴。

    苦蒿也是一种气味浓烈的植物,不过这种气味是我小时候避之不及的。常常被大人扔进一大盆用苦蒿熬制的水中洗澡,据说很清热。我是体会不到好处的,只被臭臭的气味熏得十分委屈。今天再在路上遇到苦蒿,俯身一闻,竟觉得十分清香。也许现在的我已懂得,清苦,更让人回味。

    还有树啊。松树、桉树、梧桐树、香樟树如果我们使坏剥下一小片树皮,湿湿的那一面必定有淡淡的香味。和花儿比起来,树的味道是多么平淡,但又非常持久,耐闻。而且,那些平淡的木头味道比花香更让我想念。

    到今天,每见到一种植物,我都首先放在鼻前闻闻它的味道。

    村庄里的声音

    夏天是乡下最好的季节了,不仅满眼绿油油,还多了欢乐的乐曲——蝉、蛐蛐、纺织娘的歌唱,还有天牛怪异的叫声,或者“扑通”一声,田埂上的青蛙被我们急促的脚步惊起,跳进水田紧接着“咕儿,咕儿”一片。

    这些可爱的声音,是常常能听到的。但村里的交响曲还远不止这些。

    鸡和鸭子是最喜欢“唧唧歪歪”的家禽,它们成群结队发出哼哼声。鸭子的“嘎嘎嘎”很像笑声,母鸡生了蛋飞出笼子时的“个个大”更是欢快。若是你到一个陌生人家,狗儿势必跳出来狂吠不已,再被主人厉声喝止——但此时全村的狗都被逗得叫起来了,此起彼伏,好像它们自顾自在开一场交响乐会。

    在院子里,总会看见婶婶们喂食,唤鸡“咕咕咕”唤鸭子“来来来”都是第一个字拖得老长,后面短而急促。如果发现它们在偷吃粮食,便要双手前后挥舞作驱赶状“哦嘘哦嘘”一听到这样的声音,鸡鸭们便四处奔散了。

    再说到唤家禽,猪儿是罗罗罗,兔子是兔兔兔,可是牛怎么唤,我一直不知道。只是看见皮鞭轻轻一扬,落在牛背上,它就拖着犁前进了,与它一向的沉默倒是和谐。也许只有在黄昏,忙完了所有的活儿,牛儿才会长长地“哞”一声。

    还有,布谷鸟飞过山林的“布谷,布谷”是村里最华美的音乐。杜鹃叫的调子很特别,我至今能用口哨响亮地吹出。还有炊烟渐歇时,家家户户的女人站到屋外,朝着山间唤自己的孩子或丈夫回屋吃饭。那些呼唤回荡在村庄里,分外温暖。

    我常常想念村庄里的各种声音,甚至忍不住学几声狗叫然后抑制不住地从心底笑出来——那些声音,包含着无限的欢乐。

    回乡记

    文章写到这里,正是8月里,我终于回了一趟家乡。

    我回到了土墙老房子。这便是我出生的房间啊,只在这里长到大约三四岁吧。可是我记得它的模样。记得阴湿的泥土地,石头做的箱子,老木床上铺的谷草,总是漏雨的房顶

    墙还是细细密密地裂着缝,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阁楼,上面堆满了邻人的柴禾。窗户没有玻璃,暖暖的阳光照进来,灰尘在光束里飞扬——我想到小时候,每当阳光透过亮瓦照进屋里,就奇怪为什么阳光照着的地方就会出现那么多“细菌”呢?那时的阳光和此时的阳光,一晃已经十数年

    我沿着童年的足迹,走过稻田,走过桔林,走过红薯地,走过池塘我看到了井边的栀子花,这么多年,它们没有长得更加壮大,反而被虫子们咬得不成样子;看到屋后的香樟树,爸爸说树有三棵,我们三兄妹每个出生时就种下一棵,所以它是我的树;看见了水渠,小时候我总是从上面飞跑而过,我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天桥”;又看到我家的桔树,竟然挂满了青桔,不用人管,它们也能年年自顾自开花结果。还有地坝下的竹林,还是绿得那么生机勃勃。这些竹啊,自小就默默站立在房前屋后,所以我一直认为竹是世间最寻常的植物,直到在城市里,再也见不到一株竹子。

    我看到农人们都在忙着收谷子,终于明白了打谷机的工作原理,完全不是记忆中的神秘。还看到了去谷皮的“鼓风机”知道米是怎样从谷子变成了白生生的米粒儿。一一地对上号,才发现自己的记忆错乱之处颇多。也许因为我六岁就离开这个村庄,所以许多记忆只是一个影子,总是知道,却又讲不清楚。

    走着走着,所有模糊的记忆一一清晰起来,竟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那么着急想触摸十几年前的枝叶,却又因为村庄多年未变而惆怅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鼓涨在心间,无法释怀。很久很久,我怔怔地望着田埂的尽头,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我,穿着红花布衣服,光着脚丫欢跑而来

    后记:写到这里是该结束了,因为我已经想不起更多的事,每一段记忆都沾染上了成人的理解,每段写来都讲不清楚心里的感受。就此打住吧,这个已经让我心痛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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