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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天已经登陆了这个南方城市。湿冷冷的街面落满了巴掌大的梧桐叶子。罗宾从公车上下来，裹紧了大衣，又紧紧脖子上的围巾，转身朝香味小区的正门走去。门卫老林照例地和他点头称罗老师。老林是上个月新来的门卫，大约四十三四；每次进出总会和罗宾点点头，他叫罗宾罗老师。罗宾起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今年不过三十六，比老林少说也小了六七岁，叫小罗倒真合适。可是老林叫得丝毫也不含糊，久而久之的，罗宾也就习惯了，不去较真长辈晚辈的问题。罗宾想，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认真的好。
罗宾在香味小区不远的市中心的一家报社做副刊的编辑。做编辑不比记者，记者要城东城西满世界地跑；做编辑相对轻松多了，不必跑进跑出使累，也不必担心稿子的来源，现如今的所谓自由撰稿人多如牛毛，若实在没有稿子自己写也成。罗宾摆弄文字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去年已经结集出版了一本散文，叫做想飞；卖得很好，也拿了十几万的稿酬。想飞，是苏笑予取的书名。苏笑予是罗宾的妻子——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妻了，他们已经在今年九月协议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大概是双方都太较真了，非得把流言蜚语也搬到台面上来，不弄个一清二楚誓不罢休。流言传说罗宾在编辑部里和实习编辑游津有纠缠不清的关系——这流言也属正常，两棵树靠得近了还有蜘蛛来拉网呢。苏笑予问罗宾的时候，罗宾自然是义正辞严子虚乌有，实际情况确实也真的没什么，除了一起工作游津请教些问题之外，两人没有任何瓜葛。可是苏笑予犯了女人钻死胡同的毛病，越到后来就越煞有其事。罗宾也不给苏笑予台阶下，死活不肯放下尊严委屈一下。其间编辑部主任陈五义也来调解过，在罗宾这边说笑予的好话，在笑予那边说罗宾的好话，结果还是吃力不讨好。最后两人到了不分不行的地步，只好协议离婚了。十二年的夫妻之情就这么做了了结。离婚之后两人似乎都恍然大悟，觉得对流言太较真了，可到底是迟了一步。
女儿罗书晋已经十二岁了，读小学四年级，跟了罗宾生活。罗宾那时候觉得一个离婚的女人大约不会有什么好心情，怕书晋跟了笑予没有安心日子过。可他自己呢，似乎也没有好心情，毕竟是十二年的婚姻一朝说离就离了，还能一下子就悲痛化快乐么。书晋年纪小，可懂的事挺多，她不会在罗宾面前提起妈妈。可是书晋越这样，罗宾就觉得欠书晋的越多，现在看来，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
2、
罗宾先去了趟小区超市，然后坐电梯到八楼。在电梯十几二十秒的时间里，罗宾又看了看手上提的袋子：晚上的菜，书晋爱吃的牛肉干。开了门进去，电视画面上正播着动画片樱桃小丸子的片段，小丸子吃着她妈妈做的甜点，乱发着一片议论。书晋斜靠着四人沙发已经沉沉地睡去了。那么大的沙发那么弱小的书晋。罗宾看着心酸，放了袋子，轻悄地过去关了电视，从卧室里拿了条毛毯出来，裹在书晋瘦弱的身子上。书晋咂了咂嘴巴，把头转个方向继续睡去。罗宾卸货物一样，把围巾外套除去。进到厨房里，书晋已经插好了电饭堡，灯是黄的，饭已经好了。罗宾想着自己要照顾好书晋，现在好像反而是懂事的书晋照顾着自己了。和苏笑予离婚以后，书晋没有怨言地学会了插电饭堡烧饭，等罗宾回来一起吃晚饭。罗宾想着想着，有些泪潸潸了。
罗宾把买来的几个菜倒在盘子里，放在了餐桌上。用热得快烧了瓶水，一半留着一半倒在卫生间的脸槽里，去外间摇醒了睡梦里的书晋。书晋揉了揉眼睛，叫爸爸，看见餐桌上的鱼香肉丝卤鸭肉醋溜白菜西芹，对着罗宾笑了，说今天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罗宾心里感觉到一丝安慰，赶紧叫书晋去洗手洗脸；自己把散在沙发上的毛毯叠成原来四四方方的样子，放回卧室里。
电话铃响起来，是编辑部主任陈五义打来的，叫罗宾有空看看刚伊妹儿过来的他儿子陈三侠的文章，顺便写个序什么的。陈三侠和罗宾同龄，年底也要出书，在另一个城市的某个报社供职，比自己强多了，已经混上了编辑部主任的位置，在他老爸面前底气十足。不过明年陈五义退休，编辑部主任的位置也非罗宾莫属了。罗宾是陈无义一手带起来的，而且罗宾自身的条件也早已经可以胜任编辑部主任。然而罗宾对这样的事并不关心，他现在想的是怎样让书晋开心。罗宾说好的好的，陈老师放心他尽快看完给三侠发过去。罗宾从卧室出来，书晋已经等着他开饭了。罗宾把电饭堡打开，书晋盛了满满一碗放到罗宾面前，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罗宾伸过手去摸摸书晋的额头。
3、
罗宾早上八点到编辑部的时候，正碰上打开水回来的游津。游津叫他罗老师。罗宾笑了一下也没叫她小游或者游津什么的表示回应。九月份和苏笑予离婚以后，罗宾把这最简单的礼节也省略了。他不想这无端的流言又一次甚嚣尘上，自己也已经够辛苦不想再惹是非。身正谁说不怕影子歪。罗宾想到阮玲玉死时留于后人的“流言可畏”深感言真意切，教义凿凿。不谙世事的游津也终于意识到罗宾的良苦用心，把请教编辑问题的事落到了陈五义那里。可谁料到。陈老师和游津的闲话又活生生地出现了。说什么“老来俏不知羞，勾完少的勾老的”反正是极其俗气极其无聊的流言。罗宾想到自己当初也被人在背后这样狠毒地伤害，愤怒却也无可奈何；韩非子的“孤愤”大概可以描述罗宾现在的心境。
罗宾相信陈老师的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也是因为太磊落了，反而得罪了一些不想磊落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陈老师不止是主任而应该是社长了。罗宾有时候真恨游津，好好的婚姻，因她而起的流言到了支离破碎，现在又似乎要把耿直的陈老师“拉下水”了。可是人家游津又做过些什么，也许在自己离婚事件上，她承受的伤害更多也更深；游津不过是个刚进社会充满新鲜和热情的实习生，她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其实游津和自己一样，什么不轨的事都没有做，即便连不轨的想法都没有过。要恨就恨那些放流言的小人吧。可谁又知道这小人隐身在怎样的角落里使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况且又处在这样三人可成虎的的年代。若没有流言，怕只有死去了；可是有的人死了，还不是照样受人的指责，风流事啊，旧帐啊，死也不得其所，死也不得安宁。
罗宾想着这些的时候，已经把电脑打开了；又随手倒了杯热水握在手里。这水不是游津打来的么，还说非要绝不含糊划清界线；可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罗宾忽然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这时候编辑部的人也陆续赶来了。娱乐版的吴烟，财经版的胡一帆，还有顾维青和王净。吴烟是南京人，胡一帆是青岛人，顾维青和王净分别是上海宁波人。编辑部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只有罗宾生于斯长于斯，读书和工作都在这个城市。罗宾有这个城市的人固有的不喜欢出远门的性子：生是杭州人，死是杭州鬼。
4、
下午有罗宾的三个电话。第一个是苏笑予打来的。她大概是在出差回来的火车上，除了有隆隆的声响，还有叽里呱啦的英文在旁边扰人。苏笑予在一家外企单位工作，常常和大卫小卫的什么人出差做翻译。她说明天是周末，希望可以带书晋出去玩，临了还说如果罗宾有空，要不一起出去。罗宾闪烁其词不置可否，最后撒了个玻璃质的谎，说明天要出差。要出差，这谎言可真有趣，一个副刊编辑凑什么热闹也去出差公干。罗宾怕被苏笑予当面揭穿，赶紧挂下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紧接着第一个而来的，着实吓了罗宾一跳，以为是苏笑予看破他的谎话，来冷嘲热讽。电话是罗宾的爸爸罗建设打过来的，说明天星期六书晋不读书罗宾也休息，带书晋过去住两天，也都半个月没见到书晋，二老惦记着呢。罗宾听完罗建设的罗嗦，说书晋要和笑予出去，下个周末再过去吧。罗建设听力不好，罗宾耐心地重复了几遍。谁知道罗建设听到“笑予”不高兴了，说现在还充什么好人，书晋也不必她照顾，有我们呢，我们死了，还有你罗宾呢。罗宾觉着父亲的话越来越离谱，再下去怕是要翻脸了，说了几句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下了，周末我来看看你们；妈的风湿还好吧，明日我带些药过来，天冷了，叫妈也别洗衣服了，不是有洗衣机嘛，你也就别说笑予了，她也不容易。然后没等罗建设说听不清楚，罗宾挂下了电话。老人家对有些事情似乎永远不明白的，或者明白了也还照着老想法，不肯接受。罗宾想。
第三个电话倒是完全出乎罗宾的意外。电话是楼小繁打过来的。楼小繁是在罗宾副刊上的专栏撰稿人，居住在北京。关于楼小繁，罗宾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她能写一些有趣的文字，有北京人特有的调侃能耐，而她的调侃又不同于北京男人的作风，这是一种隐性的耐人寻味的调侃方式；不把玩笑摆到台面上，却能够让人一笑到底。楼小繁在电话里嗡嗡地说些客套的话，说谢谢罗编辑这么许久的关照，然后转到正题上来，说过几日来杭州参加一个笔会，可能会逗留几天。又说是第一次来杭州，人生地不熟的，虽然总是在罗宾笔下窥到杭州的影子，百闻不如一见。罗宾知道楼小繁的意思，无非是想见个面聊聊天陪她逛逛。罗宾就留了手机号码，好日后联系，又说了句客套的“当尽地主之谊”楼小繁自然是感激不尽，说日后到北京，一定带罗宾逛遍北京城。“逛遍”的诳语也只有北方人敢说，拘谨的南方人绝没有这种大气。
临下班的时候，陈五义叫住罗宾一起吃饭。罗宾心里惦记着书晋，照实推脱了。陈五义热情不减，叫罗宾下次把书晋带了去他家里吃饭。临了又拍拍罗宾的肩膀说，好好干吧，明年我就退休了。罗宾听到这话，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罗宾想，现在看来自己怎么着都有逼迫退位的嫌疑了。
5、
周六早上九点，苏笑予按响了罗宾的门铃。罗宾和书晋正吃早餐，是罗宾早上煮的面条和烫过的牛奶。罗宾知是苏笑予，看看书晋，示意她去开门。书晋不动。昨天晚饭的时候，罗宾跟书晋说起明日笑予带她出去玩的事情，书晋就老大的不乐意。她说想去奶奶家，要么在家里也行。罗宾好说歹说，她是你妈妈，现在还是你妈妈，又不是不要你了，明天就和她出去吧；你们也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书晋后来小声问罗宾去不去。罗宾照样用出差来挡了，谁知书晋一语道破，你是不想去吧，哪来的出差啊，我就知道妈妈以前出差，现在可轮到你了。罗宾也不好意思再说出差，只说有事情。有事情，这含糊的说法倒真是寻不到破绽了，再怎么着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天衣无缝。
门铃声又响起细细的一串，像入了秋的知了，提不起精神。罗宾又向书晋看了一眼，书晋不情愿地站起来，低头喝了口牛奶，也不咽下，含在嘴里，去开了门。苏笑予笑意吟吟，叫书晋的名字，也不进门。书晋只看了她一眼，也不答应，咕隆一下吞了牛奶，转身朝罗宾走去。苏笑予的热情遭遇冷冻，不知如何是好。罗宾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招呼苏笑予进去。苏笑予确认了鞋子上没有拖泥带水，进到这个她曾经的家。从结婚到书晋出生再到离婚，她和罗宾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十二年，而现在一下子成了无人问津的局外人。苏笑予不怪罗宾，看到罗宾如此忙乎收拾着碗筷的样子，还有什么怨言，自己只是一个已经离了婚的女人，是走出了这个家再不能回头的女人，况且是自己冤枉了罗宾。可是书晋，十月怀胎，再怎么着，总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竟然在三个月后连一声妈妈都不叫了。苏笑予想着自己当初的一时义气用事，想着如今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心一酸，别过头去，把眼泪流了下来。
6、
罗宾去了郊区住着的父母那里。带了衣服补品给他们。父母自然很开心，瘦了胖了，嘘寒问暖。罗宾说了些让父母觉得高兴的事情，绝口不提结婚离婚的事，父母见罗宾讳莫如深，也尽扯了些有趣的家常闲话。罗宾没吃晚饭就走了，罗建设再三叮嘱下个星期把书晋带过去，又塞了牛肉干巧克力让罗宾带给书晋。
苏笑予带书晋去吃肯德基看电影，完了还去商场买了几件衣服给书晋，又给罗宾选了条领带。后来觉得这领带送得太不是味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呢。离婚之后，苏笑予忽然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已经脱离了人间，活在空中楼阁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在香味小区的电梯里，苏笑予瞒天过海，偷偷把领带塞到了手提袋里。
罗宾送苏笑予下楼。丝溜溜的冷风一阵阵吹过。在香味小区门口的门卫处，老林叫罗宾罗老师，叫苏笑予苏小姐，自以为叫得合情入理。然而这两个天壤之别的称呼，却一下子把并肩行走的罗宾和苏笑予拉到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罗宾心里觉着悲哀，摇头苦笑。苏笑予哭笑不得再不发话。苏小姐，欲和方鸿渐结秦晋之好的那个苏小姐，到底是嫁了五短身材的“剑桥诗人”曹元朗。苏笑予莫名其妙地想着，车已经停在站牌下了。
在公车开动的一瞬间，苏笑予瞥见罗宾的眼神，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玫瑰。
7、
楼小繁再打电话给罗宾的时候，是星期三。楼小繁说在报社大楼的门口等罗宾，笔会结束，她已经打车过来了。罗宾和陈五义打了招呼，出门的时候，又碰上游津。游津叫他罗老师，罗宾叫她小游。罗宾昨天送苏笑予上车的时候，已经决定不再做套中人别里科夫。身正了影子歪就歪去吧，总比把生活扭曲了的好；况且苏笑予也终于知道他罗宾并没有做怎样不要脸面的事情，一切不过是一场流言。然而罗宾又觉着用离婚论证流言的荒谬，实在是太残忍了。
罗宾在报社大楼的门口见到楼小繁。罗宾半年前看过楼小繁的照片。那一期副刊因为要配照片介绍作者，楼小繁就发了一张过来。照片摄于北京的冬天。树枝光秃秃地叉在空中，几只风筝游徊在低处，楼小繁戴帽子围脖巾羽绒服，全副武装站在北京的雪地里。很像学生时代的苏笑予，没有城府没有顾虑满怀着对生活的憧憬吃吃地笑。这张照片书晋也看到过，还说北京阿姨漂亮，她要长大了也去北京拍这样雪地里的照片，登在报纸上。
此刻的楼小繁穿得并不厚重，黑灰的牛仔裤高翻领硕大的灰毛衣，披了头发，肩上挎了黑色的包，二十几岁的模样；和游津的装束很一致，大概也是入乡随俗了。罗宾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就在冷风里微微地笑了。楼小繁看到的罗宾是个英俊的三十六岁的男人。据说三四十岁的男人正是爆发魅力的黄金期，一眼望去全身上下透出摄人气质，眼神里是刀子和玫瑰的反复不定。而罗宾并不阴险，不藏刀子，就像苏笑予在车子里看到的那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玫瑰。
罗宾陪楼小繁在天黑之前吃完了日本料理。罗宾告诉楼小繁，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家里，女儿在家，她妈妈出差。罗宾并不想把家里的事情暴露给别人。罗宾送楼小繁到宾馆，再到附近肯德基店买了四只鸡翅一个墨西哥鸡肉卷，坐车回家。书晋在家里也没看电视，一个人趴在作业本上睡着了。罗宾一下子感到鼻子酸酸，强忍了眼泪。书晋啃鸡翅吃鸡肉卷的时候，罗宾没提见过北京阿姨的事，只问了她一些学校里的趣事见闻，一来觉得书晋大概已经忘了北京阿姨，二来也觉得不必事无巨细告诉给书晋，三来这和书晋也没有多大关系。晚上八点罗宾打电话给楼小繁。楼小繁在电话那头叫他罗老师，她说见到罗宾的时候她忽然之间感到麻麻的，像是学生时代见到老师一样敬畏。罗宾在电话的另一端不知所以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