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不觉

处理残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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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  [一]

    藏历第十一绕迥的水猪年,我出生在藏南的门隅。听阿妈说,生我的那天天空中同时出现了七个太阳。村里所有的人都为这奇异的天相而震惊,或不知所措,或惴惴不安。我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奇景,因此也不觉得自己与常人有如何的不同。我和所有门巴族的孩子一样,在青稞酥油茶,牛羊牧马中渐渐长大。不觉间,已走过了十五个春秋。

    在那段记忆的河流中,有一枚最隽永的贝壳是我所无法屏弃的。

    那一年四月,葱绿的青稞麦一片连一片,在视线的尽头,低低的山丘擦着明朗的天空,安逸得像央金玛唱的歌。

    我赶着羊群的皮鞭划过天空,却在风的呼声中,听到了一阵沁人心扉的铃音。那是从一匹白色的牦牛身上传来的,而牦牛所托负的,却是一个如画的少女。

    我笑着,也望着她。她顾盼的目光于是从眼角传过来,落在我的脸上:“你在笑什么啊,牧羊的少年?”

    “骑白牦牛的少女,我为你的美貌而微笑。”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又好奇的问。

    “仓央嘉措。”

    “你是说,你的名字叫仓央嘉措?”少女露出皓齿浅笑。

    “是的。”我憨憨地望着笑颜如画的她“那就是‘梵音海’的意思了,真是个好名字。我叫卓玛。”

    白牦牛上的女子她就像吉祥天身边的仙女。不,她就是仙女,因为她的名字叫卓玛。

    这个名字在藏文中的含义,就是仙女,梦中的仙女。

    [二]

    在我十五岁的一个下午,山南门隅村的天空突然变得沉穆起来,犹如笼罩着一层不干净的纱。

    路,还是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路,我却在发了命的奔跑。我的身后,滚滚而来的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马,依稀还有法螺吹奏,红幡舞动。浩大的声势吓跑了我的羊群,我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我只得向我那简陋的家跑去,那一刻,我只想要我的阿爸和阿妈。

    近家的时候,马队追上了我,一切的声音凭空消失,寂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知道所有的人都静立在我的身后,但却不敢回头。

    一个严肃的声音破空而来:“神圣的仓央嘉错,我是来自拉萨布达拉宫的第巴桑结嘉措。我来迎接佛祖的转世灵童回圣城坐床归位。请您怜悯地回头,您是西天赐福的佛主,您是藏域人民至高无上的法王。”

    他在说什么?

    我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我是佛祖,佛祖是我,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我不过是格鲁派最忠实的信徒,生在最普通的农民家庭,我的阿爸叫扎喜丹增,阿妈叫才旺拉莫,还有,还有邬坚岭一切的一切,我,又怎会能够是佛祖呢?

    我在惊愕中回头,我看到,作陪的土司身旁那锦服华衣的汉子,面朝着我,捧起了西藏最圣洁的哈达。

    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向我跪拜,匍匐的人群中,有我的阿爸,也有我的阿妈,他们黝黑质朴的脸上写满了安详,他们似乎也接受了我是佛的事实。

    人群之中,我还看到了那个骑白色牦牛的少女,她原来是土司的三公主,我清晰的记得,她说她叫做卓玛。

    [三]

    梵音唱晚。

    浩浩汤汤向着天之宫阙前行的队伍连着天边。

    我端坐在这其中最核心的法车之中。所有的人都开始称呼我叫活佛,可是,什么是活佛呢?

    我将心中疑问告诉了桑结嘉措。

    第巴向我解释道:“活佛,是指已经修行成佛的人,在他圆寂之后,为了完成普众生的宏愿,以普通人的形体出现,再度转为人。”

    “这么说,我的前世,是得道的大师?”

    第巴的脸上是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情,他轻轻的挑开了法车的帘帐,望着法车外无边的藏疆,意味深长地说:“拉萨快到了,布达拉宫就在前方。到了圣宫,活佛要坐床修行,你一定能成为最杰出的法王。”

    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我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闪烁着某种神秘的光芒。我无法探求这是一种的怎么样情愫,就像我无可预知自己能否成为最杰出的法王一样。

    布达拉宫,建在玛布日山上。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大气的展示着神秘西藏本色的建筑时,身穿紫红色氆氇袍子的喇嘛吹响了法螺,踏在嗡嗡的梵唱声,我步入了这深沉内敛而不张扬的王国之中。

    雄伟的红宫里,我所有的信徒们都持无我状。他们入定且投入地清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这样的念经声有力铿锵,它回荡在浩大的红宫,给虎踞了千年的宫殿增添了些许人气。香烟缭绕处,朦胧中我看不清念经人的脸,不能透过他们的眼去看他们的内心是否也在心甘情愿的念经。我只是冷冷地看到,佛殿正中那高大的佛像,面无笑容,表情严峻。我猜想,佛祖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清世界一切苦难的真相,而施以拯救呢?

    山中山,城中城,人上人,云上云,迎接的典礼还是隆重的。我依稀感到了自己被蒙上了圣洁的光芒,但那同时也是一种飘渺的感觉。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来得如此的真实。一触即觉的华荣,满满的将我包围。我仿佛站在云端向下望,又如乘坐在巨大雕鹰的之上。

    近在咫尺的云彩,远处清晰可见的雪峰,八廊街上藏饰服装的人群汹涌,还有拉萨满目色彩渲染的建筑一切一切如此美好,却离我的故土真是遥远再遥远了。

    [四]

    布达拉宫的所有转动的经筒,都镌刻着日月星辰,反复演绎着摇不断搅不散的神圣。高高在上的禅床,我在面众的位置上跏趺而坐,背对着阳光,只觉得寒风阵阵,直入袖口,忍不住有些哆嗦。

    我却不能在意太多,我是活佛,我的视力只能落在一张又一张为了瞻仰我而来的虔诚的脸上。

    来布达拉宫的,是我的信徒,我的臣民。他们或畏惧自然的威力,或不堪命运的叠迭,而来求助于我,求我赐福于他们。我看着受苦的人群,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帮助他们脱离苦海。我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他们的头上,这样就真的能消除他们的苦痛了吗?

    众星捧月的至尊地位,前世法王的盛德,还有这种内心无法抑制的不安,都让我无法安于禅位之上。我不禁抬起了头,望望此间红宫里,最至高无上的佛祖。我或者是他真的就是人间所有苦难和不幸的终结者吗?迎接我的还是他那永远岿然不动的高大身躯和淡定从容的庄重面容,仿佛真的足以承受世间所有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的愿望。不让人间的梦想破灭。

    但是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作为佛,他或者是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困惑了。

    夕阳西下,日间的喧嚣渐渐退却。尘埃落定之后,白天里一脸虔诚的人们此刻又还有多少会牵挂着被他们赋予了无数愿望的佛门呢?

    布衣们或许继续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佛祖依然独自空守寂寞留在禅空中。

    我又一次抬起头,穿过层层红帐黄幔的间隙再次去看佛祖,竟一种异样的不同于常的感觉侵袭于心。佛又可否有情?佛无情,何来普度众生的慈悲;佛有情,那末又有谁来普度佛呢?我看到了佛的无奈。他依旧面无笑容,坐定成一尊孤独了轮回的枯佛。也许祷告声,颂经声已让他听得太多了,太烦了,以至麻木了。终日被禁锢在这一片被世人自以为空远的地方,就算他再不愿,再无奈,也不能阻止人们一相情愿地以卑恭的姿态与自己达成契约。哪怕这份契约注定了无所回报,也是如此。

    由此我联想到了置身于天上宫阙后所接触到的严深的戒律,浩繁的经帐。这一切也将会成为我经久不绝的无奈生活吗?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活佛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掌灯的时候,桑结嘉措来到了白宫看访我。

    “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又或者,在第巴的心目中,什么才是好呢?”

    第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慢慢地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听活佛的话,好象有心事?是喇嘛们服侍得不好吗?”

    “不,很好。我只是,好像找不到自己了,我似乎无法控制灵魂的渐行渐远,我担心自己会迷失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活佛的话严重了,这也许只是暂不适应的表现。尘世绊佛多矣,该心如止水的时候,没有心事,便会有心事,便会心事重重,从思忖,到悟性,到皈依,就会得到一种临危襟坐的气质。只有活佛,继续克守本我,便能大彻大悟,前面就是虚无,就是佛。”

    我没有再去说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许第巴说的是对的。只是,有些话我还不敢说,睁开眼睛时,我看不到佛,只能看见眼前色彩的繁复。只有闭上眼,才是真正意义的虚无。

    [五]

    暮春时分,却依旧高处不胜寒。

    念起,如何御风而来,念落,又如何随风逝去,我已决然分辨不清。

    我双手所触之物,不是念珠法轮就是锦床绣被。我双目所及之处,不是曼妙佛经就是喇嘛红衣,我双耳所闻之音,不是箴言六字就是晨钟暮鼓。我,看来注定要在布达拉这无盼的孤岛上,修我遥遥无期的正果。

    就这样,我带着压抑的心情入睡。然,渴望回归的我,却一次又一次在梦中仿佛听到了来自藏南的声声唤呼。我仿佛看到缝补衣裳的阿妈在酥油灯下渐红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小时侯阿爸将难得一见的羊肉盛到我碗中的感动所有的种种揉成了一团,像七色陀螺中的色彩被搅成了混浊而复杂的旋涡。那个空洞旋涡不断扩大,深入,直至迷失了自我。然后,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悬崖上,高耸直入云霄。一个不小心,脚后跟踩空了,我也因身体猛烈的颤涑而惊醒过来。

    这一声噩梦中的惊呼,引来了我的贴身喇嘛——洛桑。

    他惶恐不安的问我:“我尊敬的佛,你怎么了。”

    我微笑地告诉他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当他诚惶诚恐的退出去后,我一个人向白宫的深处走去。

    此刻,是夜神轻吹无音笛的光景。那么,月亮是否也升上了藏南的纳拉山?还有我的乌坚林村,我的阿爸阿妈,你们又是否安好?而今,春日带着微薄的沁凉渐行渐远,眼前白宫的滴翠园,落花如雨,余香慢溢,让人看了,心中好生怜惜。对着园子里的一萍湖水,我俯身照去,水中有一男子,他有着愁苦的面容。轻叹一声。水中的他,真的会是我吗?他还是仓央加措吗?还是藏域最崇高的佛吗?

    我知道,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是,他曾经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而且到现在,他还无时不刻不在想念着自己的家。再叹一声,我伸手拂乱了粼粼的水波,让那恼人的身影碎成了片片凄楚的无奈。想来以后,能与我长相伴的,也只有这场落花,这滩死水,或许还有那天地间唱不完的梵音,念不完的经文。这么说来,我似乎拥有很多,但除了寂寥,除了孤苦,我真的什么也不再拥有了。

    [六]

    袅袅的阳光滋润着布达拉,将白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天地之间,还是佛号颂经声在连绵的回荡。

    我也还是每日坐床,会见所有慕名而来参拜我的信徒。

    可是正途的法经似乎不能超度我,它们只是在把真我从骨肉中剥离,甚至那件万世钦慕的袈裟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得太久了。

    白山,黑水,长长的冥思,不是佛的日子,而是修一段一段长长的缘分。

    我的视力落在一张又一张虔诚的脸上。燃香的信徒中,我看到一名女子黛眉轻染,樱唇微抹,容貌甚是娟秀清丽。

    心中是一阵喜悦,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卓玛。

    在某个霞光万丈的黎明或云淡风清的黄昏。

    她也怀着一颗朝圣的心,顺着故土通往拉萨的旧路,骑着藏南纯白的牦牛,沿着无数朝圣者顶礼膜拜的石径,踩着低沉悠扬的诵经节奏,轻轻地、轻轻地叩开了布达拉的殿门

    四目相接,起合的唇与低吟的喟叹相映。卓玛美丽如蝶的目光栖在我的身上,她在惊奇我满身重荷的形势,我却为她的出现浅浅一笑,一切成迷。

    诚然,她不是门巴的公主,我也不是布达拉的活佛。她清秀的容颜难以掩饰的惆怅忧伤,相思的苦楚分明写在了唇角,眉梢之上。

    这样的感触同样适用于我。

    [七]

    与卓玛不期而遇,然而我又能怎样?

    她不可能就这样留在布达拉宫,她只是来参拜我的信徒,我也只是名义上能给她带来福祉的佛祖。

    我继续要抱着一颗被告戒无欲的心去持续青灯参佛的生活。一直拖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夜,佛床上的我再也按耐不住,奔扑过去撕开那漫天的黄幡红帐,一道银白的闪电打在我脸上,这让我吃惊地看到,这个世界,原来和我同样荒凉。

    洛桑战战兢兢地站在我的身后。一段日子相处下来也许只有他才是整个布达拉宫内最了解我所思所感的人。

    我于是转身问他:“洛桑,你到这里多久了?”

    他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卑恭地弯着背说:“回活佛的话,洛桑从四岁起就在布达拉宫修行。”

    我大步走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么你告诉我,是不是穿上了这身红黄相间的袈裟,就一定要了断尘缘,成为喇嘛,成为佛祖呢?

    洛桑不敢迎视我的眼神。他在我的避视下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洛桑只是小小的贴身喇嘛。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也许太难了。

    我自嘲般地说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与野鸭又有什么分别呢?”

    “活佛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一声大喝在我耳边响起,那是第巴的怒吼。“站在庄重的天上宫阙,活佛怎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说出这么荒唐的话!”

    我并不想去看第巴那煞有介事的脸:“这样的话荒唐吗?可我觉得它比佛经好听得太多”

    第巴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的双眼变得陌生,他也许想不到我会这么对他说话。短暂的的错愕之后,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我伟大的活佛,您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凡尘俗物干扰你太多了吗?听红宫的禅师们说,您这几天心神不宁,我才连夜赶来探望,没想到情况要比我想象的严重。”

    我瘫坐在了自己的禅床上,语调轻忧地说:“第巴,知道吗?我现在觉得只有之前在藏南的时候我才是单纯的。踏入布达拉后,我是充满邪念,是万劫不复。然而最可悲的是,我却还要用这样的步伐继续前着。”

    第巴听着我的话,脸色恢复了惯有的坚毅沉郁,从户外涌入的夜风把他深黑色的法袍吹得烈烈作响。他说:“既然活佛也感到了潜在的危机,那么从今日起,暂时停止在红宫召见信徒。您就在白宫研读佛经好了。洛桑,你要好好的看着活佛,如果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八]

    一只萤火虫在我疲倦的眼前翩然倾泻着灵性的透明,厚厚的佛经摊开在我的双膝之上,而我则在静静地细数着断不绝的相思,之于卓玛。

    第巴把我和尘世相通的最后一条渠道也断绝了。可是,这更加激发了我放纵的欲望。

    我轻轻地推开了这扇后门。那是洛桑为我开的,洛桑会听第巴的话,但他首先是我的人。

    我轻轻的走在这条远离布达拉宫的小道上,我要去会我的情人卓玛。纵使第巴的法袍烈烈,纵使喇嘛们颂经的嗡嗡,我也不觉得可怕了,当我跨出了布达拉宫的大门,便觉得前面是香甜的苹果,我一定要摘到它。

    那一轮苍白的月亮还高挂在东山之上,我仍在从卓玛的体内抽取喜悦和力量。

    我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无疑是公开对僧众的挑战。

    但,当我再次遭遇梦中卓玛的美丽目光,所有惶恐所有不安所有喧嚣都凝固在了瞬间。

    独守自己,又怎比得上怀抱着她呢?灼灼的热烈,已然涂满了我的全身。

    于是我们在对方的掌心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便十指紧扣,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云雨间,我不再是佛,而卓玛不是卓玛,我们都是为爱饕餮的兽,我的呼吸急促,她目光迷离,都在汲取着狂喜的时光。

    天明的时候,我安睡在天之宫阙的禅床。

    没有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卓玛是我的精灵,一个只出现在幻梦世界中的角色,她可以随意安排我的喜怒哀乐,但我不会叫旁人发现她。

    我遥望着昨夜的吻痕,仿佛梵唱也变得暧昧起来。我知道,今生还在继续,只是这细微的变化,已让我感到无比神怡心旷。

    我还知道,如今我已一面是酗酒吟诗寻芳猎艳的情种,一面是执掌藏域政教权柄的神圣法王。

    [九]

    命运的莫测和多厄,已经在开始时就写下了惨淡的伏笔。

    时光很快到了冬季,布达拉宫里开始流传起关于我的流言。喇嘛们说我是风流的法王。说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的拉萨,我是唱妓王子桑旺波。他们虽然不敢当着我的面来指责,可是这样的非议与责难还是依旧铺天盖地而来。只有我自己明白,忘情非我的呓语,梦中的呢喃也只是在昭现隔世的迷离。

    这天早晨,我被一阵异响所吵醒。阳光刺眼,头也痛得要裂。

    我光着脚走出寝宫,向着声源的方向走去。直觉告诉我,那刺耳的,扰我幽梦的,是鼓声。

    那,果然是鼓声。

    广场的正中,执法喇嘛敲着一面新做的鼓。响彻云霄的鼓声刺激着我的耳膜,强烈的天光也映得我睁不开眼。但,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一面新做的——阿姐鼓。

    这本就是一种骇人听闻的酷刑。这是一面骇人听闻的人皮鼓。深信轮回的藏民们,竟会这样残酷地对待生死。我更是没想到,我的爱需要用烈血来祭祀。

    第巴站在高台上,威严的声音中不带有任何的感情:“昨夜天降大雪,清早起来,铁棒喇嘛就发现了雪地上有人外出的脚印。顺着脚印寻觅,最后脚印尽进了你的寝宫。如今,绊绕你的俗物我已经帮你解决了,这面鼓,就是用那个叫卓玛的妖女的皮制成的。”

    天在旋,地在转,那面鼓,真的是

    我狂奔过去,用头去撞那面残绝人宸的鼓,面无表情地看着血从额上流落下来。

    无情的宗教怎会顾及个人情感的抗议或控诉,更何况被尊为佛的我。

    第巴还是用不尽人情的声调说着:“其实在西藏,只有纯洁的女人的皮才配制成阿姐鼓,所以,这面不洁的鼓,还是付之一炬吧!”

    “等等,你凭什么处死我的卓玛,现在你又凭什么烧掉这面鼓呢?我,才是这里的法王!”

    第巴冷冷地笑了:“不,你不是,至少现在不是,只有清除了你身边所有的魔障,你才能真真正正地行使佛祖赋予你的责任和权力,执法喇嘛,动手吧!”

    火,熊熊的燃烧着,泪,也无声的向下流淌。火里,泪里,卓玛已看不到我的心在一寸寸的剥离。

    我默然的站了起来:“洛桑呢,送我回寝宫。”

    已经从高台走下的第巴将手安慰地放在了我的肩上:“对不起,洛桑已被交给铁棒拉喇嘛法办了,我马上给你另派一个能干的侍从,好吗?”

    仇恨在我的眼睛里闪现,即而又被了无生趣所取代。

    我轻轻的推开了第巴的手,淡淡地说:“不用了!”

    [十]

    天气越来越冷,我的世界也越来越黑暗。

    因为爱情与幸福,于我已成为了一道永远无法拥有的苍凉而华美的手势,轻轻地挥过,不着痕迹。

    我不在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红宫接受礼拜,也不在白宫参习佛经,只是把自己关在雪里,自欺的认为已把所有的厌恶都隔绝在了牢笼之外。我不再复念六宝箴言,我不再轻呼佛祖的法号,我只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情,然后反复吟唱。这一笔笔用手写下的黑字,很多已被泪水浸湿。然而这是心中没有写出的情意,是怎么也不会被抹去的。我只是用这种方式,铭记我曾经的幸福,我决心用这种方式,了却我剩下的无奈残生。

    渐渐的,我似乎也明白了经书上说的话:我们只是盲无目标的在这个世界流浪。我们心构建贪嗔痴,然后自己就象醉汉一般,跟着贪嗔痴的曲子狂舞。快乐稍纵即逝,痛苦却影随形。人生就像一场梦魇,只要还认为梦是真实的,我们就是它的奴隶,心甘情愿的大梦不醒。

    是这样的。

    人都有梦,梦总要醒,可是梦醒之后人又会在哪里呢?如立痛苦的悬崖,那真的不如一觉而不去醒来。

    [十一]

    我默然地望着红宫之上,那不可颠覆的释迦牟尼佛祖。

    头顶着佛祖慈祥的伸出的手,我尝试着用额头去触碰他的指尖。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这种方式点燃不了我死寂之心的灵魂。

    “仓央嘉措,你,终于悟了吗?”

    我转身,看见桑结嘉措站在大殿之中,双眼激动地望着我。

    可是我的回答让他再次失望:“对不起,我没有。”

    我望着他,他看着我,这样的对视之前我们也进行过多次。

    然而对于情况的改变,收效却是甚微。

    “第巴,你曾说过,我会成为至高无上的法王。那么,我能飞吗?”

    “只要你彻底脱离尘俗,那么张开翅膀,就能飞起来。”

    “这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吧?喇嘛们知道,藏民们知道,我不过是你手中的一只小鸟罢了,我即使张开翅膀也飞不起来,即使飞起来也会被扯落,被拔光脆弱的羽毛。”

    第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为了卓玛的死,为了洛桑的死,还在怪我。”

    我强忍住眼眶中的眼泪,苦笑着说:“我再问你,你说,人死和灯灰相同还是不同呢?”

    “灯燃尽了,流下的只是一把把不可留存的无奈。可人即使是死了,他也能带走生前所有自己创造的辉煌。”

    “辉煌?”

    “对,辉煌。就像活佛尽享信徒的景仰,就像这雄浑不可灭磨的布达拉,就像”

    “够了,这一切,在第巴的眼中,也许就是所谓的辉煌。可是,在仓央看来,那不过是-一盏酥油灯的光芒。藏域的天下不是我的梦。但却是你的。第巴请告诉我,是真的吗?”

    第巴被我问得有些惊愕,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语重心长的说:“经书上说,人只不过是副骸骨,外面披上五颜六色的皮,男女相爱,只是色相罢了,一旦停止了呼吸,肉体腐败,颜色尽头,爱欲也就消失了。仓央你又何苦沉迷不知回返呢?”

    我冷冷地笑着:“第巴的佛理说得不错,那么这一切的辉煌雄壮,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幻象,那么我爱上空无一物的空,又何罪之有呢?”

    “怎么你就斟不破万象红尘呢?”

    “因为红尘无错,仓央无错。错的是你,一切的苦恼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只有通过我,你才能继续染指格鲁派的事务,也只有通过我,你才能和蒙古汗争夺独掌西藏的政治权力。于是对于五世达赖的圆寂你可密不发丧15年,于是桑结嘉措一手炮制了我这个不神不魔的怪胎。你,你才是全西藏最大的魔鬼。可为什么连天都不惩罚你,让你安居佛堂之上呢?”

    “啪”

    第巴狠狠地掴了我一个耳光。

    “仓央你你,你难道甘愿让这座云中圣城因为你或者我同样不可饶恕的过失而轰然倾塌吗?”

    我捂着被打痛的脸,猛然发现枭雄如第巴竟也变得年迈起来,摺邹的脸上再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满志踌躇。

    晚风吹拂着他黑色的法袍,却也不是往昔的盛气凌人,而给整个大殿平添了几抹苍凉。

    “事实上,我是五世达赖亲生的儿子。”这样惊天的秘密,正被第巴缓缓的道来“所以我才这样不能容忍同样作为佛祖的你再犯我父亲荒诞的行为。我只是希望,在我的辅导下,你能名副其实地端坐在这黄教领袖的高位之上。只有这样,在佛祖的面前,才能赎我的罪,赎我父亲的罪,可是你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听第巴说话时,我的眼睛看的是布达拉宫的穹顶。那顶端的包银在昏暗的宫殿里闪着狡诘的光。在这个收罗着全西藏珍宝的天上宫阙,人真的是渺小卑微得可怕,以至于整个喇嘛教都躲藏在虚伪的外壳里。那么,是人在玩弄着“神”的招牌,还是“魔鬼”的意志在主导着人的行为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经鼓香雾之中,我和第巴都不可能听得见颂经中的箴言,就算所有的转经筒都被转动,也超脱不了我和他的罪孽。

    眼角有泪珠不住落下,我却痴狂地笑了起来。

    [十二]

    几天后,第巴买通了汗府内侍,向拉藏汗饮食中下毒,计败,战争爆发,藏军兵败如山。

    第巴桑结嘉措被处死了。

    一连串的西藏上层连续不断的拼杀之后,这片佛祖眷顾的大地也进入了一年四季中最寒冷的时候。

    作为失败的附属品,我自然逃不脱株连的命运。

    然,一切于我已是无足重轻。卓玛离开了我,洛桑因我而死。第巴最终也倒在了自己构筑和挖掘的名利冢之中。那么,天地间独悬的我,是不是也该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了。从玛布日山顶上圣心所化光辉照四方,我将重归原我到藏地的北方再北方去将情歌吟唱,这大概就是我的归宿吧。

    果然。

    拉藏汗很快向动土的天可汗递交了奏书,指责我一切的荒唐行为与达赖身份有着的天壤之别,并奏请“废立”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被罢黩了。

    [十三]

    瓦蓝而洁净的天空低擦过我的头顶,似乎轻轻跃起就能拽住朵云彩。太阳在天的尽头微微散着暖和的光,空气里也有泥土的芬芳。

    在这样美好的一天里,我告别了布达拉宫,据说要被天可汗的兵卒,押解到他的天朝王土。

    天,还是高纯度的蓝,云,也似近距离的烟。赴京的队伍,已行至了圣山之前。

    念青唐古拉山永远地矗立,高远而神秘。

    我停住了脚步,感动地念起了“真宝言”双手合十,高举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过头,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开第三步,双手自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伸,掌心朝下,膝盖着地,即而是全身。

    我就这样以信徒的方式向着圣山膜拜了下去。

    当我额头轻叩藏疆的土地时,我已泪流满面。

    [十四]

    我最终没有离开西藏,叩拜了圣山之后,我便遁离了尘缘。

    雪域的神鹰托付不起我的身体,于是便在苍茫的浮云前坐下,睁开了浑浊一世的双眸。蔚蓝的天空,洗净了我心海的积尘。我看到了圣湖的幽婉,看到了日喀则的风光,看到了青稞生春雨,看到了酥油茶飘香。我还看到了格鲁派的一个又一个信徒顶礼匍匐在山路之上。他们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丈量己与佛的距离。我于是在天边露出了曾经的笑容,回首观见跋涉过的荒凉或者荒唐。苍凉的发现,其实佛与人是一样,都是不安分的灵魂包裹在不安分的臭皮囊。诸色充斥的人间和西天圣洁的彼岸,事实上所有的道路都相通着。

    昨日的风光,经年的岁月,去后又归来的苍烟淡淡,尘埃落定的最后,我伫立在那迷途的青荷之后,它被世俗的媚香招揽一身,并经历了痛彻心扉的彷徨和流离,最终折射出一道影子,影子告诉我,你所追求的,不过是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罢了。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编者按 一个过着普通的但幸福的生活的少年却无故被利用作活佛,从此,他失去了一切,亲情、爱情、自由,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