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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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锅儿原本并不瞎,只是驼背,人称“罗锅儿”

    瞎锅儿天生的罗锅。据说,他出生的时候,难产,倒着出来的。他娘折磨得很,满头大汗的“嗷嗷”地叫。他爹在屋外吓得也是不轻,抽着旱烟袋儿,焦急地走来走去的。女人在屋里只是喊:“金宝,你这个狗日的,俺再也不给你生孩子了!”骂了一句,还是嚷嚷着喊:“痛呀!痛死我了!”瞎锅儿的爹,就是金宝,就时不时地在门口望望,趴在窗口瞧瞧。接生的婆子见他手足无措的,说:“女人生孩子,别看,别看!”他也根本看不见什么的,屋子里就是黑洞洞的,装满了女人的哭喊声。接生的婆子看见先出来了一条腿,知道坏了,是难产的,就忙颤颤地跑出来,说:“金宝,快!快!恁媳妇难产,快给菩萨烧捏儿纸,求求!”金宝一听,心里也是害怕,就在当门儿,点了香给观音菩萨供上,还化了纸烧起来。他嘴里咕哝着,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让俺媳妇平平安安地把娃儿生出来。菩萨保佑啊!菩萨”

    他们折腾了很久,总算是把孩子给生下来了。孩子“啊——”地一声喊,接着就是“啊啊”地一阵哭。在门外抽烟的金宝听了,又叫了一声:“菩萨!”他就慌慌地跑进了屋子,急着看他的儿子。那婆子满头大汗的,说:“金宝,好福气呀!是个带把儿的,恁媳妇给你生个娃儿!”金宝也是“嘿嘿”地傻笑,就看了媳妇生产后疲累的脸,带着幸福的笑,他也觉得幸福。他想抱抱儿子,亲亲他,逗逗他,教他说话,走路他还想着很多很多,那婆子却把他支开了,说:“去去,快去打点热水来,把恁媳妇和恁娃儿洗洗!”他“恩”地一声,就高兴地走开去打水了。他在灶屋里,还没有把烧好的水打出来,就听那接生的婆子喊:“金宝,金宝!快,快!恁媳妇大出血了——”金宝听了,骇得打水的盆子和瓢都滚到地上“丁零桄榔”他也没有鼓得热水洒了他一身,就慌忙往堂屋里跑。接生的婆子正拿着盖窝,衣服的去堵,可是怎么也堵不住,血流不止的。金宝一看,就傻了眼,心疼地看着媳妇,想去抚抚她,说些劝说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劝说。他就抱着女人的头,眼里盈满滚热的泪水。金宝媳妇刚生产完,累得没有一丝儿的力气,突然又大出血,更是痛苦得没法儿形容。她的脸色儿渐渐地苍白,嘴里“啊啊”地喊,想号啕出来,却又没有力气,就是泪水儿在脸上默默地往下淌。金宝边喊着“菩萨,菩萨”又去抱媳妇的头,眼睁睁地看着媳妇流血不止的,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那接生的婆子,用衣服什么的堵不住,就在当门的香炉里抓了把香灰给堵上。血止了,一会儿,又冲开了香灰,流了出来

    金宝媳妇就死了,只剩了金宝和他儿子两个人过日子。金宝看着儿子可怜见的,又当爹又当妈的,照顾儿子,对儿子充满着生活的希望。他后来却发现,儿子是个罗锅儿,脊梁上就像背了一个包袱。他给儿子取名顺生,一是想着儿子的难产;二也想他有孙子的时候,别那么难。他看着儿子,就想起了媳妇,心里就非常的伤,却也只是徒劳的伤。

    金宝家有头驴,有个磨豆腐的坊。说坊,也不很大,就是在他家灶屋的山墙边又搭了个棚儿,盘着两方磨,支了个锅,用来磨豆腐。金宝忙完庄稼活,就是磨豆腐来养活他们父子俩。磨豆腐最多的时候,是逢年过节的,还有人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就订了十斤八斤的豆腐。他们父子俩吃了晌午饭,就开始泡豆子,扫磨台,刷锅准备磨豆腐。一磨,就磨到三更半夜的,鸡也叫了头遍儿。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多,前几天的雪还没有化干净,雪就又下起来了。雪停了,再晴两天,化两天。从南往北看,像是阳春的三月,日光白光光的,麦苗儿绿绿的,只是冷的风让人觉得天还是冬天的天;从北往南看,房顶上,沟坎儿上,还是一片片的白。北风一阵刮,天上就卷了厚厚的云,傍晚的时候就又下起了雪。雪大,鹅毛儿似的,晚饭还没有做好,屋子外的地已经白了。金宝和儿子正在豆腐坊里磨豆腐,就听庄子里一声“咚”的响,声音儿响得很,那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就“哦”地一阵哆嗦。顺生正在帮着他爹扫磨,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了,听了那一声响,也是一个激灵。他知道是枪响,是老哑正在放枪。老哑是个哑巴,有一杆猎枪。下雪的天气,他就出去打兔子。那时候,地里的野兔子也多,就有往庄子里跑的。下雪的日子,雪地上就是一道一道的兔子跑过的爪印子。放了狗,跟着印子找,就能找到兔子的窝。顺生知道老哑打兔子,他也跟着去看过。老哑打兔子时候,在那黑糊糊的枪筒里放火药,在装他准备好的砂浆子儿,压实,屯紧,然后就扛着枪追兔子。遇见了兔子,就伏在地上,瞄了一下“砰”地一声就打出去。那兔子跑着,就一个跟头扎在雪地里。老哑和跟着他的一帮人,看见兔子给撂倒了,就“啊”地一声,兴奋地跑过去,拎着被打得血淋淋的兔子就放进蛇皮的口袋里。顺生听了那声枪响,心里就是痒痒,说:“大,明儿个俺去看老哑打兔子去!”

    “快干活吧!这几天庄里办喜事的多,人家要很多豆腐呢!”金宝正在架子旁边过豆腐渣,看了儿子满脸的不高兴,又说:“今儿个的磨完了,明儿个没有人要了,你想去就去吧!”金宝疼儿子,他讨儿子高兴都来不及,他不想儿子心里难受,毕竟还是孩子。

    顺生听了,心里高兴得很,就很起劲地干活。

    第二天,金宝还和以前一样,起得早。他经常走村窜户卖豆腐,为了赶在人家做早饭前头,他就起的特别早。再说,自从媳妇死了以后,他又当爹又当妈的,也早去了懒惰的劲儿,勤快得很呢!他想去喊顺生,帮他挑挑儿给别人送豆腐,又想夜儿晚上磨豆腐磨得晚,就没有去喊。他去拿挑儿,一看,儿子的床已经空了,盖窝子就随便地给翻到一边。他走过去,摸了摸,早凉了。他知道儿子早起去和老哑一起去打兔子了,就“唉”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怎地生气,还是去装他的挑子,去给人送豆腐。

    金宝送完了豆腐,正在家饮驴,就听“叔,叔”地喊。他抬眼看了,见建国呼哧呼哧地跑来了,他就感觉不对劲儿,就问:“咋了?咋了?”

    “罗锅不,顺生顺生给枪打了,他跟着老哑跑,枪就走火——”

    金宝“腾”地就扔了饮驴的水桶,门也不关,就慌着往外跑。

    建国差点儿就给他装倒了,趔趄着说:“叔,不碍事儿,他给送到老药皮那儿了”

    金宝也不等他说什么,就慌忙地往老药皮家跑。他跑到的时候,老药皮已经给顺生洗了伤口,包好了。金宝一看,儿子顺生的左眼睛给包着一层纱布,另一只眼里都是泪水。他就过去拉了儿子,脱了鞋就在他屁股上打,说:“娘里个b!你咋不死哩!”“哗哗”地就是几破鞋。顺生本看见他爹跑来了,正是更难受的时候,却没有想到他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打他,他就哭着,半边脸儿湿了一片。老药皮和其他人就都拉住了金宝,都劝他,说:“别打了,孩子也不想的!快别打了!”金宝心里也是难受得很,又急又气的,见了儿子就是打,打过了,看着儿子那样,也是心疼。他就问老药皮儿子的眼睛怎么样?老药皮说:“被枪子儿扎了,估计那个眼睛不中了。”金宝的心就又是“咯噔”一下,就是满地伤。

    顺生就瞎了左眼,还是磨豆腐,还代替了父亲,挑了担子走村窜户去卖豆腐。人们以前叫他“罗锅儿”自从他瞎了以后,人们就叫他“瞎锅儿”了。瞎锅儿一直没有娶,不是他不想娶,是他娶不到。人家小伙子姑娘家的,到了“女大当嫁,男大当婚”的时候,媒婆都能把他们家的门槛儿给踢烂。媒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嘴上一颗痣的,一看就知道能说会道的。金山曾找过媒婆,要给他儿子找一个媳妇的。媒婆开始也是挺热心,找了很多个,不是耳朵有点聋就是腿有点拐的。可是,就是没有成事儿。好一点儿的姑娘,看不上顺生;差一点儿的吧,顺生年轻气盛的,又不答应了。金山疼儿子,也不想太委屈儿子,可是总得娶媳妇呀!就还是求那媒婆。媒婆看他们的事儿不好办,就淡下了心了,也就嘴上答应,只是没有用心去找。眼看着,儿子渐渐地大了,二、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娶不到女人,金山心里就特别的难受。难受也没有用,儿子年纪又大了,更讨不到老婆。村里很多成全的小伙子也有娶不到女人的呢!何况顺生又罗锅又瞎个眼的?

    顺生没有女人,却就有了孩子了,还是个女娃儿!

    那天早上,顺生挑了担子去卖豆腐。九月的天,早上就是雾昏昏的,粉粉明儿,鸡还在“唧勾——勾儿——”地叫,他就出了村子。他在村头见着了拾粪的老张头,问了句:“叔,拾粪呀?”那老头儿看了他,说:“是呀!去卖豆腐?”他就笑着点了点头,走了。

    顺生卖豆腐,不去村南的庄子,他去北边的红树张庄、王家庄、李家湾儿、大小李楼、赵庄他之所以不去南边,是因为娄家寨就在村南边,娄家寨有卖豆腐的娄老六。据说,他们曾干过一架。有次,瞎锅儿卖了豆腐回来,把家里留的豆腐去送给本村的几家老主顾。人家却说不用了,已经买了豆腐。他一问,却听说娄老六来过了,人家等不及他,就先买了豆腐。他心里就有气,只好把豆腐拿回来,爷两个吃了几天的豆腐,最后还是馊了不少。卖豆腐的不喜欢吃豆腐,就像厨师大多不是美食家一样,腻!后来他在家,就听着娄老六在村子里吆喝:“换——豆腐来——换——豆腐来——”他心想,你娄老六把生意做到我家门口,不是抢生意吗?!他就气冲冲地赶出来,拦了娄老六就给他说理儿。娄老六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的,说:“你卖你的豆腐,我卖我的豆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人家想买谁的豆腐,就买谁的!”顺生就更是气,说:“我们庄子有豆腐坊,你也来卖豆腐,不是‘戏台旁边搭戏台——给我对着唱嘛!’不行,你不能在这儿卖!”娄老六知道在人家门前,不好惹,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就挑着担子,怀恨地走了。一天,顺生去大吴庄卖豆腐,回来的时候,正碰着娄老六。常言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说:“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就你“呸”地唾了我一口,我也“呸”地唾你,两个人对骂了几句,就干上了。他们在漫野地里扭在一起,两个豆腐的挑子也给踢在了一边,水豆腐、千层的豆腐就白花花地撒了一地。幸亏从姚家堡出来的几个人路过,见是两个卖豆腐的在打架,就忙地拉开了。他们就找了这几个人评理,最后谈定了,娄老六卖豆腐只正南不正北,顺生就正北不正南。所以,顺生就只是去村北的庄子卖豆腐。

    顺生出村正北走,要路过一个废了的土窑。那土窑以前又烧砖烧瓦的,后来时兴吊窑了,土窑就废了不用了。土窑是一大堆儿的土,临近的村子就有很多人去拉土,里面还有砖子儿的,回家垫屋子院子,都很好。土窑实际上,就只剩了一个不大的土堆儿。那天,顺生路过那土窑的时候,就听见“啊——啊——”的声音。他先是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可想想,谁家的孩子会在这儿呀?他就想是猫叫春儿。他听过猫叫春儿。在夜里,猫儿“呜——啊儿——啊儿——”地叫,就像是婴儿的哭声。他听着,就想了女人,就在盖窝里摸他那硬硬的东西。他只想该是猫儿的,没有管就走了。他走了几步,听有“咳咳”的,接着就又是“啊——啊——”的声音,那声音却是哑了的。他觉得还是像个小孩,就又回转了来,寻了声儿找去,正在那土窑上被挖的一个沟坎儿上,看了一个包袱。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他扒开看了,正是一个婴孩儿,是个女娃。那孩子见了他,就止了哭声儿,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他。他看看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自言自语地说:“谁这么狠心,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给扔了?”

    乡村里的确发生过不少扔小孩的。有的是因为孩子生下来就有病,治不好,或者能治得好也治不起,就偷偷把婴孩儿给丢了;有的是因为姑娘小伙子没有结婚在一起厮混,就生了小孩子,经不起人家的闲言碎语,就把孩子给裹着,扔了;还有的是因为孩子多,却都是女娃儿,想要个男娃,孩子生下来,却还是女孩儿,或就给了别人,狠心的干脆就扔到了医院乡村里有老传统,相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信“人多力量大”“多子多福”就一直生,一直生。没有儿子的,就非得生个儿子不中,闺女儿就是两个三个五个六个的;有的有了儿子,就还想多要几个,儿子多了,在村里也是不受人欺的!后来就实行计划生育了“每家只能生一个孩子”违者就重罚。乡村里的人没有计生的观念,两口子忙活了一夜,媳妇就有了,就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生得多,就被罚得很,每年都交超生子女费。如果到计划生育的人下乡检查的时候,他们交不起成千上万的钱,就都给抄了家,屋子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给你拉走。所以,有人生得多,又害怕计划生育的罚,也是养不起的,看不是个男娃儿,就给扔了。

    顺生想着,就皱着眉头。他没有孩子,见着这么可人怜的孩子,就心疼。他逗了逗那孩子。那孩子就是咧嘴儿笑。他更是爱怜得不能行,就干脆抱了那孩子,转回家去了。顺生爹见了顺生抱着个包袱回来了,挑子儿原封不动的,豆腐也一点儿也没有卖,他就不知道就里。顺生高兴地把原委说了,说:“爹,咱就养着她吧!”金山听了也是觉得奇,想这也是缘分,见儿子热心养着,自己也是高兴,总算有个孙女儿。他慌忙地接了顺生抱着的孩子,掀开小盖窝儿,看那孩子,见了也是爱着怜着,就不舍得再放下。那年,他们家门口的桂花树开花开得好,整个院子的香。金山看了看那棵老桂树,说:“孩子就叫小桂吧!”

    后来,他们爷儿两个叫得亲了,就叫:“桂子!桂子!”桂子五六岁了,跟着顺生喝豆浆豆花的,长得白嫩的,胖胖的,大而黑的眼,饱而满的脸,灵气得很,就是人见人爱。桂子从来不遭什么罪儿。她爹和她爷都疼她,两个人挣着疼抢着疼,像挣宠似的。爷爷和人叙话儿,抽着烟袋杆儿,抽完了就把烟袋杆儿给缠巴缠巴放到一边。桂子看见了,就拿了起来,给爷爷清烟袋锅儿里的烟灰。几个和金山叙话的人,都夸桂子知道给她爷亲,就问:“桂子,是你爷疼你?还是你大疼你?”桂子起先不回答,眨巴着两双大眼睛,眼睫毛儿忽闪忽闪的。金山也说:“桂子,谁疼你耶?”桂子看了看他爷爷,又看看众人,羞怯怯地说:“俺爷!”她回答了,她爷爷就对她更是亲。她在她大那也遇到这种问题,她却说是她大了。她通能着呢!在她爷和她大面前,她就说:“都疼!”

    顺生爷儿三个日子过得美,但是,美中不足的有两件事:一是桂子大了,老是问她娘;二是桂子爱生病,遇到一点儿的风寒就感冒发烧的,厉害!有一天,顺生刚牵了驴,让拉磨儿,还没有走了两圈儿,桂子就哭着回来了。他看了心疼,就不管了驴,蹲下来给桂子擦眼泪,问:“乖!别哭了!给爹说,咋了?”

    桂子见了她爹,哭得就更伤心,忿忿的,委屈得很。

    顺生就说:“俺桂子乖,俺桂子不哭!”顺生好一阵哄,桂子才不哭了,忿哧忿哧地说:“大,俺娘呢?俺是不是没娘的孩子,是爹捡回来的?”

    顺生听了,就知道外面人给桂子说什么了,就说:“别听人家瞎说!俺桂子咋没有娘呢?谁都有娘,没娘咋能有他呢?”

    桂子说:“俺娘呢?”

    顺生听了,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也是很地疼,想了一会儿,说:“你娘去给你买棉花糖了,桂子不是好吃棉花糖吗?你娘啊!去给你买一大把的棉花糖,让你吃个够!”

    桂子听了,就嘿嘿地笑,擦了眼泪说:“俺娘去买棉花糖了!俺娘去买棉花糖了!”高兴地又跑走玩去了。

    顺生就没有心思磨豆腐了,一个人在那儿,就是难过。

    桂子七岁的时候,得了一次很厉害的风寒“咳咳”的,烧得很。金山慌地请了老药皮。老药皮把了脉,却不敢下药了,说:“快请瘸子来吧!”说着,就唉声叹气地走了,走的时候还直摇头。金山爷俩知道不好,忙让顺生去请瘸子。

    老药皮是中医,开中药铺。瘸子是西医,开西药铺。他们平时谁也不服气谁,不会轻易把病人让给对方诊。金山在屋子里想着,就着急地走来走去,看着桂子病得难受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安。

    瘸子背着药箱子,一瘸一拐地跟着顺生来了,见桂子病得厉害,就忙地给她诊断。他先拿了体温表给桂子量体温,又拿了听诊器,听桂子的心跳什么的。他只是摇头,金山爷儿俩问:“咋了?咋了?”他也先是不说什么病,只是咕哝着:“不会是吧!不会是吧!”金山爷儿两个吓得脸都白了。瘸子拿了体温表,看,四十一度,他骇了一下。顺生急着问:“到底咋了?”瘸子说:“赶快收拾了,送医院吧!恐怕是肺炎!”

    桂子是给送到医院了,确是肺炎,但是没有抢救好,还是死了。

    金山想了桂子,就哭得很,满脸儿都是浑浊的泪,心里也是伤,郁郁的,就病倒了。金山病了,就窝床不起了。

    顺生还照顾他爹,还磨豆腐。夜里一个人忙着,就想起了桂子。桂子活着的时候,都能帮他磨豆腐了。他在一边看着驴,一边吊豆腐渣。桂子就在一边烧火,好点豆腐。她烧着火,还给她爹不停地说话,小嘴儿吧唧吧唧地,说了自己还“咯咯”地笑,高兴地拉得风箱“逛荡逛荡”的。顺生想了,也是笑,只是看了空空的房子,心里就是很难过,眼里已经是滚热的湿润了。

    顺生的爹,金山,后来说不行就不行了。那天晚上,顺生见他爹胃口好,就给他爹多喝了一碗稀饭。吃过了,他让他爹睡了,他就收拾了锅碗儿,又去磨豆腐了。他磨到鸡叫头遍儿才去睡。以前,他不和爹一起睡,他爹病了,为了照顾方便就一起睡了。他轻轻地钻进被窝儿,就睡了。他感觉到他爹很凉,以为是没有盖好,就又给他爹掖了掖被窝。他正去睡,又碰了他爹,感觉还是凉。他慌地拉亮了灯,看见他爹,已经僵硬了。他的眼泪,一下就夺眶而出了,旧伤新痛,都来了,就在深的夜里“呜呜”地悲伤地哭

    顺生还是磨豆腐,就一个人过。还有一头老驴,在顺生很无聊的时候,它也“恩——啊!恩——啊”地叫几声。顺生也只有这一头老驴陪着了。

    人们怕是把他的名字也给忘了,都叫他瞎锅儿,要买豆腐了,就叫了儿子,说:“去!去瞎锅儿那儿,买一斤水豆腐,一斤千豆腐!”孩子也叫他“瞎锅儿”他一点儿的也不生气,似乎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了,就是卖豆腐的“瞎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