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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叔读的书不多不少,正好铸成他的书生意气。
如果他读的书多到鲁迅的程度,能从教科书里看出内容以外的内容来,他绝对不是后来的人生结局;如果他像大伯一样,读书读到刚好能写写借据领条,也绝对是另外一种人生。
满叔不属很讨人喜欢的那种,他讲出的一些话总是让周围的人一头雾水。我总感觉他很孤独很孤独,也许根本就没有过伴随终生的知音。如果说他曾有过知音,那就是少年时代的我。遗憾的是我渐渐长大,读过了远远超过满叔的书,更糟糕的是我后来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明白了很多教科书以外的人生道理,于是注定了我不可能成为满叔一生的知音。
老家院子后面的狮子山上,蓄积着我整整一个暑假的梦,再就是我和满叔的累累足迹。严格点说,我的梦很大程度上是满叔撩起的。满叔一个星期的轮休,就是带了回奶奶家度暑假的我在山上走来走去。满叔很有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书生意气。满叔说南坡可以种经济林,北坡可以种植中药材,每年的收入一定可观;山脚筑一道坝,将从后山蜿蜒而来的一条小溪蓄成稍稍有点规模的水库,安一部扬程可达山顶的抽水机,即可让中药材旱涝保收,又可科学养鱼,每年至少可以卖出几万斤鱼;水面还可以种植浮萍,为乡亲们养猪提供足够的草饲料,每年可出几栏猪。满叔说假如乡亲们采纳他的建议,不要几年就可以过上好日子。满叔说他有可能会辞了邮电局的那份工作,回来施展自己的一番抱负。我完全憧憬在满叔描绘的宏伟蓝图里,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满叔的万丈豪情激奋着我,也心潮澎湃跃跃欲试。当然,当时不觉得满叔的想法有什么不妥。
实际上还没等到叔叔回到家乡施展抱负,资江中段柘溪水电站的兴建将家乡沦为一片汪洋。乡亲们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背井离乡,迁往湘南山区和湘北湖区。叔叔家小来到了毗邻湖北的洞庭湖畔。为了照顾家庭,满叔也就从老家的邮电局调到了洞庭湖畔一个小小的邮电所。
听到满叔辞职的消息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满叔无可药救的书生意气。那时,我已经随同千千万万城镇知青下放至边远山区插队落户,当时的我早没有了少年时的万丈豪情。尽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不是全无收获,可由阵营庞大的文盲半文盲对读过几年十几年书的城镇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怎么说也是一个历史的大笑话。可是这个将来的历史笑话在当时怎么也让人笑不起来。我们下放的老山区至少有一半人家住的是茅草房,一个劳动日的价值不到三角钱。绝大多数人没有棉裤,更没有城里人穿的毛线衣毛线裤,就靠蹲在烟雾腾腾的火膛边度过整个冬天。他们过着和老辈人一模一样的日子。神情木讷的山民根本就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知青生活将我少年时的雄心壮志荡涤得无影无踪,我只能用现实的眼光来重新审视社会人生。我当时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回城,哪怕回城掏厕所扫马路。
我回城后的第一份工作实际上并不比掏厕所轻松,也不比扫马路体面。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就是竞争。我父母根本就没想过冠冕堂皇的口号后面会有暗箱操作,我于是没能招进人人渴望的省属大厂矿,进了那次招工大潮中最差劲的县属工厂。因为同样的认识能力,我又没能进入梦寐以求的机修车间,分在完全手工操作纯粹苦力的打砖工段。其后的所见所闻,与我们教科书上写的和小说电影上放的竟有着天壤之别,曾经被老师被满叔激起过的理想抱负也就被生活磨砺得了无痕迹。一切的一切,慢慢都看得很实际很实际,人,也就慢慢变得很实际很实际。
满叔重回故里时,我已经到了满叔当年的年龄。满叔理所当然已是霜染鬓发满脸沟坎,早没有了当年英姿。我见到满叔的时候,他说话的语气一如当年,却分明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底气。这时候的满叔毕竟饱经沧桑,有了足够的社会阅历,尽管他并没有从自己的社会阅历中吸取多少借以谋生的养分。我是从父母那里才得知了满叔辞职回家后的坎坷经历。
满叔受不了当地半文盲邮电所所长的颐指气使,以及本地职工的一致排外,于是忿而辞职。辞职后才发现在广阔天地里想大有作为真的很不容易,实际上那时连多做几蔸菜都被说成是资本主义,又哪容得你大有作为?满叔压根没想过,在断绝工资来源后得靠卖几十斤粮卖几十斤菜才能买到包烟,日子过得就很有些憋气。这样憋气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终于盼来了八十年代的春风,满叔兴高采烈,踌躇满志,重新点燃起早年的万丈豪情。他对于报刊杂志的所有致富信息都信以为真,对于所有发财人的话都深信不疑。有人在江西做土纸赚了很多钱,和其中一个谈了半个钟头,就想象着将来自己也绝对是其中的富翁。正好我的一位堂姐嫁在江西莲花县,立即写信与他们取得联系,询问有关事宜。其实我堂姐对造纸的事情不很了解,回信含含糊糊,可满叔没等将一切弄明白,几个月后即毅然决然的举家迁往了江西莲花。江西的确有着相当丰富的造纸原料,满山满坡的竹子自生自灭烂在深山沟里,完全可以将其化为财富。满叔凭着侄女婿是本地人的面子,像当地人一样,很快在老山沟里用竹木材料搭成了几间房,算是安下了家。上面我说了,满叔将一切都看得很容易,连师傅都没请,就凭他偷偷摸摸在外县的一个简易土纸厂看了一个上午,在和工人的聊天中知道了大致的配方,再加上年轻时看过老家同类土纸作坊的点滴印象,就回来着手筹建造纸厂。其结果可想而知:造出来的土纸质量远不如人家,卖的价格很低很低。当然,凭满叔的聪明才智,的确一批比一批质量要好 。可一场半个多月的连绵大雨将满叔的几十吨纸浆全部烂在了池子里,这对于本小利微的满叔无异于灭顶之灾。他后来完全无法撑持,只好不了了之。满叔当然不愿意在江西的老山沟里一年四季吃老玉米,于是又举家远徙,迁回了老家,并凭我父亲的面子,做当地移民处理,享受政策待遇转为了城镇户口,一家人在县城租房住了下来。
老家县城没有多少国营大厂矿,国家安排就业的人不是很多,绝大多数靠做生意养家糊口。满叔的几个姨妹就在城里做着小生意,日子过得算滋润。满婶很快就买回了一担箩筐,开始沿街叫卖水果。满叔却对满婶的小贩生涯不屑一顾,他跑来我家,向我父亲借钱。他要做大生意,搞水果批发。和我父亲谈生意时眉飞色舞条条是道,不由你不信他将来就是大老板,就是大富翁。我父亲并不指望他成为大老板大富翁,不过真的想扶他一把,以改变他家目前的困窘,于是慨然解囊。可是满叔根本就不是做大生意的料,他的所有经验都来自和生意人的一次两次闲谈和自己想当然的一些所谓策略。殊不知做生意的很多秘诀,是生意人以开始的失败或者说是自己花昂贵“学费”得来的,人家绝对不会告诉你。再说,满叔压根就不知道做生意的风险和艰难。除此以外,满叔最致命的弱点就是不会精打细算,财务方面稀里糊涂,也许和他合伙的几个亲戚朋友,人家看上去亏了,实际上没亏,就他实实在在亏了。结果几个回合下来,满叔亏得一塌糊涂。如果他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善于总结经验,他也许也不是后来的样子。可惜的是满叔自此一蹶不振,状态一落千丈,就认定了自己不是做大生意的料,没有做大富翁的命。其实开始阶段做不了大生意很正常,他可以像满婶那样先做点小生意,很多后来的大老板都是从小摊小贩开始的。可他放不下架子,大生意做不成就什么都不做了,自此成天泡在了牌桌上。当然,毕竟年纪大了,也许再没有了年轻时的抱负和自信。
他压根没想到他泡在牌桌上带给子女的负面影响。两个女儿还好,因为嫁给了有点能耐的男人,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三个儿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父亲一样,什么事都不干,成天游手好闲。尤其是第二个儿子,竟然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时不时的被警察或城管队员抓了去,几次都是我父亲凭了自己的一张老脸,找过去的下属同事,想方设法弄出来。现在,哥哥弟弟终于出去打工了,老二至今还赖在家里吃老妈。满叔全家的吃住穿用,就全落在了满婶那一副(满叔先前不屑一顾)的水果担子上。一副街沿边的水果担又能赚多少钱呢?满叔一家的生活充其量能保证一家不挨饿而已,连给谁添置一件衣服都绝对要斟酌再三,一家人的穿着打扮,几乎与老山沟里的穷苦农民无异,我们家的旧衣服,几乎都给了他们。
满婶对满叔从失望到讨厌,加上日渐老迈,也就再没有了好脸色给他看。满叔除了在家吃饭,几乎要不到任何零花钱。他时不时步履蹒跚的来我家玩,在父亲那里讨点钱买烟,或者干脆兜上父亲的一包烟。家里妻子儿女谁都不将他当一回事,谁都不想听他说什么,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也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去世后,除了春节来给二嫂拜一次年,他就极少上我们家了。我们侄子辈的,有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老人家一面。
那年的春汛时节,弟弟打电话给我:满叔从家里走出去三天没回家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问过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弟弟给我电话的第二天,在距离县城四五里的河面浮起一具男尸,经辨认,正是满叔。据后来满婶回忆:那天早晨,满叔向满婶要钱打牌,满婶不给,两人就吵了起来;惊动了邻居,都说满叔的不是,说你成天好吃懒做,还好意思向老婆要钱?满叔自知理亏,就神情沮丧地走了出去,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
满叔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们只好将给我母亲准备的一副棺材给了他。我和弟弟去看了最后的满叔,他已被几天的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满婶和他的儿女除了向我们诉苦,脸上没有任何哀戚。我后来弄懂了他们的用意,就是想要我和弟弟多出点钱来送走满叔。我开始很气愤,我说养老送终是你们做儿女的责任,你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呢!棺材钱已经由我们出了,难道整个丧事都要做侄儿子来包揽?你们不感到脸红?可他们不脸红也不回嘴,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我们。气愤归气愤,我们两兄弟看在满叔的份上,只得又掏出1000元钱,说我们有再多的钱也不能给了,余下的由你们五兄妹为父亲尽最后一次孝。
满叔人生的失败,全在于他自始至终的书生意气。首先,他信奉所有的教科书类的宣传,除此恐怕没看过别的什么书,没学到太多本领。于是,他将一切的一切看得太容易太美好。他一点也没想过理想与现实究竟有多大的距离。当理想遭受现实的严峻挑战时,往往不会调整自己,尤其不知道人行于世,还有没挂在人们嘴上的另一套游戏规则,所以失败了往往还找不出真正的失败原因。他性格上又很娇弱,一遇挫折就全盘否定自己选择放弃。再加上自视太高,有高贵的心态,没高贵的素质,不屑于小百姓的谋生方式,实际上连最底层百姓的谋生能力都不具备,最后对自己完全丧失信心,陷入无可挽回的自暴自弃。最麻烦的是他偏偏又有着小读书人的自尊,忍受不了最一般的感情伤害。
于是,满叔万般无奈地选择了这么一种悲剧方式告别人生。
实际上,满叔一辈子毁于书生意气,最后死于无可救药的书生意气。满叔实际上就是当代的孔乙己,或者说,他就是孔乙己的一个兄弟。鲁迅没写到孔乙己的死,不过我想,孔乙己最后的人生结局,大概与当代孔乙己差不了太多,绝对体面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