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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初夏,古丽盖花开过,银吉嘎花怒放,这正是黄羊、牝鹿产羔的季节,湛蓝的天空掠过几对飞鸿的倩影;浓绿的树丛,传来阵阵鸟鸣,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都儿喜将她寝帐的天窗打开,然后躺回床上,枕着双手,仰视高不可测的晴空,看白云浮动。
今几个是个好天气呢,她似乎不该老躺在床上虚度光阴。
都儿喜翻身才想下床,就听见忽兰在帐子外唤着:“格格,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她人都在帐子外了,她还会拦着吗?说完,都儿喜起身坐在铜镜前,以木篦梳齐她的长发,都儿喜透过铜镜,将忽兰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正笑得一脸贼兮兮的。
她侧着头,看向忽兰。“我可以问一问,忽兰为什么一大早就这么开心吗?”
忽兰捱近都儿喜的身边,鬼灵精怪地答:“忽兰开心是因为格格开心。”
“我开心?”
“嗯。”忽兰重重地点头,伸手接过都儿喜手中的木篦,将格格的长发编成一条条细长的发辫,再用金箔珠花穿进辫子里,将都儿喜装扮得漂漂亮亮之后,戴上固固帽。
“好了,格格可以去见驸马爷了。”
驸马爷?
都儿喜笑着转身,一脸的喜盈盈。“阿尔坦来了!”
“就在诺颜的牙帐里,同诺颜在商讨国事呢。驸马爷说他一会儿就来,所以格格可以待在帐子里等驸马来,不用急着到诺颜的牙帐找驸马。”
“好呀,忽兰,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忽兰哪敢啊;这会儿格格后头不仅有个当诺颜的阿爹,还有个当千户长的良人作靠山,忽兰纵使是跟天老爷借了胆子,可也不敢取笑格格您呐。忽兰能做的就是将格格装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到驸马爷的面前,让驸马爷的眼珠子一看到格格后,就移不开了。”
都儿喜巧笑。“瞧你把阿尔坦说得像只苍蝇一样。”
“而格格就像是蜜,甜甜的蜜。”
“谁是苍蝇?谁是蜜呀?”阿尔坦掀开了帐帘,举步进帐里来。
一进帐里,阿尔坦就卓立在都儿喜面前,一双眼珠子真如忽兰所讲的那般,见到了都儿喜,就定固住,移不开了。
忽兰掩嘴直笑。“就说我们家格格像蜜似的,任何铁铮铮的汉子见着了我家格格,怕不化成了绕指柔,成了爱吃蜜的苍蝇。”
“忽兰,不许你胡说。”都儿喜让忽兰的话给羞红了双颊。
“唉哟,格格与驸马早已是爹娘应允的一对了,这会儿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莫非格格是嫌忽兰在这,叨扰了驸马与您谈心!格格早说嘛,忽兰这就退了下去,好让格格同驸马爷说些贴己话。”忽兰调皮又贴心,话才说完身子便像只花蝴蝶似的翩飞出去,留下一片天地给都儿喜跟阿尔坦这对像璧人般的未婚未妻。虽然忽兰对英姿飒爽的阿尔坦是一片祟慕,但她仍希望格格与阿尔坦驸马能终成眷属。
都儿喜背对着忽兰,不知道忽兰的心事;对忽兰,她是又宠又头疼。“看我把她惯成了什么德性。”
“你与忽兰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她有你这样的主子,是前世修来的好福分。”
都儿喜昂着脸笑。“你今天同忽兰一样,嘴巴都沾了糖、抹了蜜不成?”
“怎么说?”
“说的话都讨人喜欢呐。”
“那是因为你好,所以旁人才说得出这样的好话来。”
都儿喜摇头。“这话听不得。”
“为什么?”
“因为听多了会上瘾
“那就早点嫁给我,我每天说这话给你听,你便不怕上了瘾头。”
“就为了听你说好话,便要我嫁你?”都儿喜扬眉,不以为然。
阿尔坦执起都儿喜的柔荑,叹道:“都儿喜,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她聪慧圆滑像条泥鳅,让他抓也抓不住。
都儿喜只是笑,又问:“今儿个来是为了什么?”
“来见你。”
“贫嘴。”都儿喜别过头去,窃窃地笑开了眉眼。
“你不信!”
“你身穿猎衣,手拿七石弓,肩背箭囊;教我相信你这身装扮就只为了来见我”都儿喜一笑,说了句:“我想你该是要陪可汗上围场打猎才是。”
阿尔坦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输了。早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你一双眼睛,我是要陪可汗上不儿罕圣山。”
“小心一点,近来努尔哈赤的八旗军四处打游击战。”努尔哈赤的野心不小,大有一统山河的雄心壮志。
阿尔坦嗤以冷笑。“我们蒙古勇士才不怕那些红红绿绿的八旗军。”八旗军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是三万人等,他们光一个察哈尔部就四十万大军,这哪是八旗比得上的?
“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你在担心我?”阿尔坦咧着眉眼笑,喜孜孜的只为都儿喜的一个关心。
“是,我是在为你担心;担心你为了你的可汗,不顾性命,全忘了土默特部里有个都儿喜在操心你的安危”
“为可汗尽忠,是为人臣等的职守;而平安归来,还你一个安全无恙的阿尔坦是身为土默特部驸马、你都儿喜良人的责任;我会为了你而平安无事的。”阿尔坦在都儿喜的额前落下一个吻,许下他的承诺。
“我走了,今儿个我会猎一只大野鹿,回来给大伙儿加菜。”阿尔坦挥挥手,告别了都儿喜,跃身上马,奔向不儿罕圣山。
都儿喜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心口却聚合了不安。她的第六感一向很灵,今天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白、红、黑三匹骏马领着上千名的士兵,在不儿罕圣山的三座山峰下穿行。
可汗萨尔端康骑着他的赤兔快马领在前头,左边是他的左翼总管诺颜赤兀扬,右侧则是他的右翼总管诺颜霍而沁。
不儿罕圣山围场是个驰名的山中台地,台地四面环山,形成天然的屏障,在台地中有几道清泉,将它分成几块绿洲;盘中有数不尽的宝贝野鹿、羚羊、野马、野驴,还有獐、虎、缶应有尽有。
萨尔端康先派兵马将台地四周给圈围封锁起来,继而将围猎的圈子愈缩愈小,圈子里有成群的野马、羚羊,还有一群野山猪。
萨尔端康选了两名最好的箭筒士,作他的左、右翼,三个人三匹马组成一个三角形,像勺子一样的往围猎的圈子中央抄捞过去。
萨尔端康在马背上张开弓、搭上箭,只听见“咻”地一声,响箭像一道火光飞了出去。
一只白鹿被射中了,围场上响起了海啸般的欢呼声。萨尔端康乘着马,驾向白鹿身边,一个弯身,抄起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白鹿,高举它,接受众部属的欢呼。在一片欢响中,号角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扬起;军队里有人高喊着:“是努尔哈赤的八旗军,他们正朝不儿罕圣山涌来。”
萨尔端康的左、右两翼总管诺颜训练有素地命令部下:“军队按军籍分成左、右、中三队,左翼打头阵,右翼垫后,中翼保护可汗离开。”
霍而沁一声令下,上千名的士兵整齐划一,高喊着“得令”后,便各自散开,白成三队,一队队的执行自己的任务。
赤兀扬、霍而沁快马奔向萨尔端康。
“什么情况?”
“努尔哈赤的八旗军突击我方。”
“他们有多少人马?”
“依盯哨的士兵回报,约莫有五千,而且军队是镶黄旗跟正黄旗。”
赤兀扬言下之意也就是“是努尔哈赤亲领的军队!”在这片大草原奔驰的游牧民族都知道,镶黄、正黄两旗是努尔哈赤自掌的军队。
萨尔端康的表情转为凝重。“我不退。”他要亲自领军会一会努尔哈赤。
“可汗,请三思;不说努尔哈赤的兵马比我们多了几近一倍,就说他们这次派出的是八旗的精英部队,这”“你是怕我们蒙古男士会不敌他努尔哈赤的两黄旗?”萨尔端康剑眉倒竖,银灰眸底明显张狂着不悦。
“臣不敢,臣只是担心可汗的安危”
“我的安危,我自会操心;而我现在的命令是我要亲征,要会一会努尔哈赤。”他萨尔端康不想不战而退,这个脸面他丢不起。
萨尔端康高举他腰间的大刀,赤兀扬;霍而沁跟着抽出他们的配刀,三人乘着三匹骏马,领着左、中、右三翼兵马杀向努尔哈赤的八旗军。
嘟儿喜骑着马只身前往不儿罕山南麓的一处沼泽地。上回她来时,看到这块沼泽地有满多的治伤葯草。
像他们这些游牧民族不比中原人娇贵,生了病没有珍贵的葯材能治,靠的就是满山遍野,拾手可得的葯草;就好比如说艾草的叶子可以拿来止血疗伤,又能拿来驱赶蚊虫,十分实用。
都儿喜采了些艾草、天胡荽、黄蘖、淫羊藿收入她的葯箱里,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就在她弯身采集之际,前方的草丛间传出一声不自然的声响。
都儿喜停下所有的动作,清亮的眼眸镇定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她捡了根枯枝,拨开草丛一看
一双带火银灰眸子瞪向她!那眸光里有审视的意味,而且还带着敌意与防备。
都儿喜没让这等凶狠的目光给吓退,她迳自将视线辗转而下打量,她见到男人的腰间濡湿一片,沾满了血渍。
都儿喜侧隐之情油然升起,也顾不得这人是否危险,便举步向前。
她一走近,他却像防敌人似的,举起撑着身体的大刀挥向都儿喜。
“你不该逞强的。”都儿喜好心建议。“你受了伤就不应该乱动。”这一动,伤口便会扯裂,血只会流得更厉害。
“别过来。”在他还没确定来人是敌是友之前,他对准都不信任,就算这个看起来娇柔荏弱的姑娘也不例外。
萨尔端康自以为够凶狠的摆了个恶面容,以为能喝阻这个姑娘的前进,然而却没料到她根本不怕他,还继续前进。
萨尔端康再次拿大刀劈向都儿喜。“别再往前,信不信”突然一个气顺不过来,萨尔端康捂着胸口,顿了下,难过地等气顺了之后,才再抬眼,继续以凶恶的口吻要胁都儿喜。“信不信我让你人头落地!”他艰难地说完要胁。
都儿喜以轻柔的口吻劝他。“下次要恐吓别人之前先把大刀拿稳;你连拿刀的气力都没了,要我怎么相信你脑瞥得了我的头?”都儿喜一个反手,将萨尔端康的大刀擒拿过手。
大刀被夺后,萨尔端康顿失支撑地往后倒去。
看他倒地,都儿喜的眉头马上皱起;他的伤比她想的还重,就连护身的大刀他都保不住!
她蹲在他身侧,不顾男女之别地扯开他的猎衣;一道带血的刀疤横过腹间,那伤口划开足足有一寸之深。这男的要不是有过人的体力,是绝对挺不住的。
“你伤得很重。”她将葯箱里的天胡荽取出来,摘了茎叶,捣出汁液,涂在他的伤口上,再用艾草的叶子敷在伤口上。
“天胡荽与艾草都是可以止血的葯草,我现在帮你敷上,这样会好一点。“她一边帮他处理伤口,一边解释。
萨尔端康拢着眉峰,极力按捺着痛楚,他的神情中透显出不耐,向来强悍的他无法适应现下的弱势境况。他怎能躺在地下,等个姑娘来救他?
“走开!”他咬牙吐出命令。
都儿喜从来没见过这么好面子的男人,都生死关头了,他在意的不是自身的安危与否,而是面子。
都儿喜摇头喟叹。
她的不以为然,他看到了。“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他拧斑了剑眉,极不喜欢事情不在他的掌握之内;而这个女的,丝毫不怕是否会威胁到她的性命;她担心、在乎的好像只有他的伤势。她,跟他所见过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都儿喜抬头,想看看这个连性命垂危时都彰显着狂妄与骄傲的男人是何德性;怎知,她头才一抬,迎眼对上的却是他面容奇异的烧红。
都儿喜抬手,欲覆上他的额间
萨尔端康侧头,痹篇了她的试探;并狠狠地瞪向她。
“只想探看看你有没有发热罢了!你一个堂堂大男人干么这么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难不成你真怕我手无寸铁的会杀了你?”都儿喜大刺刺的挑衅萨尔端康。
萨尔端康无话反驳,他只好别过了脸,要自己别跟个小女人计较。
都儿喜见他软化了态度,伸手又覆上他的额间。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好舒服。萨尔端康所有的戒备与心防在这一刹那间全效瓦解。
“你的额头好烫,准是伤口发了炎,所引起的烧热。”都儿喜收回了手,低头又往她的葯箱里探,拿出淫羊藿。
淫羊藿是一种可以退烧的草葯,平时她爹感染风寒,她都是拿这熬成葯汁给她爹喝;她希望这草葯在这倨傲的男子身上也能发挥相同的疗效,不然以他这样的高烧,只怕救回了一条命,也成了痴傻。
都儿喜拿着淫羊藿到一旁去捣;萨尔端康的眼不住地直盯着她的背影瞧。这是萨尔端康头一回对战争以外的事物有了所谓的感觉。
以往,他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征战上头,他在乎的是领地的大小、兵马的精劣,努尔哈赤的八旗;他眼中只有大片的山河、领地;心底放着的、在乎的是他一统天下的凌云壮志;至于女人,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只知道她们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属品,他从来不觉得女人在天地间能占有什么重要的地位;但,眼前这一个,却颠复了他对女人的感觉。
她懂得用看似平凡无奇的艾草来疗伤,还知道淫羊藿能拿来退烧她,一个女人竟然懂得这些!
萨尔端康看着迳白忙碌的背影,那身子好纤细,好像风吹来就会倒了似的,然而在这样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她竟然不怕他。不怕他这个陌生的男人!不怕他带血的身子!不怕他凶恶的眼神与冷峻的要胁。
萨尔端康心中荡过了一抹怪异的感觉。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为什么他内心有一股暖流流过,烧得他心口发烫。
萨尔端康看都儿喜看得出了神,直到都儿喜捧着葯汁到他跟前来,他才回过神来。
看着那黑不拉几的葯汁,这一次萨尔端康没二话,以口就着都儿喜的手,喝下那他向来视为“来历不明”而予以回绝的草葯。
都儿喜屏住了气息,偷看他。
他就那样那样以口就着她的手喝下葯,是那么的信任,是那么的暧昧!他的反应令都儿喜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心跳。
他双合的眼睑已有明显的紫黑色圈圈,嘴角上甚至还挂着斑斑血迹,凌乱的黑发披撒在他的肩上,然而这些狼狈却无碍于他端正有型的相貌与彰显于外的狂妄气息,他周身散发着令人胸口一紧的魅力
他喝完了葯,抬眼看她。
四眸不期然的交会,都儿喜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模样映在他银灰色的眼瞳中显得是那样地意乱情迷!
都儿喜心跳乱了节拍,她猛然别过头,收回了手,痹篇那对银灰色的眼眸,稳住自己的心跳。
“我生了火,你今晚可以在这儿过夜,等明儿个体力好些,再离开。”
“你呢?”
他头一回不带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话;那话却让都儿喜险险忘了喘气。
她回眸看他,只见他银灰色的眼睛灼灼亮亮像把焰火。
都儿喜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勉强展颜一笑,装作不懂他眼里的热烈,淡淡地说:“我把马留给你,徒步回去。”
她眼中的拒绝是那么的明显。萨尔端康从未让人给拒绝过,向来只有他拒绝别人,他无法接受她的拒绝。
他举起手去拉她的手,却让都儿喜侧身避了开来,她连连退了好几步。
“爷,请自重。”
“自重?”萨尔端康嗤以冷笑。“我若不自重,你以为你躲得过?过来。”他伸出了手,命令她,口吻中有不容转圜的坚决。
都儿喜摇头。
她从来没见过有人那么狂肆过,明明身负重伤、气若游丝,却仍旧拥有慑人心魄的气势
是那一对银灰色的眼睛吗?
它总是那么有神、那么坚定地看着它的狩猎物,像是相中了便定要猎上手。
都儿喜心口那股不安比起稍早更感强烈,难道她今早的预感是应验眼前这个男人的招惹?
都儿喜又看向萨尔端康,眼眸才一对上,她的胸臆便充塞着紧窒与压力,几乎让她无法喘息。
这股强烈的心悸让都儿喜当下有了决定,她背起葯箱,头回也不回的就离开。
她只想救人,不想蹚进不该蹚的浑水之中。假若那负伤男子是个麻烦,是个祸端,那么她就该逃得远远的,不该惹到他。
都儿喜仓皇地逃开,以至于没能见到萨尔端康在她离开时,眼中所浮现的坚定决心
他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