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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却并不安静,无论是灯明处,还是夜深时
吹了整晚的箫,整晚,一声声的叹息总也割不断,就这样一声声,习惯成了呼吸的节奏,声声涌过我拙劣的指尖,缓了,慢了,纠缠着,沉滞着,再也蹈不出一调完整的曲。如粘在窗外正浓的雨,每一点,每一滴,不过是零落到极致的寒意,静静地,细细地,波动鼓膜的聆听,涟漪指纹的拾撷,还是串不起。点点滴滴,紧凑的密集飘摇在缥缈里,亲近,是同一片夜色同一个时刻的邻居,遥远,是从天到地昔来今往的距离,终究,点点滴滴,遗失了亲近,湮没了遥远,只是默默地,如叹息终究声声残破成了无语。
无语,叹息的声音,从夜开始的时候,灯单薄地描不出它的影子。只有手指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漩涡,压迫摇撼吮吸咬噬着布满最敏感神经的纤纤的触觉。触觉纤纤,把漩涡刻上柔软的指肚,那一尖伶仃里尚算饱满的红润,让叹息的平静也湍急蜷缩成颤抖里的敏感,一丝一毫地流过,丝丝毫毫地凸显。叹息,从未如此清晰过,虽然它一直离我是如此的近,近到塞满我的愁肠,胸臆,肺腑,像我身体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可缺少,不然为什么当它漫过喉咙,从唇舌的无意中溜出的时候,心不由自主的悸动里,会有那么一种淡淡泛起的怅然若失?只是那声叹息早已沉重成遥远,再也找不回,却又有新的叹息,一瞬间长满原先空白的位置。空白,最终只会凋落成我指缝里漏掉的兜不住的多余,多余,丢掉一份叹息,叹息便愁肠了山河,胸臆了日夜,肺腑了来去,呼入的,总是酝酿着叹息的空气。可是,叹息,不同的叹息与叹息之间,真的会有不同吗?
不同,声声的不同里,叹息却又总是相似的。那一声声叹息,是云,却要比云深比云浅;是风,却要比风凉比风暖;是雨,却又比雨轻柔比雨有力。叹息,纵然是自然造化出的精灵,也难以拿来与它比拟,只有那一管紫竹能够分辨出每一声的细微处,像风逃不出夜的每一个角落。忧郁的紫,浓稠得直似要融进灯外的一窗夜色里,做回一腔雨中泣泪的苦竹,像以前千百个夜晚一样。不知得有多少个深沉的夜,才让夜阴郁的脸色贴镀上它的皮肤,让它的血肉干枯成骨,让它的内心虚耗成空,不管天上有无明月,不管世间多少冷暖,就一直那么挺挺地站着,把年轮深邃成箍紧的节,用夜墨漆身出殓葬的椁。站着,瘦削的叶子,每一片都捕捉过夜的声音,它是夜孤独的知己,总爱把夜的忧郁留给自己,让夜的沉默凝落如泪,抽咽成自己沙哑的嗓音,如天生属于自己般,忧郁着氤氲满每个夜晚。如今,往昔已然佝偻了片段,早已倒下的身躯,依旧挺直如故,支撑起我软弱失神的手指,把我凌乱的忧郁又镀成整紫里的一点斑驳,像往日千百次对着夜的沉默那般,只是依旧沉默的夜,愿听这新吟出的叹息吗,也做一回知己,为这如夜如竹伴竹伴夜的人?
手指抚过,如浅淡的灯光滑失在夜色里,流紫苦涩,竹节嶙峋,瘦硬的感觉像触上了自己的身体,分不清了哪个是我,哪个是它,哪个又是它我之外的夜。叹息吞吐,绵长迤逦,滑溜成硬瘦里一条拖着浅痕悠闲的鱼,悠闲里,浑不知已失了先前的从容。瘦硬的禁锢之外,八个按孔圆润排开,徘徊其上的手指却分明生涩,这便该是叹息固有的滋味了。一指如钓,十指如捞,灵巧的叹息终究逃不脱,挣扎的尾巴便拖曳成一声悠长,缠绕上十指尖尖,蔓爬遍紫竹深壁,还倏忽向潮湿的夜伸出一茎嫩芽。深夜里的奏者,我却不能也不会,让忧郁变得深沉,让深沉变得悠扬,让悠扬层层荡漾开去,像流水漫铺着苦涩的花瓣。我只会学着窗外的雨声,零碎着直直地落下,那种纯粹到散漫的抚叩,才该是本色的吧。还好,我还能拥有叹息的本色,虽难成曲调,却已有浓浓的幽情了,还好,这样叹息的声音,我独诉与它,也唯有它,一支紫竹箫,冷冷的,只顾着在我的拥簇中惆怅着叹息,才不会笑我。
它的叹息是我的,我的叹息是它的,在这个沉默的夜里,一切都沉默地属于了夜。叹息,是我度给它的一口生人气,死去已久的它便悠悠转醒,把叹息收殓成自己的灵魂,只是躯体依旧冰凉,如生着时从夜那里得到的一样。夜清寒,箫清泠,浑如一体,我在夜里,箫在手中,冷冷轻轻,如擎着一抹夜色。冷冷的它是有名字的,清宵,它叫清宵,朱红古篆,像一痕丹心,镌刻在手指够不到的地方,似一朵悬崖上绽开的鲜艳的花。孤灯明处是清宵,已不记得是我在哪个深夜写下的句子了,忽的就想着做了它的名字,仿佛便是从清宵中探手取得了它般,便这般牢牢攥住,如可凭的不知何夕的阑干,从此伴我的,除了孤灯,还有了它,还有那清宵,那叹息,孤灯清箫外,清箫孤灯里,夜夜不尽。清宵,清箫,人,却久久也拾不起,那朵遗落在不知何时的轻笑。
只有叹息是属于我的,像呼吸一样,充盈着我的生命。那我便该是属于箫的,用一生的叹息,去唤醒那苦竹千百日后的第二次生命,一起苦涩,如我叹息时唇边不小心沾染上的一丝浮动。究竟是从何时喜爱上箫的呢?很久很久了吧,从我懂得了孤独,学会了叹息的时候,那时,箫离我的距离只有遥远,遥远得像它的声音,摸不到又挥不去,但往往一瞥之间,便总能让我生出莫名的亲近,好像它便是唯一该与孤独陪伴,同叹息呼吸的。于是箫便在我心中落下种子,我孤独地生长,叹息着空虚,直到如它般硬瘦,逐渐沧桑成了和它一样的嗓音。记得高中时候,老师要求每人都要上台讲上一篇课文,轮到我时,却是杜牧的那首过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可谓旖旎娇媚无限了,可我却单单喜欢上了小杜另一首里的那句“玉人何处教吹箫”不知为何,只觉像一语便道尽了我的宿命。既然相问,自是无处,也只有寄身清宵,清箫在手,幽幽月色,一曲悠悠,不等尾音化尽在风里,便再起出下一首来,直到清箫诉尽清宵,人声催罢了月色。但,又何必去问呢?回答的,除了叹息,还会是什么?
呵,又何必去答?却是如问一般地痴了。一支苦竹,辗转跌入我的手中,虽已化而为箫,不过如夜黯淡了彩云明月,我能给它的,也只有叹息,再等着它又把叹息还给孤独。当时的初衷,说来好笑,本是想学一曲凤求凰的,谁知我却像踏入了前生的轮回般,深深地沉溺在了孤星独吟里,也许这才是我该发出的声音吧,孤星孤客,独山独吟,连名字都是这般的契合。星,陨落在雨中,山,隐没在夜里,只留下了孤客,独吟着夜雨。
孤独的叹息,迈不出步子便被碾碎在雨声里,这样沉沉的心事,也只合一个人诉,一个人听的吧。一个人的清宵,有清箫相伴着一个人,这便够了,玉人,又何必去寻呢?纵是寻到了,这般的默默无语,她,又真的能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