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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风吹过的时候,一篷热血绽开,染红了冷雪。
漫天飞花,一行脚印尽处,白衣远去。
“我要杀了你!”来人还未进门就恨恨地说。
一阵凉风从掀起的棉帘处灌入,激得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
先是探进一只粗犷的大手,众人还未看清,只听得门框“吱”的一声,便又复归了平静。
东南角落那张桌前,不知何时站了个粗壮汉子,浑身上下腾腾冒着热气。
“我要杀了你!”他恨恨地说。
整个酒馆都寂静下来,只剩下火炉里的干柴“劈剥”作响,似那人眼中瞪出的怒意。
那桌的客人伸箸衔了口菜,就着满饮了一杯,又抬手拾起锡酒壶便要斟上。
粗壮汉子见此更怒,一拍桌子,嘶哑着嗓音吼道:“我说——我要杀了你!你!”
这一下子极猛,桌上刚斟了一半的杯子高高跳起,正泼在那客人襟间,白衣酒污。
屋中众人只觉各自桌上的盘盏也隐隐有声,耳听得屋外不知何物“啪啪”响个不停,有胆小怕事的早溜出门外,却是屋檐上粗大的冰凌断碎了一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远远避去。
汉子把身子向前压去,狠狠地盯住那客人的眼睛,那客人只是垂着目,眼皮连翻也没向上翻过一下。
老板娘此时媚眼无力,眼看客人顷刻少了大半,不得不战战兢兢过来卖弄个风情道:“客官”
“铛——”回应是一声尖锐悠长的低吟,刀只出鞘一线,却把老板娘的花容照得惨白,莲足仓惶“噔噔噔噔”连退了数步,撞碎了一坛好酒。
汉子动也不动,只是盯紧那客人,全身绷曲如弓。
“呵!”那客人还是没抬起眼来,俯身轻嗅了嗅,终于说道“如此美酒,可惜了。”
“可惜?哼哼!”汉子咬牙道“你还是可惜你自己的小命吧!”
刀停。断巾飘落,一头乌发如炸开般蓬散垂落,遮住了那客人的脸。
壶倾。酒如涌泉,顷刻欲竭。
“可惜!”那客人也不撩开乱发,径直把倾倒的酒壶凑到唇边,壶里却连一滴也未残下,他深吸了一口才道“怎么不杀我?”
贴在他额前的刀锋不肯劈下,也不肯收回,只是悬如凝冰。
“因为,”那汉子微微抬起身来,一字一字重重说道“我不杀未亮兵器之人。”
“我没有兵器,”乌亮的发隙间流光一闪,客人总算是拾看一眼,蜷曲手指在壶身一叩道“我只有酒。”
刀还鞘。
“出手吧!”汉子似催促般狰狞一笑道“好叫我一刀宰了你!”
客人摇了摇头,额前的披发微晃着,像挥不去的迷雾。“你不会杀我。”他说。
“你以为我杀不了你?”那汉子憋红了脸,刀柄在手指紧攥之下一阵轻颤。
“错!因为你不会允许你杀了我的。”客人突然大笑起来“因为我是个酒鬼!一个酒鬼而已!”
那汉子一时竟怔住了,继而更怒,鞘中沸响一片。声止,刀已至客人的额尖,他双手挟刃,大声喝道:“装疯卖傻!”接着喉中一声低吼,似是生生强忍住般怒目而视。
客人看也不看,俯身拾起掉落的杯子,放回桌上只管道:“酒!”
刀锋寒闪,紧贴着客人的头皮,压下,提起,不多出一丝,也不少上一毫,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是刀身中绷着一股劲力,无处发泄,似乎随时都会止不住地狂颤起来。
“店家!”客人把酒杯往桌上轻轻一磕,叫道“酒!”
老板娘忙提出一壶温酒,却失手跌在地上,打湿了艳红的裙裾,急又汲出一壶,走出两步,终是不敢过去,只好怯怯地向店中余下的几个客人哀怜一望。
那几人坐在西首,靠着山墙,独占了两张桌子,看其装束打扮,也是武林中人。店中众人方才作鸟兽散,只有他们几人视若罔闻,从始至终只管自顾自的喝酒。
老板娘见几人俱不言语,目冷似屋外的天气,心里没来由一凉,只得楚楚转首,倒是颇生出几分异于平常的风韵。其中一人见此,腾身便要起来,被旁边老者伸手一把扯住,低声道:“莫要惹事!”那人轻挣了两挣,只好坐回。老者犹自按在他的腕上,微微摇手示意不可。
老板娘捧着酒壶,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那客人说道:“君既不来,我自取之——”说着拈起酒杯便站起身来。
转身。刀候。
“好刀!”客人掸了掸粘上衣袍的断发,发笑道“只是不知能换得几坛好酒?”
人进。刀退。
刀身一线,直似牵着客人的脖颈一般。酒垆渐近,酒香浓盛。
刀锋忽的翻转,直直拍在客人胸前,走势立止。“你以为,”“嗡嗡”作响的刀身斜着一比划,那汉子道“我就不能弄残了你?”
“你不会。”客人看他一眼,平静说道“因为那样你就更杀不了我了。你不会杀一个废人。”
刀回鞘。拳风至。客人整个身躯一下子横飞出去,掠过几张桌子,正摔向西边,惊得老板娘一声尖叫。
“奶奶的,”那汉子“呸”了一口,骂道“杀不了你,老子还不能打你吗?”赶上几步便又要下手。
那客人这时呕出一口血来,把白衣也溅得点点殷红。他挣不起身,却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拳头来。
所有人都是一呆,连那汉子也不由停下步来,暗暗戒备。
“朋友能否给我斟上一杯”五指摊开,却是一个完好无缺的空杯子。他此时所躺之处,离西首桌椅只在两尺之内,这话自是对着那几人说的。
那汉子终于暴怒,上前便打,客人只死死护住杯子,任他拳脚。
见客人又呕出几口鲜血,那汉子怒道:“为什么不用内功护体?你就这么怕死?”手下只避开几个大穴,招呼得更急了。
旁边几人见此情景,不由停下杯箸,神色尴尬,连那名老者也是眉头微皱。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纵身跃出,这次老者待要拦时,已是晚了,也便由他。
“兄台,”那人先是客气地一抱拳,见汉子看也不看,只好又说道“此人不过是个酒癫之人,你又何必和他计较。”
汉子正忙着打,只哼了句:“找死!”
“你!”那人草草一拱手,抓剑道“那华山毕落领教阁”
他没能说完,当他的脑袋开始下落的时候,他的剑正好刚刚全部抽出。
另一桌上有人正说道:“毕兄又何必多管闲事,一个疯子,一个傻”刚说到此处,却骇得再也说不下去。
“你想要做疯子和傻子,也不能了。”那汉子的刀锋已经抵住他的喉咙,冷冷道“拔剑吧。”
人人变色,却没人敢动上一动。
那人冷汗淋漓,听到那客人这时轻叹一声“何苦来哉”忙把手中之剑远远丢开道:“大侠说笑了”
“我不杀你,”那汉子带着戏谑的笑,说道“只要你能以最快的速度从我眼前滚开。”
那人略一迟疑,登时飞身后退,身后便是用厚厚的茅草封上的悬窗。
他没能碰到窗户,因为刀尖比他先要触到,在刺穿了他的喉咙之后。
血溅。人惊。无人敢动。
“黄山步流云,好轻功!”那汉子扫一眼剩下的几人,咂道“可惜,还是太慢!”
“烈刃无风?”那客人不知何时爬起身来,拊掌笑道“好快的刀!”
“连云寨三当家”那几人惊呼出声道“魏罡!”
有人本能地便退出两步,手慌乱地按上剑柄。
“不要妄动!”那老者挥手低喝道,额上滚下一滴汗粒。
汉子带着轻蔑的笑,像走过一群死人,他揪住那客人的领子道:“别再演戏了!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
“演戏?谁又不是在演戏呢?”客人苍白的脸上淡然一笑“你又何尝不是?你又为何杀他?”
汉子冷冷瞅了眼地上的尸首,哼道:“华山快剑的武器是剑,黄山快腿的武器自然是腿了,死在我的刀下,他们也算不冤了。”
“听到没有?不想做死人的话,只好装死人了。”客人从那几人处收回目光,低声哂笑道“你可真是个傻子”
颈间猛然一紧,呼吸顿滞,他嘶哑着笑道:“你杀不了我”
汉子愤愤松开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道:“我就不信你能一直装下去,只要让我逼出一星半点的招式、内力、轻功来,我就会杀死你!只用一刀!”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客人拾起桌上的一只酒壶抿了一口。
汉子瞪住他沉沉说道:“你杀了我二哥!”
“我等了你五天。”客人悠悠然斟了杯酒,皱眉道“你太慢了。”
刀回。酒逸。杯分为二。
“慢?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敢在五里之内。”那汉子刀光寒指道“你不逃走。为何不敢接我一刀?”
“我在等。”客人轻吮了下指尖的残酒。
“等什么?”
客人不答,径自扭头向那老板娘道:“店家,天气如何了?”
老板娘忙走到门首,将棉帘掀开一个大口,瞅道:“只怕,又要有大雪了呢。”
“正好。”客人扔下两粒金豆子,走过酒垆时,扯了只酒葫芦。
灌入的寒风扯开了白衣,像极了一簇狂野的乱雪。
那汉子哼了一声,轻身尾随而出。
风止。人寂。
“他是谁?”终于有人问道。
老者吐了口气道:“我不知。”
小店远去。
风急。云晦。人行。
雪未化尽,白衣摇摆如醉,红渍沉浮如酡。
“嗤”刀风至处,衣袍迸裂。
“你要走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往哪儿去!”汉子不耐烦地一阵狂挥,路旁树木应声尽裂。
“去生之时。”白衣不停,声音悠细如丝“往死之地。”
“你终于肯让我剁了你了?”那汉子终于露出笑来,刀向白衣天灵道“快快使出几分内力来,好叫我杀了你!”
“我在等。”白衣止步。
汉子生生收住刀势:“等什么?”
一片雪花飘上白衣的手心,他淡淡道:“快到了。”白衣又行,雪花复落。
寒依旧,雪转浓。
风吹过的时候,漫天飞花,朦胧了白衣。
白衣驻足。他说:“你要死了。”
“什”汉子只问了一个字。
白衣挥袖。雪落。血起。
“你不杀未亮兵器之人。”白衣撩起乱发,回首一瞥道“可你看到我的兵器之时,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吗?”白衣踩在一行脚印的尽头,声音渐小“最深厚的内功,是忍耐。”
血落。雪起。天地一色。生与死,简单如红与白。
塞外。四月。最后一场雪刚刚化尽。
草色新绿,有白衣飘过,像一朵未融的雪花。
“你逃不掉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白衣笑了:“我何曾逃过?”停下步履,等一抹嫩黄如柳絮般轻飘飘落在眼前。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女子妩媚一笑道“你一路北行的缘由吗?”
“哦?”白衣微微扬眉“因为,我在等。”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可惜你等不来了。”
“你又怎会知道?”白衣轻轻摇首。
“我知道。”那女子噙着笑意道“我不知你是谁。可我却知道你在等什么。”
白衣不答。
“雪花镖。”那女子含笑说出这几个字来。
白衣容动。
“没想到传说是真的。”那女子笑吟吟看着他的表情道“竟真有这么神奇的武功。”
白衣淡淡道:“那又如何?”
“老二武功平平,老三性子鲁莽,丧于你手也不算亏。不过,”那女子眼波流转,笑道“下一个死的,便该是你了。”
“你是软香无影?”白衣定定看着那女子道。
“不错,我便是骆行云。”那女子笑中透出一丝凌厉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虽是女子,连云寨三凶却以你武功最高心机最深。”白衣淡然笑道“可骆大当家,你当真能杀得了我吗?”
“你说我凶,我便凶给你看喽”那女子丝毫不以为忤,笑得花枝乱颤。
“既知雪花镖,”白衣下巴轻抬道“你又为何不怕?”
“怕!如何不怕?”女子狡然一笑道“雪花镖!可没了雪花,你又从何来镖?”
“雪花镖为何物,”白衣伸指弹袖道:“你并不知。”
女子敛笑冷哼道:“故弄玄虚。”
“有恃则生,无凭则死。”白衣轻叹“可惜,你错了。”
话音落。白衣扬袖。女子不动。
白衣疾退。风声起。紫匕追及。
血泣。香销。
“你跟了我三个月,”白衣牵平袖上的褶皱道“我等了你三个月。”
“你不知道的是,”白衣飘远,像一朵正在消逝的雪花“最犀利的武器,是伪装。”
绿意正浓的地方,东风吹起一捧白色的碎花,转眼融入了无边的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