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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县长又唱起来了。许县长是个女人。许县长的歌声把大街上的喧哗压了下去,或者说许县长的歌声从人群中漂浮上来。许县长唱歌时,万物便凝结了,只有她的歌声流荡,像云雾在山尖缠来绕去,氤氲贴着湖面飘移。许县长唱歌的时候,仿佛站在珠穆朗玛峰上,街上的人,街上的物,都在几千米的脚底下渺小,黑不溜秋的脸焕发出兴奋、油亮的光泽。
许县长刚吃了一碗米豆腐,抹嘴时,把油汤抹了一脸。因此脸上就黑一道,灰一道。但是,许县长的牙齿很白。不要以为许县长刚去医院洗过牙,或者用了洁齿灵,波浪型牙刷,白牙素之类的东西。这时候的兰溪镇还没有这些东西,也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些东西,或者说,在外面的城市里有这些东西,但小镇人不知道,既便有人知道,也不会想到往牙齿上花钱;就算有人想到往牙齿上花钱,这个人也不会是许县长。许县长是一年到头不刷牙的,也就是说,许县长的牙齿天生完好,好到小镇人忍不住暗底里嫉妒。
许县长唱歌时是拼尽全力的。那时,许县长的嘴全部张开,不像唱歌,倒像吆喝。似乎是用力过度,许县长的嗓子里产生了破音,好像风捅破了窗户纸,忽然漏气。许县长不管这个,破音时,就往破里喊,然后在某一个音符突然恢复正常,让听的人措手不及。许县长有时也会中气不足,一个音符未完,忽然间泄气,半张开嘴,独自发痴。许县长并不羞愧。她唱得随心所欲。她可以中断任何一句,任何一个音符,突然间又开头重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即便是跑了调,许县长也满怀重振山河的雄心。
只要许县长一唱,西西总忍不住将一只脚伸出店门,探头去看许县长的身影,在背后龇牙咧嘴地鬼笑。西西当了服务员,对镇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对许县长很好奇。不过,西西不敢走远,也就是从店里探出半边身子,随便看看,听听听,就心满意足的了。也就这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西西头上,她闻到一缕浅淡芳香。她抬起头一望,只见满树紫色的梧桐花在枝头热闹、推搡。太阳在花瓣与树叶间蹦跳、躲闪,很迅捷。不过树丫间还被扔了破袜子烂衣服,大煞风景。
“梧桐叶子灰糊糊的,也许下一场新雨就好了,”西西想“下一场雨,街道和树叶都会干净起来,街道干净了,人也干净了。”
这时有人在喊口号。还是许县长。许县长已经不唱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不时地挥一下手臂,与唱歌时的许县长判若两人。许县长喊的口号与政治有关,与文化大革命有关。许县长喊,喊一阵,默默走几步,拐到墙边,用手指头在墙上乱写乱画,完了接着喊。许县长干裂的嘴唇结了一层硬壳,两片嘴皮看起来像塑料做的。西西见那两片假唇一张一合,只是觉得有趣,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好玩。
许县长的年纪是个迷。也许有六十岁,但是,她满脸尘土的脸上似乎没有皱纹。说她只有三十岁,但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苍苍茫茫的,像冬天结了霜的枯草,在风里瑟瑟地抖动。从许县长的手来看,她应该不老,手有些粗糙,手指头很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其实,西西并不喜欢听许县长唱歌,或者喊口号,她只是爱看许县长的牙齿。因为许县长除了唱歌和喊口号外,从不和人说话,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她的牙齿。许县长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西西经常这么想。许县长要是洗了脸,擦上润肤霜,换上干净衣服,一定是个漂亮女人。西西有时真想许县长干净起来,就像下一场雨,把街道,把树叶洗干净那样,让她看见一个清爽的许县长,一个洁净的女人。一个洁净的女人,还带着很“妈妈”的温馨笑容,那样就没有遗憾了。
有一天西西做梦,她梦见自己对许县长说,你为什么不回家?许县长朝她笑,洁白的牙齿朝她笑,她看许县长的眼睛,许县长的眼睛也朝她笑,像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港台明星。但是眨眼间,许县长就坐在米豆腐店里,妩媚地说,给我来一碗米豆腐吧。醒来后,西西记得许县长温柔漂亮的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想起来,梦里的许县长就是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明星周海媚,她觉得很开心。西西做过许多梦,通常醒来就忘了,只有关于许县长的梦,一直清晰。许县长还是许县长,并没有周海媚的靓丽,西西看到的,还是那个疯癫女人。
西西有点难过。
许县长头发稀少,两条短促的辫子,猪尾巴那么细,麻花一样扭来扭去,就像被太阳烤白后,粘连着的一截的粪便。
许县长从来不梳头。许县长从哪里来。仿佛自打有了这个镇子,许县长便存在了。
许县长晚上睡在米豆腐店前的梧桐树下。她很瘦,冬天的时候,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往身上套,也不会显得臃肿。堆在许县长身上的衣服种类很多,有男人穿的,女人穿的,甚至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脏得可以揭下另一件衣服,裂开的线缝里冒出棉絮,许县长会扯出来,擦把鼻涕,然后再塞回去。西西不知道“许县长”这名字的来历。不知道许县长是本来叫许县长,还是因为所有人都喊她为许县长,所以她就有了许县长这个名字。反正有人喊许县长时,如果许县长在走路,她就会停顿两秒,并不应答,表情更显麻木;假如许县长在低头沉思,她会突然扑哧一笑,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荒谬。
许县长总是独来独往。想喊时还是喊,声音照旧很大;想唱时仍是唱,唱起来仿佛面前有亿万观众。许县长就像一件历史文物,大家已经熟悉她,了解了她,知道她身上的娱乐价值,不过就是那几句政治口号,和一首“九九艳阳天”的歌曲,她从来没有唱完整过。除了西西,没有人再对她感兴趣。不过,乏味时,人们仍会朝许县长喊,许县长,吃饭了吗?唱首歌吧!
如果是冬天,许县长披着一堆破烂的衣服,也不知哪一年,哪一个好心人给她的一件军大衣,斗蓬一样宽大,下摆快拖到地上,许县长穿着像个身披盔甲的猛士;大衣上面的松了线的补丁,像勋章一样,到处悬挂,使许县长看起来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许县长行走时,旁若无人,身上破布飘飘,似乎正被前呼后拥。
3
黎明时分,薛嵩和红线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丛里。隔着野草,可以看见寨子里发生的一切。早上空气潮,声音传得远,所以又能听见一切对话。所以,他们对寨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红线说:启禀老爷,该动手了。薛嵩糊里糊涂地问:谁是老爷?动什么手?红线无心和他扯淡,就拿过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两下,说:兔崽子!用这么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动此时薛嵩有点明白,就把弓箭接了过来。很显然,这种东西是用来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个刺客。此时红线在耳畔说道:你可想明白了,这一箭射出去,他们会来追我们——只能射一箭,擒贼擒王,明白吗?薛嵩觉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头对准了刺客头子。红线又说:笨蛋!先除内奸!亏你还当节度使哪,连我都不如!他把箭头对准了手f的兵。红线冷冷地说:这么多人,射得过来吗?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别无选择,只好把箭头对准了老妓女|j此同时,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这里为止。
我觉得自己对过去的手稿已经心领神会。那个小妓女是个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说: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那个小妓女也说:这寨子里不管谁犯了错误,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从这两句话里看出近似之处。薛嵩就是鲁滨孙,红线就是星期五。至于那位老妓女,绝非外围的人物可比,她是个中同土产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点近似之处,难怪薛嵩要射死她时心会刺痛。手头的稿子没说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这整个故事既是鲁滨孙飘流记,又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有些段落隐隐有福尔斯石屋藏娇的意味。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个故事?我既不町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尔斯。我和谁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个写卜.了这些文字的家伙——我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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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一直在读桌上的稿子;这些手稿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多,因为它不断地重复,周而复始,我渐渐感到疲惫。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在丧失记忆的焦虑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后,带着满脸的压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来;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觉啊——这样想过以后,又睡着了
从资江河分支而来的这条小河,名叫胭脂河。胭脂河横穿兰溪镇,把镇子切成东西两块,而拱形的青石板桥又将东西两块连成一体。站远一点看,桥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丰满的一只乳房,如果恰好有一个行人走到了桥中间,那个人就像突起的乳头。没有人知道这座桥有多少年的历史,没有人关注。它的存在,与太阳和月亮一样,属于大自然。绿苔沿着水底的基石一直往上长,覆盖了桥侧的青砖,使桥看上去无比没落。但是,夏天的时候,两壁却爬满了青藤,青藤上开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来。桥的两端,分立两头石狮子,有雌雄之说,镇里有不少人煞有其事地看过,不能辨别出来;乡下来的人也好奇地摸过狮子的屁股,除了感觉石头的冰凉以外,也一无所获。他们把疑问吞进干裂的嘴里,来来往往,对石狮子视而不见。
桥东的临河一侧,有一片面积约两三百平方米的枫树林。似乎有些年月了,有的树杆像水桶那么粗,就连枝丫也有饭碗那么大。枫树长的不高,春夏期间,树叶茂盛,弯下腰,只能看见林中人膝盖以下的部位。所以,春夏间的枫林,是小镇的一个天然公园,是年轻人恋爱的天堂。靠近枫林的房子,在安静的夜间,能听到别人接吻,有人说,那吻混合了激情与唾液,像水牛从水坑里拔出前蹄的声音。
桥,名叫枫林桥,或许是因为有那片枫林。但是,年轻人私下底称枫林桥为“断桥”夏天桥上凉快,年轻人爱在桥头玩耍,这桥上发生了爱情故事。枫林桥是桥东面的人去益阳县城,以及更远更大的城市的交通要道,但是这远没有“断桥”的意义重大,因为兰溪镇的人,极少到更远的陌生地方去,镇里及以及镇子边上的年轻男女,有这座“断桥”这片枫林就够了。
除年轻人以外,在这桥上来去最多就是附近、甚至七八里地外的农民,他们挑着担子,拉着板车,或光脚,或草鞋,衣衫不整,如腾云驾雾般从桥上游过。桥底下的椭圆形状,与河面的倒影合成一个圆,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水中,像半个月亮从水里浮上来,或者半个月亮沈落水里。乌篷船经过桥底前,船夫猛撑一把,然后支起撑船的竹竿,立在船头,乌篷船便从月亮中心急速滑过。被碰碎的月亮摇摇晃晃,好半天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