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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里屋睡,我收桌子,
那我得洗一下。
我有新的牙刷,没用过,我说。
她站起来时我又觉得她没喝多,一点没摇晃,倒是我觉得自己有点飘忽。我找出了牙刷,新的杯子,倒了水,端了两大盆热水到里屋,给她关上房门。我真的有点支持不住,杯盘狼藉,好像都在动,我慢慢收敛,夜晚开门的声音十分响了,我的门太老了,像这房子一样老,街坊可能都听见了。
门打开了,我已收拾停当,封好了火。我去倒水,两大盆。拿出一床新被子,也不是新的,从来没用过。我特别向她指出是新被子,她说要是没新被子真的要走了,我说我的被子也是上月我妈刚给我拆洗的。两条被子铺得整整齐,我到外屋去洗,同样关上了门。我洗得简单,平时晚了有时都不洗。我想她已经睡下了,我希望是这样。我尽量拖延,平时晚上不刷牙但今天还是刷了,一切收拾停当,我推开门,她还没睡下,头发湿漉漉的,翻一本杂志。她指着杂志上一张风景照片问我去过没有,我一看是西湖,三潭印月,我非常熟悉,可是很惭愧没去过。她的短发真是好看,再配上脱去外套的羊绒衫,轮廊清晰,毫无倦意。照片很小,看着图片的小字我们凑在一起,没有分开,我不知道是否她设计好的,觉得非常好。我闻到她湿漉漉头发的的香气,吻她的头发,而她仍在谈三潭印月,她独自游西湖的情景。后来我们拥抱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吻她的光亮额头她也不动,非常平静,以致感觉得她甚至有点无辜,或者是一种天赐。我心里充满感动。一刻千金,如同永恒。我不敢吻她的唇,只是默默地抱住她,看不见她的眼睛,有一刻在各自后背我们都出神地望着什么,或许她望着故乡江水,而我也同样望着。没有音乐,不可能在这个时刻有音乐,也不需要音乐,寂静就是我们的音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或者不同于爱情,我不知道。如果可能我想我会流泪,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她可能不会,但我知道她一定望着什么。我感觉不到她的手臂,甚至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有一刻我们好像都消失了,变成了虚无,但是多么美的虚无。最初加速的心跳完全平缓下来,在一种很深的寂静里我们成为一个人,成为无或无限。整个夜晚如同黄昏。雪在降落。它还要继续降落头班公共汽开来,由远及近,胡同口到站的声音,撒气声,门的哐当声,重新启动,驶离,渐渐远去。
她几乎在我的拥抱中睡去。灯已灭,在床上我们嘴唇相遇,默默拥抱,我们都感到对方的身体,裸露的臂膀。她的胸罩饱满,三角裤薄如蝉翼,我也没完全脱去,我们的腿已交在一起,紧张又激动人心,我在燃烧而她似乎只是休息和梦想。一切都在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身体,不能想象她乳房的样子,但我知道她的身体比我看到的任何画册上的身体都美。我十三岁读到画中的女人体,却从未敢梦想过今天会拥有,就在我的臂弯里。我可以触摸吗?不,我怕会遭到拒绝,而且她是多么神圣,我知足了,就这样已是在天堂。没有手的语言,但我们更像一个完整世界,她的沉醉或睡眠多么神奇,让她睡吧,我也睡吧,就这样,分分秒秒,慢慢进入梦乡。不断能听到公共汽车的声音,撒汽的声音,远去的声音,幸福的呼吸。冬天早晨漫长,几乎没有黎明,街门的开启,杂踏的脚步,而天依然未亮。
在睡眠中,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世界的一切,清楚地意识到睡眠是多么的幸福,我是知道自己睡眠的人,这世界还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睡眠吗?以往的睡眠无异于死亡,只有这样的眼睡才是生命,并且与世长存。我们额头抵着额头,仍是吻的姿态,后来我把她抱在胸前,把下巴放在她的头发上,偶尔吻一下她的头发,我不睡又像在最深的睡眠中。不知何时,最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我听到了水声,觉得胸前有什么在流尚,那时天已蒙蒙亮,我睁开了眼睛,非常惊奇,她在我胸前流泪。她瘦削而白晰的面孔并无悲伤,仍闭着眼睛,只是眼缝在流水,好像仍睡着,就像泉水那样。如果岩石也会流泪那就是她,而且是早晨的岩石,新的水流。
我轻声问她怎么了,她没有睁眼睛,只是慢慢抱紧我,寻到我的嘴唇,我们相交在一起,就是那样,一动不动。后来是她找到了我的舌头,我才知道还可以那样吻,我以为吻就是吻,就是嘴和嘴贴在一起,结果触到我舌头那一刻我一下颤抖起来。我狂热地吮吸她,她也一样。我们长吻,浑身都热起来。那时天已大亮,我看见到了她的身体,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好像早就醒了,睁着像樱桃般的一双红眼睛。她不让我看,藏起来,可我还是找到了。我觉得太神圣了,简直美伦美奂,我吻到它,她伸过来了,一下放开了,搂住我的头。我吮吸,就像进入一个遥远的梦乡。
我们赤身相向,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在寻找,模糊而又清晰,那一刹那,成功了,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发大,搂紧我,我泪如雨下。我们紧紧拥抱,再无法分开。某种东西根本无法阻止,她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在一泻千里,并且源源不断,她紧紧地抓住我,狂吻我,有点惊讶但如此幸福。
我太鲁莽了,我不知道,但我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太快了。
如此短暂,可我们还是感到巨大的幸福。
我们面对面,她完全展在我的面前。
冷,她说。
我蒙起来看她,这不是画,但像十三岁那年。
你还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美,美极了,我说。
真的吗?
真的,
我吻她。身体再次澎涨,俯下身,找到了她,非常顺利。
她迷幻的一笑,略有点皱眉,我又开始疯狂。我无法不疯狂,我看到她再次放大的目光,我开始胡言乱语,噢,亲爱的,我爱你。爱你,她也终于说出来,捧着我的脸,我们拥抱,长吻,身体的语言胜过一切。每一次探索,每一眼神儿,一个微颦,一次嘴角的翅起,一次尖峰时刻我们同上云端。冬天汗水淋淋,我们如同水人,青春如此极致,即使在雪峰上,我们也可使雪峰融化。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超乎寻常,直到她叫一次次弹起,一次次痉挛,抱住我,闭上眼睛喃喃低语,几乎掐破了我的后背,再也没有睁眼。
我也闭上了,像死去一样,我们拥抱,进入最深的梦乡。
那时世界已经不存在,灰飞烟灭。
一次完整的做ài如同一首诗的诞生,每一个句子都是瞬间,都是擦亮,都是可以使人站起来的神经,都是极限般的深渊、弹起、见到水面的那一刻,直冲云霄。最后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一百年的寂静,是风在远处慢慢掀动,是世界更生,鸟不振翅,花自盛开,人的一生只可能有一次高潮,一次登临,如同爱情不可能有第二次。但是一次足矣,人们都能达到吗?
我想我达到了,那个让我达到的
就是唐漓。
我醒来时她已离去,那时已近中午。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去的,回想那次醒来对我是一次震动,床上空空如野,仿佛一场大梦。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如此行事?她应该叫醒我,我不是老人也不是病人,为什么走得悄无声息?留下几个字也好,纸笔就在桌上,可是没有。不是说我难以适应她走后的空旷,而是她的行为方式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们可以一同到达天堂,甚至可以在天堂飞翔,但我们似乎无法像通常那样行走。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联络方式,甚至没有给她写信的地址。
三天来我被子没叠,漱口杯未动,只是把床上地下的卫生纸放进了字纸篓,那上面有她和我的痕迹,我们生命的印迹。我基本保留了她走后的一切痕迹,睡我们一起盖过新被子,还能嗅到一点她留下的气味。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味道,总之是一种清凉的类似一种树香。这种香与寺庙的香不同,但又使我想到寺庙,或许是印度的寺庙?我去了一次单位,在单位呆了一整天,回来一切照旧,好像房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她的,房子变得陌生,像空无一人。我打开冰箱,冰箱里那天晚上的剩菜还在,那盘吃剩的蛇还在——我好像没吃过一口。她吃蛇肉,我不知道是否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吃一次,我给她留着。我把蛇段放入冰室冷冻,这样可以无限期保存下来。蛇证明着她曾经存在,蛇是一种生命,煮熟后仍有生命,说不定有一天她会从冰箱里出来。还有字纸篓,我掀开字纸篓,找到那天的卫生纸,非常白,比没用过的纸还白,已经完全浆硬,似乎仍有生命。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收藏这些纸,它们是有价值的,至少比梦有价值。我想她应该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了她单位的电话,在单位我一整天都在等她电话。我们不坐班,一周去两次两个半天就可以,我不知道是否还去单位,这是我们唯一可能联系上的方式。
连续在地下室呆了几天,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由于地下室条件不好大家尽量在家办公,我频繁的到来引起发行广告科人的好奇,他们总是占着过道的电话,一有电话总是他们先冲过去,我无法抢过他们,他们像随时呆在洞口的老鼠,说得好听一点算是守株待兔争夺可能的广告权。不过从他们速度来来看,我真不认为他们是愚蠢的猎人,他们就是老鼠。很可能是我的电话他们也推掉了,说我不在。我向他们大声宣布:有我的电话叫我!整个报社只有两部电话,领导占了一部,剩下的就是过道的公用电话。不能怪唐漓,电话打进来不容易。我们是周一刊,我的劳动大大超过一个周报的容量,编的稿子小山似的。星期六报社通常没什么人来了,电话也不多,我对此抱有相当的希望。我想无论如何今天唐漓应该打来一个电话,我等到了下午四点钟,报社早已空无一人,仍没她的电话。
快下班时忽然想到也许周末她直接去了我那儿,这对唐漓很有可能,我恍然大悟似地从地下室钻出来,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几乎看见她在胡同口等我的身影。到南长街口我就开始四处张望,怕她在街上或哪棵树下,我想得如此细致,所有可能我都想到了。进了院子我的心狂跳起来,梦想邻居大妈说唐漓来过刚走之类,结果没人告诉我,我还响亮地叫了一声魏大妈和王姨。
唐漓消失了,晚上没有来,第二天星期天也没来。
星期一去单位发稿子,星期二又去了。我如此狂热等她电话已经不是思念,而是她那天的消失太过突然,之后每天都存在着可能性,又毫无消息,这让我受不了,难以理解。我可以不想她吗?可以,但一切都要等再见到她之后。我会轻拿轻放,再不会承担每天的可能性,每时每刻的可能性。但是现在不行,这么多天我已经这么过来了,那就彻底的直到她出现。
星期三接到了她的电话,广告科的人像祝贺节日那样的大喊:李慢,电话!他们知道我已经快疯了,电话铃响我跑得有几次比他们还快,常常三五个人一下冒出头来,我当仁不让,像在足球场上。真的是她,我气喘嘘嘘,半天说不出话,她说现在在南长街上,已经去过我那儿了,以为我会在家。你以为我天天都在等你吗!我差点叫出来。她说她现在有时间,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抱欠之情。我大声责怪她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为什么这么多天一个电话也不打,她到哪去了之类。没有回答。显然她不想在电话里多说,我喂了几声她才出声,并没回答我的责问,只是说她现在等我,问我何时下班,那时不过下午两点。我本想说刚上班,我确实对她十分不满,但我无力反抗,事实上我是专为等她电话才上班的。我马上到,二十分钟,我大声说。电话挂了,非常坚决,毫不犹豫。我忽然觉得她是否有什么事,不然她怎么换了个人似的?难道她全忘了我们那天无尚的幸福?
一定有什么事。从公主坟骑到了南长街,风驰电掣,满头大汗。她一袭黑呢衣一条白围巾站在公共汽车站边上,看上去像等公共汽车,又像是要出远门同一个人告别的样子。她看见了我,向胡同口走来,肩上挎了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长腰皮包。
“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掠着满头的大汗。
“没事呀,你还挺快的。”
“我以为你有什么事,电话里也不愿多说话。”
“这电话都不该打,”她说。
“为什么,连电话都不能打?你在街上打又不是在单位。”
“别责怪我,行吗?”
“不是责怪你,实在是不理解,星期天你干嘛去了,也不休息?”
“别这样问我,行吗?”她站住了。
我像个女人,的确问的太多了,我没这个权利。
“对不起,”沉了一下我说“我太想你了。”
“我来过你这里。”
“是吗?什么时候?”
“是顺路。”
“对了,给你钥匙,”我掏出钥匙“专门为你配的,好几天了。”
“你不在家我要钥匙干吗?”
“你可以进来歇歇,这也是你的家。”
“不是我的。”她摇摇头。
午后的小院十分寂静,树已沉默了一个冬天,现在包含阳光,可能已在秘密生发,只是看上去纹丝不动。二月仍是寒冷的季节,但阳光已稍有不同,房间的感觉也一样,炉火不用敞开已感到冬天已是尾声。
我们拥抱了很久,两个人无言,心既远又近。即使心灵相隔,拥抱依然美好,越无言越美好,我不再怪她,不说思恋,不说等待,什么都不用说,甚至没有接吻,但身体在相亲相爱,享受这午后寂静的时光。这是恰当的,我刚才的抱怨是多么愚蠢,我应该懂得她,她已经来过,现在又来了,我还要什么?
没有放音乐,现在放音乐也不适当,只有拥抱。
“你很忙,是吗。”
“是。”
“很想你。”
“让你等了。”
“没关系。”
“我知道你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