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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土匪不好玩,做买卖更不好玩,这是我的切身体会。眼看着一车车的麦子被李冬青拉走,我的心悬到了半空没着没落地难受。如果这家伙真的把我一千多石粮食给吞了,尽管我可以像卫师爷说的那样吃了他的李家寨子跟田产抵账,可那也要经历一场大麻烦,也是我的大耻辱。要是按照李大个子跟卫师爷他们的意见,所有的粮食就都让李冬青拉走了,他们的说法是既然要做买卖,就做大一些。我没同意,这是头一次,带有试探性的意义,我不能一次把家底子都搭上,我有大概两千多石麦子,只让他们拉走了一千石,就这如果按照李冬青说的价格也能卖上五万块大洋。
那天李冬青回家之后过了没几天就又跑了回来,说河南遭了蝗灾,粮食颗粒未收,麦子一石卖到了五十块大洋,而我们这边一石麦子才卖五块大洋,要是把麦子贩运到河南,不说一本万利,起码也能大大地赚一笔。事前我有话,如今又有这么大的利摆在面前,无论从哪方面想我都不能不做这笔生意了。
麦子装好车了,他又说如今外头不太平,让我派一队人帮他押运粮食。这正中我的下怀,有了我的人带着枪押运,我就不相信他能生生地把粮食吞了。我就派了胡小个子带了他的精锐荷枪实弹地跟上李冬青押运粮食,还给他们以靖边剿匪第一军的名义开了个公文,冒充军粮,以便他们遇上军队的时候好过关,如果遇上土匪那就没二话了,只有一个字:打!
尽管有我的人跟着,我的心里仍然踏实不下来,既怕粮食有什么闪失,又怕真的遇上敌手我的人受损失。出门在外跟守在家门口不一样,如果真的遇上什么事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没有援兵,我真怕胡小个子这队人马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这个尕司令了。胡小个子他们一个个倒兴致勃勃,他们跟我一个样儿,都是山里的猴子没见过世面,这一回听说要跟李冬青下河南逛洛阳,一个个就跟进城赶集的娃娃一样乐得合不上嘴。胡小个子还给我表决心:“尕掌柜你放心,人在粮食在,卖了粮食钱拿不上我就把李冬青这给活剐了。”
我说:“狗臭屁,啥叫人在粮食在?人不在了要粮食干啥?喂狗去?给你说清楚,遇上啥事情能挡就挡,挡不成就撒腿子,这是我们的老传统。不管遇上啥事情,只管把李冬青盯住就成,平平安安回来比啥都强。你现在是有老婆娃娃的人了,你要是不好好回来你的老婆娃娃我可不养活。”
他的娃娃还在他老婆肚子里装着呢,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叫他千万别在外头把命搭上。这个人的拗劲我知道,说不上真会为了粮食把命搭上。胡小个子听了我的话眼泪差点流下来,哽咽着对我说:“尕司令,你说的话我明白,你就是怕我出事呢。可是如果我没把这粮食保住,我还有啥脸活着回来呢?你放心,我还是那句话,人在粮食在,没有粮食拿钱来。”
我知道派错人了,不应该派这个死脑筋,我甚至都想换人了,可是换别人我又不放心粮食,也不放心李冬青。再说了,临阵换将是出征的大忌,对胡小个子的能力也显得不够信任,他们队什么都准备好了,换人也来不及,只好听天由命,就让胡小个子这个忠诚的死脑筋跑一趟吧。
我还在为胡小个子跟我的麦子担惊受怕,钱团长却带着一队兵护了一个省政府姓侯的参议员来找我。侯参议员是个尖嘴猴腮的小老头,下颏上留了一撮山羊胡子,活像一只老猴子,长相跟姓氏极其相称。侯参议说他是受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西北行辕的委托来给我送公文的。侯参议看来头一次光临我们这样的土匪窝,挺紧张,也挺拘束,东张西望战战兢兢的,好像我们随时都会把他当成猴子夹到木板下面吃猴脑。倒是钱团长落落大方,就好像到了亲戚朋友家一样,高高跷了二郎腿跟我称兄道弟,喝了两口茶就开始挤对我:“尕司令老弟,这几年你可是大发了,又种地开荒,又收保护费,听说最近还开始做买卖了,可比我这个保安团长肥多了。”
我马上回击他:“种地也罢,做买卖也罢,不都是下苦为了活命么。我们跟你换一下,你们到山上来养活自己,我们到城里叫政府发饷,你换不换?”
钱团长哈哈一笑说:“尕司令说笑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侯参议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个大信封交给我:“尕司令,这是西北行辕的公函,请你过目。”
公文带有通报情况的性质,说红党从南方流窜到了川陕一带,随时有可能在我们附近地区出现,要求我们提高戒备,如果发现红党踪迹,要随时报告,并且要积极组织阻击。公文里还承诺,凡是杀一个红党,奖励大洋一百块,俘虏一个奖励大洋二百块。看过之后,我赶紧声明:“侯参议,当初我们招安的时候就跟钱团长、惠县长有约定,政府不管我们的军费开支,我们也不接受整编离开本地打仗,如果红党到了我的地盘上,我可以阻拦他们,可是如果他们没有侵犯我的地盘,我可没本事跑出去打人家。”
侯参议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然政府没有给你们拨过军饷,可是你们种国家的地,收着保护费,国家也从来没有向你们收过捐税,这还是等于国家给你们军费了。如今国家有难,你们出力也是应当应分的么。”
我说:“出力我们肯定是要出力的,你放心,只要红党进入我的地盘,就是你那个话,我保证叫他们留下脑袋,一颗脑袋一百块大洋谁不想挣?如果人家根本没过来我们也没那个本事追到人家屁股后头打人家。”
侯参议说:“那是,那是,只要尕司令有这个话就成。”
钱团长说:“尕司令兄弟,如果红党侵扰县城,我来求援你可得救哥哥一把,不能见死不救啊。反过来如果红党窜到你这,只要你通个消息,我也一定带人过来支援你。”
据我所知,这几年保安团在钱团长的主持下,招人马,买火器,力量比红鼻子当团长的时候大大膨胀,听说还请了正规军的教官来当教练,他说是为了防红党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我想他们还是谋划着防御我。
我对他也打哈哈:“没问题,我们唇齿相依么。”
当天晚上我留他们吃饭喝酒。侯参议几杯酒下肚就晕了,嚷嚷着要睡觉。钱团长吃饱喝足之后非要参观我的堡子,我就领了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他评价说:“这个堡子,正好卡在三省岔口上,位置好得很,只要有粮食、有水,遇上情况顶上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我们的堡子是依狗娃山的山势修建的,狗娃山脚下倒是有一条大路,修堡子的时候我们可没想到跟这条路有什么关系,叫他这么一说倒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回去了,那个侯参议还一再抱拳嘱托我:“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在你们这个地段让红党流窜了,一定”
我心里说你们他妈的蒋委员长都挡不住,我一个杂牌牌的山大王哪里能挡得住?心里这么想,嘴上还得说:“一定,一定。”
送走了侯参议跟钱团长,日子又恢复了正常,根本没有听到更没有见到所谓的红党。一个多月后,胡小个子带着押运粮食的人回来了,一个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我问胡小个子粮食卖了没有,胡小个子说卖了,只是价格没有原来估计的好,可能一石只能卖三十块大洋。三十块就三十块,那也比我们这里的价高得多。我又问李冬青跟钱呢,胡小个子说李冬青就地把钱换成了布匹茶叶西药,拉到西安城里卖去了。我一听这话恨不得抽胡小个子一个大嘴巴:“你们是吃屎长大的?叫你们干啥去了?”
胡小个子傻乎乎地说:“叫我们押粮食么,我们把粮食押到了,也卖了,没出啥毛病么。”
我说:“还没出啥毛病,粮食卖了,钱呢?李冬青呢?我叫你们去不是盯着他么?你们咋就叫他自己把钱带上走了?”
胡小个子振振有词地说:“他也没有带钱,他带的是布匹、茶叶跟西药,他说了,西安城的商号他都联系好了,到了西安城把货一交就把钱给我们送回来,专门让我告诉尕司令放心呢。”
我算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能当尕掌柜、尕司令他们却当不上,不是因为我运气好,而是因为他们比我傻。面对这样的傻子,我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暗暗祷告老天爷可别让李冬青坑了我们。胡小个子却还在安慰我:“没事情,尕司令你放心,要是李冬青敢日弄我们,我亲手剥了他的皮。”
我说:“算了,你别管这事了,回去看你老婆娃娃去吧。”
人家如果真的要坑我,也就不怕我剥皮,或者说人家不会给我剥皮的机会。说到底这还得怨我自己,我根本就不应该和李冬青联手做生意,我抢过他三万六千块银元,反过来他有机会了不坑我才是傻瓜蛋。这件事情搅得我坐立不安,心烦意乱,思前想后我派过油肉带几个人到李家寨跑一趟。我叮嘱他:“你去了不要露身份,暗暗察看他们家的人有什么动静没有。如果他的家人要离开李家寨,你就马上把他们断下来,一个人也不能放走;如果他们家人一切照常,你就不要显身。”
过油肉去了半个多月就像肉包子打狗,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只好又派人过去看看他那边怎么样,派去的人三天后回来告诉我,他见到过油肉了,过油肉他们说一切正常着呢,没啥不对的地方,李冬青的家人天天该干啥照样干啥,没有任何异常。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就不相信李冬青真舍得把一家老少扔下不管独自吞了我的钱一跑了之。
秋天又到了,那一年的秋天特别短,就像小偷光顾一样来去匆匆。夏天的暑气刚刚退走,一早一晚刚刚开始凉爽,一场大雪下来把整个山上的果子都冻烂了,金黄的洋槐叶儿跟殷红的枫叶一夜之间也都纷纷飘落,枯萎的树枝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珍珠钻石串儿。突然到来的冬天让人猝不及防,也让人觉得格外寒冷,我们一早一晚都开始烧炕,冬天的棉袄、皮袄也都上身了。头一场大雪下过不久的一天,山下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我连忙叫人下去看看出什么事了,片刻李大个子跟我派下去的人一起回来向我报告,今天一大早就见路上过队伍呢,我们的人不叫他们过,两下里就打了起来,对方火力不强,放了一阵枪双方也没有什么伤亡,对方突然就撤了。
干什么都有个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别的山头的伙计,要从我的地盘上过路,都要事先拜山,所谓拜山就是事先打招呼,表示尊敬善意的意思,当然,多多少少也要有点见面礼。中央军一般用不着送礼,可是也得事先派人上来打个招呼,否则就是对我们的蔑视和挑衅。不知道这是哪路队伍,这么不懂规矩,难怪我的伙计要开枪拦路。
我问:“是啥队伍?是正规军还是哪个山头的伙计?”
李大个子摸着脑袋说:“说不上,好像都不是,这些人穿得烂得很,跟叫花子一样,一个个瘦得跟饿死鬼一样,没啥可怕的。”
我们正说着,就有伙计报告说有人在山下求见。我估摸着可能是刚才冒冒失失进入我们地盘的那帮队伍派人来拜山了,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就吩咐把他们的人带上来。我让李大个子赶快回去,等我的消息,如果他们客气、有礼,就放他们过去,说到底这条路也不是我们家的;如果他们不懂规矩,说话办事不讲道理,我们就只有一个字:打!
“,一帮叫花子我们有啥打不过的?你放心,尕司令,他们要是不乖乖的我把他们的卵黄儿挤出来呢。”李大个子像个大皮球一样从山上滚了下去。我便回到专门用来待客的厅房等着前来拜山的人,又叫人把卫师爷也叫出来陪我接待客人。
过了一阵伙计们把前来拜山的人领了上来,一共三个人,其中有一个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另一个又瘦又小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估计是他们的马弁,后来他们给我介绍才知道他们不叫马弁,叫通讯员;还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戴了一副眼镜,眼镜的一条腿断了,用一根绳子绑在耳朵上。这三个人穿得确实挺烂,说实话,我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穿得是什么衣裳;天冷了,他们把烂布、羊皮、麻袋片子凡是能包裹在身上的东西都包到了身上。脚上是烂草鞋,脚丫子都用厚厚的烂布、烂草包裹着。脑袋上也用破毛巾、破羊皮包着,只有年轻的那个脑袋上没有包杂七杂八的东西,却戴了一顶灰不楚楚的单帽子,帽子上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五角星是用红布剪成的。我估计这可能是他们的一种标记,凡是有这颗星星的人他们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如果不是他们身上都带着枪,我的老妈,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们是队伍,我肯定会马上命令厨房把吃剩的饭菜全都给他们,然后打发他们走人,他们比叫花子都不如。
“尕司令,这是我们团长李敢为。”
我以为那个年纪大戴眼镜的是他们的头头,没想到他给我介绍的却是那个跟我年龄差不多,个头比我稍高一些却比我瘦得多的年轻人。叫李敢为的团长伸出手跟我握了握,他的手硬邦邦的挺有劲儿。这种握手的礼节我很不习惯,我习惯的是见面抱拳。
“尕司令你好,我叫李敢为,早上我军跟贵部有些误会和摩擦,受师部领导的委托,特来登门拜访。”他的口音是南方味儿,挺难懂,他可能也怕我听不懂,费劲地伸直舌头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一些,听起来却硬邦邦的,跟他的手一样。
我说:“你跟我差不多大么,我是尕司令,你就是尕团长。”
他倒挺随和,说:“那尕司令就叫我尕团长好了。”
尕团长把两支小手枪和一个铁棒棒交给我说:“远道过来,没啥好东西,这两支手枪是德国最新的勃郎宁,这是美国的手电筒,是我们师首长托我转送给你的。”
两支手枪蓝汪汪的,只有巴掌大小,看着像是玩具,实在叫人心疼得不行。我马上打定主意,给二娘一把,给奶奶一把。只是不知道奶奶玩惯驳壳枪了会不会喜欢这种玩具一样的小手枪。那个叫手电筒的东西我没见过,卫师爷接过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按了一下,铁棒子的前头就放出贼亮贼亮的光来,这让我大感新奇,从卫师爷手里抢过来按了一阵,确实挺好玩,晚上再出门带上这家伙就不怕天黑了。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我们这个行当讲究的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赶紧表示谢意,对这个尕团长满心都是好感。
我变得格外宽容起来,人们对不如自己的人都容易宽容。虽然我跟他年龄差不多,我却是“第一军司令”他才是个团长;我占山为王丰衣足食,他却流落江湖破衣烂衫;我红光满面,精力充沛,他却面色蜡黄,瘦骨嶙峋,肯定肚子也是瘪的。于是,伴随着同情我享受到了优越感,对这种可怜人我能为难他们吗?
我说:“好说好说,我的伙计们也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可能也是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没关系,你们不就是想从我们这里路过吗?过就好了,没事的。”
我的宽容和爽快反倒把他们闹愣了,他们三个人六只眼睛相互盯来看去,似乎在琢磨我说的是真话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戴眼镜年纪大的说:“我姓吴,是参谋长,请问尕司令你们这个靖边剿匪第一军是怎么回事?我们上山的时候才看到你们寨墙上写着这个番号,在此之前我们打听到的情况是你们是一支跟反动派割据的农民武装”
我这才想起来我光顾着同情可怜他们了,还没顾得上问他们的来路呢。我先自我介绍:“啥狗屁靖边剿匪第一军,就是那么个番号,别人管不了我,我也懒得管别人,我们就是狗娃山上的伙计,前几年保安团的团长让我们给灭了,新来的保安团长怕我们惹麻烦,就跟县长把我们招安了。可是,国民政府从来就没给过我们一分钱的军饷,我们都是靠自己养活自己,天王老子我也不理他。对了,你们是啥队伍?咋混成这么一副狼狈样子?从我这里过去要到哪去呢?”
卫师爷在旁边捅了我一下。我看看他,他脸色煞白,神情紧张,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给我说。我没顾得上跟他交流,尕团长就告诉我:“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
我一时没弄明白,又问了一句:“你们是啥军?”在我问出口的同时我也恍然大悟,原来在我面前的这几个叫花子就是一直在南方闹红的红军,又叫红党。
卫师爷这时候也提醒我:“尕司令,这几位是红军。”
红军,这就是红军?我真的难以相信,闻名天下在南方闹红闹得蒋委员长屁滚尿流的红军竟然是这副倒霉模样儿,他们真的是红军?该不是哪股跟我一样的土匪倒了大霉冒充的吧?可是他们脸上的那股子我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身上那种让人不敢轻视的从容气势,都让我不能不相信他们真的就是让蒋委员长寝食难安的红军。我忽然想起前段时间钱团长跟侯参议给我送来的公文,他们走后一直没有红军的消息,我便把这件事情扔到了脑后,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又想起了李冬青给我说的红军,在他的嘴里红军简直厉害得了不得,杀富济贫,成千上万的穷汉跟着他们造反,可是眼前这几位也确实太寒酸了。
“你们就是红党?”我及时咽下了那个“匪”字。
尕团长笑了笑说:“对,我们就是红军,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
我暗想,不用说我也知道你们是穷人的队伍,这个世界上除了叫花子可能没有比你们更穷的人了。我忍不住问他们:“你们不是在南方闹红么?咋又跑到这边来了?”
尕团长说:“我们是北上抗日的,途经贵地,还希望贵军能让开一条通道,以免我们双方发生不必要的冲突,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我们绝对不会在贵地停留,绝对不会侵害贵方的利益。”
我说:“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到处都围剿你们呢?前些日子国民中央军事委员会的西北行辕还下来命令,叫我们遇上你们的时候马上通知他们,挡住你们,不让你们流窜呢。”
戴眼镜的吴参谋长微微一笑说:“国民党在南方几十万大军都没挡住我们,我相信在这里也没有人能挡住我们。再说了,尕司令跟你的部下也都是受苦人出身,我想受苦人不会打受苦人吧?正因为这我们才拜访尕司令来了。”
他这话说得软中带硬,却让人听着怦然心动。确实,我们都是受苦人,不是受苦人也不会上山当土匪。卫师爷又在一旁扯我的衣襟,我只好对他们说:“你们先坐坐,我跟卫师爷说个话。”
尕团长笑了:“尕司令直爽得很,你们有啥话尽管说,我们坐坐没关系。”
我跟卫师爷出来,卫师爷焦急不堪地问我:“尕司令,你准备咋办呢?”
我说:“那有啥咋办的,叫人家过去么,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人家客客气气地来拜山,我能硬是堵住路不叫人家走吗?”
卫师爷长出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你别看这些人穿得烂,打起来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你想想,蒋委员长几十万大军都弄不住人家,我们能弄得住?再说了,据我所知,人家的势力大得很,这只是其中的一小股,如果我们跟人家种下了仇恨,今后迟早我们得吃不了兜着走呢。”
我说:“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我就那么傻?不管是谁,只要不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不能跟人家树仇,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条沟么,这就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本。再说了,那个吴参谋长说得有道理,我们根底上都是受苦人,受苦人不打受苦人么。钱团长、侯参议他们有本事叫他们跟他们打去,我没那个本事,我只能老老实实地送人家走路。”
卫师爷说:“尕司令,你真是少年英雄,有见识,我佩服得很。”
我说:“闲话少说,你赶快到灶上去说一下,准备些好吃食,人家来了就是客,登门拜山就是看得起我们,我要好好地招待一下他们。完了你陪他们下山,看着把他们送过去,他们一走我们就万事大吉了。”
卫师爷连连答应着颠颠地跑到灶上安排去了。我回到厅房对他们说:“这样子,你们先吃饭,吃罢饭我叫卫师爷送你们下山,我们的人绝对不会对你们开一枪,你们放心走路就是。”
他们三个人听了我的话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发现吴参谋长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不止,那个一句话没说的小兵也是脸色青黄,身上颤抖不止。我问他们:“你们这是咋了?不舒服了?”
戴眼镜的吴参谋长说:“尕司令,我们前几天在河口跟敌人的一个加强团干了一仗,打垮了敌人三个营,我们自己伤亡也挺大。同志们连夜急行军,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们已经三天没吃过粮食了,再加上天气骤冷,南方来的同志们不太习惯这种天气,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适。我们还有一事相求,如果尕司令有能力,能不能支援我们一些粮食,我们一定按照市价付钱。”
我这时候才明白,尕团长跟那个小兵是冻饿交加,刚才硬撑着跟我说话,如今事情办妥了,精神一松弛就顶不住了。这帮人真他妈的让人佩服,都到了这个份上了,竟然还敢上山跟我谈判,竟然还能跟国民党的正规军打仗,放在我头上,我可没那个本事。我赶紧喊人:“来人哪”立刻有几个伙计冲了进来端着枪逼上了三个红军。三个红军大惊失色,尕团长愤怒地质问我:“你、你怎么两面三刀?”
我赶紧骂那几个伙计:“狗日的胡闹啥呢?这是我的朋友、兄弟,你们赶紧找二娘要几身棉衣裳,再叫灶上烧几碗姜汤端过来,快些。”
那几个伙计傻头傻脑地跑出去办事了。我对尕团长说:“你这个人还是不相信我,咱俩年纪也差不多么,你咋就比我心眼多呢?我那些伙计耍二,听我一喊就以为出啥事情了,你也跟他们一样耍二吗?打仗我可能打不过你们,玩枪我可能不比你们差。”
尕团长学着我的口音骂我:“你的那些兵一个个是二百五么,进来了啥话不说就把枪对到我们脑门子上,换成你你咋办呢?”他学着我的口音说话,怪里怪气的,说完了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戴眼镜的参谋长说:“刚才我给尕司令说的事情还请尕司令帮忙。”
我说:“粮食我倒是有,不多了,你们要是早来上两个月,我的粮食就多得很呢,听说河南粮食价钱好我都拉过去卖了,到现在钱还没收回来。这样子,我给你们一百石麦子,先救救你们的急,钱就算了,你们要是有钱也不至于这个样儿,只要你们别忘了我狗娃山上的伙计就成。”
他们弄不懂我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眼睁睁地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我了。我说:“粮食都是我们伙计自己种的,我们这种人讲究的就是义气,你敬我们一尺,我敬你们一丈,你们没吃的,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从我的地盘过去再活活饿死吗?我现在还有一些粮食,可是我们也得吃饭,所以我只能给你们一百石。至于钱么,送的就是送的,卖的就是卖的,狗日的李冬青是卖粮食的,他少给我一分钱都不成,你们是我送的,给我一分钱我也不能要。还是那话,有朝一日你们要是真的得了势,我有难求到你们头上你们别假装不认得我就成。”后面这句话是我开玩笑,我根本不相信就凭他们这种狼狈样子能成什么大事,我之所以给他们粮食,确实是出于同情,也是出于敬佩,更是一种义气,这也就是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的具体体现。
他们对我的提议却颇感踌躇,尕团长跟吴参谋长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像情人使媚眼儿似的,半晌吴参谋长嗫嚅地说:“尕司令,这件事情我们不敢答应,我们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如果你不要钱粮食我们也不好”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人诚实到这个程度真少见,这一点倒跟胡小个子有些相似。我对他们说:“你们真是好笑,啥纪律不纪律的,纪律是你们的不是我的,你们要是不饿就不要我的粮食,要是真的饿了,粮食你们就拿上走,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后咱们就是朋友,朋友之间说什么钱不钱的也不怕落下笑话。”
尕团长跟吴参谋长嘀咕了一阵商量了又商量,才由尕团长说:“那也好,就算我们暂借的,今后有了条件一定及时归还。”我也知道他们这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心里有数,我的粮食他们是肯定得要,不要他们很可能就得饿死。于是我顺水推舟说:“好好,算我借给你们的,你们给我打个条子就行了。”
这时候卫师爷过来通报说饭已经做好了,我就要他们一起吃饭。他们谢绝了:“实在抱歉,师首长还在等我们的消息呢,我们得赶紧回去向首长报告,吃饭太耽搁时间了。”
我看他们那副羸弱到风一吹身子就晃三晃的样子,拉住了他们:“你们到我的山头上了,如果连顿饭都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你们要走我也不拦你们,就当咱们今天没有见过面。”
他们无奈地想向我解释。我对他们说:“这样,你们给你们的首脑写个信,我派人给你们送下山去,你们就在这吃饭。你们的队伍我叫山下的伙计照应着,叫李大个子山下的伙计给他们做饭吃,吃完饭了我们还有话说呢。”
尕团长跟吴参谋长商量了一下,还是怕伤了我的面子我翻脸双方闹崩,就答应了我。吴参谋长就给他们的师首长写了信,我叫胡小个子派人送了下去,同时吩咐人知会李大个子,叫他跟红军联系,就在他的村子里给红军做饭,好好招待一顿,我跟红军的尕团长已经结拜兄弟了。当然,我们还没有结拜,可是我想跟他结拜,因为我是尕司令,他是尕团长,理应结拜成兄弟才对。
二娘给我们做的是羊肉烩面片,炒了几个菜,菜炒得挺好吃,有黄焖羊肉、清炒菠菜、辣子炒腊肉,还有一盘鸡丁。我估计不是二娘的手艺,她那个水平炒不出这么好吃的菜,我一问果然不是她炒的,是卫师爷的手艺。这倒是人不可貌相,我从来不知道卫师爷还有这么两手,遗憾的是我已经让他当了师爷,不然我就直接让他当厨子了。也不知道是饿坏了,还是饭菜味道好,或许是二者皆有,尕团长跟吴参谋还有那个小兵娃子吃得吓人,我真怕他们把胃撑破了我没法给他们的上司交代,到后来我不得不劝阻他们:“你们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咱们喝酒,不要再吃了。”
尕团长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筷,随即返上来一个响亮的饱嗝。吴参谋长跟他们带来的小兵也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筷。我端起酒杯说:“来,今天是个好日子,能认得红军的英雄好汉,今天咱们就干了这一杯,算是我们交朋友了。”
他们跟着我干了杯里的酒,我又说:“尕团长,你是尕团长,我是尕司令,咱俩都姓尕,我看咱俩干脆结拜兄弟,你看不看得起我?”
尕团长有些意外,愣了又愣,看了看吴参谋长,吴参谋长点点头,他这才起身端了酒说:“尕司令跟我结拜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红军,我今天就跟尕司令结拜了,我是癸巳年腊月二十八生日。”
我是癸未年七月初五的生日,我今年应该周岁十八虚岁十九了,尕团长比我大两岁,于是我就认了他当哥,他认了我当弟。卫师爷凑热闹,当下找来了香案香烛,我跟尕团长跪在香案前头像模像样地叩头结拜了。闹腾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我让他们睡一晚上再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睡了,说军务在身,一定得赶回去报告,于是我就让二娘把找好的棉衣皮袄等御寒衣裳拿过来,给他们三个人穿上,他们倒也豪爽,二话没说就穿上了,然后我就送他们下山。我拿了他们送给我的手电筒,果然好用,一按那个开关前头的灯光就把路照得明晃晃的。
第二天我就按照约定,带了人挑着一百石麦子送到山下,交给了尕团长。我以为他们会用牲口或者车辆把这一百石麦子拉走,他们却把一石担麦子摆在路边,然后他们的队伍就过来了。这是一支非常可怜的军队,大家一律靠两条腿走路,基本上没有见到骡马、车辆等可以用来代步的东西,也根本看不出来谁是士兵谁是长官。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有一些伤员,有的用树枝绑成的担架抬着,有的撑了拐杖自己一步一步地前行。他们排成两列,走到麦子跟前就用一种长长的布口袋装上一口袋麦子,然后把装满麦子的袋子挎在肩膀上继续前进。他们的武器装备也很差,除了步枪,机枪也很有限,炮则根本就没有。
他们的队伍快过完了,尕团长忽然跑上前去朝一个马夫模样的人敬了个礼,然后指着我们这边说着什么。过了片刻那个马夫拉着马跟他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尕团长介绍道:“这是我们师长。”原来这位马夫是师长,我倒真的看走眼了。
我看了看这位师长,年龄好像也不大,瘦得满脸似乎只剩下了一双眼睛。他身后的那匹马跟他一样瘦骨嶙峋,马的上面骑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腿上打着脏兮兮的绷带,一看就知道是负伤了。师长朝我敬了一个礼,我不会敬他们那种礼,只好给他鞠了一个躬。他拦住了我,紧紧握了我的手说:“我代表红军感谢尕司令,患难见真情,我们永远忘不了尕司令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们的支持和帮助,等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革命的功劳簿上一定会有尕司令的。”
我实在想不通,他们这种自信和从容是从哪里来的,已经混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对了我说那种大话,我甚至想摸摸他的脑袋是不是在发高烧。我判断,胜利跟他们已经无缘了,他们面临的唯一难题就是怎么逃命。我对师长说:“我已经跟尕团长拜了把子,你们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有我吃的就绝对不能让你们饿着,狗娃山不大,养活你们这千把来人还没问题。”
师长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好好好,尕司令这一片好意我们领了,等到革命胜利那一天我们一定来感谢你。”
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有些犯傻。师长又跟我握了握手,说他们军务紧急,不再多说了,后会有期,然后就拉着马走了,走出挺远了又回过头来朝我挥了挥手。
我问尕团长:“骑马的是你们师长婆娘吧?”
尕团长说:“你胡说啥呢?我们师长的爱人已经到了陕北了,这是我们部队的宣传科长,是政委的爱人。政委过草地的时候让马匪的骑兵杀害了,政委的爱人也受了伤,师长就把自己的马让出来给她骑了。好了,我也得走了,再见,我们后会有期。”跑了几步他又回来了,拿出一张纸对我说:“对了,这是我们的借条,这一百石麦子算我们借的,过些日子有机会了我们再给你们送钱来。”说罢也不等我回话就匆匆忙忙地跑了。我看看他们的借条,是一张粗糙的黄表纸,上面写着:红军第一方面军五军团二师从狗娃山尕司令处借得麦子一百石,特立此据,容后归还。下面盖着红彤彤的方形大印,还有师长的签名。师长的签名实在潦草,我怎么也认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我心里暗笑,这不是跟做戏一样么,他们这辈子要是还有给我还麦子的机会,我就替他们谢天谢地了。我想把这张借条一撕了之,转念一想,留着做个念想也好,起码能让我别忘了我还有尕团长那么一个结拜哥哥呢。于是,我没有撕,把它放到了二娘藏首饰的木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