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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殿,赵无恤脚步匆匆,刚拐下回廊,却正好又和赶来向赵鞅述职的家宰尹铎、大夫傅叟、司马邮无正三人撞了个正着。
无奈,他又只能停下向三位重要家臣行礼问好,口称“小子”
三人对无恤这谦逊的态度十分满意,他治理成乡至于小康的美名,随着豆腐、粉食等物在下宫风靡,早已闻名遐迩。虽然家臣中暂时还没人敢公开出面上书赵鞅,请立无恤为世子,但也已经有少部分士大夫开始暗中倾向于他。
无恤相信,照这样发展下去,只需要几年时间,便能汇聚成一股洪流,成为不可抗拒的舆情,压倒反对者的意见。
他可不是王子朝,他会让自己慢慢积累,获得绝对压倒性的力量。
比如面前这三人,赵无恤觉得,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他们三人也是董安于为赵鞅招揽培养的人才。尹铎的治民,傅叟的谋略,邮无正的知兵,可以说是拉着下宫前行的三驾马车。
不过,其中态度最亲切。对赵无恤最有支持倾向的,是邮无正,尹铎和傅叟还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意图。
据说。这次赵鞅南下,还带回来了不少新的人才,但无恤已经没时间去一一见过,辞别三位大夫后,他还有要紧事要去做。
去和未婚妻见上一面
春秋时讲究礼节,但除了鲁国之外,其余诸侯对女性却没有后世那么苛刻死板。比如在民风开放的郑国。贵族的年轻男女结伴出游司空见惯,正如诗言:“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子产还曾为一位大夫之女举办过走台式的公开择婿。
而卫国,更是有桑间濮上之地“男女亦于此聚会嬉戏。声色生焉”的**风气。
宋国的国人性格虽然固执了点。但对自家的女人却一点不保守:他们的祖先殷人本来就女权极重,早在武丁之时,就有披挂上阵,和夫君一同征伐羌方鬼方,还获得了不少封地的女将军妇好。
甚至,武王伐商时的牧誓一篇宣称,帝辛的罪名是放任妲己“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其实也是殷人女权强于周人的一种体现
这种风气至今仍在宋都商丘有遗存,子姓贵族女子们抛头露面,甚至出国游历,与未嫁的夫君见见面,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何况,乐氏女此次前来晋国,可是有正当理由的。
说起来让人哀怜,乐祁身陷囹圄,家中的长子懦弱无能,不敢前来探望搭救,就只能将这重任压在她一个弱女子身上。虽然无恤对包办婚姻仍然有些抵触,可面对这样一个纯纯孝女,却也讨厌不起来。
她似乎叫“乐灵子”——来自乐氏,被家人称为“灵”的子姓少女。
赵鞅对她的评价很高,溢美之词不绝于口,似乎对这个未来的“儿媳”相当满意。据说赵鞅在南方染上了头痛病,几欲昏厥,还是灵子开出药方治好的,看来此女还颇通医术。
唉,但愿自己与她能合得来吧
无恤感觉脚步有点飘,这感觉,绝不是约会,反倒有些像相亲。更让人尴尬的是,一会还有姐姐季嬴在场,不知为何,赵无恤竟然有些心虚,他暗暗祈求,千万别演变成修罗场啊。
下宫的格局没什么变化,倒是人心变了些,一路上衣纨履丝的女婢捧物而趋行,见到无恤后,都恭恭敬敬的,再也没了他穿越之初那种外敬内鄙的心思。
但也有例外,无恤刚踏上鹿苑的草坪,就差点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虞人蒙着头撞到。
赵无恤闪到一边,一把又将他拉过回来,训斥道:“如此慌张作甚!”
他现在话一出口,也带上了些上位者的威仪,吓得那虞人连忙跪地稽首,口不择言。
“小人死罪,死罪,君子,生了,要生了”
“什么要生了?”赵无恤奇怪不已。
“正是君子半年前捕获的白麋,它生产困难,兽人也想不出办法,君女便让我去寻个带下医来。”
赵无恤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去岁冬狩时献给赵鞅的那头白色麋鹿,它已经作为赵氏的祥瑞,供养在这鹿苑里。众人巴不得它能产下新的白麋,但麋鹿的自然繁殖力很低,雌鹿的怀孕期超过九个月,每胎产只一仔,所以极其金贵。
虞人是看护苑囿的皂吏,而兽人,当然不是什么半人类魔法生物,而是春秋时管理野兽的小吏名称,相当于兼职兽医。
姐姐也是病急乱投医,专门医治野兽的兽人都没办法,去找为人接生的带下医,又能顶什么用处?
赵无恤放那虞人离开后,自行进了鹿苑,这里气氛果然十分紧张和慌乱。不说赵氏将白麋当成自家兴旺的祥瑞,就说君女季嬴,对它也是极为宠爱,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还了得,所以也无人注意到无恤走近。
无恤见前方的花圃和蔓草从里围了一圈人,虞人和侍婢们急得干跺脚,兽人满头大汗,季嬴也揪着红色的衣角,颦眉观看。
走近后,无恤却听到一个陌生女子声音说道:“都退后些,你们吓着它了”
她的口音不像是晋国人,反倒像乐祁、陈寅的宋地口音,如同潺潺流淌的泗水河,温润而柔和,却又坚定不移地向前。
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服从了,他们稍稍后退了些。季嬴回头瞧见了赵无恤,便惊喜地伸手唤他过来,又鼓着腮比了比噤声的姿势,无恤瞧见她绝美的脸上带着泪痕。
“麋鹿难产,兽人也无可奈何,幸好有她在”说道这里,季嬴含泪的眼神不由得有了一丝颤动。
“她?”无恤凑过去一瞧,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卧倒在地,虚弱无比的白色雌麋,身旁还有一位跪坐在蔓草从中,伸手安抚它的绿衣少女。
少女背对着无恤,身形纤细窈窕,长长的乌发垂在背上,束着淡黄色的锦带。她抚摸着白麋的脖颈上的绒毛,口中温柔细语,似乎在宽慰它的痛苦,又像是在为它鼓劲。
“再加把劲,勉之,勉之”
她一边说着,也不嫌脏,伸出白皙细腻的手为麋鹿助产。
白麋似乎听懂了它的话,每每悲鸣几声,便努力挣扎一通。反复几次后,居然真的产下了湿漉漉的,沾满血丝的幼崽,它蜷缩在蔓草从中呦呦鹿鸣,惹得季嬴掩着口,喜极而泣。
“铜削。”少女将手伸了回来,声音短促,不容置疑。
那只手正好朝向无恤的方向,他微微一愣,随即摸出了贴身携带的半尺短削,轻轻地将削柄放在她的手心。
两手轻轻相触,但女子也不回头,她小心而准确地割断了白麋的脐带,让这位初产后没了半分气力的母亲得以站立起来。
新生的幼崽可怜巴巴地卧在地上,四肢柔软无力,也拼命想站起来。而白麋只是温柔地在旁看着,时不时伸出头过去用舌头舔舐它身上残留的羊水和胎膜,以示鼓励。
季嬴有些不忍,想让人过去帮助小鹿,却被那女子伸手阻止了:“不要去,得让它自己起来,否则一生都无法站直奔跑。”
季嬴看了一眼无恤,见弟弟也对她点头,便只能揪心地看着小麋鹿艰难地在原地扑腾,倒了又起,起了又倒。
生命就在这一次次的跌倒中变得坚韧无比。
终于,当小麋鹿跌跌撞撞地起身,跟在白麋身后慢慢走动时,众人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欢呼。这里许多花卉都是季嬴在春日时亲自种下的,如今正是夏末璀璨之时,而中央的那一朵更是格外绚丽——她是着红色深衣的花中女王,正抚着胸口,面色欣喜,笑容足以倾国倾城。
花丛外则是疯长的蔓草,绿衣黄锦的少女立于其中,见事已毕,她也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与赵无恤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清澄明亮。
她比无恤矮了半个头,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手上沾了污迹和血,却越发显得皮肤白皙干净。
她应该是那种面对淋漓鲜血,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坚强女子,也有舔犊情深的温柔母性。
赵无恤的心里不由得一颤,随即浮现了一首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