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蓝湖绉的小棉袄

高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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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顾千里告辞,龚定庵想到苏州还有几个好朋友未能晤面,特为挑灯写信致意,写到一半,忽然一阵似兰似麝的香味,飘到鼻端,抬眼看时,是燕红站在他身边。

    她已经卸了妆,松松梳一条辫子,身上穿一件宝蓝湖绉的小棉袄,下面是散脚的玄色软缎夹裤;尽洗铅华,肤白如雪,一双丹凤眼,两弯入鬓的长眉,神闲气静地在看他写的信,不由得让龚定庵想到“秋水为神玉为骨”那句诗。

    “你还要写多少时候?”她问。

    “快了。”

    “此刻二更还不到;你四更天才走,不如睡一会儿。”燕红又说“我已经交代过了,到时候会来敲门,你睡着了也不要紧。”

    “咱们一起躺着说说话。”

    燕红点点头,先去铺床;龚定庵很快地将信写完,由燕红服侍着卸去外衣,并头睡下,同盖一床棉被,在枕上细语。

    这时候她说的都是苏州话——苏州话有特殊的语气、语汇和语助词;腔调软中带脆,抑扬徐疾之间,有如莺啭,最难得的是,苏州话永远“年轻”五六十岁的老妪闲聊家常,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每每错当做十七八的女郎在说话。

    因此,太湖周遭各地的人,到苏州光裕社去学说书,先要学苏州话,像一匹生绢,千锤百炼,炼得其熟如绵,方算合格。生硬的苏州话,听了能令人毛骨悚然;北里中扬帮冒充苏帮,一开口便露马脚“清倌人”黄熟梅子卖青,道是:“奴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噢!”这些话常为人当做开玩笑的材料。

    燕红的苏州话,其实已经及格,但她总觉得不够地道,所以平时不肯说,如今罗帐昏灯,喁喁低诉时,苏州话不妨出口,当然龚定庵亦用苏州话交谈。

    谈的是杨二,既怕他仗势欺人,又怕他利用山塘的姑娘说媒,纠缠不休。又谈她以后的生涯,打算摒绝箫管,好好在诗词上下些工夫。

    “这一点,我不是扫你的兴,作诗填词,在你不过怡情适性,要想做得好,就要下苦工夫。只字不妥,寝食难安,你就老得快了!再说诗人所写之情,是惘惘不甘之情,这也不是福相。”龚定庵又说“最近看到一部绣像红楼梦,宝玉的题词是一首西江月,开头两句叫做‘无故寻仇觅恨,有时如醉如狂’,你如果没有那么多秋怨、闺恨可写,而刻意要去找诗材,就会走火入魔,变成那种样子。”

    燕红当然有些扫兴,但细想一想,却是好话,因而问说:“那总要有件事做,才能打发关起门来的日子。”

    “写字。”龚定庵脱口说道“我家妇女,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会写字的,写得最好的是我妹妹。”

    “听说吉云夫人也写得很好。”

    “她也不错。”

    这一下,燕红生了好胜之心:“好,我也要把字练好了它,你到上海替我找些好帖寄来,别忘记。”

    “不会。”

    这自然是极难为怀的一刻,因此对薛太太所预备的丰盛的早饭,龚定庵颇有食不下咽之势,但禁不住她母女殷勤相劝,勉强吃了一碗鸭粥、半块油酥饼。其时阿兴与顾家派来的四名轿班,早已饱餐,点起明晃晃的灯笼,等他上轿,已有好一会,不能再留恋了。

    等他站起身来,薛太太识趣,知道他们临分手时,或许还有些体己话要说,便先避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果然,燕红执着龚定庵的手说:

    “如果有好消息——啊,”燕红有些不安“我不该说‘如果’,一定有好消息来,那是什么时候?”

    “会试放榜,在四月十一,不过前一天就可以知道了。报子抢‘头报’,日夜赶路,大概半个月的工夫,报到江南。在四月底你一定有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不过——”燕红踌躇着。

    “怎么,你有话说啊!”“你放心去吧!”燕红忽然又变得放得开了“一路上自己保重,只当游山玩水,潇潇洒洒,不必过于赶路。”

    “我知道。”定庵说“你也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轿帘一放,门外即是天涯,龚定庵回忆着这宵的光景,不知不觉地作了一首洞仙歌,回到船上,剔亮了灯,把它写了下来;然后取出词谱,改正了几个不谐声律的字,命阿兴誊清了。写的是:

    清斋灯火,已四更天气,吴语喁喁也嫌碎。喜新居静好,旧恨堪消。壶漏尽,侬待整帆行矣!从今梳洗罢,收拾筝箫,匀出工夫学书字,鸩鸟倘欺鸾,第一难防,须嘱咐,莺媒回避。只此际萧郎放心行,向水驿寻灯,山程倚辔。

    “大少爷,”阿兴问道“这里头的话,到底是燕红姑娘说的呢,还是大少爷你说的?”

    “问得好,你倒有长进了。”龚定庵先嘉奖了一番,然后说道“里头的话,也有我说的,也有燕红说的。”

    “怪不得看起来不大清楚。”阿兴建议“最好在题目上说明白。”

    “言之有理。”龚定庵略想一想说“题目就叫‘云缬鸾巢录别’。”

    正在灯下为顾千里写信时,龚太太来了,月华捧着她的水烟袋跟在后面。

    “娘还没有睡?”龚定庵急忙站起身来,扶着母亲在红丝绒的“安乐椅”上坐下。

    龚太太叹口气。“为你的事,”她说“哪里睡得着?”

    龚定庵大为惶恐。“不晓得娘为什么事生我的气?”他急急问说。

    龚太太向月华作了个手势,她便取根纸煤,在美孚油的洋灯上点燃了,连水烟袋一起交到龚太太手里,接着转身出“大少爷”的书房;临走时向龚定庵使个眼色,却又一扬眉,暗示他的秘密发作了。

    “呼噜噜、呼噜噜”地,龚太太吸了两袋水烟,方始开口:“听说你结识了一个勾栏女子?”

    “是的。”龚定庵坦然承认“姓薛,名叫燕红,山西蒲州人,是薛稷之后。”

    龚定庵第一次听说薛稷其人,还是他母亲告诉他的,唐朝人,曾封晋国公,书画皆有名于天下,宋徽宗的“瘦金体”就是薛稷的书法化出来的。龚定庵为了妆点燕红,故意把薛稷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