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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们一直用沉默来避开我们的过去。
这是一些令人记不住的日子,一切都变化太快了。我越来越重,这个世界越来越轻。
这是我的一个门槛。走出去也许我会“年轻”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年轻”了
那一颗流弹是怎样飞向我,并使我毫无察觉地从我的左小腿肚内侧进入、从外侧穿出的,至今是一个谜。
那是初夏的一个昏黄的傍晚,我去医院探望因左心功能不全而住院的母亲的路上。
那条街此时显得空旷静谧,多日来那些沸沸扬扬的喧哗与吵闹忽然顿住了。我有些纳闷,那些车水马龙以及拥挤的人群怎么就忽然没了踪影呢?
我警觉起来。
我听到远处不断传来奇怪的吱嘎吱嘎的车轮声。两边二、三百米的拐角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卧在马路上,如同一匹巨大的死马,它的周围似乎有一些人头的影子在晃动,那些黑影闪闪烁烁。令我捉摸不定。再远处,是墨蓝色的忽然宁息下来的夜空的一角,心事重重,仿佛正预谋着什么秘密。
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嘶哑地悬浮在半空,像一声野猪叫。与此同时,我的左小腿忽然感到被什么坚硬物撞击了一下,又热又麻,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间与我的身体分离开来,不再属于我。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然后,我便看到了一注红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裤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头环视四周。空荡的回音之后,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蓝色渐渐浓稠起来,黯淡的光线像厚密的纱网一样笼罩在身边。我惊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异赏。我一动不敢动,无法判断是什么坚硬物击中了我的腿。
忽然,远处的人影大片地朝我这边拥来,我急忙卧俯下身体,爬向路边,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树,像个小偷—样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直到这时,疼痛才从我的脚跟往上升起,将我吞没。那伤口像一个黯红色的窟窿,—个活的泉眼,洞眼边缘处的皮肤如同爆竹炸碎后的硬纸壳,向外翻卷着
直到后来、我作为一个“病人”而不是作为一个“探访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妈妈位的那所医院。我才知道那个击中我左腿的坚硬物是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动子弹,它从我小腿肚的骨缝间闪电般穿过,猝不及防。
当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被我焦急的母亲过来探望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荒诞。
这年夏天我的家乡,变得狂热、躁动。晚风在饥饿的郁闷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发出哀叹和饮泣。路边的树苗和草茎被狂暴的阳光或急落的雨珠,压迫得弯垂下来,但是,经过短暂的摆动,那些叶茎又挺拔起来。
几天来,我门户紧闭。但是外边街道上仍然不断有节奏地传来狂热的声音,警察如同一棵棵小树,林立在街头巷尾。
那僵硬的制服像铅灰的天色一样,从远古时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贯穿一切时间和空间,也许从来都是如此。一阵雨或者一阵风,细微的颤动总会从一个点传递到另一个点,蔓延成一片,草木皆兵。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当中。
就在我被这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击中之前的这天下午,我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我站在家里的窗口处向外望去,发现这个夏天的阳光不同往昔,它总是散射出一种破坏性的光线。在这种光线下,我看到街道上众多的人流卷在一起,那些像孩子一般的整齐的人群,狂热地如痴如醉地挥舞着手臂,构成一幅使人不辨真假的沸腾场面。
我身置这种氛围之中,但它又在我之外。
我的神思仍然没有从那一场大火里抽脱出来。
禾的死,使我的身心几个月来几乎陷入瘫痪状态,空洞虚无。我不能够相信一个亲密的人说没有被没有了。这使得我的思维总是发生故障或塌方,仿拂走进一面倾斜的镜子,时光倒流
我常着见禾依然躺在她的大床是,浑身赤红,像一颗粉红色的长条形胶囊药丸。床边的一把摇椅慌慌张张自动摇晃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忠诚的朋友坐上去,使那撕裂空气的隆隆作响的摇椅安静下来,变成一种固定的永恒的姿势。禾期待地望着我,指望我坐到她身边去。她一只手挡住光秃的眉头,另一只手伸向站立在远处的我。我恐惧地喘着气,不敢靠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表带和表壳已经不见了,但指针依然在兀自地走。我说“禾,你已经死了,死了,我看见的已经不是你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要吓唬我,我不能走过去。”可是,当我说完,抬起头来再看她的时候,我发现她脸孔又缩少了三分之一。她一边被呛咳着吐出粉红色的液体,一边急剧地收缩,慢慢地,她成为一堆只有思想而没有了躯体的残骸,最后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手臂向我伸着。我无声地叫着“不,不!”然后,便从脱离现实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有时候,禾会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忽然闪出身来,她的裙裾沿着与夏风相反的方向舞动。她从远处的一个拐角或者地铁里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见她站立在对面马路边上的树荫里,在一株幽灵似的槐树底下朝我看。她手捧一束湿漉漉的鲜花。那束鲜花被泪珠淋洒得熠熠闪亮,它艳丽得使她身后背景里的草坪、栗树以及奶油蛋糕似的小房子全都黯然失色。那是一束多么迷人的上坟用的鲜花啊!多么迷人的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是要去给自己上坟吗?
禾这时正准备穿过熙来攘往、穿流不息的马路走向我。可是,一辆辆汽车挡住了她的脚步,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一筹莫展地等待那些蜗牛似的车虫子缓缓驶过。待车流过去之后,我发现禾的踪影转眼之间又消失不见了。我惊诧地伫立在一片汽车鸣笛和自行车铃的喧叫声里,呆若木鸡。
当我意识到身边轰鸣的叫声、自己妨碍了交通的时候,禾的影像就彻底离开了我
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从自己的窗口向外眺望,惦念着我的朋友尹楠,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不知他的行踪。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安慰,他令我放心不下。
还有,我的母亲,她正躺在一所医院里,忍受着由左心功能不全而引起的一阵阵窒息。这一切都让我牵肠挂肚。
刚才,尹楠从街头的电话亭打来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要见我一面。从他的语气我感到这是一次非同往常的秘密见面,因为我们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有一次我们看完人鬼情未了电影后路过的一个废仓库里。
放下电话,我急奔那个废仓库。
半小时后,我就赶到了那个门扇生满铁锈、半掩大门的废仑库。
我向里边望去,干草、铁板、废木料、用过的空油漆筒、塑料品下脚料以及铺天盖地的灰尘堆得满满的。由于没有窗户,里边的黑暗像一只庞然大物洞张着阴森的大嘴,立刻将我吞没。
我向里边探着步子摸去,潮湿的空气摩擦着我的肌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感到正有无数的昆虫和老鼠正云集在我的脚下。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锈铁氧化的怪味冲进我的鼻孔,我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
待我的眼睛终于适应的这里边黯淡的光线后,便明晰了方向,我向最里边的那个干草堆上的长木椅摸去。我和尹楠曾在那里激动地亲吻过。
我终于听到了草垛上的摩挲声。
于是站住,低声叫“尹楠,尹楠!”
然后,我在黑暗中看到一小排雪白的牙齿如同雨夜里的闪电,忽倏一闪,就不见了。
我认识这排可爱结实的牙齿,它们如同两列身着雪白制服的漂亮的仪仗队,整齐而优美。
如果在一群人中,让他(她)们遮掩住脸孔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单单露出他(她)们的牙齿,我便可以把尹楠从人群里辨识出来。
这时,那闪电般的牙齿,忽然变换了方位,在另一边的阴影里又是倏忽一闪。
我说“尹楠,是我,是我。”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黑影一个蹿跳飞过来,抱住了我。
我依然看不清尹楠的脸孔,但我听到了他那熟悉的呼吸。
急迫而粗糙地在我的耳边颤动,嘴中的玉米叶清香热热地扑到我的脸颊上。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匹瘦马,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是绷紧的琴弦,激动不安地颤抖,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
我说“尹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不出声,依然浑身上下不停地抖动,好像他一直做着原地奔跑。气喘吁吁,实际上他一动不动死死地抱住我,也许只是他的血液和思绪在奔跑。
我说.“这些天,你一直在外边吗?怎么不来看我?”
尹楠终于出声了,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哭腔“拗拗,我—直没有告诉你”“告诉我什么?”
“近一时期,你家楼里着火,你妈妈又生病住院,你已经够受的了。我伯你承受不了,不放心”
“你?”
他不回答我。
隔了一会儿,他说“拗拗,我要离开你了。”
“去哪儿?”
“我必须离开”
“不,不!”我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立刻用嘴亲在我的嘴唇上,堵住我的声音。我的头向后挺仰,闪开他的脸孔,降低了嗓音说“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说走就走!”
“拗拗,我非常非常爱你但是,我必须得走。”他的眼泪落到我的脸颊和嘴唇上,咸咸的涩涩的。
我们相识以来,尹楠还是第一次说出“爱”这个字。
几个月来,家里家外的一切压得我几乎窒息,这会儿,在他艰难地说出的这个字面前,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哗啦啦倾流而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住他,生怕在我刚刚失去禾不久的悲痛中,再一次地失去尹楠这个唯一亲密的朋友。
这时,尹楠稍稍脱开我一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他的嘴唇和舌尖亲吻我泪流满面的脸孔。他把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下一下全都吃进肚子里去。
“我爱你的眼泪!”他说。
我们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来。
尹楠说“我只有半个小时时间。然后。就得离开了。”
我说。“你一定得离开,非走不可吗?”
他点了点头“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我们又紧紧地抱在一起,他的心脏如同一只急响的战鼓,嘭嘭撞击到我的胸口上。
我伏在他的肩上,说“那么,你去哪儿?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的飞机,乘德航的721航班,十小时后先到法兰克福,再转乘2410航班飞往柏林。”
废仓库的顶部有一扇豁口或天窗,从那里斜射进来一缕荒凉得可怕的阳光,它在棚顶处呈现出一种深黄色。伸进黑洞洞的仓库后逐渐下沉,变成沉默的栗黑色。那光线斜抹在尹楠的脸颊上,像一缕稻草抚在上面浮动。
他的大眼睛在昏黯中流露出一股令人心醉的绝望,黑漆漆地闪亮,一刻也不离开我的脸孔。我举起一只手,抚摸他的眼睛,那眼睛像一朵墨黑的花朵,散发出幽幽的清香。他微伏在我的肩上,头颅弯俯下来,他的滚热的气息便涂抹到我的脊背上,如同在我的脊骨上轻轻抹上一层温热的牛扔。我的双手从后边环住他的肩臂,我感到了他的重量和热量正挤压着我,他的胸骨在我的乳房上摩挲、移动,坚实的筋骨在昏黯中滚烫地贴紧在我的腿上。我可以看见他的头部的影子一点点向我的身体下边沿动。
我说:“尹楠,我想要你记住我。”
他说“我永远都会记住你!”
我说“我要你的身体记住我。”
我感到他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了,胸口处发出一阵抽搐,有一种无声的声音回应到我的身体内部。
我抓住他的手,引领着他向那只草堆上残破的木椅靠去。
这时候,尹楠忽然像一个生病的乖男孩儿,不知所措。我示意他坐下。然后,我慢慢解开衣襟,脱掉自己的汗衫,铺在椅上。我双手环抱住她的头颅,使之缓缓地仰躺下去。我把他弓起两膝的双腿拉直,他几乎是不好意思地把他的四肢伸展在我的手臂底下,但他无比温驯地顺从了我。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两只孩子气的细长的大手像是忽然残废了一般,悬垂到木椅的两侧。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孔、眉毛和耳朵,耐心而缓慢地向他的耳后及脖颈抚摸,然后,我的两只手使插进他汗衫的领口里边去,触碰到了他脊背上的皮肤。我一直向下抚摸,摸到能够抵达的地方。
他的脊椎骨激动地抖了一下,呻吟般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俯下身,轻轻地解开他的衣扣和裤带,他像个心甘情愿的俘虏,任我摆布。他半闭着眼睛,头颅僵紧地扭向一边,柔软的头发便向那一边倒去。他的身体终于滚烫地裸露在我的面前了,我还是第一次准确无误地浏览一个男子暴露的身体,如此切肤地触摸到他的身躯。他的肋骨曲线优美地耸起,皮肤在昏黯中如同白皙的光芒粼粼闪烁。
我不知别的女人是如何记忆她们初恋男人的身体的。
在我的记忆中,他的不太干净的外衣里边的躯体,在这个废仓库里散发出来的洁白而柔嫩的光耀,简直把我照射得头晕目眩。
我侧身坐在他的身边、手指如清水在他弓紧的躯体上活动,不停地一下滑动。
他的躯体倒卧在黑暗中,如同一块水中的长长的礁石,不知如何摆脱眼下的兴奋或是焦虑,只好等待着那如波之手不断地涌动,触碰他的坚硬的胸骨、大腿、腹部以及致命的私处。
终于,我向着他的头颅俯下上身,双手抱住他滚烫的脖颈,微微抬起他的头,把胸部的“果实”垂挂到他的唇边,那甘梨一股的果实在他的唇上摇荡、晃悠了几下。然后,他忽然爆发出一声抑制而痛苦的呻吟,便把它含在口中,接下来,他猛地举起双臂,把那个垂挂着梨子般甘甜果实的身体揽倒在他的身体上边。他的整个身体全都剧烈地震发出痉挛般的抖动,仿佛急切而笨拙地寻找着那个出口。我轻轻地握住它,把那个想吃“草”而不识路的“羔羊”放到它想去的地方
他的爱,年轻而有力!
半小时很快就过去,我们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当我们从被此滚热的怀抱里松开身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股冷冬的凉意交刻涌到我的体肤上,我浑身热烈张开的毛细孔一下子遇到这股冷气,肌肤绷得紧紧的。
分离在即,我无法自制地抖着。
我们向仓库外走去,尹楠的手抚在我的肩上。我一边朝外面走,一边想这只手再过一小时就要伸到蓝天上去了,然后这只手将一路向西摸索着伸向欧洲大陆,伸向那个缜于思索与哲学的柏林城。我无法再触摸到他的躯体,他此刻的手臂抚在我肩头的体温,也许在他离开我之后的一分钟里,就会消失殆尽。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天气,灰蒙蒙的,如同街上人们的脸色,经过一个多月的与热暑的抗争、煎熬,呈现出一层心灰意懒的倦意。我强打精神,暗暗盼望尹楠忽然改变主意,或者出现什么意外,使他没能马上就离开我。哪怕耽搁一天时间也好。
直到尹楠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在那最后的一秒钟,我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送走了尹楠,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我便朝母亲住院的方向走去。
我的泪水再一次慢慢流淌下来。我不知道这泪水为谁而流。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与尹楠之间的情谊,并非长久得令我刻骨铭心。但是,这个与我亲密交融的人,毕竟是我在失去禾之后唯一的密友,他离开了我,变成了一个难舍的记忆,一件失去活生生动感的“外衣”这件不再真实的“外衣”由于分离,会把他的形象越发地完美起来,把那些由于过于密切而带来的黯然失色,全都包裹在这光彩照人的“外衣”里边.封锁在这完好无损的外套之中。它将呈现出永久的光辉,这光辉将比那身躯本身的魅力更永存。由于这情谊的意想不到的中断,它的美感将像大理石一样,被永久地固定下来。
这是人类关系中最为动人的结束。
我为此而哭泣!
这时候,我抬起头,向机场方向的上空仰望。我模糊看到,蓝天之上果然有一架银灰色的飞行物在浮动,它像一只巨大的风第,忽忽悠悠地被我手中的长长的绵线牵引着,一点一点拉向我站立的上空。
它慢慢向我飘浮过来,形象越来越清晰。
我渐渐发现它好像不是一架飞机。到了近处,我才看到那浮游之物原来是一个人。奇怪的是,那个人也并不是尹楠。
那个大鸟一样翱翔的人,原来是我自己!
地面上真实的我,手握牵线,系放着天空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我
这个一闪即逝的颇具镜头感的幻像,在许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与我重逢,这使我十分惊奇。
那是到了1993年的暮夏季节,我在偶然看到的一部名叫八又二分之一的意大利电影中,我与那个疯狂的费里尼导演不谋而合、期然相遇。
而在1994年,另一个暮夏时节,我在另一部瑞典的多声部影片野草莓和第七封印中,紧紧拥抱了这个世界上我所迷恋的另一个男人——英格玛。伯格曼。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我与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时代,却在某一瞬间闪现出相同的意象!
野草莓:
好像也是阳光灿烂的夏季,一个老男人梦见自己走在阒无人迹的街上,整个城市冷清得出奇,阳光映衬出他的影子,但他依然觉得得冷。他漫步在一条宽敞的有林荫的马路上,脚步声不安地在周围建筑物之间回响。
他感到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他路过一个眼镜店,发现招牌上硕大的挂钟没有了指针,钟面空白着。他掏出怀表,低头看看,想核对一下时间。可是,他那个报时准确的老金表指针也忽然消失了,他的时间已经成为过去,指针不再为他提示时间。他把怀表举到耳边,打算听听它的嘀嗒嘀嗒声,可是他却听到了他自己的心脏狂跳声。
他放下怀表,抬头又看了看路边眼镜店那个招牌,那上边的一双眼睛已经糜烂。他感到十分惊惧,便向家的方向走去。
在街角处,他终于看见一个人,那人背朝着他站立。他冲过去,倏地转过那人的身子,可是,他发现那人柔软的帽子底下,却没有脸。随着身子的转动,那人整个的躯体如同一堆灰尘或碎木片,坍塌下来,变成一摊空洞的衣服。
他这时才发现,这个从广场延伸出来的林萌路上,所有的人都死了,一个活的都没有一辆灵车摇摇晃晃驶过来,车轮发出巨大的嘎啦嘎啦声,那灵车在空荡的街上一路剧烈颠荡。终于,它在行驶到他跟前时,棺材摔了出来。三个金属的轮子自动飞旋出去,哐当哐当转到他的脚前。他抬头看那棺材,棺盖敞开了,里边无声无息。他好奇地缓缓走过去。
这时,从碎木棺板里猛然伸出一只手臂,那只手拼命拽住了他。然后死尸慢慢站立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从棺材里穿着燕尾服站立起来的尸体,竟是他自己。
死神在召唤
第七封印:
天空灰暗,沉滞不动,像一座坟墓的穹顶。
夜幕降临了,一片乌云纹丝不动地挂在地平线上,一只怪鸟在空中飘荡,发出不安的鸣声。
骑士安东尼俄斯正在寻找返回家园的路上,所经之处尸横遍野,瘟疫流行。
他四顾环望。
这时,一个浑身穿着黑衣服的人站立在他的身后,那人脸色非常苍白,双手藏在他的斗篷的巨大的折缝里。
骑士转向他问:你是谁?
黑衣白脸人说:我是死亡。
骑士:你来找我吗?
死神:我巳监视你好长时间了。
骑士:这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死神:这是我的地盘。现在,你准备好跟我“上路”了吗?
骑士:我的肉体有点害始,但我倒无所谓。
死神张开了他的黑斗篷,伸了过来,欲将骑士覆盖。
骑士:再等一会儿。
死神:我不能再缓期。
骑士:你不是喜欢下棋吗?
死神:你怎么知道的。
骑士:我在绘画里看到过,在民歌里听到过。
死神:对啦,我是一个相当棒的棋手。
骑士:但你不见得比我高明。
骑士一边说着,一边把棋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开始摆棋子。然后他说:条件是只要我仍在同你对阵,你就得让我活下去
骑士向死神伸出两只拳头。
死神突然对他狂笑起来。接着,死神的手里举起一个黑卒。
骑士:你选择下黑的?
死神:这非常合适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骑士和死神僵持地俯身对着棋盘,安东尼俄斯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始走卒。死神也走卒。
热浪包围着这片沉浸在奇怪烟雾的荒原。远处,人群在跳着死神舞,死神在和所有的人跳夺命之舞。
死神紧紧地与安东尼俄斯继续对弈,执意要把他带走。最后安东尼俄斯输了棋。死神把他带走了
这里,时间出现了误差。当我在那个初夏的闷热的黄昏,脑子里连绵不绝地闪现上述种种奇怪画面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上边那些电影。
当时,我在脑子里一边预演着那些镜头,一边走到了闹市后边的那一条林荫的街上。
不远处就是我母亲所住的那个医院了。
这时,似乎有一股阴森森的风从上空倾压下来,发出惶惶不安的浮动声。我沉闷的脚步踏在黄昏的路面上,踏在风暴来临之前某种短暂的平息之中,这踏踏声否定了刚才眼前浮动的镜头画面的真实性。
街道拐角处那侧身倒卧的东西,如同一匹死去的怀孕的母马,肚皮向外凸起,烧毁的残片,弥散出一股橡胶烤焦的难闻的气昧,这种令人厌恶的属于战争的气味,在不是废墟的林荫路上飘浮,然后停滞在黄昏的半透明的城市的上空。
它像飘扬起来的祭台上的烟火,腾向隐秘的高空。
就在这时,那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弹不偏不倚从我的左腿肚内侧钻入,又从另一侧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