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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帼英雄郑蘋如的身世,参加地下工作与谋刺丁默更失败的过程及原因,以及再蹈虎穴,中计被害的全部经过。
金雄白所住的吕班路万宜坊,是法租界很有名的一条弄堂;住的名人也很多,像”七君子”之一的邹韬奋,就住在那里。
但是,万宜坊上百户人家中,风头最健,无人不知的是一位”郑小姐”;名叫蘋如。她的父条叫郑钺,是江苏高等分院的首席检察官;母亲是日本人,混血儿聪明漂亮的居多;郑蘋如就是天生尤物,在法国学校读书,每天气一部”三枪牌”跑车上学,坐凳上耸起浑圆的丰臀,是男人谁都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当然,追求郑蘋如的人是不会少的;其中独蒙青睐的是个世家子弟,此人名叫陈宝骅,家世烜赫,两个叔叔都是当朝一品。本人翩翩浊世,一表人才;郑蘋如固是私心默许,堂上两老亦已将陈宝骅当作未来的东床看待了。
那知平地风波,无端来了个色魔;正就是汪政府两大特务首脑之一的丁默更。此人的寡人之疾与他的肺结核一样,都到了第三期,生肺病的人,本就容易亢奋,更何况每天一支”盖世维雄”所以丁默更成了色道的饿鬼。偶而邂逅,为郑蘋如那双眼睛勾去了三魂六七,辗转设法,终于结识了郑蘋如。
丁默更面无4两肉,终年带一副太阳眼镜,衬以他那苍白的脸色,看上去阴森可怖,郑蘋如当然不愿意理他,谁知道反倒是陈宝骅,不断鼓励她跟丁默更接近。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郑蘋如到底忍不住了,”莫非你在这个痨病鬼身上有什么企图?我希望你跟我说老实话!我告诉你,你的态度已经使我无法容忍了。”
陈宝骅沉默了好一会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也很痛苦。不过国家民族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险;沦陷区多少人在水深火热之中,个人的痛苦,只好咬一咬牙关,摆在一边。”
“你的话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也很痛苦!现在我只希望你坦白告诉我,不必说这些莫名片妙的话。”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话问得奇怪,郑蘋如不肯胡猜,于是这样回答:“你自己说好了。”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泄漏!”陈宝骅神色严重地说:“在上海的中统,现在归我负责。”
“原来你做地下工作!”郑蘋如不觉失声:“倒看不出你。”
“要看不出才好。”陈宝骅紧接着说:“既然已经告诉你了,不妨彻底谈一谈——。”
谈得真是很彻底。陈宝骅率直提出要求,希望郑蘋如也参加工作,首要的任务就是接近丁默更,能够左右他的行动,以便制造制裁他的机会。
“丁默更原来是中统的高级人员,居然认贼作父,太不可原谅了!所以一定要制裁他。以他在敌伪政府的身分,以及他反叛组织的重大罪行,如果能够消灭了他,是件太有意义,对国家太有贡献的事。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蘋如,你建了这件大功,在历史上就占了一席之地了。这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你不可错过。”
郑蘋如是外向的性格,觉得冒这个险很值得,也很刺激,心里已经动了。但是,她在感情上不能不作顾虑;因而沉吟未答。
陈宝骅当然也想得很周到;看她的脸色,知她的心事,当即又说:“至于你我的感情,绝对不受这件事的影响。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你就算为我牺牲。我永远都会感激你、尊敬你。”
有此保证,郑蘋如再无顾虑,慨然一诺,照陈宝骅的设计去进行。先是找个借口请丁默更帮忙;然后为了酬谢,请丁默更吃饭,陪他跳舞。就这样很快地让丁默更迷住了。
“你们要动手,就赶快动手。”郑蘋如对陈宝骅说:“机会随时都有,早点把事情办完了,大家轻松。”
“是的,是的!我们在积极筹划,快了,快了!”
他是有说不出的苦。原来中统的工作重点在搜集情报;行动方面几于无拳无勇。向军统去借将当然也可以,但独得的功劳让人分去一半,却又不甘。苦思焦虑,并无善策,就只有找助手来商量。
他的亲信助手有两个,一个是他的至亲,名叫嵇希宗;还有一个是专员周启范。陈宝骅说:“这个行动最难的部分是,能够左右丁默更;既然郑蘋如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可说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至于下手,不过是一举手之劳;只要有人,不是难事。”
就是没有人!嵇希宗跟周启范面面相觑;心里的想法相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宝骅说:“我们花钱去找个人来。”
“启范,”嵇希宗说:“你是恒社的,总有路子吧?”
“路子怎么没有?不过要找靠得住的,不是三两天的事。”
“一个星期。”陈宝骅问:“如何?”
周启范想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下来;问一句:“找几个?”
找几个要看行动计划。于是丢开人的问题,先研究如何下手?当时决定了两个原则:第一、不能在丁默更及76号的势力范围之内;第二、要在闹区马路上。这两个原则,都是为了行动得手以后,易于撤退。不然,后果会很严重,而且也不容易找到人。
“照此原则,人少了不行;不过也不必多,以4个为最适当。”陈宝骅对周启范说:“人归你找;枪归我借。”
这又遇到难题了。枪不难借,难在携带,英、法两界动辄”抄靶子”;携枪在身被抄到了,全盘计划立刻打翻,所以手枪不宜预先发给行动人员。比较妥当的办法是,行动之前半小时或一小时,在现场附近,觅一处地方集合。临时发枪,立即行动;事后回到原处。交枪解散。
等听取了郑蘋如的意见以后,细部的计划拟出来了。时已入冬,设计由郑蘋如向丁默更”开条斧”为她买一件灰背大衣。上海最大的皮货店,是静安寺路,同孚路口的”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但不必预先说明要在那里买,免得丁默更起戒心。反正到时候随机应变,终归引诱他到那里就是。
不但要引诱他到那里,而且方向应该自西往东,因为西伯利亚皮货公司坐南朝北,汽车靠左行驶,就只能停在对面,丁默更来回穿过马路,才有下手的机会。4个人分两面,两个看住他的汽车;两个守在皮货公司门口,丁默更就怎么样也逃不掉了。
人找到了,枪也找到了,集合的地点比较难找,但终于亦能解决,是借了卡德路有名的浴室”卡德池”斜对面,一家诊所。只是4支手枪,要由南市运到公共租界,却不能不慎重。
“抄靶子”是越来越厉害了,在租界上随时随地都可以被拦住检查。怎么办呢?陈宝骅想到他一位叔叔,当初从上海运枪械,送学生到黄埔去的往事,设计出一个办法,找一个有襁褓之子的妈妈。担任运枪的任务。
所谓”襁褓”是八仙桌面这么大的一方薄棉被,将婴儿对角放在上面,先折下面,再折左右,全身包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南货店买蜡烛也是这种包法;所以俗称襁褓为”蜡烛包”
抄靶子不会抄”蜡烛包”4支手枪藏在那里面,万无一失。但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妈妈的胆要大;其次,4支手枪塞在”蜡烛包”里。坑坑洼洼,婴儿不会觉得舒服;不舒服要哭要闹,也是麻烦,所以要找一个耐性很好,不哭不闹的婴儿。
这也很难,因为谁听到这种事都会害怕;而且太太们总比较爱说话,小菜场中遇到,闲聊家常,无意中泄漏出去,大祸立至,所以只能通知同志,暗底下分头物色。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位张太太,30出头,颇有须眉气慨;一个8个月大的男孩,生来极乖。种种条件,并皆适合;陈宝骅开口一说,张太太慨然许诺。
“太好了!”陈宝骅很高兴地说:“张太太,我送你1000块钱,小意思。”
“不要不要!”张太太双手乱摇,”为国家嘛!能够做好这件事,将来说起来,我也很有面子。”
陈宝骅以为她假客气,等将钞票掏出来,不道张太太要翻脸了。
“陈先生,你也太小看我了。这是性命交关的事,莫非你当我这条命只值1000块钱?”
“是,是!”陈宝骅改容相谢,”我错了。”
辞出张家,陈宝骅即去访周启范,道是”万事齐备”连”东风”都不欠;只待诈降的”黄盖”将”曹操”勾引了来送死。
“枪呢?”周启范问:“是不是先运了来,藏在集合的地方,要用就有,比较方便。”
“这不行!我想过。”陈宝骅说:“那家诊所人很杂,万一露了眼,反倒不好。这位张太太办事,相信得过,到临时再运好了。”
于是通知郑蘋如,可以”开条斧”了。那时丁默更迷她迷得神魂颠倒;只要她开口,说什么就是什么。当时便要出门上皮货店,反倒是郑蘋如不愿,”我跟你说着玩的。”她说:
“我又不是没有皮大衣,何必这么急?”
她这样故作大方,是因为要腾出工夫来,好让陈宝骅准备;同时也要等一个便于下手的适当机会。当然,这种机会并不难找。
“后天中午,沪西有个朋友请他吃饭;他那个朋友,我也认识,所以他邀我一起去。”郑蘋如又说:“下午3点钟,他跟日本人在虹口有个约会。我想2点钟总要走了;就是这时候吧。”
“好的,我们2点钟开始埋伏。”陈宝骅问:“那天你穿什么衣服?目标要显著。”
最显著当然是红色;郑蘋如想了一下说:“我那件紫貂的披氅,你不是见过的?”
“对,对,好!”她那件紫貂的披氅,红呢里子,两面可穿;如果将里子当面子,紫貂出锋,更为漂亮。那天当然这样穿法。
“还有什么话,你此刻都交代我。”郑蘋如说:“丁默更的疑心病很重,我们今天见了面,一直到动手。不必再联络。”
“对,我们再把细节对一遍。最要紧的是,你要跟他保持相当距离,免得你受误伤。”
“那末,你们是决定他一下车就动手呢;还是等他出来再打。”
“这要看情形。”陈宝骅想了一会说:“我想这样,等你们出来;走到路中间,你说你有皮包忘了拿,回身进皮货店,那时候我们再动手,就万无一失了。”
“好,准定这样。”郑蘋如问:“事后呢?我回家?”
“不要回家。到卡德路来集合,看情形再研究。”
“我也觉得不回家比较好。”
接着又将重要步骤,重新谈了一遍,直到毫无疑问,郑蘋如方始告辞。陈宝骅随即召集主要助手,分头部署;最重要的当然是通知张太太。
那知张太太变卦了!
“陈先生,我实在很抱歉。我正要来告诉你,为这件事,我跟我先生昨天晚上吵了一夜。他骂我自己找死,一定不准我那样做。”张太太一脸的懊恼,”我先生的脾气很倔的!怎么办呢?”
陈宝骅倒抽一口冷气,只望着张太太发楞,好半天讲不出话。
“我能不能跟张先生谈一谈?”
“谈不通的。”张太太摇摇头。
“这——?”陈宝骅不断地吸气,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陈先生,”张太太面现坚毅之色,”我把孩子借给你。你们总有女同志吧?”
听得这话,陈宝骅略为宽慰了些;不管怎么样,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半,还有一半,趁早去找路子。
“张太太,我不能让你们夫妇失和。不过,我要冒昧问一句:到时候,会不会张先生又反对?”
“反对我把孩子借给你?”
“是啊!”“不会,”张太太说:“我先生也不是不爱国;他认为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到时候我会上场昏,出了事,反而害了大家。孩子不懂事,就谈不到上场昏,他为什么反对?如果他这样子不讲理,我跟他离婚。”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而且道理很透彻,陈宝骅相信不致于再变卦,点点头表示谅解。
“最好请你们的女同志早点来,我好告诉她,万一孩子哭了,怎么哄他。”
“好,好!我明天就让她来。”
口中这样答应,其实女同志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回去找到周启范一说,大家都伤脑筋了。
“只好再去找。”
一直拖到动手当天上午,还没有找到”勇妇”;周启范开口了。
“我看不能找太太们。有家有业,有丈夫、有儿女,就是找到了,或许临时顾虑太多,也会上场昏。爱国的女学生很多,说不定倒有哪位小姐见义勇为。”
“啊!一言提醒梦中人。”陈宝骅说:“一心只想为孩子找个妈,所以只在太太们头上动脑筋,钻入牛角尖了。”
说完,掉头就走;他想到一位王小姐,28岁尚未结婚。因为眼界很高,不同流俗。平时议论世局,侃侃而谈,充满了正义感,像这样的事,她一定愿意合作。
赶到王家一问,说王小姐到浦东同乡会看画展去了;于是原车到浦东同乡会,人群中一个一个看过去,查无踪迹。复又赶到王家,仍未回来:王太太说她女儿曾提到一部万世师表的电影,得过金像奖,在大光明上映时,错过未看;这两天重映不能再错过机会,可能去看早场了。
一听这话,陈宝骅赶紧找报纸查电影广告,万世师表是在一家光陆戏院上映;于是赶到博物院路光陆戏院,要求打灯片找王小姐。
“快散场了!你先生等一等好了。”
“不!”陈宝骅说:“还是要打。”
话刚完,领位小姐已经在拉门帘了,”是不是?”那人说道:“散场了。”
这一下陈宝骅抓瞎了,戏院的太平门好几个,不知王小姐是从哪个门出来?想一想只好到对面行人道上,视界较广,才有希望找到。
这时已经12点半了,离约定的时刻,只有两个钟头,要到南市拿枪,再转到卡德路去分配,时间非常紧迫,1分1秒都耽误不得,可是能不能遇到王小姐,毫无把握,所以心里一阵阵发紧,急得浑身冷汗直冒。
人都散完了!怎么办?陈宝骅心想,唯一的办法是先打一个电话到王家,关照王太太,如果王小姐回来了,请她千万等候。
主意打定了,抬眼一望,旁边就是一家灯纸店可以借电话。陈宝骅便上前先买一包烟,然后问道:“请问电话在哪里,我借打一个。”
“喏!那面。”
往”那面”一望,陈宝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王小姐刚伸手去摘话筒。
“走,走!王小姐。众里寻你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拉了她就走。
“陈先生,”王小姐问他,”什么事?”
“我们上车再说。”
坐上三轮车,直奔南市;车上耳鬓厮磨,低声密语,旁人只道一双好亲热的情侣,却不知谈的是铁血锄奸的义举。
果然,陈宝骅这一次是找对人了,王小姐在听他的话时,态度显得非常沉着;听他讲完,问一句:“你为什么早不来找我?”
“是啊!我也在懊恼。”陈宝骅说:“因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我只想到年轻的妈妈,没有想到小姐。”
“时间很局促。不要误事才好。”王小姐又说:“早知是这么要紧的事,应该坐出租汽车。”
“也快到了。”陈宝骅又说:“王小姐,你对抱孩子不外行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对人了。”
4个人赶到现场,已经2点20分,照约定的时间来说,可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因为约定的时间是2点到2点半,但愿郑蘋如跟丁默更迟到。
西伯利亚皮货公司对面的大华路口,倒是停了好几辆汽车,却不知那一辆是丁默更。事先问过郑蘋如,汽车的牌子、颜色与”照会”号码;郑蘋如说他车子有好几辆,牌子各种都有,颜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于”照会”号码就更无法知道了;因为常常掉换,就是同一辆车子,上午是这个号码,下午可能变成另一个了。
由于约定是事先等候,行动员只要看到红呢披氅女郎所伴同的一个”痨病鬼”就是要制裁的目标,所以事先不知道坐那一辆汽车,也不要紧。此时则不免徬徨,原计划似乎也?行不通了;因为不知道应该守住哪辆汽车。
10分钟很快地消逝,为头的老蔡转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嘴,于是4个人都到了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一面两个,悄悄守候。
到底来了没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装做浏览橱窗中的样品,沿着大玻璃窗从东往西走了一遍,却以玻璃反光,一时无法看得清楚;于是由西往东,又看了一遍。
这一遍看坏了。他在明处,丁默更是在暗处;见此光景,心知不妙。本来照他们的工作经验来说,如果到了一个临时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是不会有危险的。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这里,当机立断,不肯做瓮中之鳖;他很快地掏出200美金,向正在跟店员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坏,拿不定主意的郑蘋如说:“挑好了,你先付他200美金的定洋。”
郑蘋如不懂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正想发问,只见丁默更已拔步冲了出去。等在外面的4个行动员心目中,只有红呢披氅的女郎;一时不曾留意,等发觉此人行色仓皇,方始省悟,可是丁默更已经坐上他的装有防弹玻璃的汽车了。
及至行动人员发觉,自然对准目标追击,一时枪弹横飞,行人四窜,只听紧急煞车轮胎擦地挤出来的狞厉之声不断;丁默更的汽车着了好几枪,但子弹是否打穿了玻璃或车身,到了丁默更身上,却无从判断。
这时的郑蘋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中,顾客和店员视线所集中的目标。”小姐,”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开口问他:“陪你来的哪位先生是什么人?”
郑蘋如一惊,迟疑未答之际,只听警笛狂鸣;这下提醒了她,如果巡捕一到,自己就脱不得身,还不赶快溜走?
于是她连丁默更丢在茶几上的200美金都顾不得取,随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明天我再来看。”
说完,往外急走;同时将披氅翻个面穿在身上;一到了行人道上,极力自持,摆出很从容的态度,穿过马路,到卡德路的机关聚会。
到得楼上一看,除了陈宝骅,都是陌生人,她便不开口;陈宝骅也不招呼,低声向那班陌生人说了几句,将他们送走,才坐在郑蘋如旁边,苦笑着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我不懂,怎么会让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枪送来,已经晚了。”陈宝骅说:“我亦不懂,他何以会突然发觉?”
“谁知道呢?”郑蘋如恨恨地说:“我实在不大甘心。”
“蘋如,”陈宝华不胜歉疚,”这件事当然是我策划不周。你的责任完全尽到了;虽没有成功,仍旧是你的功劳最大。”
“劳而无功!”郑蘋如很率直地说:“我要的是成功。我现在就回家,他可能会打电话来。”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装做完全不知道。他不会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么不会,一定会。”
“我不相信。”郑蘋如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不回家;他疑心也只好让他疑心了。”
“那末,”陈宝骅说:“你这几天要小心,没有事少出门。”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到得第3天,郑蘋如沉不住气了,打了个号码极少人知道的电话,在76号找到了丁默更。
“你没有什么吧?我是吓昏了。”郑蘋如说:“当时两条腿发软;嘴里想喊,就是喊不出来。”
“害你受一场虚惊。”丁默更声音中有着歉意,”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想你会先打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丁默更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请你,替你压惊。你挑地方吧。”
“还是露伊娜那里好了。比较清静一点。”
“好!几点钟?”
“7点到7点半。”
挂断电话,郑蘋如考虑了好一会,觉得从任何迹象去看,丁默更都不像已疑心到她;如果爽约,反倒显得心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制造第二次机会,成功的果实,来之不易,会觉得格外甜美。
于是,她着意修饰了一番;先到霞飞路一家法国洋行,买了半打丁默更穿惯的一种牌子的丝袜;然后坐三轮车到露伊娜去赴约。
露伊娜是个白俄,40出头,50不到,而风韵犹存,据说是帝俄时代的郡主。上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罗宋瘪三”此辈尽管用毛笔笔套当烟嘴,捡马路上的烟蒂过瘾,但问起来都有辉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发户都喜欢用罗宋保镖,潘三省用了8个,据说其中包括3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还有一名亲王;当然,那是他们的父亲或者祖父。
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当保镖、司机,卖毛毯、肥皂;女的当”咸水妹”、吧女。从事高尚职业的,当然也有;最为上海人所熟知的是,开馆子卖”罗宋大菜”露伊娜就主持着一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间、一小间;大间亦只摆得4张桌子、小间则只有一张。丁默更跟郑蘋如是这个小间中的常客。
餐室虽小,却是上海第一流的馆子;与主要只靠一道”罗宋汤”全麦面包无限制供应的所谓”罗宋大菜”有霄壤之别。露伊娜的主厨,也是合伙人卡柯夫,自道他的祖父是俄皇尼古拉二世的御厨;李鸿章访俄时,吃过他的菜,赞赏不绝。这话自然无可究诘;不过卡柯夫的手艺,确实不凡,郑蘋如最欣赏他做的鱼,不论如何调制都好吃。
“郑小姐,”坐在帐台中的卡柯夫笑脸迎人,用很地道的东北口音说:“丁先生叫人打电话来订了座儿了。今天很巧,有黑海的鱼子酱。还有鳟鱼;郑小姐爱怎么吃?”
“怎么都好。”郑蘋如说:“你只别忘了,回头把帐单给我。露伊娜呢?”
“她去试衣服,也快回来了。你先请坐。我给你调杯酒。”
步入小间,坐定不久,卡柯夫送来一杯鸡尾酒;刚喝得一口,丁默更到了。
“我以为我会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说:“7点1刻。
平常总是丁默更等郑蘋如;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释:
“今天是我做主人,当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点。”丁默更看着她说。
“两天没有睡好!”郑蘋如一面想,一面说:“想起来就是一身冷汗。亏得没有什么;倘或出了事,总是为了替我买大衣。那,我不是一辈子受良心责备?”
“你的心太软了!”
谈到这里,门上剥啄两下,随即出现了露伊娜,寒暄了几句,开始点菜;郑蘋如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诚,为丁默更点了最贵的菜。同时表示,应该开一瓶香槟来庆祝他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更说:“不过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会。”郑蘋如忽然觉得他的话中有语病,”我并没有说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话是哪里来的呢?”
“为了庆祝,不是应该痛饮吗?”
“啊,不错。喔,”郑蘋如取过手提包,”我替你买了半打袜子。”
“多谢,多谢!”丁默更问:“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没有?”
“没有。当时那种情形,哪里还有心思去挑大衣。不过,定钱倒是给他们了。”
“既然付了定钱,不能白牺牲那200美金。回头吃完了,我陪你去办了这件事,也了我一桩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个地方,我的心就会跳。”
她的话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机会给陈宝普通个电话,告诉他第二次机会又到了。
“不要紧,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这样说!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吗?”
“可是,沪西有人请吃饭;虹口有约会,都是预定的程序。”丁默更说:“我想,他们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发现了我的汽车,知道我在附近。有个人在橱窗外面,不断往里面张望,左臂挟着报纸。我一看情形不对,果然,我的看法不错。”
郑蘋如这才知道当时是这样子泄漏的机关;心中暗恨陈宝骅找来的人无用。同时在考虑,是不是趁此机会问下去,了解整个实况,以便作为工作上检讨的根据。
就这沉吟之际,置在银质冰桶中的香槟,已经送到;侍者”澎”地一声,开了瓶塞,斟满两杯香槟,郑蘋如举杯相碰,接着问道:“干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满了鱼子酱的小茶饼,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我真希望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吃晚饭。”
这似乎又是旧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几次要求,跟她正式同居;除了名义,什么都可以给她。而郑蘋如却不愿落这么一个痕迹,所以此时仍如以前那样,默然不置可否。
“你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我不太懂。”郑蘋如乱以他语,”我们谈别的。”
“那,你说,谈些什么?”
“你总调查过了?”郑蘋如决意探索他那面的真相,”是谁跟你作对?”
“调查是调查了,没有结果。不过,当然是军统的人。”
郑蘋如暗暗高兴他的猜测;不过她也很机警,既然已经说”调查了没有结果”即不宜再问。于是换了个方式说道:“我对你样样都满意,只有一样,形成我精神上很大的负担。”
“哪一样?”
“还有哪一样?自然是你的身分。”郑蘋如说:“像那天的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也觉得很可怕。我的身分是改变不了的,不过我的工作岗位可以变改。蘋如,”丁默更忽然凝视着她,”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上海?”
郑蘋如对于他在茶晶眼镜后面,那双看不清的眼睛的凝视,颇感威胁;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益觉惊异,也保持了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静地反问:“跟你一起到哪里?”
“到重庆。”
“到重庆!”话一出口,郑蘋如从自己的声音中,发觉有泄漏秘密的可能;暗暗警告自己,从此时开始,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要考虑过才能出口。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郑蘋如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太方便了。”
“当然不是那么方便。不过,我回重庆是归队。蘋如,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不想去。”郑蘋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话,当然不肯上当。
丁默更却又钉着问了下去:“为什么呢?那不是大后方吗?多少爱国青年都辗转到四川了。”
“重庆太苦。我过不惯。”
“那就难了。你又怕,又不肯离开上海;态度上好像有点矛盾。”
“并不矛盾。”郑蘋如说:“如果是一个既不必使我担心;生活又没有问题的地方,我愿意跟你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试举例以明之。”
“譬如——”郑蘋如先想说巴黎,旋即想到,法国人民在维琪政府的傀儡统治之下,日子并不好过;伦敦物资缺乏;罗马正在作战,在欧洲,不知哪里是乐土。
“譬如,譬如哪里?”
郑蘋如让他一催,想到一个地方;不假思索地说:“里斯本。”
丁默更笑了,嘴一张。高高的颧骨耸起;瘦削的双颊,陷下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嘴阴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里斯本是国际情报贩子集中之地。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感兴趣?”
郑蘋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无及,只好设法掩饰。
郑蘋如从他的话中,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劲;不过她并不在乎,神态自若地说:“我是喜欢地中海的阳光;没有想到那里对你也不太合适。”
“有个合适的地方。”丁默更在纸餐巾上写了个号码。”你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瑞士银行有个户头,就是这个号码。”
“原来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么样?”丁默更说:“如果你愿意,我就要开始筹画了。你好好考虑一下。”
郑蘋如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自己的态度,应该表现得当他是真的。因而收敛笑容,深深点头,双眼一垂,好长的睫毛在闪动。丁默更暗暗叹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说:“你知道的,我母亲是离不开我的。”
“嗯。”丁默更亦唯有点头。
这时侍者已送来了咖啡与尾食,等她将要离去时,丁默更忽然将她喊住,要一个双份的白兰地;及至送了酒来,他拿它倾入咖啡杯中,一饮而尽。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令人诧异,却想不出是何缘故?
“走吧!”丁默更问道:“我陪你去取大衣。”
“不忙!也没有挑定;过一天再说。”
“那末,去跳舞?或者陪我谈谈。”
“陪你谈谈好了。”
于是要来帐单,郑蘋如抢着付了帐,出门上车,丁默更不曾关照去向,司机也不问,往静安寺的方向,疾驶而去。
进入越界筑路,郑蘋如问道:“你预备到哪里?”
“我先回办公室看两件公事。你等一等我,行不行?”
“怎么不行?”郑蘋如心里有些不得劲,口头上却泰然得很。
于是到了76号,揿了一短一长一短的喇叭,铁门大启,车子一直开到了丁默更专用的办公室前才停下来。
郑蘋如到这里来过两回,路径已熟;迳自推开小客厅的门,只见有3个彪形大汉等在那里,郑蘋如认得其中的一个,是76号4名行动大队之一的林之江。
“郑小姐!请坐。”
“喔,林大队长。”郑蘋如回身一看,未见丁默更;心知不妙,想回头出去时,另外的两个人已经堵住了门。
“郑小姐,”林之江推开一扇门,”请到这面来谈谈。”
“怎么说了?”丁默更问。
“她承认了。不过就只有一句话:事情是我做的。”
“就这一句话?”
“翻来覆去这一句话。要她交关系,她说没有,就是她一个人。”林之江说:“部长没有交代,我们也不敢动手。”
丁默更不作声;烟罐里取了支烟衔在嘴上,再去取打火机时,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林之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替他点燃了烟;低声问道:“是不是明天再问?”
“明天再问,”丁默更说:“把她放在你家里,慢慢问她。”
林之江对于他如此处置郑蘋如。颇感意外;不过,稍为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如果将她羁押在76号,难保她不会将她跟丁默更如何有肌肤之亲,说与人知。那一来,自然影响
“部长”的声威,所以才会借他家软禁。
“怎么样?”丁默更问:“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林之江急忙答应。
“那你就行动吧!慢慢套她的真话。”丁默更又说:“这件案子,你直接跟我负责。”
“是,我明白。”
于是林之江将郑蘋如带到他家,就在76号旁边的那条弄堂;此地本名”华村”原来的住户早就被软哄硬逼地撵得光光,如今是76号的宿舍。林之江的职位较高,一个人占了两户,空房间很多;挑了楼上最大的一个套房。安置郑蘋如。
“郑小姐,”林之江说:“我们把话说明白,你是丁部长交代下来的,我不会难为你;不过,郑小姐,你也要顾到我们的立场,不要乱出花样。不然,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你请放心,林大队长。”郑蘋如将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斜睨着作出一个顽皮笑容,”我会很乖。”
林之江心里霍霍乱跳;抽回了手,站起来闪开两步说:“我叫个人来陪你。”
“谢谢你。”郑蘋如问:“是什么人?”
“自然是女的。”
“我也知道是女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呢?住在一间房,如果谈不到一起,那不是好别扭?”
“不会谈不拢。”林之江说:“也是女学生,很有程度的。”
“那好。人呢?”
“快来了。”林之江问:“你有什么要求?可能范围之内,我可以替你办。”
“请你替我打一个电话回家,说我跟同学到杭州玩去了,大概一个星期,就可以回来。”接着,郑蘋如把她家的电话告诉了他;当然,她此时已经知道,此举是多余的,林之江不可能不知她家的电话几号。
“其实,”林之江说:“只要你肯合作,用不着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不合作的话,一年也回不去。”
“真的吗?”郑蘋如又抛过来一个媚眼。”林大队长,依我说,你不必找什么人来陪我。”
“为什么?”
“不方便。”郑蘋如走过去攀着他的肩低着头轻声说道:“对你,对我。”
林之江心旌动摇,蓦地里警悟;少见她为妙,否则总有一天像她一样,也要尝尝禁闭的滋味。
于是案子就搁下来了。于默更既是此案的主管,也是”受害人”只要他不问,就没有人来问,连李士群都觉得不便干预。不过,丁默更虽不想杀郑蘋如,却还不能放她,因为有好几件案子未破,甚至连底细都摸不透,如双十节前夕,”上海市长”傅筱庵被刺——半夜里被乱刀砍死在床上,一个贴身的跟班失踪,自然是凶手,但背景如何,会逃到什么地方,或者匿藏在上海何处?完全不明。为了对部下要求”工作纪律”加强侦查,他不能自己先在郑蘋如的案子上,立下一个马马虎虎的坏榜样。
哪知丁默更这个”阎王好见”;林之江这个”小鬼”亦并不”难当”却另有一班”催命判官”成了郑蘋如命宫中的磨蝎,第一个就是杨淑慧,好奇心起,倒要看看郑蘋如是怎么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
要看郑蘋如很方便,一个电话打给吴四宝的老婆,自会带她到林之江家去看。从杨淑慧一开了头,”新贵妇”接踵而至,有七八个之多,对郑蘋如的观感是一字之贬,也是一字之褒:妖!
有天大家在周佛海家吃午饭,丁默更太太正喝着醋椒鱼汤,不知怎么以酸引酸,忽然说道:“不把这个一身妖气的郑蘋如杀掉,我们这一桌上,难保没有人做寡妇。”
此言一发,响应热烈。没有几天,林之江就接到了执行的命令;林之江骗郑蘋如,拿她解到南京,不久即可释放。上车时,只有前座一个卫士;汽车开到荒凉的刑场,郑蘋如明白了。
她的态度很从容,下了车一直往前走;走到旷场上站住脚,仰起头来,但见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她的一双眼睛,忽然流露出痴迷不舍的神情;叹口气说:“这样好的天气,这样静的地方,白日青天,红颜薄命,就这样一撒手走了,自己都觉得有点可惜。”林之江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想不出适当的话,只有把头低了下去。
“之江!”郑蘋如用很低,但是可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我们到底有几天相聚之情,现在要同走,还来得及。”
“那是不可能的。”林之江仿佛是要壮自己的胆,突然之间将短枪拔了出来,”喀嚓”一声以熟练的手法开了”保险”将子弹上了膛,对准郑蘋如的前额。
“之江,你真忍心杀我,那就开枪吧!”她脸上仍然是平静的,”不过我求你不要打我的脸,让我死得好看些。”一面说,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
林之江大起恐慌,深怕她来夺枪;一步一步往后退,可是郑蘋如只走了两步就站住了。
“这里是要害!”她举起一双十指涂满寇丹,红白相映,分外鲜艳的左手,抚着她的隆起的左胸说:“请你看准了,一枪打在我的心脏,让我少受一点儿痛苦。之江,我做鬼都感激你的。”
这时林之江的手已经在发抖了,右手食指,在板机护圈外面,木强不屈;一颗心七上八下,把握不住,不过九分昏沉之中,还保持着一分清明,猛然转身,把枪抛了给卫士,一面疾走,一面下令:“开枪!快!”
走不到三五步,身后枪声响起;他站住脚,很吃力地转过身去,只见郑蘋如倒在血泊中抽搐。
“给我!”林之江从卫士手中要过枪来,走到郑蘋如面前,咬着牙瞄准她的左胸,补了一枪。看她腿一伸不动了,林之江才抹抹额上的汗,喘了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