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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尼的阿婆已经老得走不动了。由于严重的风湿,她成天围坐在被子里,躺在大房间拦出的走道的床上。房间里住了米尼哥哥的一家,另一个朝西的小间住的是姐姐的一家。米尼回来之后,就与阿婆睡在一张床上。每天晚上她将身子伸进那湿冷的被窝里,外婆的瘦腿就像枯槁的木头,寻着米尼身体的热气倚了过来。阿婆靠在高高的枕上,骷髅般的脸上嵌了一对灼亮的眼睛,她说:米尼,你怎么好意思回来的呢?米尼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可以回来。阿婆又说:我们不是断绝关系了吗?米尼就反问道:什么时候断绝的?我怎么不知道。阿婆说:你不是不再回来了吗?米尼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阿婆气了,眼睛像午夜的猫似的,射出逼人的光芒,厉声说道:这是我的家,你不能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米尼笑道:你说是你的家,却怎么只能睡在走道里呢?阿婆的身子微微颤着,然后又平静下来,说:你不也是睡走道里吗?米尼装作睡着了,不回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就真的睡熟了。等她醒来时,天已微亮,阿婆倚在枕上,眼光亮亮的。她想:难道阿婆一夜都不曾睡下吗?
现在他们一家倒分了四家起夥:哥哥一家,姐姐一家,阿婆一家,米尼又一家。
阿婆对米尼说:她应当支付她的一份水电房租。米尼说:我正要和你算帐呢,这几年我可是连一分生活费也没拿过。阿婆反问道:你向我讨生活费我向谁去讨?米尼笑道,我并不是向你讨,是向我的父母讨。阿婆脸一沈,说:你这样大的人了,却还要吃父母的,要脸不要脸?米尼更笑了,说:吃父母的倒没什么,吃儿女的却有些难为情了;并且,吃了儿女的不算,还要把孙子的一份吃进去,这是要脸还是不要脸呢?阿婆铁青了面孔,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米尼暗中窥伺着阿婆床头上了铜锁的樟木箱,觉得其中必有一些名堂。阿婆将钥匙藏了起来,而且时刻守在床上,她无法去察看箱子里的秘密。
像这样的对话,她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进行。
有时候,阿婆会用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牢了她,看了一会才说:米尼,你好丑啊!怪不得你男人不要你呢!米尼说,那就是阿婆你作的孽了,你要俏一些,也算为我们儿孙做了一点好事了。阿婆笑了: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光,人们都说,谁家能娶这家的女儿呢?米尼也笑了:现在可一点也想不到了,阿婆你老得多么厉害啊!阿婆就说:米尼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想到米尼也会到她这样的年纪,她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张开了嘴,露出一个黑洞。米尼看出了阿婆的心思,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说道:我到了阿婆这个年纪,阿婆将在什么地方呢?阿婆很宽容地说:到我这个年纪?这不是每个人都可做到的事情,她看出米尼不屑的眼神,脸上的表情更温和了:在你这样的年纪,总是心高气盛,好像世上样样事情都可做到。米尼说:我至少可以比你做的好一些。阿婆说: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夸口。米尼有心地问:阿婆,这样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阿婆的脸白了一阵,回答说:就是这样的事情。
米尼晓得阿婆不敢说这样的事情就是死,更是紧追着问,阿婆就会气馁。可是,像这样的谈话,她们双方付出的都有点太多,受了重伤似的。之后,她们祖孙俩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时,互相很惧怕的,彼此都很警戒,而且很小心,好像生怕对方会害自己似的。有时她们在深夜里醒来,睁着眼睛,却装作熟睡,听着对方造作的鼾声,直到天明。
阿婆越来越怕死,吃着很昂贵的高丽参。有一天,她坐在床上,米尼坐在房门口摘菜。她俩方才还在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然后就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米尼看见在她菜蓝子旁边,有一线极细的水流,缓慢却不可阻挡地伸延过来。她抬头沿了水流寻去,看见这水流来自于阿婆的身下。阿婆已经死了,睁着眼睛,放大的瞳孔显出极其幽远的样子。
人们寻找了很久,最后在木棉枕芯的深处找到了阿婆樟木箱的钥匙。在箱子的最底层,有各式各样的存摺,活期,死期,贴花,加起来有两万七千元。还有一大包米尼的父母从香港的来信,信都写得简单,问平安而已。米尼的父母从香港回来了,穿着花色很鲜的衣服,脸色却都疲倦而且暗淡。他们带回家用电器,还有许多衣物,分送给左邻右舍。大殓过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带了儿女孙辈,在国际饭店包了一桌,也请了阿康。阿康也来参加了大殓,他温文而整洁的外表,以及他主动赴丧这一行动的大度不凡,给米尼父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后来,当听说米尼父母在为回程的船票为难的时候,他便说他可以去试试,第二天竟真的送来了船票。于是,米尼父母也请他一同赴宴,算作答谢。阔别多年的父母与儿女围坐在餐桌边,彼此都十分生疏,多年的怨隙已被时间和形势淡化,儿女之情也变作一桩遥远的事情。加上饭店里的豪华气派与餐桌上的繁文缛节,使清贫中长大的孩子深深受了约束。大家都很沈默,偶尔说几句话,也像外交辞令一样。唯独阿康好些。他很得体地称呼米尼父母为伯伯和伯母,在恰当的时节建议敬酒,他还以不失文雅的态度调侃几句,说一些轻松的笑话,最终使这家人的团聚圆满地结束。席间,他和米尼好几回眼睛遇到了眼睛,他们对视着,感觉到他们之间很深刻的默契,于是就有些伤感,调开了眼睛。饭后,米尼父母叫了一辆出租,带了几个孙儿先走了,哥哥嫂嫂骑自行车回家,姐姐姐夫则搭乘公共汽车,阿康问米尼:你怎么走?米尼说:随便。阿康又说:我好不好和你一起走?米尼又说:随便。于是,阿康就和米尼一起走回去。
他们两人并肩走在南京路上,使米尼想到: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走过了?阿康问米尼:要不要吃东西?米尼还是说随便,阿康晓得随便就是同意的意思,就买了两块冰砖来,一边吃一边走着。米尼又想到:阿康从不曾对自己这般殷勤过呢!心里酸酸的想哭,又有点快活。走了有半站路,米尼就问阿康结婚了没有,阿康却问米尼结婚了没有。米尼说还没找到男人,阿康也说还没找到女人,米尼就提了那小姐妹的名字。阿康笑了一下,说结婚是没有什么意思的。米尼说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婚,阿康说明明是你要和你结婚。米尼说,就算是我要和你结婚,她不是也要和你结婚吗?阿康说:我逃不过你,却逃得过她。米尼追问:为什么逃不过我,却逃得过她?阿康就说:你是一只母老虎!米尼说:你自己才是老虎呢。这时,两人走过了一个音乐茶座,门上亮着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阿康提议进去坐坐,米尼说她从来没去坐过,阿康也说他从来没去坐过,于是两人就折回头走了进去。进去之后,米尼却觉得阿康是进来过的,他很熟门熟路地带了米尼找到一张角落里的火车座坐下,阿康又在份内的饮料外多添了几种,摆了一桌子。米尼说:阿康你出手很大方嘛!在哪里发财呀!阿康说:因为和你在一起啊,我很荣幸。米尼冷笑道:我只不过是像鞋底一样的女人。阿康就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鞋底,鞋底和鞋底也是大不相同的。米尼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就有个歌手开始唱歌,米尼见四下里的女人都穿得很时髦,显得自己十分寒伧,也十分苍老。阿康靠在椅背上,抽着烟,灯影遮住了他的脸,只见一股朦朦的烟升腾着,尔后又弥漫开去,在彩灯下变幻着颜色。米尼有些辨不清阿康的面目,觉得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心想:他们分别了有多久了啊!电声音乐如雷贯耳,灯光使她晕眩,她恍恍惚惚地望了阿康,不知他在想什么。她轮番将面前的饮料喝了一些,一支歌就唱完了。阿康说:米尼,你坐到我旁边来好吗?米尼心里不愿意,却不知怎么站起身,绕过桌子,到了他身边。阿康将胳膊环了她的脖子,一股热流渐渐地涌上了她的全身,她将头靠在阿康的肩膀上,感觉到阿康的呼吸在她耳边吹抚。她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她想,她和阿康就像一对恋人似的。阿康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米尼,今天晚上我们回家好吗?米尼心里一跳,嘴里却问:回什么家?阿康说:回我们的家呀!米尼还装糊涂:哪里是我们的家?阿康就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米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想:阿康是第一次对她那么亲热。她紧紧地偎依着阿康,就像一个初恋的女孩一般。歌手又唱歌了,是比前一支更喧闹的,米尼啜泣着,将眼泪擦在阿康的脸颊上。阿康抽着烟,烟雾笼罩了他们,米尼觉得就像在梦境里一样。米尼哭着嗅着阿康身上熟悉的气味,心里充满了喜悦,觉得有什么东西回来了,可又怅怅的,觉得另有一些东西是过去了。她说:阿康,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睡在那老太婆旁边,一夜都好像有风凉飕飕地吹过,是从骨头里吹过去的,我就以为我也要死了,阿康你大概从来没有和这种半死不活的老人在一起睡过。现在,要我一个人再到那张床上去睡我是很害怕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叽叽咕咕地说着这些,阿康很耐心地听着,又好像没听,他的手抚摸着米尼的肩头,另一只手抽烟。那老妖精不让我太平,米尼继续说道:她总是说,你怎么回来了?你的男人怎么不要你了?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男人不是不放你回来的吗?我知道那老妖怪是在报复我,她不敢报复我哥哥和我姐姐,她怕他们,非但不敢报复他们,还怕他们会报复她,只好报复我,可是最后她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是谁报复的,谁又是为了什么报复的,阿康,你说这事情有多么奇怪?说到这里,她住了嘴,将眼前的饮料依次又喝了一遍。阿康说:我们回家吧,她顺从地站起来,跟了阿康走了。
大街上很凉爽,路灯照耀着光滑的柏油路面,他们上了一辆无轨电车,两人像年轻的朋友那样手挽着手。然后,他们下了车,走在他们熟悉的街道上,进了弄堂。阿康摸出钥匙开了后门,谁家电视里在预告明天的节目。楼梯上很黑,拐角处堆满了杂物,他们凭了感觉准确地绕开了,走进房间。米尼伸手摸到开关,灯亮了,房间的摆设依然如旧,散发了一股淡淡的味。米尼就像出门了几日又回来了似的,她怀了好奇而又兴奋的心情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松动的地板在她脚下吱吱地响着。然后,他们就上了床。他们像一对初婚的男女那样激动又不知所措,迟迟地不动手。他们笨拙地搂抱在一起,亲吻着,米尼说道:阿康,没有你我没法活啊!活着也像死了一样。阿康说:米尼,你在的时候我不觉得,你不在的时候我倒觉着了。米尼惊喜道:阿康,你的话是真的吗?你再说一遍好不好?阿康说:我已经忘记了,真是对不起。于是米尼又哭又笑,敲打着阿康,说:阿康,你是要我死,你是存心要我死啊!阿康大声说:米尼,你不要瞎讲,我怎么敢呢?我不敢的呀!米尼说:你的意思是,你不舍得,对吗?阿康说:是不敢!他们久别重逢,激动得要命,快乐无边。后来,他们渐渐地平静下来,躺在床上,望着窗布后的月光,听着人家的自鸣锺当当地打着钟点。米尼一会儿觉得好像时光倒流,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在做梦。她问阿康:我是怎么又到了这里?阿康说:问你自己呀!我不知道,米尼说。阿康就说:我更不知道了。停了一会儿,米尼又说:阿康你嘴里不说心里还是离不了我的。阿康就说:你嘴里心里都离不了我的。米尼说: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阿康也说:就算是这样,那么怎么?米尼说:没怎么。阿康就说:没怎么。米尼先笑,后是哭,她想:他们两人在一起是多么快乐,却偏偏不在一起了;为什么许多在一起快乐的人不能在一起,而在一起不快乐的人却偏偏要在一起?她把她心里的疑问问阿康,阿康也说不知道。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姐妹,不由噗哧一声笑了。阿康问她笑什么,她说:现在我倒成了第三者,她可以吃我的醋了。阿康就说:大家都是第三者。米尼想着做第三者的味道挺不错,被人吃醋的味道也不错,这是一种侵略者和优胜者的味道。米尼问阿康,现在还和不和她睡觉。阿康不回答,越不回答,米尼越问,问到最后,阿康只好说:你不应当这样自私,都这样自私,人和人之间还有什么温暖。米尼就拥住了他,说:我把我的温暖都给你。阿康说:你应当把温暖给更多的人。米尼感动地想: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很寻常的事情都变得有趣了,愁苦会变成欢乐。
这一个夜晚慢慢地过去了,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米尼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不时地想着:她怎么又和阿康在一起了?和阿康在一起的念头温暖着她的心。她想起与阿婆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好像又一次感觉到阿婆湿冷的双脚,不由打了个寒战。早晨清新而蓬勃的阳光驱散了这寒意,她心里很明朗。而她此时还不知道,她已经朝向她命运的深渊跨出了最初的步子,堕落就在眼前了。她心里只是一味的喜气洋洋,她想:过去的日子多么暗淡呀!晚上,她又去了阿康那里,阿康像是知道她会来似的,在房间里等着。他们放着好好的夫妻不做,却偏要做一对偷情的男女。他们尝到了甜头,不舍得放手,一夜又一夜的共度良宵。他们说着世界上最缠绵的情话,你爱我,我爱你的,将过去的芥蒂统统遗忘在脑后,将来的事情也统统遗忘在脑后。他们各自度过各自的白天,在天黑以后偷偷聚在一起。白天的事情他们只字不提,谁也不问谁在白天里做了什么,谁也不告诉谁在白天里做了什么。他们对白天完全不负责任的,只管在黑夜里做ài,这是最轻松最纯粹最忘他也最忘我的做ài。然后他们就躺在床上,等待天明,一边开着很无耻的玩笑,互相取笑并挖苦做ài时的表现。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渐渐的克服了廉耻之心,为他们不久即将来临的堕落的命运做好了准备。
过后,米尼才想起他们说的那些下流的玩笑其实是越来越迫近的前兆了。后来,米尼将在许多黑暗或明亮的日子里,对了别人或只是对了自己,回忆她所经历的一切过程。在这回忆的时候。她将对所有快乐的,痛苦的,羞耻的,光荣的,都失去了感觉,她麻木不仁,就好像那是一段关于别人的传说。可是,她却会越来越发现:一切都是先兆,她好像是从预兆里走了过来,走向命运的渊底。从此,她将在地底的深处瞻望着太阳,阴影憧憧地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走过。
米尼和阿康度过了最最热烈的两个星期的时光,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这种平静的状态使米尼感到很愉快,她想这就像劳作之后需要休息一样。她快乐地度着一个人睡在走廊上的夜晚,与阿康的那些夜晚就好像是坚实的前方或者后方一样,她以这些为资源做着美梦,容忍着哥嫂的冷脸。然后,去阿康那里,就成了米尼生活的一部分内容了。她保持了不疏不密的间歇,去阿康那里,有时过夜,有时不过夜,过夜的时候也不全是做ài。这种新奇的爱恋生活,使她身心都充满了激动又平静的感情。这一天晚上,她去看一场工场间组织的电影,散场之后,她走在街上。路灯照耀着路面,汽车一辆一辆从她身边开过,高楼上方的天空里,悬挂着半个月亮,还有几颗星星。她觉得有些孤单,便转身上了一辆汽车,朝阿康的亭子间去了。这不是一个事先约定的晚上,所以米尼想:阿康不一定在家。可她还是决定去试一试。阿康果然不在,她用她自己的钥匙开了门,打开了电灯,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就独自上床了。就在上床的那一瞬间里,她心里升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她想:阿康有没有别的女人呢?她又想:阿康既能和自己这样,那么会不会和别的女人也这样?她还想:阿康不再是他的男人了,他是可以和别的女人的。这个念头使她兴奋起来,她决定在房间里搜索一番,看有没有别的女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她一个抽屉一个抽屉耐心地翻找着,抽屉里几乎没什么东西,阿康将自己的衣服都搬到父母家里,这只是一个空室了。她在大橱里找到了自己的几件旧衣服,衣服上散发出一股陈年的樟脑味,使她心动了一下,想起了一些遥远的情景。她将床底下也检查了一番,扫出许多棉絮一样的灰尘。她终于什么也没有找到,可是,心里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强烈了。她丧气地躺回到床上,抱了膝盖想道:为什么每一回见面,阿康都要事先预约,并且要说定。假如她说:“也许来,也许不来”那样模棱两可的话,就会遭到阿康果断的拒绝。她还想起她所不在场的所有的时间。阿康究竟在做什么?她甚至想起阿康做ài时的种种陌生和新鲜的手法与表现,那又是与谁共同培养的呢?她这才想起在与阿康重逢之前,他们所分离的那一长段时间,那一段时间,阿康是怎么度过的呢?她心中的疑团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由于找不到证据,她恨得牙痒痒的。她捶着床绷,床绷发出“咚咚”的愤怒的声音。她在心里说:阿康,阿康,你到底在做什么?得不到一点回答,她甚至流出了气恼的眼泪,深深的妒忌折磨得她不能安眠。流泪使她渐渐平静下来,她在心里慢慢地酝酿着一个捉奸的计划,然后她便疲乏地睡着了。
大约是早晨五点锺的光景,屋里还是一片漆黑,米尼被门锁的声响惊醒了,阿康推门进来,两人都惊了一跳,阿康说:你怎么在这里?米尼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两人都有些恼怒。米尼又说:你怎么这种时候回来?阿康就说:我为什么不能这种时候回来?两人都僵在那里。弄堂里牛奶车叮叮当当地推了进来,扫地的也来了。天有一点亮。他们两人的脸,在晨曦中显得很苍白。停了一会米尼缓缓地问道:她是谁?这话一出口,她的心就狂跳起来,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回答。阿康一怔,这一怔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阿康说:什么他不他的?我不懂。米尼冷笑道:你怎么会不懂呢?你心里是很明白的。阿康心里开始擂鼓了,他想:她知道了些什么呢?可是他又想:即使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为自己的胆怯很生气,就说:看来你心里也是明白的,那我就不说了。米尼的心停止了跳动,她忍着发抖,强笑道:我并不明白,你倒说说看。阿康想:原来她只是讹自己的,不料却被她讹了出来。心里很恼,乾脆横下了心来。米尼也想:原来只想讹他的,却讹出了实情。她心中的疑虑真的变成了事实,反感到一阵轻松,却又万念俱灰。阿康脱掉西装,解开领带,使米尼又一次痛心地想道:他穿西装是多么好看!阿康往沙发上一躺,将窗拉开了,晨光照射进窗户,天大亮了。你确实不大明白,阿康耐心地说道,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约束了,我们彼此都自由了,事情就是这样;对你的方针政策是,来,欢迎,去,欢送,事情也就是这样。我不要听你讲大道理!米尼叫道。可是这不是大道理,这只是一般的道理,阿康解释道。米尼绝望地哭了起来。她连连叫着“阿康”“阿康”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康等她哭得差不多了,就说:你也好起来了,我要睡了。米尼听了这话就抬起了头,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使阿康望而生畏。她阴惨地笑了,说:好啊,来吧,我会让你睡好的。阿康往沙发里一靠,说:我不睡了。为什么不睡?米尼下了床,赤着脚来拉他,阿康竟挣脱不了,被她拉到了床边。这时候,他火了,奋力把米尼推倒,说:你叫我倒胃口!米尼躺在床上,叫道:你也叫我倒胃口!心里却痛得要命,她说:阿康,阿康,我哪一点待你不好,我总是待你那么好!阿康就说:米尼,你怎么也这样乏味,真叫我失望透了,我以为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呢!听了这话,米尼心如刀绞,觉得阿康是又知心又无情,她眼泪流了个满枕,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阿康说:你在这里,我走了,你走的时候,别忘记锁门。说罢,就出了门去,留下米尼一个人在屋里。米尼躺在床上,太阳已在前弄升起,还没来到后弄,人们踏着快乐的步子去上班或者去上学。她心里想着阿康,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咬牙,有一会儿,她想把他杀了,可是又觉得杀了也不解恨,于是她就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后来,她想,她要报复他,她也要让他尝尝吃醋的味道,她也要去找个男人。可是,有哪个男人能像阿康这样呢!她顿时又觉得暗无天日了。她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肚子饿了,咕咕地叫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肚子却还照样的饿。她起了床,穿好衣服,正准备出去,门却开了。进来的是查理。
她说:查理,你怎么来了?查理说:阿康叫我来的。她说:阿康叫你来作什么的?查理又说:不是你让阿康叫我来,说你要请我吃西餐,去“红房子”她想把查理骂出去,又一想算了,就说:阿康一定是弄错了,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馄饨。查理说:荤素豆皮和鸡肉生煎吧!米尼看着儿子,想道:查理怎么和阿康一模一样,一样的调皮,一样的讨人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锁上门,和查理一起出去了。查理已经和她一样高了,走在她旁边,像个大男人似的。皮肤和阿康一样白,却比阿康结实,肩膀厚厚的,像一堵墙。她想道:查理已经十三岁啦!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母子二人乘了两站汽车,到了淮海路上的荤素豆皮店。米尼去占位子,给了钱和粮票让查理买筹子,忙了一阵,两人才算坐定。等查理的一份豆皮下了肚,米尼问道:爸爸是女朋友了吗?查理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是不管阿康闲事的,阿康也不管我的。米尼说:像你这样的的人,没有人管就完蛋了。查理说:那也不见得。然后又问:米尼你有没有男朋友呢?米尼说:我的闲事也不需要你来管。查理说:米尼,你要嫁男人,千万不要嫁阿康这样的了,你嫁个香港人吧!外公外婆不是在香港吗?让他们给你找个男人好了。米尼喝住他,叫他住口。他却一径说下去:到了那时候,米尼你发财了,阿康给你倒洗脚水你也不要啊!米尼不由被他说笑了,嘴里还骂他不学好倒学坏。吃完了,查理抹抹嘴,说:米尼,你给我一点钱好吗?米尼本不想给他,可想想又给了他两块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朝家走。
之后,他们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再后来,又开始见面,在亭子间里过夜。两人对那天的争吵只字不提,就当没有那回事情。而那天的争吵就好像突破了一个禁区似的,阿康不再对米尼躲躲藏藏,解除了警戒,房间里有时会很大意地留下女人的发夹,内衣,甚至一只女人的手提包。米尼眼睁眼闭,装作不懂得这一些,也不去多想。她的缄默似乎使阿康生出了一点歉疚的心情,有一次,在高潮过去之后,他们疲倦而又有点忧伤地躺在床上的时候,阿康问道:米尼,你真的除了我外,没有别的男朋友吗?他的话几乎叫米尼落泪,她强忍着眼泪笑道:有啊,怎么会没有呢?而且不止一个。阿康认真地看着米尼的脸,又说:假如你有别的男朋友,我会有一点点难过,不过,我不会干涉你的。米尼扭过脸去,用肩膀擦掉一滴眼泪,说:你怎么会难过呢?这也太叫我好笑了。这一回,阿康并没有与她调侃,而是很异常的沈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男女间的事情有时候很说不清楚。怎么说不清楚呢?米尼以很轻松的语气问他,可是心里沈甸甸的,她不知为什么,这个晚上,会觉得很伤心。阿康说:好像,有时候并不是为了男女间的事而去做男女间的事的,可是结果却做出了男女间的事。米尼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就像绕口令:墙上有面鼓,鼓上有老虎,老虎要吃鼓,鼓破老虎糊。阿康却继续认真地说:男女间的事看上去像只救生圈结果却是个圈套,落进去了就想爬出来,为了爬出来,就去拉牢另一只救生圈,想不到非但没有脱出旧的圈套,反又落进了新的圈套,圈套套圈套。米尼一味地笑,说阿康绕口令的本领是一流的。阿康说:我说的是真话。然后就一赌气,翻身睡了。米尼靠在枕上,望着阿康的后背,眼泪在往心里流。她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难过呢?这有什么可以难过的?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夜晚很不寻常,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会发生什么呢?
过后的有一天晚上,米尼按讲好的时间来到亭子间里,阿康却不在。房间里有一个剃平头的瘦高的男人,有一张黝黑的长脸,鼻梁高高的。他对米尼说:阿康今晚有事,让他来与米尼说一声,他是阿康的朋友。米尼怔怔地看了他,心里觉得,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平头将半支香烟在烟缸里掐灭了,然后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去吧!说罢就站了起来,好像认定米尼不会提出异议,于是米尼就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间。他有一辆摩托,停在后弄的门口,米尼想起她进来时是看见过这辆摩托的。
她坐在平头的身后,在疾驶中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平头的后腰。平头的皮茄克发出一股皮革气味,夹着烟味,这烟味是要比阿康的辛辣得多的。风从耳边呼呼地过去,有人在看他们,她心里生出了虚荣心。平头的摩托在南京路东亚大饭店门前停住了,她就随了他上楼,有穿了制服的年轻朋友给他们开门。电子音乐如旋风一般袭来,灯光变幻着颜色,光影如水,有红男绿女在舞蹈。米尼茫茫地跟在平头后面,绕过舞池,她感觉到灯光在她身上五彩地流淌过去,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啊!她险些儿在铺了地毯的台阶上绊倒,然后就在窗下的座位里坐下了。窗外是一条静河般的南京路,路灯平和地照耀着,梧桐的树影显得神秘而动人。米尼惊异地发现,上海原来还有这样美丽的图画,她在此度过了三十馀年却刚刚领略。音乐使她兴奋起来,有一会儿她甚至觉得很快乐。她已经有很久不曾快乐了,快乐离她多远啊!她想找些话和对面这个男人说说,可是这男人很沈默,抽着烟。她就喊他:喂!他说:有什么事?米尼问:是阿康让你带我来玩的吗?是的,他回答。喂!她又喊他,你知道阿康去什么地方了吗?他说:阿康没告诉我,只说他有事,请我帮个忙。米尼说:你们是怎样的朋友呢?可以帮这样的忙,阿康也帮你和你的女朋友玩吗?他笑了笑,没有回答。米尼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自尊心便受到了打击,就再喊他:喂!你要是觉得陪我玩就好像上班似的很无聊,我们也可以回去的。那男人回答说:这和上班是两回事,互不搭界的。说完又没话了,眼睛看着舞池,灯光如烟。这时候,米尼觉得有点受这男人的吸引,就不再多话,静静地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问道:你在想什么事呢?那人就说:听音乐呢。米尼说:耳朵都要聋啦,说话也没法说。他就让她不要说话。米尼很无趣地住了口,想这男人为什么这样严肃。他招手叫来服务员,又要了几种饮料和点心,米尼想这人出手要比阿康阔绰得多了。她渐渐地有些消沈下来,默默地吸着塑胶麦管,望着窗外,电车无声地驶过,载着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们。这时,他却对她说话了,问她还想吃些什么或者喝些什么?他的态度里有一种温存的意味,使米尼受了深深的感动。他竟还提议带米尼去跳一圈舞,当米尼紧贴在他冰凉的皮茄克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搂抱的时候,她有些昏昏欲醉。她在心里叫道:阿康,没有你,我也很快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两人就没再分开,而是胳膊环着胳膊坐在了一处。米尼想:这一个男人是谁呢?那人说要走,米尼就跟他站起身走了。摩托的发动机声划破了夜晚的安宁,马路两边的树木飞快地掠过,当摩托从一辆轰然而来的载重卡车轮下一越而过的时候,她心里升腾起一股快要死了的快感。哦,这个晚上啊!她昏昏沈沈地想着,就到地方了。那人停下摩托,熄了火,然后挽了她的一只胳膊送她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脱了茄克坐下了。米尼喝醉了似的,靠在床架上,对那人说: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开了眼界。那人笑了,开始抽烟。米尼嗅着他的烟味,有种心荡神怡的感觉,微微笑着。那人慢慢地吸完一支烟,然后站起来,开始脱衣服。米尼问:你要做什么?那人只是笑,他的笑容多了起来,不像方才那么吝啬了。他继续脱衣服,米尼有些糊涂,想着他究竟做什么。房间里充满了从他茄克上散发出来的皮革气味,使她开始头痛。当他脱到只剩一件衬衫的时候,米尼突然间明白了,她从床上跳起来,叫道:你走,你走开!那人伸出一只手掌,就将米尼推倒在床上了。米尼哭了,说:阿康是让你来干这个的吗?又说:阿康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可是她不再抗拒,那人的爱抚使她很舒服,那人像是很懂得这一行的,他使米尼的内心充满了渴望,米尼最后地嚷了一句:阿康,你等着瞧吧!就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人赤裸着,却独独穿了一双藏青的锦纶丝袜,米尼奇怪自己这样神不守舍时却还注意到了这个。那人的精力和技巧都是超凡的,米尼忽而迷乱,忽而清醒。那人的手法使她不知所措,傻了似的,这却是天下第一次的体验。她没有任何念头,只剩下感觉,她注意力空前的集中,不为任何事情分心,眼睑底下只有一双蓝色光亮的袜子在晃动。那人的持久力是空前的,并且能有一种长久地维持在高潮之中的本领。米尼气息奄奄地伏在枕上,那人却大气也不喘一声,翻身坐起,自己拉开被子盖上,靠在床架上,猝然间,他哼起了一支歌曲。那汹涌澎湃的痉挛渐渐平息了,米尼听着那人唱歌。电灯静静地照耀着房间,她缓缓地想着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这时候,她明白了一桩事情,那就是,阿康请来这个人向她还债。从此,阿康与她,就两清了。她收干了眼泪,抱着枕头静静地听那人唱歌,心中没有悲也没有喜。
那人唱完了一支歌,低头看看她,说:你可不大行啊!而你又不是小姑娘了,所以,你就比较落后了。她听那人说话,就好像在听外国人说话,竟不能懂。她问道:你说我什么不行啊?那人就说:功夫不行。米尼心想:阿康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流氓的呢?可是嘴里却说出了那样的话,她说:那你做我的老师好吗?那人说:歇一会吧。歇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又动手起来。这一次,米尼用了心思,去揣摩他的心意,并作出反应。结束之后,那人说:你还算聪敏;然后又加了一句:你就要靠这聪敏来弥补。米尼觉得他的这句话说得很精到,暗中有些佩服。停了一会儿,米尼又提出了那样的奇怪的问题:阿康也和你的女人睡觉吗?那人不回答这样的问题,米尼也不追问,又说:阿康的功夫在你看来好打几分呢?那人说:你除了阿康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念头呢?有,米尼说。什么?那人问。你呀!米尼笑答道。那人也笑了,说米尼实际上要比看上去有趣一些。
夜里一点锺的时分,那人起来穿好衣服走了。他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下楼梯,来到后弄的窗下,只听见摩托发动了,嗖一下出了弄堂。米尼静静地躺在电灯下,听着他的摩托声在大街上呼啸而远去,心里漠漠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后来,她睡着了,梦见阿康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她:怎么样?她朝阿康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手势。这手势在今夜晚之前,她是不懂的,这使她动了一下,醒了。屋里空荡荡的,一盏电灯照耀着。阿康已变成极其遥远的事情。一只猫在后弄里人家的墙沿上叫着,然后跳了下来,米尼听见它身子落地时柔软的声音,心想:一只猫。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阿康在拘留所里,曾经遇到过一个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