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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被眼前的一阵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获得了一种自由,那是心性的自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这样的亲切,它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单单地把你给隔开了。这是多好的一种躲藏,一种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层茧,一层天然的黑茧,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脸色,也没有人会对你猜测什么,你真想化进这黑夜里,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见任何一个人黑也像是有气味的,是腥腥甜甜的薄荷味,凉酥酥麻杀杀的,那气味让人安。这黑就像是一只永远不会背叛的老狗,由于熟悉反而叫你觉得倍感温馨。
可是,在鸡叫声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吗,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你已看见了你的家,看见了那双扇的门廊,看见了院中的那棵枣树,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枣树,曾挂过他送你的蝈蝈笼子,还有十二只叫得热辣辣的蝈蝈!那叫声犹在耳畔,你听见那叫声了吗?你听见的分明是:人,一个人;手,两只手
回?一个“回”字叫你愁肠寸断、痛不欲生。这里虽说是你的家,可你回得去吗,你还有何脸面回去?嫂子会怎么说?就在前些日子,嫂子还对人说,人家汉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当军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时候,你是那样的决绝,你连一分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你甚至不惜与家人断亲!结果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你的路又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吗,那个小土屋,那个废弃了的烟炕房。黎明在即,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在离那个烟炕房几步远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庄,村庄仍在一片朦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静里,有一处炊烟在顽强地上升,那斜风中的炊烟,直直地飘散在雾霭之上。你知道,那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户人家,那是豆腐人家。豆腐哥是个聋子,一聋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驴,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走,或是推着那风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荡,把火烧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锅一锅的浆水,再压出一盘一盘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两只水桶,一担一担走,那豆腐房里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远也挑不满似的,人家也不就挑过来了?两个人,就赶着这一盘磨,活了一双儿女一盘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儿!想一想,怎不让人感动。风很凉,你心中抖了一下,竟有了凄凉之感,无比的凄凉。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的心还不够诚吗?你问天,问地,问那棵曾给人做过大媒的老槐树,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真想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你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地哭上一场!
回过身来,你看见了广阔的田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黄土地,那久远和悠长蕴含在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蕴含在那烟化了的夜气里,丝丝缕缕的声音在你耳畔鸣响,那是什么,那就是生吗?倘或说是活?各样的虫儿,无论是多么的卑小,多么的微不足道,季节来了,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众多的虫儿,一丝丝地鸣唱,一缕缕地应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种响亮吗。车辙的印痕在你面前蜿蜒地伸向远方,那弯弯曲曲的车辙,那一痕一痕的脚印,说的是一个“走”?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线飞红,脉脉的,那红也好痛要走吗?人人都在逃离,只要有机会,只要逮住机会,能走的,迟早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贫瘠的,土地承载着人,给人粮食,给人住,给人践踏,土地无语,土地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时候?这时候,在一腔悲愤里,你禁不住问自己,人,是不是该有点志气?!
门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吧。这昔日的炕屋,门已被风雨蚀得不像个样子了,吱吱哑哑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里依旧有一股陈旧的烟熏气,那砌出来的“火龙”虽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杂乱地堆着,还有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烟秆,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这些,你都要收拾出来,你还要在土墙上糊一些报纸,还要铺上一张地铺,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时候,突然门外有了些动静,是野狗吗?你当然不怕狗,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也许,你怕的是人,在这种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当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么歹意,你也是有准备的,你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剪子,一把锋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对付他,你就可以对付自己!人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剩下的,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可是,你还是听出来了,是蛋儿们。你知道是蛋儿们八年了,他们的脚步声你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蛋儿们一个个摸进门来,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个个说:“嫂,别走。哥不认你,我们认。”
你笑了,虽然有些凄楚,你还是笑了。你说:“蛋儿,起来吧。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我不会回去了各人头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子里呢,一人一个小木箱,别弄错了。钥匙还像以往那样,放在屋檐下。有一头猪不大吃食,是那头黑猪,去给它灌灌肠吧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嫂了,我也不是你们的嫂了。”
蛋儿们又哭了,蛋儿们流着泪说:“汉香姐,回去吧。我们就认你个亲姐姐。从今往后,你就是姐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亲姐!真的,我们要说一句假话,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轰!”你说,行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可是,他们还是不起来,他们就在那里跪着最后,老四泪流满面地说:“嫂,我知道,无论我们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再也不信我们了。”
你说,我信。走吧,我信。
这时候,老五说话了,老五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汉香姐,那、那、那”
他一连说了三个“那”你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这老五心里的精明。你说,回去吧。我不会让人为难你们。告诉爹,不会再有什么了就这么说着,你知道他们还是怕的。于是,你说:“老五,回去的时候,你把我爹叫来,你就说我要跟他说话。”
老五迟疑了一下,怯怯地说:“支书,他要是不来呢?”
这时候,你就把怀里的那把剪子掏出来了,你说:“告诉他,他要是不来,就让他等着为我收尸吧!”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一个个呆呆地望着你。
气做的骨头
刘国豆是挎着一杆枪来的。
枪是好枪。这枪是上级奖给上梁村民兵营的,那是一支半自动步枪,枪上还有一把雪亮的刺刀。平日里,这支枪就在仓库里锁着,偶尔,支书刘国豆亲自带民兵巡逻时,才会拿出来背一背。现在,当支书刘国豆挎着枪走过村街的时候,他身上背的已经不是枪了,那是——尊严!
在黎明时分,支书刘国豆打开了他们家的双扇大门。他就这样让门大开着,而后,挎着枪大步走出了院子。支书家的门平时是不大开的,常常,开也是半扇。这一次,他大敞着院门,那是很有些用意的!
这晚,国豆也是一夜没合眼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这是最屈辱的一次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是他的心尖呀!可女儿的事成了这个样子,他觉得脸面已经丧尽了!夜里,他一直在院中的那棵枣树下蹲着,那烟头一次次地烫在枣树的树身上,树痛,他的心也痛。可以说,该思谋的,他都思谋过了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孬种,更不能让那个浑小子就这样骑着他的脖子拉屎,他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已经是第四天了。按规矩,这已超过了最后的限期
晨曦里,枪刺挑着那一抹阳光走过了整个村街。早起的村人们都看到了那支枪,看到了挑在枪上的“愤怒”这“愤怒”很快就渲染了整个村街,点燃了人们心里的那股有来由却又说不出名堂的心火!挂在老槐树上的钟并没有敲响,可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走出来了。人们的牙痒痒的,带足了唾沫,也带足了仇恨这也不仅仅是对支书尊严的维护,这是“道”那是千百年来挂在人们心上的一条“底线”在一般的情况下,一旦有谁越过了那条线,那就是罪人了!在乡村,物质上的犯罪,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罪人”那也只是偷和摸,是小的过失;而精神上的背叛,却是十恶不赦,是永远不能原谅的!况且,刘汉香是村中一枝花,是国豆家的“国豆”有多少人眼馋是不必说的八年来,她献身一般的下嫁(她可是“下嫁”呀)已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开初是勉强的,后来是真心的),她已经成了女人们心中的楷模。人生不就是一个“熬”吗“熬”是要结果的。不然,那苦撑苦熬为的又是什么?眼看着,在苦尽甜来的时候——“苦尽”难道不应该“甜来”吗?她却被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臭小子遗弃了,这是有悖天理的!这等于说,他污辱了全村人的眼光。一个人,竟然不尊“土地”那么,你还活什么呢?!
那召唤是无形的。没有人特意地组织,也不用谁去撺掇,支书也仅仅是背着那杆枪在村里走了两个来回可人们的心思是一致的,就是泼上命,也要把那个单门独姓的臭小子弄回来,一定要把他“日弄”回来!从土里拱出来的光屁股娃儿,还让他回到土里去。狗日的,你当官了不是?你风光了不是?西坡那么大,地岑那么长,爬回来背那老日头吧!这一次,你是犯了众怒了,你惹恼的是一方百姓,是真真白白的“人民”哪操,凭什么呢?!于是,有人跑去找来了小学里的老师,众口一词地说,盖指印,我们都盖指印,联名控告他,告翻他个小舅!还有的说,干脆,齐伙伙的,就带上状纸,背上干粮,一干人今儿个就走县、上省、到部队里去“抬”他一趟就把他狗日的“嗡”回来了!
就这样,村里一下子就闹嚷起来了。这就像是乡村里的节日,人们一个个兴奋不已,奔走相告,议论着、评说着、叱骂着,满世界都是飞舞的唾沫星子。更为热切的是那些女人们,缺什么就跑回去拿什么,有催赶着写状子的,一趟一趟的找纸找笔找墨;有张罗着盖手印的,就一家一家串着按指头。不是嚷嚷着说要到部队上去吗,有的就赶快回去支鏊子烙油饼去了,就像当年“支前”一样还有那些特别牙痒的,也不用红印泥,就当着众人把中指咬了,盖上的是血印,那状子后边,一连十几张纸全都红霞霞的血印这就是全村人的态度!
紧接着,只听得“咕咚——叭嚓”街头上响起了一连串的碎声!立时,村子里就刮起了一股股的臭风,那是有人把屎罐子、尿盆子迎面摔在了老姑夫家的门上,也有的就飞过院墙,扔到院子里去了那就像是全村人齐声喊出的一个字:
屎!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刘国豆来到了村西那个废弃了的烟炕屋,推开了那扇歪歪斜斜、吱吱作响的小门。走在村街里的,是支书。支书脸上写满了威严,甚至可以说是带有杀气的!可站在门前的,已经不是支书了,这是一个父亲。身材高大的父亲,在这低矮的门前,也不得不低下头来,侧弯着身子,半推半拱地挤进门来。
乍一进来,里边有些黑,刘国豆就侧身立在门口处,沉默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而后,等他看清女儿的时候,叹一声,又叹一声,说:“香,回去吧。”
刘汉香默默地说:“爸,你看,我这个样子,还有脸回去吗?”
仅仅才几天的时间,女儿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女儿已憔悴得不像人形了,女儿心里苦啊!女儿脸上干刮刮的,就剩下那双眼睛了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哪?刘国豆心里恨呢!可他却是个特别能藏“恨”的人,心里的“恨”越多,他脸上就越平静。他摇了摇头,平声说:“回去吧,香。你妈天天哭,你妈想你呢。”这么说着,他停了片刻,紧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没人笑话你我谅他们也不敢!”
刘汉香眼里含着泪,说:“爸呀,我知道你会收留我。再怎么,我也是你的女儿。可我把你的脸都丢尽了,我实在是没脸回去了。要是就这样回去,我怎么见人?见了人,我怎么说?爸,女儿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去了。说句不孝顺的话,今后的路,不管是长是短,就让我自己走吧。”
刘国豆眼湿了,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语,心里却翻江倒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他笑着说:“香,我枪里有子弹。你信吗?”
刘汉香也笑了,说:“几颗?”
刘国豆说:“六颗,是打靶剩下的。上回县里民兵搞训练,老吴,就是武装部的那个吴参谋,临走时说,老哥,给你俩子儿玩玩。他还说,打狗可以,一穿一个眼儿,可别打人。”说着,他把子弹从枪匣里退了出来,拿在手里,让刘汉香看了看。
刘汉香说:“光溜溜的,挺亮。”
刘国豆说:“油纸包着呢。”
刘国豆撩起布衫,精心地把子弹擦了一遍,而后,又一颗一颗重新装进了枪匣,关上保险。这时候,他再次抬起头来,说:“香,你真不愿回去?”
刘汉香坚定地摇了摇头。
刘国豆从兜里掏出烟来,吸了两口,长叹一声,说:“嗨,不听话呀。既走到这一步了,行啊,不回去也行。香,那你让人给说个人家,就,嫁了吧。一定要嫁个好人家。香啊,剩下的事,我来做。”
刘汉香直直地望着父亲:“你怎么做?”
刘国豆很平静地说:“香,相信你爸。剩下的,你就别管了。”就这么说着,他突然做了一个举枪瞄准的动作,嘴里还戏谑般地“叭勾”了一声。
刘汉香瞪着两只大眼,说:“爸,别,你可别”
刘国豆笑了,刘国豆说:“香,你放心,我不会动枪的。这么好的子弹,我不会轻易用的。你爸知道,动枪是犯法的事。我这条老命虽然不值钱,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兑上我还留着抱孙子、外孙呢。放心吧,不到万不得已,不到九分九厘上,我不会这样做。你爸好歹也当过这么多年的支书,我有办法,我会做好,会给你一个交代。”
刘汉香望着父亲,说:“那你”刘国豆在女儿面前蹲了下来,小声地、亲切地说:“香,我会好好待他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对我女儿这么好,我怎能不好好待他呢?我得先把他请回来。这会儿,一村人都在盖指印呢,你看他多势海呀,一村人都在为他忙呢。这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大伙众口一词,要把他请回来。别说一个小小的营官,就是再大些,我们也会把他请回来的,办法有的是他要八抬大轿,就给他‘八抬’,要‘十六抬’、‘二十四抬’都行,我们这里可有的是树啊!”刘国豆这一番话说得很平和,很软,但句句都是有含意的,说得又是那样解气!女儿被逗笑了。刘汉香笑得满眼是泪,她说:“爸呀”
刘国豆接着说:“主席不是说,三箭齐发吗。我们也会三箭齐发,县里、省上、部队甚至是北京,都要去说道说道。他是个啥样的人,也要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想想吧,集全村之力,三千百姓‘抬’一个人,那得运多少唾沫?到时候,他不回来也得回来只要他回来,事情就好办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用我多说什么,大伙会好好待他的。他做的好事,也应该得到好报,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不是要调地吗,我一定要给他分一块好地。真的,给他一块好地,就东坡那块地,一定要分给他。孩子乖,大约把芝麻、黍秫长什么样都忘了吧?忘了也不要紧,有苗不愁长,那就好好种吧!他最好把他那城里的洋媳妇也带回来,哼,只要人家愿意跟他来,也是好事,东山日头一大垛呢,就给我好好背那老日头吧。当然了,要是人家城里的女人不愿意来,他家就是五条光棍了,那也好。他的事,我还是要管的,我还会张罗着给他娶一房媳妇,当然要给他找好的,真的,瞎的瘸的不要”最后那句话,刘国豆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放心,我、会、善、待、他、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这时候,刘汉香有些突兀地插了一句:“爸,你注意过他的眼神吗?”
刘国豆目光一凛,脱口说:“谁?”
“他。”
“——嗨,那王八羔子?!”
刘国豆沉吟了片刻,把烟在地上拧了,说:“香,我不怕他捣蛋。我怕的是他不捣蛋。他要是老实了,我怎么治他呢?我跟派出所的老胡已经说好了,他不捣蛋倒还罢了,他捣蛋一回,就绳他一回!回回把他弄到派出所里,绳他个七八回,他就老实了。他不是硬气吗?那好,捆他个‘老婆看瓜’!一‘秋’把那狗日的‘秋’到房梁上,犟一回垫他一砖,犟一回垫他一砖,有三砖垫的,老胡说了,多硬气的人都顶不住”
刘汉香望着父亲,有些沉重地说:“爸,你也有老的时候啊。”
刘国豆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是久久不语,只见他脸上的肉一颤一颤地跳着,每一个麻坑都发出了乌紫色的亮光,那牙,不由得就咬起来了,咬出了一股一股的肉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还是我女儿想得周全。是,我有老的时候。我这支书,也会有不干的那一天爸的岁数大了,万一有这么一天,孙猴子真的跳出了如来佛的手心,那我也不怕他。闺女呀,我还有这支枪哪,真到了那一步,我这一罐热血就真的摔上了!到了我这把年纪,一命抵五命,值!”
这时候,刘汉香直起身来,久久地望着父亲。她看到了父亲的那份来自血脉的爱,看到了那滴血的真情,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老终于,她说:“爸,你说完了?”
刘国豆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刘汉香再一次追问:“就这些了?”
刘国豆说:“就这些了。”
刘汉香突然热泪双流,她哭着说:“爸呀,你都不能留一点吗”
刘国豆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张口结舌地说:“留、留、留什么?”
刘汉香说:“——志气。爸,给女儿留一点志气吧。”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刘国豆吃惊地望着女儿,竟然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他也真是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一刻,刘国豆眼湿了,不知怎的,他心窝里热乎乎的。他说:“香啊,香,你”刘汉香恳切地、坚定地说:“爸,让我来做,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呆呆地望着女儿,他从女儿脸上看到了痛楚,看到了忧伤,那一脉一脉的痛都在脸上写着呢。八年了,女儿受了多大的委屈呀!可他也看到了女儿眼里的坚强。女儿大了,女儿竟变得如此坚韧他仿佛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哑然地笑了。
刘汉香说:“爸呀,你虽是棵大树,可我也不能靠你一辈子呀!让我做吧,让我自己做。该记住的,我不会忘,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愿做吧。”
刘国豆当然清楚,冯家已不是过去的冯家了。冯家那些王八羔子,长好了,就是五架大梁!就是长不好,长匪了,也会是五根顶门的恶棍!这当然是不可等闲视之的。于是他失声说:“你、你、你怎么做?!”
刘汉香沉吟了很久,终于说:“我用自己的方法。”
刘国豆望着女儿,说:“恨他吗?”
“恨。”
刘国豆说:“你会原谅他吗?”
刘汉香摇了摇头,说:“永远不会。”
刘国豆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女儿,他还是有些担心,他担心哪!片刻,他说:“香,你是想让我罢手?”
刘汉香点点头,直白白地说:“是。”
“为啥?”
刘汉香说:“我自己的事情,我想自己做。”
刘国豆又续上一支烟“说说看。”
刘汉香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爸,这件事,我要慢慢做,我有的是时间。首先,我要进城一趟,去见他一面。我等了他八年,我想,还是见一面好,当面做个了断爸,你放心吧。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可是,刘国豆迟疑了片刻,说:“我要是不依呢?”
女儿不语,女儿用眼睛看着父亲
在剩下的时间里,是父亲和女儿目光的对视,也仿佛是一种较量。烟炕屋由于长年的闲置,散发着一股很陈旧的土腥气。那土味里含着一点烟辣,那辣浸含在土墙的缝隙里,因日久而淡、而甜,温温和和的,反倒有了一股日子的烟火气。阳光从屋顶的烟道上斜进来那么小小的一块,补丁似的,却也让人心发烫人是要淬火的,这是一个淬火的地方吗?看来女儿是豁出来的,女儿有她的想法,她的目标。也许,从心力上说,她比老子要强,可她毕竟年轻啊!女儿从来都是任性的。她知道她失败了一次,但她仍然决绝。女儿的眼睛告诉他,纵使你不答应,她也要走自己的路。女儿硬性,在这一点上,女儿很像自己。此时此刻,女儿的眼睛里竟然发出了一种奇异的亮光!她是那样有信心,仿佛想得很远,目标也大。那么,就让她试试?!
刘汉香用眼神再一次地告诉父亲,树再高,也有放倒的一天;伞再大,也有撑烂的时候。我不能总让你扶着走。一个人,只要她横下心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有了这么多年的磨砺,加上这一次的打击,该懂的,我都懂了。父亲哪,给我一次机会吧!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伤口的血,我自己舔。让我做吧,就让我自己做!
刘国豆终于说:“看来,我是老了。”
到了最后,刘汉香再一次叮嘱说:“爸,在我从城里回来之前,你什么都不要做,答应我。”
人老先老腿,由于蹲的时间太久,刘国豆的腿有些麻了,他在腿上捶了几下,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来,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