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断了兄弟情义毁了情情分提了

李佩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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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箭双雕

    冯家昌正在一个坎儿上。

    最近,他得到可靠消息,军区机关的干部近期有可能调整。这次调整的面不大,着重于两个处,一个是参谋处,一个是动员处。冯家昌最想去的,是动员处。动员处名字虽不怎么响亮,却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部门,它是专管征兵的。在这个问题上,冯家昌是有私心的,他的几个弟弟,正等着他“日弄”呢再说了,他是“八年抗战”一直还是个营职,这屁股也该动动窝了。

    对于军人来说,团职是一个晋身的重要台阶。这个台阶十分关键,如果迈不过去,他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在部队里,如果你干不到团职,那就等于说你没有进入“官”的行列,你还是个“小不拉子”就是将来转业到了地方,他知道,团级以下也是不安排职务的。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呀。

    ——这动员处,正是个团职单位。

    在机关大院里,想提拔的人当然很多。可放眼望去,能与他竞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侯长生,侯参谋。

    老侯原是赵副政委的秘书,后来也调到了参谋处,跟冯家昌一样,成了正营职参谋。可他的军龄比冯家昌长得多,他干了十二年,整整多了一个“解放战争”两人本来是朋友,可以说是最要好的朋友。要是说起来,连冯家昌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初来机关的时候,老侯对他帮助很大。可是,当冯家昌使用排除法一一做了比较之后,他发现,在这个当口上,老侯成了他的劲敌!

    平心而论,在大院里,有几个人他是不能比的。首先是冷松,冷秘书。论才干,论能力,他在军区排名第一,曾是司令员的秘书。可他早就是副团了,后来下去做了一个团的军事主官。这本来是让他下去锻炼一下,而后还会重用,那是将军的材料儿。可是,他下去不到三年,就被人用担架抬回来了。他出了车祸,腰被撞坏了,从此一病不起有人说,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病床上背诵满江红,热泪盈眶!第二个是姜丰天,姜才子。这人是个技术天才,总部一直想调他,可他偏偏是个怕老婆的主儿,老婆不愿走,他也不好走了。要是走了,说不定就可以叱咤风云!他也曾经下到炮团当过一阵主官,但因为缺乏领导能力,也由于不断地有人告状,说他狂妄自大后来又调回来了,成了参谋处的正团职副处长。这次调整,他肯定是参谋处长的最佳人选,是没人可以跟他争的。所以,他绝不会去动员处排在第三位的,本是上官秘书,那是个很有抱负的人。论心机,谁也比不上他。可是,由于“文革”中首长出了些问题,他的政治生涯也就跟着完结了那时候,他跟着先后被审查了一年零七个月,结果是不了了之。而后,他就不明不白地背着一个处分,郁郁闷闷地提前退役了。据传,转业后他一直在做生意,先是赚了些钱,后来又赔了。排在第四位的,应该说是“标尺”可“标尺”死了,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这么一一排下来,冯家昌突然发现,这人哪,还是不能太优秀,人要是太优秀了,成了露头椽子,反而容易受到打击。当然,往下排,具备竞争力的还有很多,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都一一排除了。再往下,能数得着的,那就是老侯了。

    老侯是天生的秘书材料。如果赵副政委不离休,他是没有条件跟老侯争的。老侯军龄比他长,人也比他活泛。老侯真是太聪明了,在机关大院里,要论伺候领导,老侯可以说是一流的。可如今赵副政委离休了,别的首长也不好再用他(就因为他人太透),老侯的“磁场”就小得多了。虽然老侯偶尔也去给首长们打打耳、布布菜什么的,可他的影响力已大不如从前了。但是,对老侯,还是不能轻看的,他是机关大院里唯一可以随时出入一、二、三号首长家门的人。

    前不久,他跟老侯曾经有过一次较量,那也是他们决裂的开始。

    上半年,根据参谋长的指示,他跟老侯曾分别下到团里,任务是搞一份新时期部队练兵方略的报告。当时,老侯去的是炮团,冯家昌去的是一个步兵团。三个月后,两人各自拿回来了一份“材料”冯家昌写的这份报告得到了参谋处副处长姜丰天的赞赏,他说:“小冯,‘立体战’这一部分,写得很有创意。不错。”此人傲惯了,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大。可老侯写的那份报告,却得到了参谋处处长老胡的首肯。老胡平时没少让侯参谋给他“打耳”再说他已打了转业的报告,年底就走人了。所以,老胡也乐意给人说好话。老胡说:“猴子,‘电子战’这部分写得不错。我看可以!”可是,当报告转到姜丰天手里的时候,姜大才子看了两眼,就那么随手一丢,用十分鄙夷的口气说:“狗屁!写的什么呀?文不对题。”后来,由于正副职意见不一,两份报告就同时送到了参谋长的手上。参谋长最赏识的自然是姜丰天,姜丰天说好,那就一锤定音,用了冯家昌写的那份报告。参谋长大笔一挥:打印上报。就这样,老侯这三个月算是白忙活了。这还不算,事过不久,炮团那边突然寄来了一份内容大同小异的“材料”署名是炮团宣传科的一个干事这样一来,老侯那份报告就有了“剽窃”之嫌。于是,参谋长又是大笔一挥:查一查!有了这件事,老侯就有些被动了。报告没用不说,还惹了一屁股臊!这叫什么事呢?客观地说,老侯的文字功夫是差一些,可他下去就是总结基层经验的,那炮团宣传科的干事一天到晚陪着他,闲谈中自然会扯一些东西,可怎么也到不了剽窃的份儿上那么,老侯就不能不想,这是有人做了手脚!

    于是,老侯也下手了。

    没有几天,机关大院里传出一股风声,说冯家昌要上调大军区了!在机关里,人家见了他,一开口就说,老冯,听说你要走了?祝贺你呀!还有的说,老冯,你还不请客?请客吧!开初,冯家昌听了,还怔怔乎乎的,就问:“谁说的?没有这回事。”人家就说:“老冯行啊,到这份儿上了,还绷得住。老冯行!”再后,他品出味来了,也就不解释了。紧接着,在一个只有团职干部才能参加的考评会上,参谋处长老胡发了一个言,他说:“我们参谋处有个人才,那是个大才,将来一定会有大的发展。他写的简报,曾上过总部的内参,这不是‘大才’是什么?最近有一个传言,说大军区点名要他。我认为,要是真有这回事,咱们就不要耽误人家的前程了吧?要给人才开绿灯嘛!叫我说,他窝在咱们这里的确是可惜了,太可惜了!”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正话反说。是啊,他是“大才”(那么,谁是‘小才’),既然要走,那就让他走嘛,还提他干什么?!

    冯家昌心里有苦说不出。老胡平时跟他并没有什么矛盾,由此看来,他在会上的发言一定是老侯策动的。近段时间以来,老侯常到胡处长那里去,两人说话也总是嘀嘀咕咕的可是,他既不能给人解释说没这回事,也不能说有这回事。你要说没有,那谣言是谁散布的?你要说有,那就是说你嫌这里“庙小”你私下里搞了非组织活动这很让人难堪。眼看着形势对自己很不利,冯家昌本打算求一下老首长,可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张不开口。再说了,他也不能轻易地张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动用这条线。考虑再三,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老侯的办法。

    冯家昌决定走一下“夫人路线”

    李冬冬怀孕了。怀孕七个月来,李冬冬肚子大、脾气也大,动不动就发火。她个子本来就矮,人这么一粗,一圆,看上去轱轱辘辘的,就像个水桶,显得很丑。在这段时间里,冯家昌轻易不敢招惹她。可这是个急事,不能拖。于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按往日的惯例,就到了该给李冬冬打水泡脚的时候了。可冯家昌就像是把这事忘了似的,什么也不干,就狼一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李冬冬拿眼瞥他,他也只装着没看见,还是狼走。一直走得李冬冬烦了,就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怎么。”李冬冬说:“火烧屁股了?晃来晃去的,晃得人眼晕。”他说:“那倒没有。”李冬冬不耐烦地说:“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到了这时候,他才说:“有人搞我。”李冬冬不屑地看他一眼,鼻子哼了一声,说:“搞你干什么?”于是,他就把那件事说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把一盆烧好的洗脚水端到了李冬冬的面前,蹲下来给她洗脚李冬冬白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个团职吗,值得你这样?”冯家昌一边给她搓脚一边说:“这个侯专员,搞得有些过头了。”李冬冬说:“你想怎么着?”冯家昌说:“他是在造舆论”李冬冬很灵,李冬冬说:“你呢?——想假戏真做?”冯家昌就说:“我想,还是,点到为止吧。”对这样的事情,李冬冬一向很烦,就说:“哼,什么破事?!”

    待泡好了脚,把李冬冬扶到床上的时候,李冬冬突然说:“要是函来了,你还能真走啊?”冯家昌挠了挠头,说:“这还不好说?这在你呀”李冬冬说:“什么意思?”冯家昌说:“你要让走,我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怎么走?”李冬冬想了想,用指头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了两个字:“狡猾。”

    第二天,李冬冬就给身在大军区的叔叔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她对叔叔说,不是真的要走,只要你来一个“件”就行。叔叔说,这不妥吧?她说,有什么不妥,不就是一个“件”吗?三天后,那电传就来了,当然不是正式的命令,只是一个商调的函件。这个函件是直接发给政治部的,不到一天时间,人们就都知道了。可是,真到了函件发来的时候,人们反倒不说什么了。见了面,也就点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于是,又过了几天,李冬冬挺着肚子,以家属的身份出面了。她从参谋处开始,一直找到政委那里,只说一句话:“如果冯家昌调走,我就跟他离婚!”

    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对于冯家昌来说,等于是一箭双雕。首先,那“人才”之说不是传言,是真的。真真白白!这有上边的函件为证,足可以把那些臭嘴堵上。再说,人家家属不让走,要闹离婚,这也情有可原。那么,作为一级组织,在安排上,你就不能不考虑了本来是个大窝脖,叫你吃不进又吐不出。这么一来,堂堂正正的,反倒伸展了,人才就是人才嘛!这份电传在领导们手里传来传去的,在无形中加深了领导层对他的印象。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那谣言竟起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机关里,冯家昌本就是个很低调的人。把败局扳回来之后,冯家昌在机关里表现得却更为低调,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每天仍早早地起来,到机关里打扫卫生、擦玻璃要是有人再说什么,他也只是摇摇头,叹上一声,苦苦地一笑,仿佛有无限的苦衷。

    后来,一天晚上,老侯主动来找冯家昌,把他约到了大操场上,很突兀地说:“兄弟,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冯家昌默默地望着他,说:“侯参谋,有话你就说吧。”

    “小佛脸儿”说:“老弟呀,我就是熬白了头,也只是个匠人哪。古人云,君子不器。说来说去,我是个‘器’呀!”

    冯家昌说:“老兄,你太谦虚了。此话怎讲?”

    这时候“小佛脸儿”突然下泪了,他说:“格老子的,我算个啥嘛,也就会给人掏掏耳朵罢了”

    冯家昌赶忙说:“侯参谋,侯哥,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可以对天发誓。”

    “小佛脸儿”闷了一会儿,望着他说:“兄弟呀,我待你不薄吧?”

    冯家昌恳切地说:“不薄。”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有这句话就行。有件事,我很伤心哪我下去搞‘材料’,那是参谋长布置的任务。可炮团那个姓郭的王八蛋,据说跟你还是老乡,竟说我写的材料剽窃了他的东西!这不是笑话吗?!”

    绵里藏针,这是一刺!冯家昌知道他话里有话,可这事是不能解释的。你一解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样的话,就是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的。所以,冯家昌不动声色。冯家昌说:“是不像话。”

    “小佛脸儿”说:“有人说,是你下了‘药’。我不相信,我一直不信。”

    冯家昌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哥,我也就不解释了。”

    接下去“小佛脸儿”很恳切地说:“老弟呀,别的我就不说了。如今,你是如日中天,这参谋处,以后就靠你了,可要多照顾你老哥呀!”

    冯家昌赶忙说:“侯哥,你说哪儿去了。‘如日中天’这个词儿,我实在是不敢当。你是老兄,你啥时候都是排在前边的”

    “小佛脸儿”说:“老弟呀,你也别说谦虚话了。要不是弟妹阻拦,你就是上级机关的人了。前途无量啊!”冯家昌马上说:“没有这回事。那都是谣言,你别信。”

    这时候“小佛脸儿”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曾几何时,一个屋住着,我们是无话不谈哪!你还记得不,那时候,我就对你说,只要插上小旗”

    冯家昌说:“我知道,老哥对我帮助很大,我记着呢。”

    “小佛脸儿”再一次拍拍他说:“老弟,我已经见了胡处长了。这参谋处,肯定是你的了。老弟是大才,又有那么好的关系,好好干吧。”

    操场上,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有时候,那影儿就合在一起了,分不清谁是谁了。可心呢?

    两人打的是“太极拳”表面上谁也伤不着谁,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可是,谁也不说“动员处”对“动员处”两人都一字不提,都还埋着伏笔呢。

    可是,不久之后,老侯就找着了一个还手的机会。这是天赐良机,几乎可以把冯家昌置于死地!

    走失的脸

    她来了。

    她只不过要看一看这座城市,看看那个人。

    这是一座挂满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里到处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而后是墙。路是四通八达的,也处处喧闹,汽车“日、日”地从马路上开过,自行车像河水一样流来流去,商店的橱窗里一片艳丽,大街上到处都是人脸可在她的眼里,却只有墙,满眼都是一堵一堵的墙。人是墙,路也是墙。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撞在“墙”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的,漠然也陌生。偶尔,也有和气些的,点一下头,给你指一下方向,却仍然陌生。

    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她只认识一个人,可那个人已经不认识她了。

    然而,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她却意外地被人拦住了。那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很热情地凑上前来,有些突兀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心里有事。”她心里“咯噔”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诡秘地说:“你有事。你心里有事。我给你看个相吧。”刘汉香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他,这人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一件很皱的西装,那裤腿,有一只是挽着的那人重复说:“看个相吧,我能给你破了。”可刘汉香却一下子就闻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很熟悉的东西,这东西让人心里发酸。她说:“我不看相。”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可那人却一直紧追不舍,缠着她说:“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块钱。”刘汉香再一次站住了,她望着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着她,一时间也怔住了,目光有些游移,他嘴里嘟囔了几句,突然掉头就走,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海里。刘汉香清楚,这不是个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当然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这就像是接头的“暗语”她的目光告诉他,都是乡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当然,有些话压在下面,她没有“说”假如说得更明白一点,她会告诉他,如果你能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祸福,如果你真能预知未来,你就不会这样了可她没说。

    下了天桥,没走多远,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她看见了一只黑手。那手抖得像鸡爪一样,哆哆嗦嗦地晃着一只小瓷碗人在流动着,手在哆嗦着,可碗里没有钱,很久了,没有人往这只碗里投一分钱。

    刘汉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个瘫子。那瘫子就在路边上倭跪着,身子下边垫着一小块木板,看上去黑污污的,就像是一节烧焦了的木炭人怎么会残到了这种地步?尤其让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烂烂所包裹着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烂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闹的大街上,那只扬起来的小瓷碗仿佛是一个“?”那“?”空空地在街头上抖动着,实在是让人心酸。于是,刘汉香掉过头去,回身来到了一个刚刚走过的街头小店里,拿出钱来买了一个烧饼。那烧饼是热的,她拿着这个烧饼快步来到那个瘫子跟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那只小瓷碗里,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瘫子的头深深地埋在怀里,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了一片污脏的乱发。她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当她回身再看那瘫子的时候,碗里的烧饼已经不见了,可那只碗却仍然在街边上抖动着刘汉香心里说,他还舍不得吃呢。

    后来她就坐到了这个小饭馆里。这是一个临街的饭馆,在马路的对面,就是军区的大门了。她知道,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里面。她不是来闹的,她还不至于那样。她只是想见见他,八年了,她要见他一面。

    饭馆不算大,但很干净。她坐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面望着窗外的马路,她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太阳木钝钝地照着,她一下子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忆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是长脸,还是方脸?真的,她记不起来了。是啊,曾经是那样好过,有过丝丝缕缕的亲近可陡然间,她却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她拍了拍头,脑海里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那么一个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她想,虽然多年没见,她还不至于认不出他吧?

    可是,她在那个小饭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坐到天快黑了,也没有把那个人给认出来。是呀,马路对面那个大门里不断有军人走出来,一个个挂着带星的肩章,走起路来,那手还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都很威武。可她心里疑疑惑惑的,出来一个,看着似像似不像的,再出来一个,看着也八八九九不错,有的看着像他,是脸盘像;有的呢,是神态像;还有的,是走路的姿势像可究竟是不是他?她却吃不准了。有那么几次,她觉得是他,就是他。可是,当她从饭馆里跑出来,再看,就又觉得不像了,一点也不像丢了,她的人,走丢了。

    第二天,她又坐在了这个小饭馆里,默默地等着那个人。先是等了一晌,还是不见那人出来。后来,也不断地有军人到街对面的这个小饭馆里来。有的是来吃饭的,有的是来结账的。其中有一个人,小个儿,说话略带一点四川口音,蛮蛮的。这人走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怪怪的。她知道不认识,也就没在意。可是,不一会儿,这人又返回来了。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几趟,那样子疑疑惑惑、偷一眼又一眼的,也不知是想问还是想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曾想拦住他问一问,他也是军人,也许会知道那个人的情况。可不知为什么,她忍住了。奇怪的是,后来,这人却径直走到了她的跟前,说出了一句让她十分吃惊的话——

    他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姓刘,你叫刘汉香,对吗?”

    刘汉香脑海里“轰”的一下,心里说,老天,这是他吗?!不对呀,他的个子没这么矮,也没这么白呀不是,这肯定不是他。

    他说:“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老家是平县的,对吗?”

    刘汉香迟疑了片刻,惊讶地问:“你”他说:“你来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冯家昌,对吗?”

    刘汉香站起来了,刘汉香万分惊讶地望着他:“你是”

    他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姓侯,是军区的,跟冯家昌是战友坐,你坐。”

    而后,这人就在她面前坐下来了。这是个军官,肩上扛着“两杠一星”呢。他人长得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气,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怪怪的,她也说不清有哪一点不对,就是觉得挺怪。他很热情地说:“你既然是来找老冯的,怎么不到军区大院去呢?”

    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还好?”

    他说:“好哇,挺好。娶了一个市长的女儿。女方的娘家是很有些背景的,很有背景”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就那么不经意地随口一说。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问:“你来找他,有什么事吗?”

    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剜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也,没、没什么事。”

    他像是一下子就把她看透了,说:“既然来了,就见见他吧。我领你去。”

    就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她也跟着站了起来。而后,就跟着他往军区大院走。当两人来到大门口的时候,老侯的手指往身后勾了一下,对哨兵示意说:“找冯参谋的。”

    进了大门,老侯一边走,一边跟碰到的每一个军人打招呼。他脸上笑笑的,声音也大,又是很随意地往身后勾一下手指,说:“找冯参谋。”往下,每见一个人,他就会勾一下手指头,一次次地重复说:“找冯参谋的!”

    当他领着她来到一栋小楼前的时候,老侯突然站住了,他沉吟了片刻,说:“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看人在不在。”就这么说着,他快步走进楼里去了。

    站在楼道的拐弯处,老侯吸了一支烟,慢慢地稳定了一下情绪。有那么一刻,他曾经劝自己说,算了,算了吧。这招儿有点阴,这招儿太阴,格老子的,这说不定把狗日的一生都给毁了。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你要不做,就得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升上去操,凭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他从容不迫地从楼道里走出来,给她招了招手,说:“来,快来,快来。”当刘汉香走到他跟前时,他却压低声音说:“妹子,我让你见一个人。有什么话你对他说”刘汉香一怔,说:“见谁?”他说:“首长。我让你见一位首长。”接着,他又叮嘱说:“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害怕。有些情况,首长要了解一下。”

    蓦地,刘汉香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人的目光冷飕飕的可是,这时候,已不容她多想了,有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用力地推着她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说:“别怕,不要怕。去吧,是首长要见你。有什么苦衷你就对他说,大胆说。”就这样,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被推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门关上了,可那人却没有进来。

    这间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在办公桌的后边,坐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军人。那老人看上去十分的威严!看见她,首长随口“噢”了一声,伸手一指,说:“坐,坐吧。”而后,首长站起身来,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接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淡淡地说:“你找冯家昌?”

    这时候,刘汉香还没有醒过神来,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她才“嗯”了一声。

    首长问:“你是从平县来的?”

    刘汉香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首长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冯啊,这个,这个啊听说,他妻子怀孕了。好像,快生了吧?你,这个,这个不是他找的保姆吧?”

    刘汉香先是怔怔地而后,她摇摇头,默默地说:“不是。”

    首长“噢”了一声

    片刻,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妻子怀孕了?”

    首长说:“可不,都快要生了。前一段,还说是要找保姆的”

    刘汉香坐在那里,久久不语。此时此刻,她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上,她觉得心都快要烤焦了!那痛,一脉一脉,一叶一叶,烂着、碎着,扎芒着她喃喃地、颠三倒四地说:“生了快、生了孩子?”

    首长说:“是啊,是啊。喝水,你喝点水。”

    可刘汉香的神思仍在那两个字上,她嘴里仍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孩子,多快,他都有孩子了”

    渐渐地,首长的脸严肃起来,那两道浓眉就像是刀锋一样!他说:“你跟冯家昌是什么关系?”

    刘汉香闷了一会儿,终于,终于说:“亲戚。是亲戚。”

    首长“哦”了一声,问:“一般的亲戚关系?没有别的吧?”

    刘汉香绞着两只手,迟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这时,首长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又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刘汉香又沉吟了一会儿,把涌上来的血强压着咽在肚里,硬硬地说:“也没什么大事。”

    首长有点诧异地望着她,挺关切地说:“你不要怕。要有什么事,你就大胆说”

    有那么一刻,刘汉香是想说的。她想把心里的苦水一下子全倒出来,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话随着一股一股的血气已冲到了喉咙眼上,可她再一次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孩子”这两个字,像山一样,挡住了她要说的一切!说来说去,她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可怜他。

    她有些茫然,说:“哦,倒是有点事。”

    首长就鼓励她:“你说,你说。”

    终于,刘汉香说:“要说,也没啥大事。也就让他帮点忙。”

    立时,首长沉默了。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首长突然站起身来,他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猴子,搞什么名堂?!”就这么说着,他扭身回到办公桌的后边,拿起电话,吩咐说:“让冯家昌过来一下。”

    九主意

    终于见了面了。

    不知怎的,见了他,还是有些激动。

    是他。一切都活起来了,那旧日的记忆七个多、快八个年头了,从外形上看,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润了一些,胖了一些,大军官了嘛,穿得也光鲜,再不是光着脚的样子了。可从骨子里说,如果不是这身军装架着,他倒是显得有些疲惫。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坠着似的,架子虽撑着,可心已经弯了,他也累呀。从面相上看,她知道他累。虽然已经这样了,恨是恨,也还是心疼他,这很矛盾。一个女人,要是陷进去了,再想跳出来,太难,太难了!

    是啊,你可怜他。在首长的办公室里,他不该那么“哈菜”那人虽说是个首长,你不也是个官?怎么就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那么“哈菜”哪?真的,她不由得替他抱屈,觉得他不该那样。你也是个男人但是,从眼上看,他的狠劲还在,他仍然狠。

    可是,出了首长的办公室,他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那脸就像是块上了冻的抹布,皱巴巴的,又涩又苦,苦成了一张核桃皮在院子里,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陌生得就像是路人。

    这时候,老侯手里提着一个暖水瓶探探地走过来,看见冯家昌,他略微怔了一下,很张扬地笑了笑,说:“老冯,来客了?”

    冯家昌也笑了笑,淡淡地说:“一个亲戚。”

    老侯说:“噢,亲戚?”

    冯家昌就说:“老家的,亲戚。”

    这时候,刘汉香看了看老侯,用感激的语气说:“你看,麻烦你了。”

    这一谢,老侯就有些慌,他一边走一边说:“谢个啥子,我们是老战友了。”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妥,他又扬了扬提在手里的暖水瓶,对冯家昌说:“老冯,既然是亲戚来了,还不领家去呀?”

    冯家昌随口“嗯、嗯”着,那脸不阴不晴的,显得略微有些尴尬。有那么一刻,两个男人相互看着,目光里都很有些含意那阴险、那刻毒、那兽一样的搏杀,全都在眼帘后边隐着。两人在错身走过的一刹那,竟然还互相拍了拍,那一拍真有些触目惊心!

    接下去,当刘汉香跟着他往外走的时候,突然之间,冯家昌的脸就像开了花似的,每见一个人,他就笑着对人介绍说:“——亲戚。”而后,他一路点着头,见人就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我亲戚。”就这么走着走着,他甚至连大门口的哨兵都不放过,一次又一次地对人说:“一个亲戚。”

    “亲戚”说得多好!

    他把她约到了军区的一个招待所里。进了房间后,他没有坐,就那么一直站着,站得笔直。屋子里一片沉默,那沉默是很淹人的。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刘汉香心一下子就酸了,她突然想哭,放声大哭!那泪在心里泡得太久了,已泡成了大颗的盐粒,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眼角上,憋都憋不住。

    很久之后,冯家昌说话了,他的鼻子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早晚要来。我等着这一天呢”接着,他又说:“不错,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说得干脆,也直白。这又是一刀,这一刀划得很深,连最后那一点点粘连也不要了,就像是“楚河汉界”刘汉香什么也没有说,刘汉香就那么望着他。就是这个人,这样一个人,快八年了,你一直等着他。

    冯家昌硬硬地说:“俗话说,有钢使在刀刃上。你来得好。很好!最近,军区要提一批干部,那姓侯的,正在跟我争一个职位你来得正是时候。说吧,你要怎样?”

    刘汉香不语。也许是憋得太久了,那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淌,一片一片地淌多少年了,她从没掉过一滴泪,可这会儿,怎么就止不住呢?真丢人哪,你!此时此刻,她真想大喊一声,老天,你杀了我吧!你把我的头割下来吧!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吗?当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次次对人说“一个亲戚”的时候,当他在首长面前点头哈腰的时候,那种嘴脸,她是多么失望啊!

    冯家昌并不看她,冯家昌的脸很紧,紧得就像是上了扣的螺丝!冯家昌仍在自说自话:“其实,我已经让人捎过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是欠了你如果是要钱,你说个数。如果是硬要我脱了这身军装,你也说个话。我,认了。杀人不过是头点地,你说吧。”

    她擦了一把脸,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好吗?”

    冯家昌不语。

    刘汉香说:“八年了”下边的话,她还没有说出来,她想说,我没有别的,就想来看看你,见你一面。可她的话却被打断了

    他有些生硬地打断她说:“我知道,我欠你,我们一家都欠你”是呀,他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他只是想尽快做个了断。他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赶快把她推走!原指望他还有心,可他已经没有心了。对一个没心的人,你还跟他说什么?也许,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笔旧债,欠就欠了,也说过要还,你还要怎样?!那日子就像是一块旧抹布,用过了,就该扔掉。这态度有点横,甚至还有点泼,近乎于那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说了吧,再不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冯家昌抬起手腕,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他有“表”了,他手腕上戴着表呢,金光闪闪的表!

    ——那昔日的,不过是一个牙印。一个牙印算什么?!

    ——连续五年,他都在奖状的后边写着三个字:等着我

    心很辣,心已经被辣椒糊住了。那辣在伤口上一瓣儿一瓣儿地磨着,热烘烘地痛!说过不哭,说过不掉泪的,见了他,也还是掉了泪。女人哪,泪怎么就这么贱?!那血一浪一浪地涌着,血辣是可以生火的,血辣已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烟!也不尽是恨,也不尽是怨,什么都不是,就是眼前一黑一黑的,像无数个蠓虫在飞刘汉香咬了咬牙,突然笑了。既然已经无话可说,那就说点别的吧。她话锋一转,笑着说:“来之前,村里人给我出了一些主意,你想听听吗?”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是说,不管你说什么。豁出去了,就这一堆儿了!

    刘汉香说:“头一条,就是让我把身子垫得大一点,挺着个肚子,做出怀孕的样子,去找你们领导。领导要是不见,就在你们军区的大门口立着,站上三天,只要见了你们的人,逢人就说,我是你的未婚妻,等了你八年”

    冯家昌直直地站在那里,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刘汉香接着说:“第二条,让你爹领着我,扮成捡破烂的,直接去找你那城里的女人。进门就给她跪下,凭她怎么说,就是不起来到时候,我一句话不用说,就让你爹说。我说的话她可能不信,你爹说的话她会信。而后,再找你们领导,一级一级找上去,让你爹对他们说,只说实情,不说一句假话,你爹的话,他们会信。”

    这时候,冯家昌又“哼”了一声。那张脸,铁板一样。

    刘汉香说:“第三条,让村里来二三十个老头老婆,把军区的大门给围了。见了你,没有二话,就是唾沫,光那唾沫就能把人淹了!而后,一条条、一款款地给上头的领导诉说你的‘长处’,历数你在村里的各样‘表现’,让部队上的人都知道你家的状况,知道你的为人”

    “这第四条,是呱哒叔出的。他说,把你做下的事写成‘传单’,全村人都盖上指印,印上几百份,见人就发。从县武装部一直送到北京的国防部”

    “第五条,他们说,在你家,我已住了七个多年头了。那就一直住下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看你怎么办。你要是敢这么家一头,外一头,就是重婚,就犯了大法了。那也好办,这个事,你想瞒也瞒不住。农闲的时候,村里来些人,就上你家去,去了就吃、就喝、就搅和你。隔三岔五地派人去搅和你。你不让人过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叫你天天不得安生”

    “第六条,他们说,城里不是有人雇保姆吗?那好,我就算是你们家雇的一个保姆。你算一算,七年多,一个保姆,一年的费用是多少?老老少少的吃穿花用是多少?还有精神上的损失又是多少?这么算下来,就把你算垮了。你要是敢说个不字,那就砸,见什么砸什么,法不治众,你有本事,就把一村人都抓起来”

    “第七条,他们说,也有赖法。再不行,就去法院里告你强奸。你就是一强奸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强奸犯,时间、地点、人证、物证都有,人人都可以写证言。那天晚上,你是拦路强奸”

    “第八条,全村出动,背上被子,带上干粮,穿上老棉袄,三千口人来‘抬’你一个人。进城后人分两拨,一拨来军区,一拨去你老婆的单位,就在这城里扎下来,啥时说好了,啥时候走人他们说,一个上梁村,要是合起伙子‘抬’一个人,一准能把你‘抬’回去。”

    “第九条,这个主意是辣嫂出的。辣嫂说,要是我,就弄根绳缠腰里,里头绑上炸药、电雷管,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找你。她说,这叫死嫁。见了面,拦腰一抱,随手那么一拽,一生一世就嫁给你了,死也要落个军官太太”

    冯家昌硬得像块铁,他仍是直朔朔地立在那里那眼神里似还含着一丝蔑视!他背过身来,冷冷地说:“说下去。”

    刘汉香说:“完了。”

    冯家昌说:“就这些了?”

    她说:“就这些了。”

    冯家昌鄙夷地说:“很好。你打算使哪一手啊?”

    刘汉香反问道:“你说呢?”

    冯家昌不语。

    这时候,刘汉香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说:“我看错人了。”说完,她再没有看他,就那么挺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门响了一声“砰”一下,又弹回来了,有风从门外刮进来夹着一股凌人的寒气。

    冯家昌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站得依旧笔直。可是,如果往下看,就会发现,他的腿已经抖了,两条腿像筛糠似的抖!在他的裤裆处,有一块暗色的洇湿在漫散,那是尿水。有尿水洇出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跪的智慧

    那碗是很烫眼的。

    在一处临着建筑工地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排民工。民工们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碗。那碗是粗瓷的,像盆一样。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排大碗!

    那碗上下浮动着,几乎替代了民工们的脸,那就像是一排用碗组成的脸。那碗竟然比真的人脸要好看一些:蓝边,粗瓷,碗极大,看上去敦敦厚厚的,有一种原始的、朴拙的器具美。当那一排子碗撂在地上的时候,人脸就现了,这才是“碗”是由脸组成了“碗”期望着能够盛上富贵的“碗”!那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些眼睛都是含着一点狼性的,都闪着那么一点白。那就像是一片空洞,写着迷茫,写着惑然,也写着闪烁不定的企冀当刘汉香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举着的“碗”这“碗”让她觉得亲切,同时,也烫眼!她知道,如今,真正的城里人都不用大碗了,城里人用的是小碗,细瓷的。这大碗反倒成了乡下人的标志了。

    走过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片沉默的“碗”大街上人来人往,汽车荡起一片尘埃,可那些“碗”仍然在马路牙子上怅然地坐着突然之间,那些“碗”就跑起来了,就在大街上,呼啦啦地冲过来围住了一个穿西装的人!“碗”们齐声嚷嚷说:“老板,老板,你行行好,行行好吧!干了大长一年了,你怎么就不给钱呢?!”那“老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碗”们嚷嚷的声音就更大了,他们一个个说:“要是再不给钱,俺就跪你了!”工地前,人是越聚越多,那声音像蜂房似的嗡嗡着,手舞动着,就像是高举着的一个个“讨”字!

    华灯初上,城市成了一条条灯的河流。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子像一只只彩鸟,闪烁着迷人的华丽。颜色和灯光把城市的夜涂抹得光怪陆离,行人就像木偶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灯影里,一片光怪陆离的漠然。进入冬季了,全是“羊皮”大街上到处都是“羊皮”男羊皮和女羊皮。人怎么就成了一软一软的羊皮?街面上,一个个酒店的门口都站着穿制服或是旗袍的年轻人。她看出来了,那服饰是城市的,心是乡村的,心在哆嗦。还要对“羊皮”说您好,还要笑。说起来,这有多不容易!

    刘汉香已经走了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将走到哪里去,天晚了,心已经十分的疲累,可她仍是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她对自己说,别想,什么也不要想。可是,她还是想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是啊,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人,他没有倒下去,就还是男人。这不怪他,城市太大了,这城市淹人,是城市把他给淹了。等了那么久,也期盼了那么久,终还是见了一面。只要他好,只要他能像人一样地活着,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么要紧?可心是这么想,话是这么说,头还是像劈了一样的疼。

    后来,当她转到了一个公园的后边,当她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她是真的痛了。浑身像是着了火的痛!是啊,那一幕。她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哭,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公园的后边,在一个靠墙的角落里,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在分吃一只烧鸡。那老的倭跪在那里,看上去是一个瘫子;那小的就在地上蹲着,也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人一人抱着一只鸡腿在啃!那老的吃得更为滋润些,他旁边竟然还放着一瓶啤酒,啃一口他就拿起啤酒瓶喝上一口过了片刻,那老的啃完了,随手捡起堆在地上的烂报纸擦了一下手,而后,他直起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就此看来,这人还不太老。再往下的时候,那奇迹就出现了,这人先是拽下了那黑污污脏兮兮的头发,那不是头发,那竟然是一个头套?!接下去,他挠了挠他的秃头,就佝偻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去解那捆在腿上的绳子,那是一截一截的皮绳;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包在腿上的皮护腿,那是两层软牛皮做的!随即,他的身子往后一仰,取出了垫在身子下边的、装了滑轮的旧木板老天爷呀,突然之间,他站起来了,他不是瘫子,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再往下,刘汉香就更加惊讶了。她看到了那只小瓷碗,就是白天里她曾经给他放过一个烧饼的小瓷碗!那个小瓷碗就在地上撂着,它是有记号的,那个小白瓷碗里掉了一块瓷,偏中间的地方露着一块黑是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小瓷碗。那么,这人就是白天里在街口上跪着要饭的瘫子,就是那个瘫子!如今,这瘫子一下子站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又伸了一个懒腰,对蹲在一旁的小男孩说:“香不香?”那流着鼻涕的小脏孩儿说:“香。”这人说:“要想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得会跪,懂吗?”那孩子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说:“跪?”这人说:“跪。你给我跪跪试试?”那孩子抬起头,傻傻地望着他。他说:“跪呀,你跪。”于是,那孩子调皮地撇了一下嘴,就势跪下了这人摇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样不行。跪下去,你得给人磕头。要不停地磕,一直磕到人家把钱掏出来为止。”那孩子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就弯下身子,像鸡啄米似的磕起头来那人说:“还不行,你要磕得响一点,再响,要咚咚响!要让人家可怜你才行。只有人家可怜你了,才会把钱掏出来重来,重来。你站起来!我告诉你,这样,要这样跑上去,抱住他的腿,跪下就磕。一边磕一边要说,‘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吧。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那孩子遵照他的吩咐,不停地磕着头,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一边磕一边学着说那人说:“记住,只要你一跪下,就不要站起来,不给钱你千万别站起来。人都是个面子,当着那么多人,你一直磕,他就不好意思不给钱了。多多少少都要给一点的。你要知道,越是不想掏钱的人,越爱面子,你死缠住他,他一急,说不定就掏张大票子!等他把钱掏出来,不管多少,他就不好意思再往兜里装了”接着,那人又说:“想挣钱,要有本领。这就是本领!好了,明天你到火车站去。”那孩子的眼黄了一下,说:“火车站?”他说:“火车站!火车站人多。”那孩子有点怯,就说:“火车站有警察。”他说:“你不会长点眼色?你长点眼色就是了。看见警察来了,你就跑。”

    看着这些,听着这些,刘汉香一下子心痛到了极点!那眼里的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这,这这汉子看样子也就四五十岁,正是壮年,可他居然就把自己倭起来,扮成一个瘫子?!这也算是个聪明人,你想想他有多聪明?好好的一个人,他要把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地倭起来,还弄来一个臭烘烘的假发套,一身脏兮兮的烂衣裳,给自己弄来牛皮做的护腿,弄来那么一块小木板,木板下边竟还装着轴承做的滑轮老天爷呀,这要动用多少心机?!这要花费他多少伎俩?就凭着这份聪明,凭着这份灵巧,就凭这他,做什么不好?什么不能做?就这样跑出来,为几个小钱,倭跪在当街上?!天神哪,你怎么就把他托生了一个男人,这还算是个男人吗?!

    那又是谁家的孩子?天寒地冻的,谁又舍得让他跑出来受这份罪?难道说,就是这男人的孩子吗?要是他的孩子,他真是该杀呀!要不是他的孩子,他就更不是人了,这是个畜生!孩子还太小呀,小小的年纪,那么一点点,杏蛋儿一样,正是读书的时候真是可惜了呀!他什么学不了,就出来学着下跪?!

    就因为穷,难道说就仅仅是穷?!刘汉香像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里,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也不能再看了,要是再待上一会儿,她会发疯的!她说不定会冲上去把那个男人撕了!刘汉香哭着走着,走着哭着,她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了,她是为自己,为他,也为那些出来奔活路的乡人们。跪吧,就去跪吧,跪上一生一世,又能跪出个什么呢?

    再走,再走,不停地走大街上的汽车“笛笛、叭叭”地响着,汽车的声音竟是那样的刺耳,躲过了一辆又是一辆,就像是无路可走了似的,那么宽的路,它就是要你无路可走!你只有在街边上走,贴着墙走,就像是一个晕了头的大苍蝇。那灯一晃一晃的,就像变了色似的,天地都在旋转。后来她才看清,那旋转着的不是天地,是霓虹灯,会跑的霓虹灯;秃噜,就跑到东边去了,秃噜,又跑到西边去了,那灯成了女人,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在眼前跳来跳去地舞着。这又是什么名堂,怎么就叫“千千结”?

    站在路边上,也就抬头看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很体面的男人,西装革履,脖里还束着一条金红色的领带,里边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很和气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喂,找工作吗?”刘汉香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咋?”他重复说:“我问你,你是在找工作吗?”没等刘汉香开口,他又接着说:“你要是找工作,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看见了吧,就是这个,‘千千结’。月薪八百,还有小费。”刘汉香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多少?”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问。可那人紧着说:“要不你先上去看看?底薪八百,管吃管住。干好了,小费拿得多,一个月三千五千,万儿八千也是平常事。”刘汉香抬头看了这男人一眼,看他文文气气的,不像是个坑人的主儿。钱,一说到钱,还是让人心湿。三千五千,万儿八千,老天,那是什么概念?!这时候,她心里还赌着一口气呢。也许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问:“做啥?”那人就说:“你上去看看。上去看看嘛,不勉强你。要干就干,不干就算,绝不勉强。”

    刘汉香迟疑再迟疑,最后,还是上去了。那楼梯是铺了地毯的,猩红色的地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她发现里边竟是那样的金碧辉煌,简直就像是进了宫殿一样!走廊里,有穿制服的小伙子在走来走去,他们一个个手里端着果盘,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拐过弯来,眼前一下子就开朗了,正对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扇形玻璃,就像商店里的橱窗一样。那玻璃真是太大了,在玻璃的后面,竟站着一排一排的姑娘!

    站在玻璃前,刘汉香看得目瞪口呆!妈呀,是人,真的是人!那里边几乎站有几十个姑娘。姑娘们一个个搽脂抹粉的,穿得少之又少,露之又露,就像是卖肉一样。她们一行行、一排排分阶梯站在那里,各自的身上都挂着一个圆形的号牌这,是干什么?这算是干什么呢?!

    透过橱窗的大玻璃,刘汉香呆呆地望着那些姑娘们。从那些姑娘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说不出口的淫荡和麻木。而更多的则是漫不经心,是豁出来的无所谓,是叫人心悸的“不要脸”然而,在麻木的下边,隐藏着的竟是无边的阴冷!顿时,有一股寒气“咝咝”地从她的脚底下冒出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几个男人走过来,他们站在扇形的玻璃窗前,指指点点地看了一番,而后对一个穿着红马甲的小伙子说:“9号,12号,还有7号,7号也不错。”于是,那“红马甲”连声说:“好的,好的。”说着,就上前几步,推开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隐形的小门,进到那玻璃窗里去了。片刻,他领着三个姑娘从那小门里走出来,交给了那三个嘴里带着酒气的男人

    刘汉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吃惊地问:“这,这是做啥?!”

    那老板说:“你别怕。也不做什么,就是陪着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你放心吧,我们是正当生意,不会让你做别的。”

    可刘汉香已经看到了,当那三个男人带着姑娘们往里边走的时候,一个个都把手搭在了姑娘们的身上,姑娘们也都很顺从地偎上去,吊在男人的膀子上。于是,那些男人就更加地放肆,有的竟伸手去摸人家姑娘的屁股、拧人家的脸刘汉香一下就慌了,她说:“我不会跳舞。”

    可那老板说:“不会不要紧,可以找人教你,一学就会了。”

    刘汉香往后退着身子,连声说:“不干,我不干。”

    那老板瞥了她一眼,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好进。我这里选人是很严格的。我是看你‘盘子’不错,才留你的。有多少姑娘找上门来,都被我打发走了。”

    接着,那老板又说:“我告诉你,这是最干净、最快捷的挣钱方法。出了我这个门,你到哪里也挣不来这么多的钱。我知道,你是要脸面的人。你要脸面,谁不要脸面?如今是有钱才有脸面。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乡下来的,这黑灯瞎火的,你往哪里去?再说了,你在这里挣钱,又没有人知道,你怕个什么?你要是在这里干上几年,挣个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说不定就可以回去盘上一桩生意做做。我不勉强你,你好好想想?”

    刘汉香不知道什么叫“盘子”(城里人居然把人的脸说成是“盘子”),她甚至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那些男人的手,那些很下作的手,那就像蛆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蠕动她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只想赶紧走,快走!她想,她如果连这样的事都可以干,她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她与路上碰到的那个假瘫子又有什么区别?!老天爷,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乡下人的,他们就是这样对待穷人的?为什么,就因为穷,就因为你穷?!这老板乍一看体体面面、斯斯文文的,说得千好万好。可是,他会不会让他的姐姐、他的妹妹出来做这样的事?

    他会吗?!他肯吗?!

    她逃跑一样离开了“千千结”离开了那个霓虹灯上“跑女人”的地方

    街上的灯越来越冷了,行人也越来越少,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一下就显得宽了许多。走着走着,她突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着,竟然有些熟悉?!她猛地回过身来,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人。

    是他!

    虽然,他脱去了军服,换了一身便装,她还是把他认出来了。原来,他一直是跟着她的。他一直在悄悄地跟着她。从他的眼神里,刘汉香明白了,他是怕她寻了短见。她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害怕了

    他干着喉咙,哑哑地说:“去,吃顿饭吧。”

    她有些敏感,立马说:“我不要饭。我不是来要饭的。”

    他说:“我不是那意思。天晚了”

    她说:“我说过了,我不是来要饭的。你走吧。”

    他叹了一声,他终于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刘汉香已经平静下来了,她默默地说:“出来之后,我才明白,在城市里你也不容易。”片刻,她又说:“听说,你已经有孩子了算了。回去吧,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冯家昌在风里站着,就那么愣了一会儿,突然,他一字一顿地说:“这份情,冯家记下了。欠你的,我会还,我一定还。”

    他虽然站着,可他的心早已跪下了。在那跪着的心里,还藏着一句话,那句话是窝在心底的,也许,那是疯狂之前的最后一次隐忍。他心里说,我还没有崩溃。我要是崩溃了,会杀人的。

    纵是到了这般田地,刘汉香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心疼他。刘汉香说:“放心吧,我不会再来了。”

    不平等条约

    才稳住了那一头儿,这一头儿又冒烟了。

    这天晚上,冯家昌回到家已是深夜了。他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刚刚喘了口气,却发现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对着那团蓝莹莹亮光说:“还没睡呢?”

    这时候,灯忽然就亮了!穿着一身睡衣的李冬冬像个大冬瓜似的蜷在沙发上,冷冰冰地说:“你干什么去了?!”

    冯家昌看了她一眼,很疲惫地说:“没干什么,赶一份材料。”

    李冬冬说:“是吗?”

    冯家昌说:“是。上头急着要。”

    突然,李冬冬抓起一只拖鞋扔了过来!而后又去抓第二只气急败坏地说:“你嘴里还有实话吗?你们乡下人怎么一个个都成了骗子?!”

    冯家昌愣了片刻,沉着脸说:“你骂我可以,不要辱骂乡下人。”

    李冬冬说:“我就要骂。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打电话,你办公室根本没人接。打到值班室,人家说你早就走了”

    冯家昌用手扶着墙,一边防着另一只拖鞋一边说:“我不跟你吵,你怀着孕呢,我不跟你吵。”

    李冬冬瞪着眼说:“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又跑哪儿鬼混了?!”

    冯家昌说:“没干什么,就是赶一份材料”

    可是,没等他说完,第二只拖鞋又甩过来了,接着是靠枕、梳子、茶杯她抓住什么就扔什么!还歇斯底里地喊道:“姓冯的,你也没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今天晚上,你必须说清楚。你要不说清楚,你就别进这个门!”

    “訇”的一下,冯家昌心里烧起了漫天大火!他想,我他妈再也不受这份洋罪了,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我受够了!不就是个城里人吗,不就是个城市户口吗,我他妈不要了!有什么可横的?!我这会就把这身军装脱了,跟刘汉香走,跟她回老家去,哪怕是种地,哪怕是当牛做马,哪怕是吃风屙沫,老子也不干了这么想着,他的眼一下子“狞”起来,目光里跳荡着狼牙牙的火苗!

    看他这个样子,李冬冬吓坏了,她“——呀”地惊叫了一声,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想干什么?!”

    就是这一声惊叫,把冯家昌重新又唤了回来。他的头,慢慢,慢慢地,又勾下去了。是啊,是啊,你以为你是谁?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可全都靠你呢他呓呓怔怔地靠在那里,全身就像是虚脱了一样。念头这么一转,接下去,他暗暗地松开了攥紧了的拳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不错,我已经不像个人了。你以为我还是个人吗?”

    可是,当他眼里的“狼光”消失之后,当他重新勾下头之后,李冬冬也缓过劲来了。李冬冬看着他,仍是横横地逼问说:“姓冯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

    冯家昌咽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你想听实话吗?你要真想听,那我就告诉你,我见了一个人。”

    李冬冬说:“谁?”

    冯家昌说:“一个女人。”

    李冬冬“哼”了一声,喝道:“骗子!无赖!流氓!你承认你说了假话吧?”

    冯家昌耐着性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了假话。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都是你逼的。你要真想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叫严丽丽。”

    李冬冬吃惊地问:“谁?”

    冯家昌说:“严丽丽。”

    这么一来,李冬冬不吭了。这个名字李冬冬曾经听说过,她是从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名字的。自父亲官复原职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跟父亲闹得很凶,而这个名字就是母亲随手甩出来的“重磅炸弹”!据说,这个叫严丽丽的女子曾经是政府机关的打字员,跟父亲好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母亲从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