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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低头看身上的黑连衣裙和黑色皮鞋。
从小到大, 她很少穿黑色, 只在转去特殊学校之前穿过很短时间的黑色校服。大家都说这颜色太沉重, 太压抑,不适合她。
本来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但遇到左时以后,她觉得黑色也可以很美的,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邃和神秘。
可是今天又不一样了,抬眼望去,到处都只见黑与白, 好像真如大家所说的,又变成沉重而压抑的色调了。
很多客人来,有的她也认识, 都是爸爸以前的同事,或者像敬之一样曾经是他带过的学生,其中很多叔伯长辈都是从小看她长大的, 都轻声叫她名字,让她不要太伤心。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爸爸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的折磨, 没有工作的烦恼, 会简单快乐地生活,也能看得见她们母女,所以不要伤心,否则爸爸也会难过。
可妈妈自己一直都在哭,不是嚎啕,有时甚至看不到流泪,只是眼睛一直红红的,拉满血丝。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向来宾鞠躬回礼,但她时不时会走神去看妈妈。
骆敬之走过来,轻声对她道:“长安,你累的话就到那边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来帮忙看着。”
她其实是有点累了,抬眼问他:“我能不能喝一点水?”
“可以。”骆敬之把她带到角落去,那里有椅子可以休息,还有事先准备好的瓶装矿泉水。
他拿了一瓶水给长安,恰好有医学院的前辈过来打招呼,他轻拍长安的肩膀让她先休息一会儿,自己走开了一下。
回来时,她还坐在那里,很安静,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瓶水还原封不动地拿在手里,没有喝过。
“怎么不喝?”他走过去问道。
长安抬起头来:“我拧不开瓶盖。”
这个好办。他接过来,帮她打开后又重新递给她:“好了。”
长安却没有接,又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骆敬之蹲下身去,发现她在哭。
“以前都是爸爸帮我拧的他力气很大,我拧不开的饮料他都能打得开。以后呢?敬之,他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回来了。”
“长安”
“这就是去世吗?人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妈妈说他还能看得到我们的,那是不是在骗我?”
原来死亡是这么残忍的告别。那么左时当年接二连三地失去父母、妹妹和外婆,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骆敬之不知道她此刻想到了什么,长吁一口气,摇头道:“不是,妈妈没有骗你。最爱你的人就算离开了,灵魂也会一直守着你。就像你现在掉眼泪,他也能看到。”
“真的吗?”
“嗯,真的。”
“那我还能见他吗?我如果有话想要说给爸爸听,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去墓园,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都可以多说一些话。”
这样说起来,长安想到他每年清明都是要去扫墓的,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敬之,你是不是也很想你爸爸?”
“嗯。”他其实犹疑了一下,不是别的,主要因为隔的时间太久,什么感情都淡了。父亲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还不如那块冰冷的墓碑来得具体。
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想,假如父亲健在,哪怕多活十年,很多事大概都会不一样吧?
至少他跟母亲的关系不会这么疏远,不会这么孤独、敏感又自负。
告别仪式快要开始的时候,高薇来了。幸好陈玉姣已经有亲朋搀扶着进了内厅,没有看见她。
骆敬之连忙迎上去,将她拉到门外,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高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能来吗?殷教授曾经也是我的带教老师。”
“今天不太合适,你先回去吧。”
“听你的语气,好像还当自己是殷家的人啊,可你跟长安不是离婚了吗?”
“不是这个”
“那有什么不合适?”她固执地问“当初做错事的人又不是我。”
骆敬之无奈:“高薇,现在不是探讨谁对谁错的时候。爸爸老师他不在了,总要照顾一下家人的情绪。”
“噢,要照顾师母和长安的情绪?”她依旧笑着“那我呢,就可以像一块破抹布一样丢到旁边不用理会了是吗?”
“高薇,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不是一回事,你心里有数。”她目光灼灼“为什么躲着我?我们之间的事还有谁不知道吗?医院里都传开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吗?”
骆敬之深吸口气:“正因为这样,你今天更不应该来。”
“没错,我是不该来。”她微微昂起下巴“我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别人路上的绊脚石。既然这样,那天为什么选择先救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烧死在火里算了?”
内厅里响起哀乐,骆敬之回头看了一眼,说:“我要进去了,你别胡思乱想,其他的事,我们改天再谈。”
高薇盯着他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我等着。不过敬之,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人生中的变故,无常的际遇,是他想拦就可以拦得住的吗?
回到告别仪式的内厅,长安又站在了陈玉姣身边,安静的模样完全是个乖小孩,对周围的同情怜悯泰然处之。
骆敬之第一次觉得她这样的懵懂无知说不定是上天的一种恩赐。
仪式结束,来宾陆陆续续散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长安的肩膀,她转过头,有点惊讶:“阿元,你怎么在这里?”
阿元穿了一身黑色西服,规规矩矩地打了领带,跟以前在咖啡店里打工时随性的穿着判若两人。
陈玉姣不认得他,只得看长安:“囡囡,是你朋友?”
阿元却突然向她鞠躬:“您好,我叫陈俊元,之前在长安的咖啡店打工。您可能不记得我,但我和家人一直都很感激您和殷教授,所以今天特地过来送送他老人家。”
陈玉姣不太明白,跟长安面面相觑:“你是”
“我小的时候,出行遇到连环车祸,我跟家人都受了伤,送到你们所在的医院。殷教授是为了抢救我,才贻误了女儿的病情。”
他情绪有点激动,声音发哽,但一下子就唤起了陈玉姣脑海中久远的记忆。
“啊,你是那个时候的”她不知怎么说,一时间有点百感交集“都这么大了,后来身体康复得好吗?”
“很好,真的,我家里人也很好。”他看一眼身旁的长安,跟她比起来,他的伤情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他跟家人也是后来才听说殷奉良家里发生的事——那场连环车祸造成的伤员太多,殷奉良跟在同一科室做护士的妻子为了抢救伤者,耽误了独生女的病情,同样是家人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后来却成了轻度弱智。
这样的打击有多大,旁人是很难想象的。就像他懂事以后意识到,他和家人的生命几乎是用另一个女孩的健康换来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其他人也很难理解。
陈玉姣点点头:“那就好,你们都健健康康的,那我跟老殷之前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长安不是很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在说什么,也插不上话:“阿元”
“长安,”他朝她笑笑“没事,就是你爸爸以前救过我,我很感激。他是最好的医生,对吗?”
她怔了一下,才用力点头:“嗯。”不管他做错过什么事,在她眼里,他都是最好的父亲和最好的医生。
陈玉姣欣慰地笑笑,对长安道:“你爸爸写了信给你,等一下回去,我拿给你看,好不好?”
“好。爸爸给我写的信”长安也笑起来,终于可以相信他并没有走远,仍然在这世界守护着她。
其实所谓的遗嘱,不过就是这些活着时来不及说、或者没有勇气说的话,未尽之辞都在字里行间一一交代给他们。
长安有一封,骆敬之有一封,还有一封是要交给董小雨的家人的,她已经一并交托给骆敬之。
他们都知道有这个人,谁也别活得太侥幸了。
骆敬之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眼前种种,目光往旁边偶然一瞥,看到似乎是左时在门口晃了一下,再要定睛看清楚,人已经不见了。
他追出去,在后楼梯的转角处叫住他:“左时。”
黑衣黑帽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你叫我?”
“我不是很清楚你的真名实姓,但如果你是董小雨的家人,那没错,我就是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