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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她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在车窗里飞掠而过的是乡间无垠的绿畴,温润的春雨打湿了玻璃。
雨水浸湿的柏油路上,女儿甩开身后的养父母,飞快地兴高彩烈地向她扑身而来。
“妈妈!”
她紧紧抱住幼小的女儿,这稚弱纯真的小小心灵与身体,是她的新生,是她生命里最珍贵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妈妈,这一次可以不走吗?”女儿依恋地亲她的颊。
她闭上眼睛,哽咽地说:“是的,妈妈再也不离开了,永远都不了。”
她在临近的镇上找到工作,定居下来。
每个星期六,她骑上单车载着女儿,沿着乡间宽阔的柏油马路,去探望女儿的养父母与哥哥。南日本的春天湿润多风,清晨的单车劈开淡金的阳光逆风而行,她怀里的女儿像天使一样欢笑,车篮里沿路摘采的野花散发着草露的清香,身后碧绿的稻浪随风起伏,一直延伸到远方淡蓝色的天际。
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星期天的下午,她带着女儿绕远路去看海,那是一片荒脊的海岸,碧蓝的海水沉默而深邃。女儿总是欢呼着去拾海滩上遗下的贝壳,然后奔到废船那边,那里常常聚集着嬉戏的小孩子。
她弯腰将女儿堆成一堆的贝壳捡进车篮,远远的海滩那一边,响着孩子们清脆的笑语声。
她长久地站立着,她的眼睛被风吹得迷离,远方是无限的大空与夕阳。
几千万公顷的海域那一边,他说过海水永远是翡绿色的,拉开窗,那晴朗的颜色会在一瞬间汹涌而至,注满她的心胸,她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尾自由的鱼,正徜徉于自由的江湖,无限广阔光明。
他带给她福祸难测的爱情,关于自由的邀请。她呢?她是一个固执的女人,除了她的心,她什么也不能给他。
他在做什么呢?在他寂寞的海岛上与寂寞的人生里。这个孤独决绝的男人,外表冷酷内心却有着比岩浆更灼热伤人的热情,比孩童更真挚的痴心。
她令他伤透了心吧
“妈妈,海那边有什么?”女儿轻扯她的裙角问。
她低头,眼里的伤怀还来不及藏尽。
“爸爸在海的那边吗?”女儿又问。
她吃了一惊“我说过吗?”
女儿一转身,又去捡不远处的一粒彩贝,漫不经心地说:“是小骥哥哥说的啊,我告诉他,妈妈常常带我来看海,她自己却又对着海水发呆,他猜你一定是在想爸爸”
她有些释然,却又不禁紧张。还好女儿似乎并无兴趣讨论这个问题,她只是把收集的贝壳放进她的手里,拍手笑着说:“妈妈,我把最漂亮的一颗送给小骥哥哥,好不好?”
她亲亲女儿的颊,将她抱上单车,微笑着说。“好啊,妈妈帮你做成风铃再送给他,他会更高兴”
女儿五岁了,天真无邪,为什么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她还并不在意。然而肯定会有一天,她要问:“爸爸呢?爸爸在哪里?”她该怎样回答?
她是自私的,为了怀念她的父亲生下了她,却又不能给她健全的家庭与正常的环境,祖父舅舅虽有,却不能相见。甚至,她的父亲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步步走至今日这境地,她后悔吗?似乎也没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曾得到过一份怎样炽烈凄楚不能见容于世的爱情。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在他之后,她总算可以不被任何人再强迫。
她只想把全部的爱给这个小小的女孩,抚养她引领她,不必背负上一代的信仰与爱恨,平安快乐地成长,做一个心灵自由、眼神纯真的普通姑娘。
“妈妈,我肚子饿了。”女儿撒娇地摇她的手。
她开了灯,乳白色檐灯照着阶下紫色的铃兰草,与玄关前一大一小两双白色拖鞋。
“妈妈肚子也很饿,我们今天晚上做窝蛋饭吃好吗?你肚子里的小青蛙吃了鸡蛋就不会咕咕地叫了。”她笑着说。
女儿“格格”地脆声笑起来。
她的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宁静过,女儿令她感到幸福。
这是她人生里可预见的惟一的幸福了。平和。安详,令她的心灵重新纯洁起来。
他想要给她幸福,然而,那燃烧一般的幸福她无法坦然承受,她与他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爱过分凄烈狂嚣,有着可怕的仿佛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她可以天天叨念着他,却惧于与他相见。
她曾经有过平凡的人生平凡的幸福,她背叛了给予她平凡幸福的那个世界,千里之外,白发萧然的父亲、痛心疾首的恩师,她有何面目再见?那个情深不疑的君子,她亦辜负得毫无余地。怎能原谅?
她的人生已进退维谷,除了女儿,她再无其他幸福的权利。
女儿每一个明显可见了的成长痕迹,会令母亲的心充满感恩与富足,她因此可以忽略来路的困惑与前路的忧。
这秀丽拙朴的乡间,住久了,能够抚慰心灵。
她常常在工作的间隙从窗口向远方的原野眺望,风动绿树,草长如波,一片晴光浩浩,世界仿佛从来就是如此明亮。她在心里想了想晚餐给两个孩子做什么菜,然后回到工作上,却忍不住又看了窗外一眼,不知道这晴朗还可以持续多久,气象图显示,似乎快有风暴来临了。
朋友夫妇遇车祸出事那天,她匆匆赶往医院,行过街角时她全然未曾留意到正在做实景拍摄的那几个人和他们手中正工作着的摄像机。
她一直十分警醒。隐居在这僻静的海镇,被寻找到的机会并不大,但她从来不敢掉以轻心。父亲与兄长们,甚至端木,应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的下落,而他,他那庞大组织的触须无孔不人,无远弗届。她知道他一直未曾死心,在他离去之后而她出走东京之前的那四年多里,她在家里的生活始终被人似有似无地注意着。或许是这种种蛛丝马迹,才令阿澜师姐心生疑窦。她不敢想象女儿的存在被他知晓的后果。一旦有异常的情况出现,她必须立即再次迁移。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他们去世后,她又不容辞地接过抚养小骥的责任。生活不免略感吃力,然而两个纯良的孩子,实在令她安慰。
结局到来的时候,正是同往常一样的黄昏,她在楼下的厨房做晚餐,第一道菜已经做好,两个孩子正在客厅做功课。
她将那道葱烧排骨放在白色的方形餐桌上,门铃响了。
她在阶前换下拖鞋,走过卵石的短径,打开院门。这个时候,只有邮差会来送晚报,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陈叔昨天还告诉她有些不舒服,今天可能不能送
路灯照着门前的碎石子路,灯下立着面无表情的方微。
她在刹那间堕人无边黑暗,惶恐里仍然不忘侧身微躬行礼“师傅。”
方微没有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她听到方微身后的阿澜一声冷笑,小帛握了一下她的手,匆匆跟了进去。
她抬头看了看星子满天的夜空,晚风在吹,海涛在响。
流年兀自悠长!
“小骥,你带仲子出去玩一会儿,迟点再回来,记得莫要走丢。妈妈有客人,要谈一些事情。”
她跟在方微身后上楼,在小小的厅中坐下。
“您老人家可好?”她低声道,不觉微有泪意。
师傅老了,刚届五十,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里已见银丝。对方微,她是敬畏的,除了不经意间对她这个得意门生流露出淡淡的温情,大多数时候方做是严肃少笑的,眉目吊诡。为什么师傅看起来总是那么寂寞如死,为什么少让人接近,甚至为什么一直独身,她从来不曾明白过,也从来不敢问,虽然她知道师傅的内心其实也是柔软慈祥的。
“还算好,没有被你气死。”方微冷冷道,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她低下头,眼泪已经流下来。
“阿澜跟我说,你因为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她揭穿,所以不敢回东京,是不是真的?”
沙发后站立一侧的阿澜扯了扯嘴角,不由得微笑。四年多,近五年了,她虽然诸多努力,却仍然没能达到目标,她不明白方微为什么总是不能信任她、赞赏她,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个师妹。她样样不差,为何在别人眼里,始终不如夏晓颐?
“广岛的那次任务,我与阿澜师姐确实起了争执,但曲不在我,您一向告诫我们不能滥用暴力。”夏晓顾道“至于师姐所说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欺瞒恩师与家门是我不该,但这中间我也有苦衷,并不就完全如阿澜师姐所说的那样。”
“那好,你有什么苦衷,事实究竟如何,不妨说给我听听。”方微道,目光这才落在她的脸上。
见到师傅脸色略缓,她心中不免略感安慰。然而接下来所要讲述的经过,于她,却是无比艰难的,一次路遇,导致一生的梦魔。
她说得很慢、很慢。
“他后来果真没有再来找你?”方微问。
她点头,低声道:“我发现自己怀孕,因为不忍心,不得已借出国游学为名,生下孩子,一直交给朋友抚养”她望着恩师,眼神凄然“不是我有心欺瞒您,我与六公子的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家父年事已高,而端木家族近百年清誉,德高望重,兼之又有世代交好的厚谊此事牵涉三方声誉,我实在不知如何启齿,这些年未如履薄冰,不敢向人透露半句。”
方微沉默半晌,终于叹了一日气,道:“这样说起来,不能算是你的错你坐下吧。”
阿澜的脸色变了变,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那个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方微道。
她双手交握,掌心已渗出冷汗。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他的名字:“他姓杨,叫杨风。”方徽霍然从沙发上站起,一挥手,几上的花瓶去向墙壁迸射得粉碎,水散湿地板,玫瑰花瓣四落。
狭小的厅里,她的三名弟子,惊愕地看着她反常的举止。
夏晓颐知道这名字吐露的后果会很惊人,但师傅的反应仍然强烈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柔和的灯光下,方微的脸由苍白转为铁青,这名字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屠刀,翻起她埋藏多年的深深恨事,那憾恨曾在那么长的岁月里毁蚀着她的心,并令她继续枯槁下去。恨之人骨的名字伴随着另一桩为人不齿的丑闻自她心爱的弟子口中述出,她的嘴角因为勃发的愤怒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方微道出他的组织与他的职位,她需要确定“是他吗?”
夏晓颐艰难地点头_
“他在哪里?在美国吗?在他那个见鬼的组织总部?”方激怒声道。
夏晓颐坐在沙发上方微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里。突然感到极度不安,那种不祥的预感自她看清路灯下的恩师开始,在恩师失态到近乎咆哮的这一刻到达顶峰。方微的怒吼自然是在问她。
“他曾经说过,因为组织内部不和,他已经离开总部,在美国的加州隐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不在,我并不清楚。”夏晓颐道。
方微一声冷哼“杨风啊杨风,这些年来,我找你不到,动摇你不得,伤不了你分毫,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手上,也好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夏晓颐只感到心中抽紧,喉头发苦。
“阿澜、小帛!你们到楼下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方徽并没有对夏晓颐说什么,只是长时间地来回踱步。包裹着瘦削躯体的黑色西装与因为阴沉而显得怪石般冷硬的面容,使她看起来像是没有心的幽灵。
她在夏晓颐对面的沙发坐下,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的一辈子留在这僻乡?”
“我既不能公开此事,也无法向父亲与端木家族交代,更加不愿意欺骗六公子。”夏晓颐道“我不是不想回东京,只是,我没有选择。”
方微突然皱眉看着她。
她曾是她最器重的弟子。
她是因为夏晓颐父亲的原因才收下她做弟子的。她一向并不喜欢这些世家子弟,可是那个春天的早晨,夏晓颐穿着月白唐装一脸庄重地跟着父亲来拜见她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孩子有些特别。
一开始,夏晓颐便表现得聪颖好学,谦逊有礼,具备一切世家子弟良好出身的优点而无骄纵肤浅的恶习。
她喜欢她,当然不全是因为这些,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十五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贞静坚忍、仿如天成的眼神?
这眼神令她在这孩子身卜投入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血。
她性情刚毅、温和慷慨、优雅而具胆色这一切令她很快在一众资质平庸的弟子中出类拔革,况且她还非常美丽。对于这样的孩子,作为老师,她偏心一点,并不为过吧?她甚至开始为她计划将来的道路。
夏晓颐年龄渐长,跟在她身边,也渐渐利落千练,可是,她性情里某些与自己愿望相悖的内在也越来越明显:她心地仁慈,直到大学毕业正式加人社团、参与任务,仍是如此,这有时会令她在完成任务时付出比他人更高的代价,流更多的血;她正直重感情,崇尚所谓的传统,所以不善工于心计,对敌人还可以聪明应变,对自己人却常常因为有所不为而吃亏,吃了亏也不以为然。
当然这些并不能全算缺点,相反的,却令她有一种超越美貌的皓洁与可亲的气质,并且得到大多数社团成员的拥护。
可是,对于一个她寄托了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一个大社团决策人的继承者来说,这都是十分致命的弱点。
尽管如此,她并不准备放弃。这孩子是一块美玉,尚需雕琢,何况她还年轻,成长的确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她开始适时地分派给她相对困难的任务。借以锻炼她。她从来不曾怀疑,在困境里不断地蜕变才是人的本性。
那一年,她没有完成任务空手而归,她并不生气。因为那块石头本来就是没什么希望找到的,何况这孩子的处理方式合适至极,勇敢可嘉。只是失踪数月的理由并不充分,肯定发生过什么,她不吐露她也就不追问。她只是很高兴地看到,她比以前更加沉静的眼神,比沉静更深郁的眉宇。
她明显地成熟起来,比以前更懂得保护自己,还是那样敬重她这位师傅,把师傅当成父亲之外最尊敬的长辈,隐约地依恋着。
可是,她并未能欣慰多久,夏晓颐仍然没有能如她所预想地那样朝她为她制订的目标走过来。她的沉静少言、她执拗地拒婚、她与父亲内容不详的争执、她眼底的微悒,处处都证明她为了某个原因始终坚执地走着只有她自己才知晓的路。她的性格与生俱来,她其实并不能令她改变
尤其令她失望的是,夏晓颐对于权力的不敏感与不积极。她在她为她指向的道路上斜斜走开,愈行愈远。
就在这个时候,阿澜一个人回来了。带回她失踪的消息。阿澜实在不够聪明,这也是她始终不能喜欢这个弟子的原因。
她寄予无限希望的弟子,为了她自己的秘密,她的路,选择离开了她。
她不仅失望而且愤怒,却不免好奇。为了什么,她为难到非得离弃家族师门,离开她成长多年的土壤?
好在她的失望很快便由另一个孩子填补了。另一个同样年轻、同样天资聪颖、同样美丽的少女,这少女与夏晓颐的最大区别在于,她出身草莽,对权力充满欲望。方微知道,这个新来的孩子不会再像夏晓顾那样,再次令她的期望落空了。
剩下的愤怒与好奇,她保留着,直到那一大有了夏晓颐的消息。
方微皱眉看着夏晓颐。
有些出乎她的猜测,夏晓颐并没有和某个男人在一起。她隐居在这僻静的异乡,抚养着两个孩子,过着普通而清贫的生活。究竟为了什么?
她该有二十八岁了吧,她在这个年龄,已经正式成为女当家,她是在他郁郁而终的第二年得到继承人位置的。他生前,她杀不了杨风替他雪耻,她死后,这么多年,她仍然报不了仇。
可是,报应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杨风爱上了她的弟子。
此刻,杨风的爱人、她的弟子,正坐在她的面前的沙发里,穿着白色衬衣、浅蓝长裤,双手交握着,满怀负疚与不安。
夏晓颐看上去有些紧张,却显然不是因为可能得到的责罚。
聪明的孩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你本来还可以有很多的选择。”方微道“你本来可以选择不生下这个孩子,又或者忘掉过去,心安理得地嫁人端木家,更或者在社团继承者的争夺中表现得稍微用心主动些,无论哪一种选择的结果,都会比你现在的境地要优裕得多。仍有一些事情,恐怕你并没有向我坦白。”
夏晓颐的脸色倏然苍白,瞬间又因为愧意而变得通红,却始终无言。
“你不回答没有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原因。”方微道“你帮我做一件事情,事成之后。我带你回东京,立你为继承人。一个女人,只有手中牢权权力,才可以真正拒绝任何不想做的事情。那个时候,连你的父亲也不能逼你。”
“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尽力,都是应该的。至于继承人的位置,我不敢奢望。”夏晓颐低声道。
方微沉默了片刻,欠身将一把枪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那是一把适于暗杀的银制微型手枪,灯光下亮着冷冷的银芒。
“去杀了他,无论用任何方法!”
她身子一颤“我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方微摇头笑道:“不要妄自菲薄,你只要去找他,他一定会高兴得发疯,后面的事情易如反掌。”
夏晓颐脸色苍白,长久地沉默着。
“又或者,你不用出面,只要向他的组织触角发出求助,他一定会来,我们只要做一个精巧无比的埋伏就够了。”方微道。
“不”夏晓颐摇头,痛苦地道。
“为什么?”方微冷笑“你爱他?”
她垂下眼睑,苦涩地微笑。
“你还真是无耻。”
她闭上双目,止住欲夺眶的泪水“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他二十多年前就该死了,只恨我杀不了他。”方微冷漠的眼神突然变得些许温暖而遥远,那一场生命里最初也是惟—一次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无日忘却“我也曾经有爱人,可是杨风高傲残忍地毁了他,他死了!所以,在我的有生之年,杨风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方微觉得眼角有点湿,她流泪了,她失去他已经二十多年,所谓的永远,是不是指到生命终枯的那一天仍不能忘怀?
“再问你一次,去还是不去?”
夏晓颐摇头。她从沙发上站起,屈膝跪上地板,向方微施庄重的叩师礼。
“恩师,弟子有负您期望栽培,请原谅我。”她仰首道。
方微低头看着她。
她又想起她十五岁那年,随父亲来拜见她,月白色的唐装、亭亭玉立、纯洁贞亲,脸上有着淡淡的春辉。她想起,她带着不赞成以暴制暴的她从北区红灯街的下等娼窑出来,刚刚在里面,她杀了一个虐待雏妓的买卖蛇头,她不相信人性之恶,她便让她看一看人性可以恶到什么地步,所谓的司法惩罚是多么疏漏可笑。临上车,一直一言不发的她在暴雨里扶着她的臂失声痛哭,那是十八岁,她大学.刚毕业,正式加人社团的第一个月。第二年,她那老夫子的父亲与端木家联亲,她突然间就由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端木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其实,端木家那个略有些书生气的老六哪里配得上她。再然后
再然后,她在执行她下给的任务途中遇上了他
她正仰首望着她,淡淡的灯光照着她的弟子新月一样皓洁秀妍的面孔,眼睫的阴影好看得惊心动魄,阴影下是一双深黑深黑的眸子,目光清澈地仰望着她,慕孺、请求、却又凛冽,毫不退惧。
多么好的孩子,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又是这么正直,这么死心眼
方微伸手去抚弟子的发,带着往日的温情。
不能太苛责夏晓颐吧,杨风是一个对女性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男人,何况,他一定很爱她。是的,他爱她,她有多么吸引他,逼得那个孤高自许得像凤凰一样的男人做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她的背景,不会不知道她是她的弟子,不会不知道,其实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他是痛苦的吧,可是这点痛苦比起他曾经施加在她心爱的人身上的,算什么?
他年少得志,半生锋芒毕露,从来没有尝过技不如人遭人羞辱的滋味吧?她心爱的那个人因为输给了他,于是—一尝到了,从此一蹶不振,那四年里,他的内心有多么煎熬?他的去世是因为不想再忍受崩溃。于是,她永远地失去了他她痛了这么多年,痛得连说也说不出来,爱人不知何处的面容与漫长的时光,常常令她在深夜的梦里疼到气若游丝
死在心爱的女人手中或者心爱的女人被杀死的滋味,比之这,不知如何?
此刻,方微几乎要为这巨大的可预见的复仇快意而微笑了。
她的手从弟子温暖柔软的黑发上收回,拿起几上的枪,轻轻地抵上弟子的胸口,柔声道。“师父再给你一次机会”
夏晓颐微笑了一下,还是摇头,她的目光很沉静,带着理想破灭的绝望。
方微甚至在那目光里看出了从容、她凝视着弟子的眼睛,终于扣啊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