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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荼蘼
今天一早白月就起来洗澡梳妆,她要出门去,参加一场重要的拍卖会。
她很正式地穿衣打扮,因为她要得到自己向往已久的那个翡翠香炉了。所以她今天笑得格外柔和。红云在迷迷糊糊中起来,看见一脸兴奋的白月,受不了地搔搔头发,"姐。你买回来先给我玩两天。我倒要看看它有什么魅力?值得你这么隆重地去'接'回来。"
"给你玩两天,它就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还不如不要把它'接'回来好了。"白月一脸没好气地看着恍惚的红云。"拜托你今天不要再把茶壶打翻了,打扫起来很麻烦的。而且你已经打破我一个上好的紫砂了。"
"安啦!你快走吧,小心给人家把东西抢去。"她把唠叨的白月推出门去,继续上床睡觉了。
许云峰一眼就看中了那个翡翠香炉。
清末的旧工里,老坑玻璃种的器皿首饰历来占多数。或是链坠,或是耳环,或是发簪,总少不了那抹晶亮的翠绿。可是这样由一块整玉雕刻而成的翡翠香炉并不多见。出过水的表面上,每一道起伏都有着亮泽的高光线,又因是高档货,日子虽然久了,可是光线似乎依旧可以穿透晶体射过来。整个物件外精内华,分外夺目。
许云峰身后的两位太太就在谈论这件香炉的由来。
"段家老爷子听说祖上是八旗,避兵灾时举家迁到杭州的。不过听说熬到了辛亥革命前,已经是不行了。土地渐渐卖了出去,鸽蛋大的祖母绿都当掉了。"
"人家子孙争气,革命后硬是又把风光局面拼了回来。当年南下时,黄金也是装在箱子里运。东南亚经济不景气的时候,都挺住了没倒。"
"那又怎么样?遇到不争气的后人,再厚的家底也当打水漂。不然你我怎么会坐在这里看他们拍卖家当来抵债?"
"你看那香炉,多好的翡翠。"
"旧东西,兆头不好。我听段家人说,以前这香炉点起来后,总会感觉家里有个人在走动,怪吓人的。"
忽然间,听见主持人在喊:"一百五十万!"
许云峰急忙收回心思,举起了手。
"一百七十万。"
无人附和。许云峰微微笑,敏敏的父亲喜好收藏古董,老早就赞过段家这件香炉。他若是能标去给他祝寿,一定能讨得老人家欢喜。
正在得意,主持人忽然改口,喊:"一百八十万!"
谁?许云峰急忙举手,然后回头张望。一株散尾葵挡住了视线,后面一个白衣女子接在他后面举起手。
"两百万。"
许云峰牙一咬,再次举手。
白衣女子紧追不放。
周围起了小小骚动,现在场里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出价。绿色叶子后面,那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似乎还很年轻。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大把的空闲和金钱,选择来拍卖场打发时间。
价格已经接近许云峰心里的顶点,渐渐感觉力不足。
女子却是毫不犹豫地再次举手。
"二百五十万!"
许云峰终于放弃。那边,白衣女子也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她才二十出头,白底撒花的旗袍,乌发盘成髻,更衬得肌肤雪白,一张鹅蛋脸甚是好看。尤其是一双褐色的眼睛,盈盈一汪水似的,却有犀利精光乍现。她看到许云峰,转身姗姗地走了过来,一阵清幽的暗香也随之飘了过来,让人心里一阵悸动。
"许先生?"她的声音柔柔的,非常动听。
许云峰很惊讶:"我们认识?"
女子微笑:"多谢成全。"
许云峰讪笑,假装大方:"不过是件小玩意,君子不夺人所好。"
女子柳眉一挑,把目光投向展台。那翡翠香炉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正发散出璀璨光芒。她微微眯着眼,眼神仿佛越过那香炉,望去极远的地方。
"那是件晚清时的香炉呢。据说它是段家祖传之物,战乱时遗失了,段老爷子经历千辛万苦又把它寻了回来。然后一直都带着它在身边,可见感情非常深厚。"
"可是到了最后,还不是给子孙拿出来变卖。"许云峰不以为意,"香炉若有魂,一定止不住泪流。"
"许先生怎么知道这香炉没有魂?"女子侧着头,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那一瞬间,直教人想到"倾城倾国"一词。
许云峰愣了愣,等他回过神,那个白色身影已经走到大厅门口,上车而去。巧就巧在这里,那两位太太像是给这一幕做注解似的,又讨论起来:
"白月这次又是满载而归。"
"家底丰厚就是这点好,看中什么,只管举手就是。"
"她也是怪人一个。那么年轻又漂亮,却整日和妹妹守着那间古董店。"
噫!原来她开有一间古董店,许云峰想。她气质极佳,态度谦和,也不像一般的富家女。
两位太太好像还没有停止讨论他人长短是非:"不止一次见她这样一掷千金。听说她们姐妹那间古董店,连门帘都是阿富汗蜜蜡。"
"这么富有,又这么低调,应该不是普通的庶出。"
许云峰虽然好奇,却也不好意思再听下去。听别人说人家的是非,也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行为。
许云峰稍微动用了点关系,就打探到了白月的地址。
找到的时候,还吃了一惊。若不是早知道那是间古董店,还会以为是间休闲茶室。小小的明清风格的门面,摆着几盆太阳花。那天太阳又特别好,照得花红叶绿。透明玻璃的那一面,一眼可以看到窗下的矮几上的紫砂壶。
推门进去,瞬间一阵馥郁暗香迎面扑来,眼前光线一暗,仿佛一步就跨进另外一个空间。只见小室古朴,明窗净几,纤尘不染,一盆佛手结着金色果实。漆案上放着的正是那件翠玉香炉,袅袅轻烟就是从那里升起。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香炉周身似有光芒缭绕,那一团翠绿色仿佛要融成水流下来一般。许云峰一时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
就在那个时候,身后的门帘哗啦一阵响,像是佳*****断的碎音一样,回响在小店里。
香气缭绕中,一个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秀美的脸,带着点怯怯的表情,像是初次走进课堂的孩子一样,轻声问:"是店家吗?"
许云峰这才注意到店主人一直没出现。
"我也是客人。"
"啊——"女子失望地叹了一声,忧郁地皱着眉毛。
许云峰是最见不得女子忧郁或哭泣的,立刻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女子窘迫地看他一眼,脸微微泛红,局促不安地说:"我是有首饰要典当"话音没结束,就已经细微不可闻。
许云峰不自主道:"我可以看看吗?"
女子从手袋里取出一条发带,中间嵌有一块鸽蛋大的祖母绿,周围一圈碎钻。许云峰一看那晶莹剔透的祖母绿,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首饰,怎么不拿去首饰店?"
女子苦笑着说,"他们嫌发带样式过时,价格压得很低。"
"奸商。"许云峰说。女子又笑了笑,眼里的阴翳有那么片刻的消散。
"那么急着用钱?"
女子简单地说:"家中困难。"
"家中的男人呢?"
"丈夫在国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少妇穿着非常考究的雪青色缎料旗袍,窈窕身材,面容清秀,姿态闲雅,看得出家境不错。可以想像,当初也是白玉为堂金做马的家,一旦崩溃起来,所有荣华富贵尽付流水。昔日娇生惯养的女子,现在也要为生计奔波忙碌,尝尽人间酸甜苦辣。
许云峰没有多问,签好支票递了过去。少妇接过来一看,睁大眼睛,急忙说:"先生,这价出得太高了,它值不了。"
许云峰笑起来,"太太,卖东西哪里还有嫌钱多的?你还是救急要紧。"
少妇眼睛湿漉漉的,喃喃道谢,"现在局势这么糟,人人只图自保,你却这样发善心做好事,必会有好报。"
她匆匆走了,身后一阵幽香,像是从衣间散发出来的,和炉香融为一体。
身后忽然响起咯咯笑声。许云峰尴尬地回头,吃了一惊。
白月今天穿着火红的吊带短裙,浓密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眉毛高挑,修长的腿给红裙衬得更加雪白。这一身打扮,和那天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明艳地让人睁不开眼。
女郎看许云峰这样子,咯咯笑起来:"我说,您是来看货还是来看人的?"
许云峰自认在社会上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女性没见过,却是给她这一句话,窘得红透一张脸。
"红云,拜托你消停一下。"
白衣女子步履婀娜地从里间走出来,许云峰眼睛一亮,这才是白月。她们是双胞胎。
白月笑着招呼他:"许先生,这是舍妹红云。"
红云睨他一眼,对姐姐说:"这人是来向你讨东西的,你还对他那么客气。"
白月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毛,"许先生是为了那件翡翠香炉来的吧?现在男士追求女性,出手还真阔绰。"
许云峰苦笑,他进来这店不到十分钟,就给女孩子们从头看透到脚,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这对姐妹的眼睛难道装有特殊装置,专门透视人心?
白月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莞尔道:"许先生,我们只是比常人稍微会察言观色而已。"
许云峰给吓了一跳,心想她是真的会读心术?红云一看他呆呆的样子,更是笑得欢,一头卷发波浪般抖动着。
白月跺了跺脚,"红云,去给客人倒茶。"
红云不悦地努了努嘴,娇嗔道:"老把我当茶水小妹。"说完,蝴蝶一般翩然而去。
她一走,室内又安静下来。香炉上依旧静静腾着白烟,那有点甜甜的香时浓时淡地飘入鼻端。刚才看到的光芒似乎因为阳光的倾斜而消失。
白月引许云峰入座,边说:"许先生可以看看其他的,比如这个永乐青花盘,盘口带棱,比较少见。或者这件元代釉里红花卉纹瓶,装点书房最合适。"
许云峰眼睛却始终胶在那翡翠香炉上,轻声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它仿佛真的有生命。"
白月点点头:"华人重玉轻金,觉得玉护体避邪,又高雅端方。长辈喜欢,可以理解。"
"记得诗经秦风里有写道: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许先生好学识。"白月笑。
许云峰把那条发带拿给她看。白月检查了一番,轻轻说:"小蛋面祖母绿和钻石,是上品,工艺相当好。许先生是豪爽的人,不确定是否是真的宝石就轻易买了。"
"我有惜香怜玉之心。"
红云端着茶具走出来,问,"香炉的事怎么样了?我姐姐是绝对不会割爱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白月推了妹妹一把,扭头对许云峰说:"你朋友喜欢瓷器吗?"
"那东西太脆弱,一碰就碎。"
"照这样,就该送青铜器。"红云哈哈大笑起来,"经得摔,又耐久,家里进贼了,还可以防身!"
这下连白月也呵地笑出来,"许先生,我这妹妹是刀子嘴,你别和她计较。"
那天他回到家里,脑海里还是那个年轻的太太迈着碎步走进来的画面。一脸局促不安,忧郁彷徨,举手投足间,有股只有养尊处优之人才有的风雅气韵,周身一股微甜清苦的芳香。
也不知道她这份气质,能经得多久消磨?
许云峰躺在沙发上坠入了黑甜乡。家里的老仆看到,取过毯子给他盖上,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芳香,笑了笑。许云峰父母早逝,留有厚产,他自己又是建筑设计师,所以在女孩子中非常受欢迎。身上有不同的香味。也是常事。
自那以后,许云峰便成了那家小店的常客。喝喝工夫茶,和红云斗斗嘴,听白月讲解一些古董知识。当然也不会空手而归,他买了一只雍正五彩花鸟撇口碗送给姨妈做摆设。又选了一面法国十八世纪的铜质梳妆镜,派人送去敏敏处。
红云说:"追求女人时送镜子是大忌讳。等于是天天提醒她红颜易老,刹那芳华。"
许云峰大笑:"还有什么,统统告诉我。"
他觉得这对姐妹远比那个香炉有趣。
一日午后,红云打扮一番出去赴约,白月带着几个太太到楼上选瓷器,许云峰就闲坐在窗边研究一只成化青花宫碗。门帘一阵哗哗响,细细的脚步声响起,一阵熟悉的芳香随之而至。他心中一动,抬起头来,那个少妇正站在玄关。
她比上次见面要消瘦许多,面色憔悴。因为生得美,这份憔悴反而让她多了几分楚楚动人。身上那件雪青色旗袍,却已经陈旧不少。
一个人的际遇如何,从外表就看得出来。许云峰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许云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是店老板的朋友,姓许。"
"许先生。"少妇说,"老板还是不在?"
"你这是"
少妇低垂下头,说:"我还有东西要当。"
许云峰知道白月在忙,干脆自作主张说:"给我看也是一样的。"
少妇打开手里的匣子,里面都是耀眼珠宝首饰,尤其是一对蝠鼠纹宝石发簪和一支玳瑁雕花栉,精美绝伦,非常罕见。
许云峰不住看那少妇一眼。她明白许云峰在想什么,苦笑着说:"都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和一些嫁妆。当年"
她话并没有说下去,哽咽着,黯然神伤,因为想起了什么辛酸。她别过脸。
许云峰看到她放在匣子上的手,细白柔软,保养得非常好,只是指甲已经修得短短的。
他轻声问:"你先生什么时候回国?"
少妇摇摇头,"我没告诉他,怕他分心。他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毕业回国,我不希望他功亏一篑。"
"家里就你一个人在支持?"
她笑了起来:"许先生,别小瞧了一个女人的能耐。"
许云峰忽然很羡慕那个丈夫。他还记得自己在敏敏楼下苦等大半个晚上就为见她一眼,可她早就和新男伴从后门出去参加派对。
他签出支票。少妇看到上面的数字,叹一声:"许先生,你出手一向这么大方?"
许云峰笑:"助人为乐。"
"你没想过我也许在行骗?"
"你不像。"
她不像。骗子是不会在落魄时还有那么高贵的仪态的。虽然她一脸憔悴,发丝没有光泽,可长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气度不是一时半会儿消磨得去的。若说白月像是从深巷旧院里走出来的佳人,这个少妇就像是小说里落出来的一幅旧时代美人画。仿佛不是现代真人。
最关键是,她从来不主动诉苦博取同情。
许云峰问:"你住得远不远,路上方便吗?要不要我叫车送你?"
少妇忙不迭婉言推拒。
这时,白月送那几个太太下楼来。许云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身,少妇已经不在,只有门帘不住晃动。
太太们各买一套对碗,和一大堆小物件。小店今日收获不少。
许云峰开她玩笑:"你真的做古董生意?我还从来不知道古董对碗可以一卖就那么多套的。别是赝品吧?"
白月不同他计较小枝节,"许先生今天也做成了桩生意啊,不让我看看这次是什么宝贝?"
结果一看到那支嵌有宝石的玳瑁栉,两眼放光,平日说话轻声细气的她也放大声音,恳求许云峰:"转给我如何?我愿意出三倍的价。"
许云峰笑着摇头。
白月也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就明白许云峰的意思,他想她拿那个香炉换。她呵呵笑:"许先生,那香炉可比这支栉值钱多了。"
"我不介意补空缺。"
白月抿着嘴,学他的样子摇摇头。这桩生意还是没做成。也许太扫兴。
红云很晚才回来,那时候白月已经在收拾东西要关门了。她倒了杯茶牛饮一口,问姐姐:"她又来了?"
白月低头算账,微笑着回应:"是,让出好多东西来。有一支玳瑁栉我特别喜欢,许云峰不让。"
"那个公子哥,"红云撅着红唇,"傻呼呼的,因为条件优渥,不食人间疾苦,所以对人分外真诚。你看他开的古董跑车,像是从拍旧上海的电影里扒下来的,天天开到我们门口停,如同一块活招牌。"
白月给妹妹逗得直笑。
许云峰虽然听不到这段对话,但也可以想像这对姐妹会怎么评论他。她们优雅而风趣,像一张可以变换色彩的画。正因为这样,他反而被吸引,往那家小店跑得更勤。
敏敏呢?她也不是没有风度的女生,她头脑聪明,人美丽。可是眼高于顶,凡事爱颐指气使。就像一张鲜艳的油画,初看惊艳,日子久了,也觉得不过尔尔。
随后的日子,他常常去那对姐妹的小店,也常常碰到那位来变卖首饰的少妇。
她知道了她夫家姓段。
段太太每次来,总像是一部小说的精致开场,人未到而声先至:先听到一阵悦耳的门帘响动,然后有暗香浮动,再是轻轻的,有些踯躅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消瘦而清秀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
她的话不多,同许云峰说话,总是低着头,有些害羞怕生,且极少谈论家里的状况,他只能从简短的对话里得知一二。
公公的病不见起色,用药昂贵。丈夫来信,说就快回来了,需要钱。小叔欠赌债,不得不为之偿还,等等。
起先,她身上还有些首饰,珍珠耳环银手链。渐渐地,也不见她戴出来,想必是在别的地方贱卖了。她当的东西,起初是些珠宝首饰,渐渐也到古董花瓶,名人字画,然后又到一些普通小首饰。这便是山穷水尽的征兆。
有一方白玉辽砚,深得白月喜爱,还有一对火红的珊瑚珠耳环,红云一拿到手,就欢喜地戴上。
那些怕都是她平日里身上戴的,书房里用的。或许从前,她就是别这对红色的珊瑚珠耳环,用那方辽砚磨墨,她的丈夫提笔在宣纸上画一对戏水的鸳鸯。
最让人敬佩的是,生活如此艰辛,却从来不见她抱怨。出身这么好,却又这么能吃苦耐劳,非常难得。而且说到丈夫,脸上总会泛起红晕,像是还在热恋的少女一般。
红云说:"变卖嫁妆的女子也是不少,有次我上门给一个老太太看旧货,银瓶,黄玉笔筒,玉压发眼睛都看花。不过这么年轻就把傍身的嫁妆当了,想着将来也辛酸。"
许云峰笑:"她那在国外的丈夫也不知道在做点什么,怎么总是不停要钱?"
"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里不需要钱?"
"她始终支持丈夫。这样的妻子太难得了。"
白月从报纸里抬起头笑:"小心,她是别人的妻子。"
许云峰耸耸肩,"我是感动,真的。她的情操,温柔贤惠,无私付出。让我想到我母亲那一辈的女人。"
"那时候的女人都傻呼呼地忠夫。"红云嗤之以鼻,扭头看姐姐手里的报纸。
"哦。段氏王朝的兴衰史给炒得特别火热呢。后人翻出老爷子当年写的回忆录,打算出版来赚取版税。哇!原来段家老爷子当初居然是革命志士,早期留学英伦,还曾给迫害入狱。袁世凯上台后,他娶了一个建筑商的女儿,就此发家。"
她又翻看娱乐新闻去了。
随后几天,许云峰去了外地出差,再回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红云独自在店里,见他风尘仆仆地进来,忍不住嘲笑他,"你这么一副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
许云峰问她:"我走的这几天,生意怎么样?"
红云翻白眼,"许公子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合伙人了?"
"红云你真不厚道,我这是关心朋友。"许云峰一本正经的样子。
"糊弄谁呢?那位太太一直没有上门来。"红云嗔笑,忽然表情一转,叹气道,"一个女人变卖自己的嫁妆,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啊。可你看她丈夫不闻不问地躲在国外?这样的一番热情,还不是便宜了那只白眼狼。"
还想多说几句,楼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只好去接电话。
她才走,天上打了一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外面顿时一片白茫茫。强劲的风吹得门帘哗哗响,雨水溅了进来。许云峰起身,把玻璃门关上。
走到门口,他随意地往外面街上望。对面店铺的遮雨棚下,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隔着雨帘让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他立刻打了伞跑过去。
少妇的头发已经濡湿,旗袍的裙摆也已经贴着脚踝,嘴唇乌青。
许云峰为她打着伞,同她回到店里。段太太脚上的布面平底鞋已经湿透,也许是冻着了,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因为消瘦,原本贴身的衣服现在也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伸出来的手上,骨节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一个娇贵的女人渐渐给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更让人无法忍受。许云峰受父亲影响多,一向认为女人是用来呵护的,许母生前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恐怕唯一没变的,是她上身淡雅的芳香,和店里焚的香一样,微微的甜,又有着清清的苦,交集在一起,如同岁月给人的感受。
"许先生,"段太太把怀里紧抱着的木匣子放下来,说,"我丈夫前些日子已经归国了。"
啊。许云峰长叹,不觉松了一口气。她至少用不着再抛头露面。
"不过。"段太太语气转激动,"他和朋友出了点事,现在被关押着。我现在急需一大笔钱,所以,许先生,我请你看看这个。"
她打开匣子,然后退了一步。许云峰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样东西,那么,香炉该是一对的。
匣子里的翡翠香炉,和他长久来希望得到的那件,几乎是一模一样。
许云峰半天才找回语言,"这个是"
段太太苦笑起来:"这是我最后的嫁妆了。"
"段太太!"许云峰几乎是抢了她的话,"这香炉我要了。"
年轻的太太瞬间湿了眼睛,忽然后退一步,弯腰鞠躬,"许先生,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许云峰给她吓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刚抹了抹脸,忽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脸色青灰。
许云峰二话不说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轻的太太惊讶地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眼睛湿湿的,眼下有青色的阴影。她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吧,也许还没有孩子,清秀的脸上,还保留着做姑娘时的天真。即使到了现在,眼神还是那么清澈。
这样温婉的女子,应该住在一间庄重朴实的大院子里,成日穿着精美的旗袍和缎面鞋,手里拿着鱼食,撒向大缸里。日暮见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来。悠闲地,平静地过完她的一生。
许云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样的丈夫,才会丢下这样的妻子远游不归。
他忽然有错觉,红云似乎在里间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泛滥,还是仅仅在跟朋友通电话。
她住在老城区,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区在做规划,到处都在拆了重建,现在还不知道混乱成什么样子。她这样的出身,当初住的该是半山或是临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么样一场变故,让一个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水拨划过,眼前只能得片刻的清晰,雨水瞬间又让视线模糊,车外的街景也渐渐消失在灰茫茫的雨里。在这样的雨天开车,人最容易浮想联翩,常有错觉,自己是不是闯入时光隧道,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哗哗雨声中,段太太轻轻开口:"许先生家境似乎不错。"
"家父留有丰厚遗产,我也有工作。"
"结婚了吗?"
"还是单身。"
"许先生这么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才配得上。"段太太说。
许云峰听着她的口气,感觉像是被长辈夸奖了一般,不好意思起来。"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头,红着脸羞赧一笑。极平常的一个笑容,却像明媚阳光一下就驱散了雨天的阴翳。那一刹那,女孩的清纯和女人的娇媚尽情展现,直叫人转不开眼。
少妇眼神迷蒙,陷入回忆:"说起来,那个香炉,还是他当年说要娶我时送我的。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岁出头,情窦初开。那么多表亲里,我只喜欢他一个。一日,他和几个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进泥塘,一身狼籍。我哭泣起来,其他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他留了下来。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夕阳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高的草间对我说:你别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脚,以后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于是,他就把他母亲房里的香炉拿来给我。他说,盖子里有前人刻的诗,就拿这个做凭证好不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却愿意让出来?"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着它,挣扎许久。你看我典当了那么多家当首饰,却始终把香炉留着,就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他婚后没多久就出去留学了。"
"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我书读的不多。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母亲料理家务,而他,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就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女孩子。"
许云峰明白过来,男方不过是孩提时做了个不懂事的承诺,对这门亲事并不当真。他或许把她当作好友,当作妹妹,却从来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后来他有了另外喜欢的人,又无法抵抗家族的意志力,只好选择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个女同学家境不好,人却非常独立能干。他们无话不谈,天文地理,政治经济,说到高兴时,又一起仰头大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当她是稀世珍宝。他为了她和家里大吵大闹。他想退婚,他父母觉得丢不起这个脸。但是他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女同学。那阵子,两边家里都一片鸡飞狗跳。"
"但他最后还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个女同学主动退让,她留洋去了。而他则心灰意冷,终于同意和我完婚。"
许云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丈夫出国不归。他追随他的爱情而去,可怜家中妻子,非但得不到丝毫关爱,还要在家道中落后用纤细的肩膀独力支撑着。
这个年轻女子一脸落寞,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时候,或者说,家道还未中落之时,也必定是娇艳如花的吧。她现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
她云英未嫁时,会不会穿着色彩明丽的衣群,头上戴着香花,与青梅竹马的伙伴在花海游戏?那时的她必定是母亲膝下天真撒娇的小女儿,是长辈手心的珠宝。出阁时,必定有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父亲将她交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婚后,寂寞如影随形。她有没有一次次满怀着希望倚着门等候丈夫归来?黄昏的庭院,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妇执着柄扇子,坐在镂花窗户下,从黄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欢聚时刻,她却独立中宵。
案上,小小香炉飘出白色的烟。等的是人,还是心?
车已经开到老城区,因为暴雨的关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萧条。青灰的矮旧房子在雨里模糊地连成一片,远看,就像是幅蕴开了的水墨画,带着浓浓的怀旧情结。
段太太缓缓地说:"那时候正是最后的辉煌时刻。那么多年的大家族了,经历过多少风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大家也都习惯了这荣华富贵,以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长久下去。其实花无百日好,月无千时圆。哪里有长久的富贵留人间?"
许云峰点头。这场经济危机,已经不知道让多少富贵人家隔夜沦为常人。
"他走后没多久,就支撑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么多人,居然挣抢一番后一哄而散。家翁就是那时候气病的。我是长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边,兄嫂当家,渐渐对我们不闻不问。看,人情如此薄凉。"
"你应该告诉他,他有责任回来照顾你。"
少妇呵了一声:"他回来能怎么样?不就是换成他出面变卖家产低债?我宁可他完成学业,回来能找份好点的工作,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没有智慧的。
许云峰叹一声:"这么高尚的情操"
她听在耳里,忽然笑了:"许先生,你要知道,我除开情操,就无其他优点了。"
"怎么没想到离开?"
她茫然地抬起头,"离开?去哪里?为什么?我除开了他,又还有谁?"
即使到了如今这地步,她还深爱着丈夫。即使,即使他依旧不肯多看她一眼。
"这笔钱能救他出来?我有相熟的律师,可以帮忙。"
"不能再麻烦你了。这钱已经足够了。啊,前面左拐就可以下车了。"
许云峰急忙打方向盘,转进一片老街坊。他大大惊奇,因为这的建筑几乎还保留了上个世纪初的风格,白墙黑瓦,长青藤爬满墙。而他身边这位段太太,似乎也就适合挽着篮子,迈着碎步,从转角轻轻走来。
这是哪里,他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座大都市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小巷里是一片濡湿的宁静,薄薄雾霭弥漫,不知谁家在熬汤,空气里弥漫着芳香。石板路旁,绿色的小草开着白色的花。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清冷的朱门大院,院前匾额上书"段宅"。她指了指那里,说:"就是这里了。不过也是已经卖出去了,东家宽容我们多住几天。"
她没有邀请他进去坐,许云峰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背影渐渐走远。那时候太阳忽然破云而出,灿烂的光芒照耀着这条宁静的小巷,也照耀着前面孤单的女子。
许云峰盯着她的脚下地面。她似乎一点留恋都没有地走远,什么都没有留下。
门合上那一瞬间,他已经明白,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以后的她怎么样了?似乎还病着,前途一片茫然。丈夫是否能否极泰来?他们的婚姻是否还有得救?这样美好的女子,实在不适合如此凄惨的命运。
但他只是个后来者,迟来一步。他们的故事早已发生。
许云峰回到小店。只有白月在,她一见他就笑:"许先生,睡醒了?"
许云峰笑,他点点头:"是啊,终于睡醒了。这一觉好长呢,还做了个个哀伤梦。"
白月静静地一笑。
许云峰看嗅了嗅,闻到陌生的气息,"今天点的什么香?印度香?换味道了?"
"是藏香。一直是这个味道呀。"白月把那翡翠香炉捧到窗边放好。翡翠碧绿一整块,冰清圣洁的,难怪她怎么也不肯让出来。
"一直都是?"许云峰自嘲,"我睡糊涂了。"
也许是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芳香了。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如同一个少小时的梦,如同曾经错过的那个人,消散在了遥远的过去。浅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长廊下再也看不到痴痴盼望的身影。用秀气的书法写着名字的信,字字句句都是满怀关切的叮咛。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年,等到再也收不到时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竟有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许云峰说:"我也不是不问世事的公子哥,我知道老城区的十字南街是过去大富人家聚合的地方,类似现在的临滨园。可是拆迁时最早拆的就是那里,因为,我就是规划设计师之一,我是去看过现场的。"
"咦?"白月挑着眉毛,"你还真镇定。我当初想过你会吓得立刻翻脸不认人的。"
"我为什么要怕?"许云峰问,"她没害我,我也未曾害过她。"
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许云峰看牢她,故意发问:"你呢?你又是谁?走路时有没有影子?"
白月非常配合,立刻站起来走到灯光下。年轻女子骨肉匀婷,缎面高跟鞋下踩着一圈深色影子,随着身体移动。她像是模特展示衣服一样在店里走了一圈,扭头用眼睛问许云峰:"怎么样?我是人是妖?"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红云从楼上走下来,抱怨:"什么事笑得那么大声,害得我没法看书。"
"什么书?"许云峰问。
"段家老爷子那本给后人出卖的自传啊!想不到写得真精彩,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作故人香。来闻闻,出版商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书页都是香的。"
白月接过书来闻,"真的,有点甜又有点苦。"
"书上说,那是祖传的香,制作办法是保密的。"
"书上还写了什么?"
"哦。写他在外留学,妻子定时给他汇来钱款,故不知道家里已经衰败。他回来后参加革命,不久进了监狱,赎出来后,一个冬天辗转着躲避追捕。开春回到家,没想妻子已经病逝,成了终身遗憾。"
"又是一个王宝钏的故事吗?"白月笑着摇头。
许云峰坐在窗下,一边拨弄着那件香炉上的扣环,一边听她说,插口问:"他有没有写:他翻出妻子过去寄给他的信,闻到熟悉的芳香?"
红云翻了翻,惊讶道:"你猜得真准!"
"女同学呢?"
"什么女同学?"红云没有翻到他想知道的。
许云峰忽然笑了。她直到最后才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却是来晚了一步。
"故事很动人是不是?"红云笑着问他,"不过这个香炉似乎不大吉利。怎么?还想买去送未来岳父?"
许云峰没回答她,却是伸出手,揭开了香炉的盖子。里面光滑的内壁上刻着几行字。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临老头,岁岁与君见。"
那一刻,暗香扑鼻。
翡翠香炉
老坑玻璃种晚清时期
曾在苏富比拍卖250万港币
也许算不上多古老。
偶然从书上看到,惊艳,念念不忘,得此机会,写为文字。(作者自述)
附录:
翡翠鉴赏ze/u
硬玉,我国俗称"翡翠",是我国传统玉石中的后起之秀,又是近代所有玉石中的上品。常见的翡翠颜色有白、灰、粉、淡褐、绿、翠绿、黄绿、紫红等,多数不透明,个别半透明,有玻璃光泽。按颜色和质地分,有宝石绿、艳绿、黄阳绿、阳俏绿、玻璃绿、鹦哥绿、菠菜绿、浅水绿、浅阳绿、蛙绿、瓜皮绿、梅花绿、蓝绿、灰绿、油绿,以及紫罗兰和藕粉地等二十多个品种。znuek
(一)翡翠饰品关键是要色好、种好。色要翠绿。绿色要多,要鲜艳,分布应均匀。翠绿要纯正,少杂色。
(二)挑选翡翠饰品还要仔细观看是否有裂纹、瑕疵。一般将饰品对光观察,有裂纹瑕疵的均会显示。
(三)加工工艺及外形。凡是工艺好的饰品一定会线条清晰,比例协调,形体饱满。太厚、太薄或比例失调,则一定是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