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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智安排他的哥们去了别墅暂住,我不想去,他拗我不过便也留了下来,整天吊儿郎当地跟着我进进出出。这个乳毛未脱的小子要保护他柔弱无知的姐姐免遭仇家有可能使用流氓手段的暗算。
在我的房间内,他凝视我母亲的画像良久,忽然回头对我说:“老爸很爱她。”
我脊梁一僵,冷冷地看向他,却意外地看见他眼内堆积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我翻开小说:“你该打个电话去别墅问问你的朋友吃饱了没有。”
他轻轻叹了口气,引得我倏地抬头。
小孩子是不懂得叹气的,换言之,会叹气就意味着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头一回在林智英气逼人的眉宇间看到了某种程度的成熟,刹那间心头一震,千万不要告诉我,他的洒脱他的满不在乎他的嘻哈他阳光般的笑容也只是一副习惯用来处世的面具。在这个宅子里,不快乐的人已经太多太多。
“在楼下办公房里,大办公桌最中间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装有两帧照片,一张是你母亲的独照,另一张是你一周岁时一家三口的纪念照,相架纤尘不染,框边因时日年久而有了磨损。”
他的语气淡然,似乎是在叙述一件与他全无关联的事情。
我合上手中的书:“你应该庆幸那里面没有位置留给你或者你的母亲。一个人怀念他所失去的东西,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而我不认为那有任何意义。“林智,我想休息了。”
他拉过一把椅子,跨坐在我的床边:“他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也爱你逾于任何人,因为你是他女儿,因为你身上有你母亲的影子,还因为你不要他的爱也不爱他——在这个家里,你只关心我吧。”
我整理好枕头朝里躺下,抖开薄毯盖上:“出去时请顺手关门。”
“从我懂事以来,就天天看着你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象对待杀父仇人,将他付予你的感情点滴不留掷回给他,不到他遍体鳞伤不肯罢休。有无数次我恨不能冲上去一掌将你打晕在地或者干脆拧断你的脖子了事,你竟然残忍地利用一位父亲无私无求的爱反过来毫不留情地伤害他整整十五年!如果单纯是责怪他在你母亲去世后续弦,你待我妈妈不会那么客气也不会把我当作弟弟,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你对他有这样深沉的恨意?已经折磨了他这么久还不肯停手!”
我一骨碌坐起来,指着门口沉声道:“出去!”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似悲哀的笑。
“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天天对自己说:快快长大!长大了我才会有被人承认的能力,别人才不会再以对待小孩的态度看待我,只要长大了我就可以安抚母亲的忧愁,可以分担父亲的痛苦,还可以尝试去解开姐姐的心结,尝试使这个家稍微象一个家。所有的这些话都是要留到十八岁才对你说的,如果不是我再无法忍受他的日渐沉默和消瘦——”
“林潇,你只要正眼看他一下,就就会发现这一个月来他苍老的速度有多快,他的两鬓都斑白了!我怂恿妈妈陪他出去散心,然而我也知道那没有用,再这样下去,我毫不怀疑直到临终他都不会有开心的时候,纵有天大的理由,都过去那么久了!还不够吗?你真要折磨他一生,直到你亲眼看着他倒下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吗?!”
“住口!住口!”双手乱挥乱拨,我将毯子枕头全扫落在地,心口隐隐作痛,我咬着牙齿笑起来:“你心疼你的父亲,你看不过眼我的作为你想知道因由是不是?好!我告诉你!因为我心疼我的母亲!她的一生那么短暂!你父亲的一生却这么漫长!我母亲孤零零地在黄泉路上走了十五年,他却伴着妻儿在人间享尽富贵!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没有?!”
林智整个跳起来,一脚踢翻椅子!眼内迸射出忿恨的杀意,他指着我大声咆哮:“你这个怪物!你心理变态!你真真没有人性!你母亲应该庆幸她走得早走得快走得呱呱叫!免得活着也迟早会被她的女儿活活气死!那可就更悲惨了!走在黄泉路上何止孤零零而已!还会痛的锥心刺骨呢!”
“混账!”我发狂地扑过去撕打他,他反手一拨将我推倒在地,冲出房去。
我爬起来取下墙上母亲的画像紧紧搂在怀内,坐在墙角望着横躺在地的椅子发呆。
我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吸烟,一学会便吸了两天两夜。
我躺在床上边吸烟边看小说,一本连着一本。当最后一本翻过了最后一页,我将书随便一扔,放下烟双手枕到脑后,瞪着空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可以想些什么。
有人敲门。
持久的敲击在得不到回音之后变为使劲得拍打,还夹着慌惶的惊吼:“姐!”
吵死人了。我答一句:“死不了。”
门外安静下来,半晌,林智说:“你两天没出来了。”
我拿起未燃尽的香烟,一口一口学习吐烟圈,待到喷出最后一口烟气,外面已经没有声响了。
我望着正对床头的母亲的画像,她笑得好柔好美好幸福。时间消逝得再快再漫长都于她的容颜无损一丝一毫,她脸上经久的笑容在十五年后依然宛转地流动,美丽的让人心底发酸。
昨天夜里她又回来看我了,就像从前一样,对我笑对我唱歌,也对着我叹息对着我垂泪。每一次在她临离去时我都会拉着她的衣角痛哭失声,问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她都以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悲伤的眼神凝视着我,然后飘身而去,遗留下我一个人,对着苍茫虚空的世界哭到肝肠寸断。
手指一阵灼痛,我惊回神,将手中的烟蒂扔下。
环视一眼乌烟瘴气的房间,终归从床上坐起来。
扶起椅子,捡起扔了一地的书本叠好码在书桌上,倒掉一盅的烟蒂,整理好床铺,用湿毛巾拭净母亲脸上的微尘,拉开厚厚的窗帘,打开窗子和通向阳台的落地门,风和阳光一起涌了起来。我走向阳台,伸个懒腰后深深吸进一口清凉的空气,再徐徐呼出。
我独自活了十几年,我仍得活下去。
电话铃响。
我回房拿起听筒。
“潇潇——”传过来雨盈既惶恐又期待的叫唤。
我刚刚看完的那本小说有个好结局,所以我现在的心情还算不错。
“也不知某些人是怎么回事,在学校吃人脸色吃得不够吗?回到家里还要不时送自己过来讨几顿闭门羹,难不成冷如风虐待你,让你三餐不继?”
自觉说话声懒洋洋的,自然而然想到了冷如风,他说明天下午接我放学。我要跟他一干二净,他却要跟我没完没了。
雨盈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我肯搭理她了,兴奋地对着话筒尖叫:“你这不要脸皮的东西!谁虐待我你心中有数,别给我拿腔拿调的!”
我几乎被她震破耳膜,望了眼话筒,好,我不拿腔拿调,我挂电话。
一会儿,铃声又大作,我再度拿起听筒,客气地道:“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你去死!不不不!你去生吧!不不不!god!我脑袋都糊涂了!总之,不许你再挂我的电话!不不不,我‘请求’你别再挂我的电话,ok?”
我笑起来:“出来喝杯咖啡吧,老地方,怎么样?”
“耶!半小时后见!”她啪的一声摔下话筒,完全忘记她刚刚才“请求”我别挂她的电话。
我们习惯去的咖啡屋有个别具泥土气息的名字,叫做“乡里木屋”以往曾经积聚过我们不少的欢乐。如今再次坐在那个我们从前最喜欢的角落,怀旧主题的乐韵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似乎一切都是老样子不曾改变,只在侍者拿来menu点冰淇淋的时候才骤觉身边少了一人,一句“澄映你想来点什么”梗在喉咙吐不出来只好硬生生咽回肚里去,感觉纵使不是恍如隔世,也有着挥不去的唏嘘,物仍是,而人已非,三人行的现代般诠释起来大概是各人行各路吧。
雨盈要了一客香蕉船,我点了一杯鸡尾酒,叫做“绿魔”
“以前可没见你喝这个。”雨盈边吃着雪糕边目不转晴看我浅饮。
我笑笑,不说话。
“我听说有一位大一的学弟在学生餐厅当众递给你情书,你看都不看插回他的上衣口袋就走了,有这回事吗?”
我凝神想了想,印象模糊:“可能吧,我记不起来了。”
“哈!又一个倒霉蛋。喂,我还听说澄映最近也在走蜜运,有个学长在追求她。”
我晃了晃杯中墨蓝的酒,哦了一声。听说?
“我和她从那天起也掰了。”
我看着她,冷如风没有告诉我这个。
“是她不对,她该向你道歉,她不道歉我不会原谅她。”雨盈的神色极其认真;“只要她道了歉,不管你会不会原谅她,我都会原谅。”
雨盈的是非观念很强,黑白好坏对她来说永远不会不分明。
“如果她道歉,你会原谅她吗?”她的脸上现出明显的忧虑还有明显的恳求。
我啜了口酒,视线飘向窗外。
今日这个人还挽着我的胳膊亲昵地要我以后作她的伴娘,到了明天一觉醒来,仍然是同一个人,一转身却指者我的鼻子骂我下贱。世界很大,变得很快,我不适应。
“潇潇!”
有人唤我,我如梦方醒,转头望向雨盈。
“你会吗?”她又问。
“换个话题吧,好吗?”我望向酒杯。
她失望地嘟嘟嘴,好一会儿才道:“好吧。”
我提议换话题,一时却又不知可以拿些什么作话题,最后还是她再挑起话头。
“潇潇,‘女茗’进了一批春装,我觉得有一条裙子非常适合你,明天下课后我陪你去看看怎么样?”
“改天吧。”
“你明天有事?哎,我随口问问而已。”
“你大哥说明天接我放学。”也没有隐瞒什么的必要了。
“喔!”她张圆了嘴“这表示什么?”
我苦笑,如果我知道这表示什么就好了。
雨盈瞪着她的香蕉船,用小勺狠狠地刮了一大块,狠狠地送入口中,好不容易咽下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大骂出声。
“臭冷如风!色猪冷如风!我要跟他断绝兄妹关系!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她不去碰,净挑我的宝贝!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圣诞夜带了你和澄映回家,我居然还把你们介绍给那个采花贼!噢!上帝惩罚我!澄映在明知道一点指望都没有的情况下还是一头栽了下去,他甩都不甩!你够争气没有被他迷的丢掉七魂六魄吧,他却偏要伸只手来染指!我要杀了他!这个色迷迷的撒旦!追根究底,我们三个好朋友会闹到分崩离析,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猪猪猪!”
我摇头失笑,雨盈才是最可爱的。
“我受够了!”雨盈尖叫着将手中的小匙往桌上一摔“林潇,你给我放下酒杯!”
我一怔,顺从地放下杯子。
她美丽的大眼幽幽地盯着我,却好久都不做声。又过了良久,她才低低说道:“潇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你离我好远,感觉好陌生。”
我微微一震。
“又或者,你根本从来就不曾离我有多近。”她越说声音越低。
我闭上眼睛靠向木椅,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雨盈。雨盈率真,雨盈咋咋呼呼,雨盈爱撒娇,雨盈也粗暴地骂人,但雨盈从来不会讲大道理。到底是我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淡薄本性伤害了她,还是分开一个月之后她变得成熟了?怎么回事,似乎一夕之间我所熟悉的事物都不再熟悉,林智长成了小大人,而雨盈,会得思考了。
“我不习惯这样的你,好像——历经了多少的伤心,我——我觉得心里好难受。”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伸出手去慢慢覆上她的手,握紧:“对不起,雨盈,我无心的。”
以前与她和方澄映,三个人的圈子无形之中营造着一个小世界,在岁月的渲染和特定环境的烘衬下,我原本以何种面目出现在那里的,以后也就是那个样子,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定了型,那个我就是雨盈习惯的我。散伙之后,形单影只的生活慢慢使我的某些潜伏特性浮现,一个多月不在一起,乍然再聚,雨盈觉得我陌生了,不能接受。
我们对彼此都陌生了。
“一个人的内在有许多面,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情绪下会表现出不同的个性,我们常说人是矛盾的微妙的综合体,就是这个道理,以前的我是我,现在的我也是我,但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只是一部分的我,你可以明白吗?”
我耐心解释给她听,却没有告诉她,许多时候出于需要,人们习惯掩饰真实的自我。
她双手托腮半歪着脑袋,一会之后似了然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了。
我和雨盈算是前嫌尽释。
我休息了两天,直到星期三才回校上课。
眼睛很安份地跟着台上的教授走,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他在讲什么。坐在前排的雨盈趁教授板书时,飞快扔过来一张纸条:
“我求你了,下次再演出人间蒸发之前先跟我打声招呼好不好?”
我将纸条翻到背面,提笔写上:“不好。”扔回给她。她要做的不是担心,而应是习惯。
她读了纸条之后竟不顾教授正对着台下念念有词,回头冲我既瞪眼睛又翘鼻子,我被她逗的笑出来,感觉却在那一刹受到干扰,顺着意识望过去,方澄映恰恰别开视线。回过头来,雨盈的俏脸上笑意已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沉默。
我望向黑板,强迫自己专心听讲。
也不知过了多久,紧随着教授的一句“今天就讲到这,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顿时人声鼎沸,更有甚者踩着急促的下课铃冲了出去。
我正低头收拾东西,忽然听见雨盈惊叫“不会吧,大哥?!”
我手中的笔掉在写字板上。
原本向门口拥挤的人潮因冷如风的出现而变得和缓,并且自动分开让出路来,一个个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移动。
他朝我走来,如宝石绸缎般光泽柔软的扫肩黑发向后微扬。
“心肝儿。”他笑着,一手拨开写字板上的文具,一手将我抱起置于板上,我刚刚意识到不好,他的唇已压了下来,我听到一片“哗”的一声,然后他的舌亲进来,我的思维再不肯运作。
到他终于停止了掠夺,晕眩之中我听见有人说:“五十秒!”那人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量,然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仍然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冷如风含笑的满意的目光这才从我脸上移开,向临时客串的观众扬声道:“各位好心的同学,你们介意我和我怀中的宝贝私下谈谈吗?”
几位男生异口同声谑叫“不介意!”哄堂的笑声伴随着纷沓杂乱的脚步声离去。用不了五分钟,我的名字就回响彻整个校园。
雨盈临走前丢给我爱莫能助的一瞥,我追着她的视线过去,方澄映穿越人群,迅速消失在门外。
不过是一眨眼,偌大的教室已空荡无人,相形之下冷如风脸上的笑容便异样的刺眼。他明显是故意的,存心想整死我。
“如风——”我叹息着将他的脖子勾下来,噙起他的唇瓣。
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他预期中我所会有的反应。一、二、三,他在第四秒明白过来,手动了动,我以为他会推开我,殊不知他却是将我拥得更紧,唇间逸出一声低笑。
“很抱歉我没有注意到你还不够,为了惩罚我,我们再来一分钟如何?”
这次我连扳回的机会都没有,他真的在我唇内唇外吻足一分钟,直到我出声求饶:“如风,我的嘴唇已经肿的像发酵的馒头了,你吃着不倒胃口吗?”
他这才吃吃笑着停下来,盯着我问:“这两天去了哪里?”
“在家——”话一出口已觉不对,他问我“去了哪里”言下之意他知道我不在家里,慌忙挡住他又欲吻下来的脸,我改口道:“去给我妈咪上坟。”
“美丽的谎言。”
我沮丧不已,哪里有人去上坟上了两天两夜了?一定是刚才被他吻的七荤打乱了八素,连撒谎都一而再地生错。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
“嗯哼。”他答。
“非知道不可?”我再问。
他手臂一紧,我赶紧道“好吧好吧——和情人幽会去了。”
他的唇角往上弯了弯:“宝贝,我的耐心所剩无几了。”
我低头不语。
给了我五秒钟的时间,然后他抬起我的脸:“这地板看上去挺干净的,也许我们可以躺下去打几个滚,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告诉我你在哪幽会了。”
他说着就要抱起我,我箍紧他不肯动,不得已低声道:
“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什么地方?”
“海边的别墅。我情绪低落。”
“这么急着改变话题?好吧,先来下一个,为什么情绪低落?”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冷如风,我不是你的犯人!”
他锁紧我的视线,稍顷才笑笑道:“盈盈告诉我你隔段时间就会缺课,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向。”
“你有完没完!”我跳下地面,将写字板上的杂件胡乱扫进书包。
他钳住我的手臂,我对他露齿一笑:“从来没有人尤其是女人胆敢而且愿意放你的鸽子吗?可我就是这么做了。你可以拧折我的手骨,也可以直接掐断我的脖子。”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没有,生命如同负担。
他好看的眉明显蹙了蹙,眼眸的颜色一变再变。我奋力挣脱他的控制,奔出了教室。
几分钟后我就放慢了脚步,他并没有追来。
一进房就看见床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礼盒,毋庸置疑,这是父亲和梅平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礼物。
父亲,中国世代流传用于一种特定辈分关系上的称谓。
我拆开礼盒,拿出一条手工制作的雪纺长裙,看上去价值不菲。
梅平敲开门进来,微笑着坐到我的床边。
“潇潇,喜不喜欢你爸爸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他特意请设计师订做的,要不要试试看合不合身?”
“待会吧。”我将裙子放回盒子内。都忘了再过一个月就是自己的生日。
她的笑容里渗进一丝勉强,是惯有的失望的神色,却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在家办一个生日晚会,你把同学朋友都请来,大家一起好好庆祝一下,怎么样?”
我笑笑:“生日而已,不必太排场铺张。”
“人多热闹点会不会更有意思?潇潇,你再考虑考虑?”
“下次吧。”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缄默了,神情黯淡忧伤。过了一会,她犹豫着说:“那么——到时穿上你爸爸送给你的裙子,好——吗?”语气卑微得仿似在乞求。
我遽然起身,走到一边不去领受。
我从来就没有因她林鸣雍夫人的身份而对她有所不满,在我心中她与林宅外任何一条大街上的任何一位陌生妇人并无两样,她实在不必将我与她丈夫之间的千年藩篱担到自己的肩头上,她并不欠我什么。
“潇潇?”她的声音更加轻微,更加无措。
“再说吧。”我难掩心中的不耐,每一年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每一年得到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累吗?
“那——好吧。”她不安地站起来问:“你要下楼吃晚饭吗?”
“不了。”
“那我叫张嫂给你端上来,要多吃一点,啊?”她的眉目间流露出自然的慈爱“你太瘦了。”
我目送她步出房外。如果她阴毒一些、刻薄一些,又或者是索性放任我自生自灭,她都会比现在要过得好。有我这样的继女注定她的苦难无边。
梅平的身形才刚消失,林智转脚就踏进来。
我拿起盒子走进更衣室。
他跟在我背后:“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细心,每次出国必给你带礼物。”
我把盒子扔进衣橱。
他冷冷地笑起来:“不管是你爸爸还是我妈妈对你的感情,对你来说都是随手可扔的垃圾?林潇,我怀疑就算是最没人性的一条野狗都要比你懂得感恩。”
“如果我做的不对,那么你以为你又在做着什么?”我还以冷眼,他不也是把我对他的忍让当作伤人的利箭?
我又道:“你也不必不稀罕,我现在就可以收回。”
他哑口,然后暴躁地一拳捶在墙上“我为上次吵架牵扯到你母亲的话道歉。但我不认为我骂你骂得过分,与你的所作所为相比,我还嫌自己骂得太轻——算了!也不必再做这些无谓的争执,我只问你,如果你真的对这宅子里的一切无动于衷,你为什么不搬走?”
我双手扶在衣橱的活动门上,竟使不出力气去把它合上。
“你不要他们的爱,可以,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绝不会再睁眼看着他们备受你的伤害!林潇,如果你不打算有所改变,那么我希望你可以在近期内搬出去!”
茫然地看着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之间他那张咄咄逼人的脸愈变愈小,飘回到多年以前。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六岁多一点,父亲将他抱回林家来,问我这个小弟弟可不可爱,我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蛋不哼气。他挣开父亲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拽着我的腿清晰地吐出一个“抱”字,他要我“抱抱”我至今仍不明白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自然地弯下身去,极吃力地抱起他,他的小胳膊一搂上我的脖子侧头就亲我的脸,说着“亲亲”
,沾了我一脸口水,到这时,父亲身边的纤丽女子才向我走过来,对他说小智乖叫姐姐,他小嘴一张脱口就喊“姐”就这样,父亲把梅平和他迎进林家,一弹指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后他对我说希望我可以在近期内搬出去。
我合上柜门,木然地从他面前走过去,看见他红了眼眶,他哑声嘶叫:“你没有给我第二种选择!”
我充耳不闻,笔直地走出房外,走下楼梯。然后就看见了父亲,他也看见了我,空气如死水般凝固。
“进来。”他说,打开书房的房门。
我在原地僵站了许久,最后终于踱进书房。
“坐。”他说。
我在他对面坐下。隔着一张大办公桌,他定睛看我,长时间地,竟似痴了过去。
无事何必找我,我站起来“我出去了。”
他回过神,微喟:“长得就跟你母亲当年一个模样。”提到母亲时,他整张脸上每一线条都蓄满黯伤,真实得我不能否认或者假装没看到。
我咬紧下唇,克制已趋向爆发边缘的抑郁。
“怎么脾性就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呢,唉。”他看我的眼神少有的竟怜爱起来。
我一声不发转身就走。
“这是怎么回事?”他长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令你十多年来都不肯再叫我一声爸爸。”
弦断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全身的血液就象无法控制的洪流,全部倒冲向脑门!
我回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把桌面的文件和摆设全部拨到地上,冲过去把窗台前一人高的珐琅花瓶猛力推倒,在怦声巨响中抽出书架上的书扔落地板,一路后退将所有的古董和饰品全部砸向墙壁。
数种声音在破碎的嘈杂中挤进我的耳膜,有人在叫“林潇!”有人在叫“潇潇”也有人叫“潇!”
我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向几面,杯子应声而裂,我一把掀翻茶几,跌荡中的碎片折散出耀目的光线,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想也不想,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捡起一片玻璃就往手腕割去。
几声惊叫乍起,仿佛好近又仿佛好远,尖利的棱角触及我手腕的那一刹有人掣住了我的手肘,迅即我的身子被扣紧纹丝不能动,意识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在耳边叫着:
“潇!别动!是我!”
谁?是谁?我茫然,顿止。
“来,把手松开。别动。”
那极具安抚作用的嗓音,使得我停止了挣扎,是谁?在我疯狂混浊的意识里注入一丝清明。
右腕倏地一痛,我的手指被迫张开,接着听到“叮”的一声清响,那人贴紧我的后背将我拉起来。
书房内静得可以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声。
“放开。”我说,心如枯井。
控制的力量自我腰上与手上撤离。
没有去看父亲、梅平或者林智,我走向门口,越走越快最后跑出去。
我不择路地狂奔,却那么那么明了,未知的前面和已经经过的后面并无两样,都是荒芜。
空空如也的胃逐渐翻江倒海,痉挛阵阵袭来,逼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弓身捂着胃腹以缓减剧痛。我大口喘气,久久不能动。
清静的私家路上,成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徐不疾,皮革踩上沙砾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我被人拦腰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
林宅的镶金大门外停着一辆银灰的跑车。
“带我走。”眼泪始终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