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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紫禁城。
养心殿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宽敞的大殿上死一般的寂静,沉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恭亲王奕訢、庆亲王奕匡、礼亲王世铎、翁同龢、李鸿藻、徐用仪、孙毓汶、刚毅和文廷式等一班军机大臣齐刷刷的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稍抬一下。光绪皇帝拿着刚刚收到的马关条约草本,两手不停地微微颤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此时显得更加惨白。这本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偏偏人人又都幻想着由于俄、德等列强的干涉,会给大清国带来更好的消息。当眼见得割地赔款成为事实时,犹如当头敲下一记闷棍,打得君臣一时半会儿回不过魂儿来。
皇上如同傻了一般坐在龙椅上发愣,原本比较单薄瘦弱但还年轻的躯体,顷刻间让人觉得如同夕阳衰草而弱不禁风,下边跪着的一班大臣更如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半晌,翁同龢才偷偷地抬起头来瞅了瞅光绪,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
猛然一惊,光绪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军机议事。苦涩地答应了一声,他欠了一下身子,却没想到突然一阵眩晕,头一歪晕倒在了龙椅上。听到翁同龢焦急地呼喊着“皇上,皇上!”这些军机大臣们才发现是皇上出事了,匆匆忙忙地爬起来,围住光绪不住地呼唤着:“皇上醒醒,皇上醒醒!”
养心殿上乱成了一片,只有翁同龢还比较清醒,大声地吆喝着当值太监:“快,还不快去请太医!”
瞧着刚刚从太医院匆匆赶来的三位御医忙着给皇上把脉,众军机大臣们的脸色都异常沉重,恭亲王等几个年岁较大的大臣更是因为心情紧张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三位御医轮流号过脉象并互相交换了一下意见后,才抬起头来对众人说道:“皇上洪福齐天,并无大碍。只是由于最近休息不好,又有点儿肾虚,如今突然受到剧烈的刺激,一时情急才昏倒过去。只要能按时服药,情绪别过于激动,稍事休息即可恢复。”
听了太医的诊断,已经乱了分寸的军机大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把那一颗颗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重新放回到肚子里。
景仁宫里,珍贵人含着眼泪扶起已经躺了两天的光绪,心疼地说道:“皇上,您就把药喝了吧,国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候您处理呢!”
珍贵人的一句话又触到了光绪的痛处,他苦笑着说:“卿卿,还有什么军国大事要朕去处理?不就是出卖国家的领土,祖宗的基业吗!朕成了国家的罪人,祖宗的不肖子孙!”说到这儿,光绪的声调有些哽咽,推开珍贵人搀扶着自己的双手,披衣下床扬声喊道:“不行,台湾、澎湖世为中国国土,一寸一分也不能让给倭奴!”
看到皇上刚刚平稳下来的情绪又有些激动,珍贵人忙像哄小孩子似的温柔劝慰道:“皇上不可着急,还记得太医的嘱咐吗?赶快躺下,有什么事情,明朝再与翁师傅他们好好商量。”
光绪再次叹了一口气说道:“卿卿,我躺得住吗?签约的事情一天不解决,朕就一天也安不下心来啊!不行,我还得和翁师傅他们商议一下。来人,速传翁同龢与李鸿藻即刻到养心殿觐见。”
光绪的病虽然还没有完全好,可他却不得不为了马关条约的签订与否,强打着精神到养心殿西暖阁主持军机处的中枢会议。
按照前一天晚上与光绪商讨过的看法,翁同龢首先上奏道:“皇上,台湾乃我大清之东南门户,若台湾一失,则使天津之驶犯者更难控制,使我制于人而不能制人。尤可虑者,各国见我待日本小邦且复如是,何能不启瓜分蚕食之心?俄国虎视眈眈,蓄志已久,不仅必将近据吉林、黑龙江及蒙古、新疆诸地,而且直隶、山东亦在意计之中;英国既有香港、缅甸、西藏,必将进而据广东,出腾越以图云南,出黎雅以图四川;法国既得越南,必将出镇南关以窥广西。而江苏、浙江、福建沿江、沿海等地亦将兵祸骚然矣。皇上,台湾万无可弃之理,此举不但将令赤县沦为异域,苍生变为左衽,恐亦将从此失去天下人之心啊!”看到翁同龢率先发难,这些天经常往颐和园跑的徐用仪马上应奏道:“皇上,翁大人所言虽非无理,可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辽东、山东之旅顺、威海等要塞也尽入倭人之手,我国如何还有再战之力。现如今门户不守,京师空虚,东海半壁,首尾难顾,非修款不足以自存,非弭敌不能以息战,还请皇上速下决心早日签约。”
“就是呀,皇上!失小利而保大体,为今后计万不可意气用事。烟台换约日期已近,还望皇上早日定夺,如若衅端重起,则大局危以。”孙毓汶也上前奏道。”
“皇上,议和之举,所为图存息事也。然此约,非惟不能图存,而反以速祸,非惟不能息事,而反以召戎。倭人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自问当无力量以战亡我。而我大清亦非无一战之力,辽东不但尚有节制关内外防剿诸军钦差大臣刘坤一率领的数万大军和冯华所部的精锐之师,而且京东亦有董福祥、曹克忠、聂士成、徐邦道及沿海驻扎各军。所谓‘门户不守,京师空虚’不过是欺人之谈而已。”听到徐用仪和孙毓汶催促皇上签约,李鸿藻立刻出来反驳:“况且倭人狼子野心,得陇望蜀。今之所定条约,无异于悉所敝赋以济盗粮,独坐穷山养虎自卫,不但目前之患愈深,而且于日后之忧更大,批约之事万万不可!”
冷然一笑,徐用仪反唇相讥道:“李大人,我们真的那么有把握抵挡得住倭人的进攻吗?除了辽东因有冯华所部加以震慑可以暂时无忧外,其余诸军中还有几人尚可一用。我北洋水师已尽数覆灭,东洋兵舰该如何抵挡?如果倭兵从威海、莱州和登州出兵,大清还能派谁去抵敌?况且大沽炮台也不是固若金汤,如果日军攻陷天津,则京师必然不保。”
文廷式本来就看不惯孙毓汶他们,此刻听了徐用仪的讥讽再也忍不住了:“我们可以迁都重新再战。我大清国地广人多,只要能与倭人抵死相持,百战不屈,百败不挠,决之以坚,持之以久,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徐用仪鄙夷地说:文大人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迁都?能迁到哪里去?难道遵化历代祖宗的陵寝也能迁走?”
面对着徐用仪的咄咄逼人,翁同龢在一旁帮腔道:“如果一味退缩,让倭人坐大,失了祖宗的基业,即使宗庙社稷和祖宗陵寝得以保存又能如何?皇上,臣以为我们可以将赔款移作军费,合中全力,坚忍持之,进行长期抗战。如此不出数年,彼区区岛夷亦必罄厥财赋穷蹙而亡。”
为了和约签订与否一事,孙毓汶、徐用仪与翁同龢、李鸿藻早就不知争吵了多少次。现在,看到翁同龢他们再次与之针锋相对地唱对台戏,二人皆禁不住火冒三丈。孙毓汶厉声说道:“翁大人、李大人,今日人心浮动,一夕数变,和约如果不尽快批准,万一激成事变,贻误邦国,你们担当得起否?”
“如此丧权辱国之条约如何可以签订?一旦苟且求和,你我才是误国的千古罪人!”翁同龢一步不让地反驳了回去
听着众人口枪舌箭般地激烈争论,光绪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这样无休止地争吵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不能再得到其他人的支持,这件事仍然是个不了之局。
想到这儿,他向众位军机大臣轻喝了一声:“别吵了!如此吵闹成何体统?恭亲王,不知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见皇上询问,一直沉默不语并未发表意见的恭亲王奕訢清了清嗓子沉静地说道:“签约一事关系我大清之前途命运,不可不慎。老臣以为,当今之计可一面电令李中堂,让其与伊藤博文电议,商改割台条款,以期挽回万一;一面再次电询节制关内外防剿诸军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两江总督例兼南洋大臣)和署直隶总督王文韶(直隶总督例兼北洋大臣),令他们对和战问题各抒所见,以备决策;另外,还应致电俄、德、法三国政府,征询他们对此事的意见。不过,因为5月8日为换约日期,为了不影响约本如期送达至烟台(换约地点),还应要求三国在5月1日以前予以回复。”
看到恭亲王并未对签约问题给出明确的观点,李鸿藻虽然有些不满意,但也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便紧跟着说道:“恭王爷言之有理,我们还是应该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后再作决定。近两日来,京师内外百官廷章交奏,纷纷柬阻议和,请求改约。湖广总督张之洞亦数电总署,痛陈签约之弊,主张联英结俄,胁倭废约。臣以为此法可行,可先电旨驻俄公使许景澄,令他朝见俄廷,询问能否为我臂助。”
由于恭亲王已经表了态,孙毓汶也不好过于反对,只得奏道:“恭王爷所说乃老成持重之言,臣以为可以照此办理,只不过签约与否还是要先请示一下太后再做定夺。”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眼下也唯有如此而已,一场剑拔弩张的军机议事就这样在不咸不淡中结束了
4月30日傍晚时分,冯华等人乘坐的驳船到达了通州的张家湾码头。张家湾是北运河的终点,每年有成千上万艘船只停泊于此,东北的大豆、食油、药材、毛皮;江浙的大米、茶叶、干鲜果品;南方的瓷器、吴越的丝织品都从此地经陆路转运京城。虽然目前还是枯水期,但张家湾码头舟船的停靠出入却依然十分的热闹兴旺。只见河湾里风樯林立,千帆络绎如云,舟楫首尾衔接,宛若水上长龙;岸上车马往来,人声鼎沸,只此一景,足可见大运河运输的繁忙。
由于到达的船只很多,冯华他们的驳船只能慢慢地等待码头空出位置。冯华信步从船舱走到甲板上,挺了挺腰身,舒展了一下有些倦乏僵直的身躯。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抬眼望去,只见大运河宽绰的水面上泊满了各色的船只,嘈杂而又井然有序。夕阳的余辉使整个张家湾码头都笼罩在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之中,荡漾起伏的河面波光粼粼,不时地反射出让人倍感温馨的金波
“千里帆樯天远近,万家村市屋高低,好壮观的景色!”正当冯华被这迷人的暮色所深深吸引之际,突然从旁边的一条船上传来了一个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不自觉地扭头望去,冯华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在瑰丽的晚霞中,一个身穿水蓝色镶边长裙的年轻女子,正恬静地站立在他右侧一艘大船的船舱边。
仿佛是感受到了冯华的注视,那个女子忽然将面孔转了过来。大概是看出冯华并无轻薄亵渎之意,她秀丽俊俏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时下年轻女子的那股羞涩与嗔怒,只是大方的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回到了船舱中。
看着那艘缓缓驶远的大船,回想着佳人已杳的倩影,冯华怅然若失,刚才那种如触电般的感觉让他一瞬间迷茫了。虽然并没有经历过,但心中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大船带走的似曾就是自己曾经苦苦寻觅的什么东西。可是很快,冯华纷乱的心情又平静了下来,一股无奈和苦涩充斥在了他的胸中: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还有那么多的兄弟部属在等待着自己。在这变换纷杂、形势险恶的世界里,自己真的还有时间去追寻其他的什么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冯华他们的驳船终于靠上了码头。下得船来,早有义勇军情报部北京分部一个姓王的负责人等候在了那里。那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身着一件半新不旧宁绸蓝衫,表面的职业是京城前门大街玉丰泰皮货庄的管事。王管事为人极是精细,看到天色已晚,在征得了冯华的同意后,他把众人安排到了事先预定好的旅店之中,准备暂住一夜后再启程赶赴京师。
就在冯华他们抵达张家湾之际,京师之中也是风云际会,一片山雨欲来之势。当马关条约的内容传到国内后,立刻就引起了举国上下的强烈反响。不但一批在朝官员及封疆大吏纷纷发出了废约拒和的呐喊,而且由于今年是三年一次的科考会试之年,各省赴京赶考的举子也无不义愤填膺、痛心疾首。一时间狂澜咋起、群情激愤,反对割台的斗争迅速在京城中掀起。
4月26日,台湾籍在京官员、应试举人上书都察院,反对割台。
4月27日,翰林、御史一百五十六人上书都察院,反对和约;同日,广东举人康有为、梁启超发动广东、湖南两省举人首先联名上书,得到各省举人的纷纷响应。
4月28日,节制关内外防剿诸军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刘坤一向朝廷密陈签约的危害,再次提出“只要我高垒深沟,严为守御,倭奴必将力穷势尽。‘持久’二字,实为现在制倭要著。”;同日,湖广总督张之洞亦再次电奏朝廷,质问“赔款巨万,费将从何出?”又再提“借强胁和”的主张:“惟有速向英、俄、德诸国恳切筹商,优与利益,订立密约,恳其实力相助。问其所欲,许以重酬,绝不吝惜。”
4月30日,在京城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内,康有为、梁启超和一些粤省的举子们正在为如何上书光绪皇帝,要求迁都、变法、抗战而紧张地商议着。
会馆的北跨院,因院中植有七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而得名“七树堂”园中古树婆娑、石峰突起、别院回廊,小室如舟,康有为爱其幽静,居之年余,取名为“汗漫舫”
此时“七树堂”厅内十几个人环坐其间,只有康有为卓然而立。喝了一口茶,他问道:“卓如(梁启超的字),京城各省的会馆都联系得怎么样了?”
“没有问题,到我来时十八省的应试举子都已达成一致,已经有一千一百多人签了名。”梁启超恭敬的答道。
看到梁启超负责的联络工作如此卓有成效,康有为满意地点点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决不做亡国奴!今晚我就开始起草上书的内容,而卓如你继续加紧联络各地的举子,争取赢得更多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