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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然在绵绵密密地下着,丝毫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阵阵急促的冷风不时从街角屋檐下斜吹而过,带起一片细密的雨丝,也将路上行人的雨伞吹得东倒西歪,失去了应有的作用。这场连绵细雨虽然对于久旱的庄稼来说不啻为一场“及时雨”可却也让整个北京城变成了一个“烂泥塘”
清代北京城里的街道绝大部分都是黄土路,只有王府井大街,东单、西单、鼓楼大街是石渣路,前门、打磨厂和西河沿地区是缸砖或石板路。铺路用的黄土既松散又干燥,马路上面常有很厚的一层浮土,刮风时常常是黄土漫天飞扬,甚至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一片黄色。北京地区干旱少雨,可一旦下起雨来,黄土路就和成了稀泥,老北京人常说的“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就是对老北京街道、胡同的真实描绘。
斜风细雨,道路湿滑,让位于前门大街以西、大栅栏以北的“老福记”酒馆也因此冷清了许多,时近中午亦只不过零散地坐着四五个人。依旧是一身书生打扮的秋瑾此刻正静静地坐在靠近角落、临窗的一条板凳上,面前用朱红油漆漆过的大缸盖上摆着一壶绍兴黄酒和几碟儿豆腐干、酥鱼之类的小菜儿。
身为浙江绍兴人的秋瑾以前在年节喜庆的时候也曾多次喝过黄酒,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以前家乡美酒的那种醇厚甘美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浓郁郁、挥之不去的苦涩与酸愁。那无忧无虑、轻松快乐的童年时光,如今竟显得那么遥不可及;自己儿时立下的“今古争传女状头,红颜谁说不封侯?”以及“莫重男儿薄女儿,始信英雄亦有雌”的雄心壮志难道终要成为一句空话吗?自己以缠足之身习武弄剑练就的这身不逊男儿的本领,还有可能再派上用场吗?
“酒入愁肠愁更愁”随着秋瑾再次喝了一大口酒,她的头微微有些发晕,心中的苦闷也愈发沉重起来:自己当初凭“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结成的这段婚姻,真的是一丝一毫乐趣都没有,痛苦的婚姻生活就犹如一条欢畅奔腾的激流被婚姻的堤坝禁锢成一潭死水,又如一只欢乐的小鸟被困于樊笼而每日哀鸣。自己的丈夫王廷钧表面看起来面目俊秀、潇洒风流,而且还颇有文名,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个胸无大志,只知吃喝玩乐、随波逐流的庸碌无能之人。自己的苦闷又有谁能理解呢?虽然在写给大哥的信中曾说过“吾以为天下最苦最痛之无可千语者,惟妹耳妹如得佳偶,互相切磋,学业当能日益精进,他日必当出人头地,为我父母兄弟增光也。奈何遇人不贤,非但无所受益,而反以终日之气恼伤神的话语,可是毕竟也只能说说罢了,根本就不会起到任何的作用
风更急了,雨下得也更密了。虽说前门一带的石板路并不算太泥泞,可路上的行人仍然非常的稀少。随着又一阵疾风猛雨,三个打着雨伞、衣衫下摆已经湿透的行人狼狈地躲入了“老福记”酒馆。
好容易看到有客人上门,酒馆的掌柜连忙赶上前一步招呼道:“三位爷,门口风大雨急,您几位赶快里边儿请!”
当先的那个极为英武的青年先是收起不停滴着水的雨伞,然后扭头对另一个身材略高、而且更加俊朗不凡的年轻人说道:“子夏,今日偶遇,本想请你至舍下一叙,谁想风雨竟然如此之大。如果不嫌此地简陋,我们不如就在这个小酒馆中聚聚如何?”
冯华点点头:“雨天小酌更添情趣,但凭复生兄安排。”说罢,慢慢打量起酒馆中的布置来。
“老福记”在酒馆中算是大一些的,共有三间门脸。进门后迎面是个酒柜,柜台上放着如煮花生、豆腐干、拌豆腐丝、拌粉皮、芥末墩、香椿豆、辣白菜、松花蛋、酥鱼和炸虾之类的下酒菜。柜台外边的店堂里并没有像通常饭馆那样摆放桌子,而是摆着许多大酒缸,缸上盖着用朱红油漆漆过的大缸盖,以之作为酒客们饮酒的桌子。
酒馆独特的布局、异样的情调,再配合上外面哗哗啦啦的雨声,让冯华也不禁来了兴致,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和朋友们在下雨天到路边小饭馆浅斟慢饮的悠闲日子。
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小坛儿花雕后,冯华、谭嗣同以及一直紧跟在两人身后的师中吉,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大酒缸前坐了下来。
谭嗣同率先端起酒碗对冯华说道:“子夏,自那日与你相会之后,我思前想后考虑了许多,深感你的那些观点见识精深,非常符合当前的实际情况,总想重新寻个机会与你再探讨一番,不想今日却在路上偶遇,真是幸甚幸甚啊!来,让我们同干此杯。”
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冯华举起酒碗同谭嗣同、师中吉一碰说道:“复生兄,冯华与你亦是一见如故,兄之气度、学问、见识皆让吾佩服不已,与兄再次把臂长谈同样是冯华心之所愿,今日路遇正可一了此心事。来,干杯!”说罢,一口气将碗中的酒喝了下去。
冯华与谭嗣同的相逢很是巧合,两个人皆是寻人不遇,待要回去时却意外见了面。这段雨天巧遇的原委还得从秋瑾那里说起。
昨天早上,秋瑾的丈夫王廷钧吩咐秋瑾备宴请客,可谁知他自己却一大早就外出吃酒去了,直到中午过了都没回来。正当秋瑾苦恼烦闷之时,恰巧贺菱儿和龚芳又来看她了,为了散心三个人决定女扮男装到戏园看戏。可没成想看完戏刚回到家里,王廷钧就冲过来打了秋瑾一个耳光,羞愤不已的秋瑾于是愤然离家住进了前门外的泰顺客栈。而贺菱儿与龚芳在气愤之余,邀请秋瑾搬过来与她们一起住,可苦口婆心劝说了半天,仍被秋瑾婉言予以谢绝。二人原本也是自作主张,并不知冯华与李九杲是否同意,因此也就暂时作罢。
今天早上,虽然天下起了雨,道路泥泞难行,但贺菱儿和龚芳在征得冯华同意之后,还是准备再劝说一下秋瑾。由于担心路不好走,又怕贺菱儿她们有什么意外,而且冯华心中也隐隐地想再见见秋瑾,于是他就让刘三儿备了马车,和李九杲一同陪着贺菱儿和龚芳前去找秋瑾。谁知到达泰顺客栈后,他们却扑了一个空。听茶房说秋公子并没有退房,只是在不久前冒雨出门而去。
正当几个人进退两难之际,忽然碰到谭嗣同带着师中吉从旁边经过,一问才知道他们亦是访友不遇正准备回去。路上与冯华偶遇,让谭嗣同非常兴奋,坚决邀请冯华再次到他的“莽苍苍斋”一聚。贺菱儿和龚芳由于前去不方便,并且依然还惦记着秋瑾的情况,因此冯华只得让李九杲陪着她们先回去。李九杲虽然不太放心冯华的安危,但看到大哥对谭嗣同一副异常信任的样子,又知道师中吉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匆匆带着贺菱儿和龚芳乘马车离去了。
位于宣武门外的浏阳会馆离前门并不远,谭嗣同他们出门时没有坐车。三个人本打算溜达着回去,可谁知风雨却是一阵紧过一阵,没奈何他们只得躲进了位于路边不远处的“老福记”酒馆。
冯华他们三人一进酒馆,坐在角落里的秋瑾就注意到了,对于冯华,秋瑾心中一直有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那天在张家湾码头,秋瑾一时心醉港口落日的迷人景色,禁不住脱口吟出了两句诗,却恰巧被旁边船上的冯华听了去。冯华那俊朗、坚毅的外表,清朗、睿智的目光一下子就给秋瑾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毕竟是萍水相逢,此事很快就被秋瑾抛到了脑后。丈夫到京后,整天忙着请客送礼、到处应酬,根本就顾不上她,她也乐得轻松自在,经常女伴男装出去闲逛。
五月的京城正是多事之秋,中国的战败、马关条约的签订以及国家形势的异常危急都让秋瑾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尤其是“公车上书”慷慨悲壮的场景更是让她热血沸腾,心中再次升腾起了那已经有些淡漠的雄心壮志。随举子们回会馆的路上,在就要到菜市口时,突然一匹惊马向她不远处的一个读书人冲来。未及多想,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着那人翻滚了开去,不想救的人也同样是一个女伴男装的小姑娘,而且还正好是那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年轻人的同伴。二次相遇以及冯华那一身卓尔不凡的气质,让秋瑾也感到了一丝心动,不过人生聚散无常,一切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微起波澜的心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湖南名士谭嗣同邀请威名赫赫的临榆镇总兵冯华在浏阳会馆相聚,立刻就在各会馆间引起了轰动。秋瑾生平最敬佩的就是如同岳飞、文天祥一般抵御外辱的民族英雄,听到取得辽东大捷的抗倭英雄冯华要来,她也早早的就来到了浏阳会馆,希望能一睹尊严。当发现冯华就是那个与自己有过两面之缘的年轻人后,秋瑾的心绪也不禁有些纷乱,人生真的是很奇妙啊!为什么自己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之相遇,难道这就是缘分吗?冯华那望向自己的灼热深邃的目光,让一向豪爽大方的秋瑾亦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好像逃避什么似的赶紧离开了聚会的现场。
本以为今后与冯华肯定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可是贺菱儿和龚芳的追踪而至却让她与冯华联系得愈发紧密起来,从这两个跟自己性情相近、清纯质朴的小姑娘嘴里,秋瑾对冯华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个年轻人胸怀之宽广、志向之深远、见识之广博都是世上少有,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男子、真英雄!
冯华与谭嗣同聊得异常投机,山南海北、古今中外及至目前的天下大势、改革变法无所不谈,两个人不但脾气秉性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且对很多事情的见解与看法竟也出奇的一致。谭嗣同是一个极为爽直率真的人,遇到情投意合的朋友即使是初次见面他也是真诚相见,有什么想法都会直言不讳的说出来。他与冯华算上今天也只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不过他却已经把冯华认作了自己的朋友、知己。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很快三个人就将一坛酒喝了下去。在又向掌柜的要了一坛儿花雕后,谭嗣同正色对冯华说道:“子夏,你我虽然相交日浅,但我心中却觉得我们二人已经相识了很久。有一件事嗣同是不吐不快,希望子夏你不要介意?”
此次京师之行能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谭嗣同相识、结交,冯华亦感到十分的兴奋。此时听到谭嗣同如此说,冯华正容答道:“复生兄,尽管冯华与你只是萍水之交,但心中也把你当作了“兄弟”是兄弟就不要如此见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冯华的这番话语立时就让谭嗣同的血热了起来,一声“兄弟”让让他的心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温暖。
谭嗣同笑了笑,爽快地说道:“‘兄弟’既然如此说,我就不客气了。刚才在泰顺客栈跟兄弟你在一起的那两个年轻女子,我感到很面熟,刚才想想好像就是那日跟在你身后的两人。兄弟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为何身边却一直带着两个女子,奉劝子夏一句做大事切不可为了女人而分心。”
冯华心中一阵苦笑,当初同意贺菱儿和龚芳这两个小丫头跟自己来京师,主要是想让她们见见世面,历练历练,谁知现在却让人误会了。当下冯华微微一笑解释道:“复生兄有所不知,这两人只是冯华的义妹,而且她们也是义勇军的战士,此次前来京师还有其他的任务。”
“义勇军的战士?义勇军中竟然还有女兵?”谭嗣同惊讶之极,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又忍不住说道:“子夏,恕我直言,打仗到底还是以男人为主的事,女兵在战场上又能有多大的用处?”
“女人怎么了?先不说古有花木兰、梁红玉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就是前明亦有秦良玉、沈方英这样的女中豪杰,她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又哪一点比男儿差了?真没想到向有通达之名的谭公子竟然也会如此看不起女子!”还没等冯华进行回答,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的秋瑾忍不住出言质询起谭嗣同来。
没想到酒馆中只有寥寥数人,竟然还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说话,冯华与谭嗣同不禁俱是一惊。扭头看去,只见在酒馆靠窗的角落里,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独自饮酒,身穿青色长衫、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正转过身向着他们说道。
看到那个年轻人目光炯炯,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谭嗣同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他并不是看不起女子,只是对女人在战争中能起多大的作用有所疑问,没想到却被一个识得自己的人给听去了。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豁达大度之人,当下站起身一抱拳说道:“这位兄台见教的是,自古不逊男儿的女中豪杰多不胜举,刚才确是谭嗣同言语有失,还请恕罪。兄台如不嫌弃,不妨过来一聚。”说罢,深深地揖了一躬。
秋瑾由于心情苦闷已经喝了不少酒,况且她也不同于时下一般的女子,不但从小就心怀大志,而且性情豪爽,热情奔放,很有男子的气概。此刻见谭嗣同诚挚相邀,她亦未惺惺作态,只是飒然说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就移步而来。
“在下秋竞雄,曾有幸于前几日在浏阳会馆见过冯总镇、谭公子。”秋瑾只是大大方方地向三人施了一礼,并没有对冯华显出异样的神色来。
突然与秋瑾在此相遇,冯华心底又泛起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让自己敬慕不已的鉴湖女侠秋瑾,还是那个曾经让自己动心的不知名少女。直到谭嗣同拱手说了声“幸会,幸会!”他才猛的回过神来,亦机械地抱了一下拳。
秋瑾得体的应对,以及既然已知他们的身份,还表现得如此不卑不亢,让谭嗣同不由得另眼相看。待几人重新落座,他给秋瑾斟上一碗酒说道:“刚才是嗣同言语不周,到让秋兄弟见笑了,今日我们能在此相聚就是有缘。来,大家喝一杯!”
谭嗣同和秋瑾俱是豪爽之人,他们非凡的才学和见识很快就令二人惺惺相惜起来,而冯华在度过了最初的不适之后,也逐渐放开了怀抱。听着秋瑾乘酒兴吟出的“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的诗句,冯华的情绪亦禁不住高涨起来:何必在乎她是何身份,能与谭嗣同、秋瑾做朋友此生当无憾已!
这一顿酒喝得其乐融融,几个人除了师中吉没喝多之外,都有些过量。当几人准备离开,谭嗣同询问秋瑾的住处时,秋瑾轻轻地笑了。又看了一眼冯华与师中吉后,她摇头说道:“复生兄不必多问了,如果有缘我们自会再次相见。今日就此作别,再会了!”言毕拱拱手,撑起伞转身走出了酒馆。
雨幕中,随着秋瑾的身影渐行渐远,隐隐约约传来了她“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不因人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折磨。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的悲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