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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阴沉黑暗,像浸透了墨汁,如帘、如烟的淅沥春雨挟着泉水似的不息微响尽情地落着。默默地标立在一棵大树下,姜绍祖眼睛凝望着西北方向的黑色夜空,久久都未移动分毫。
尽管为了暂避鬼子日益疯狂的清剿行动,独立一营已从狮头山、狮尾山一带转移到了更靠近深山的横山以西地区,但鬼子突袭北埔,抓走姜老夫人的消息,还是很快就通过姜绍祖安排在各处的情报人员传递到了独立一营的驻地。
乍一听到这个噩耗,姜绍祖脑袋“轰”的一声,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了上来。那种母子连心的巨大痛楚几乎让他不能自制,恨不得马上就飞到母亲的身边,将她救出牢笼。然而,看到全营上下对于鬼子的无耻行径也都群情激愤,纷纷要求立即采取行动营救时,作为当事人的姜绍祖反倒突然冷静了下来: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同于以往,再如当初那般豪爽任侠、鲁莽冲动,非但于事无补,还可能将独立一营也就此断送掉。鬼子将母亲软禁在潜园,又主动放出风来,分明是包藏祸心,如果就这么毫无计划的前去营救母亲,一定会落入倭寇的圈套;可是,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赶去,母亲可就
想到这里,姜绍祖内心宛如刀割,整个身子也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凭自己对母亲性格的了解,她恐怕不会任凭鬼子对自己进行要挟。犹记得,自己起兵抗倭前夕,母亲在天水堂大厅里说的那一番铮铮之语:“金韫,大丈夫既生于人世,就当上报国家、下安桑梓。我天水堂姜家虽还算不得如何门庭显赫,但亦知道何为忠义廉耻。如果你是姜家的好男儿,就勿要以我为念,以家为念,尽管一心杀敌,保国卫家。放心吧,娘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舍生取义的道理不是只有男儿才知道!”
姜绍祖明白,母亲向来知书达理、明辨是非,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出于自己的真心。当初鬼子初占新竹时,他也曾动员母亲前往台中暂避,但母亲的执拗以及对故土的依恋难舍,使得那次提议也最终未能成行。不过,仅从母亲的那一句“如果赶不走倭寇,又能避到哪里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之上”的话语,就可以知道母亲对于死早已有了明悟和准备。这一次,为了不令自己进退两难,她肯定会
姜绍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忠孝难以两全”的痛苦如万蚁钻心般煎熬着他的理智与情感:“怎么办!怎么办?为了保台抗倭的大业、为了战士们的生命安全,自己怎能明知前面是龙潭虎穴还要带着他们硬闯!可是可是难道自己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坦然赴死吗?”
墨色的苍穹下,凄凉的夜雨下得愈发密集起来。那若有若无的“沙、沙、沙”的小雨滴也渐渐变成了“噼哩啪啦”的大雨声。尽管大树茂密的枝叶已无力再抵挡雨点儿的侵袭,可姜绍祖却恍若未觉似的依旧静立如故,任由那略带寒意的雨水打湿自己的头发和衣衫。见到这种情形,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营长动静的特务排排长杜姜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他轻轻走到副营长徐泰新身边,与他悄然耳语了几句,然后便见徐泰新微微地点了几下头。
两人并肩来到姜绍祖身边。徐泰新一面递过一顶斗笠,一面对姜绍祖说道:“营长,我看不管咱们后面如何行动,首先都应该尽快派人进城打探一下情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呀!”
看到回过神来的姜绍祖赞同地点了点头,神色变幻不定的脸上也又重新恢复了坚毅与清明,他又接着提议:“就让杜姜去吧,他熟悉各方面的情况。”
杜姜确实是一个很恰当的人选。他是杜光成和陈氏的小儿子,与姜绍祖同年。说起杜姜的名字,还有一点儿来历。二十一年前,杜姜还不满周岁,得了一场大病,发烧多日不退,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一条小命危在旦夕,杜光成夫妻也都绝望了。最后是姜绍祖的父亲姜荣华上新竹、下苗栗,延请名医,让孩子转危为安。杜光成经常说,这孩子的命是老爷给的,因此把孩子的名字也改为了杜姜。他从小就跟姜绍祖厮混在一起,一同读书,一同玩耍,二人亲如兄弟,不但身材、个头相差无几,就连长相也有那么四五分相近。姜绍祖起兵抗倭,他自然也跟着参加了新苗军,他哥哥杜武则在前些日子跟着姜绍基去了南边。
杜姜不但熟悉天水堂、熟悉姜老夫人、熟悉新竹一带的地理环境,而且还是独立一营的特务排长,于公于私这个任务都非他莫属。当然,他自告奋勇向徐泰新申请这个任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深知姜绍祖此刻是多么的痛苦和为难,作为好兄弟以及几代都受姜家大恩的杜家子孙,他决不能在这件事上袖手旁观
碧栖堂上,上原勇作烦躁地来回踱着步,眉头早已凝成了一个疙瘩。就在这时,麻生太郎满脸恼怒之色地匆匆走进来,向上原勇作报告道:“司令官阁下,那个姜老婆子死活也不肯吃饭,如今都已经是第二天了。如果再这么拖下去,恐怕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说着,他又把一沓写满墨迹的纸张呈送给大佐:“这个老婆子不但人极为死硬,而且对大日本皇军亦充满了深深的误解与敌意。这些您让她给姜绍祖写信的纸,都被她写满了诸多的不敬之语。”
上原勇作慢慢地展开纸张的第一页,两行娟秀工整的楷书展现在眼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看第二页“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再看第三页:“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倭奴血。”第四页
“巴嘎!”上原勇作大吼一声,一股怒气撒向了这些白纸黑字,把手中的纸张撕得粉碎:“可恶的支那人,真是既顽固,又自大。如果他们真的能做到‘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岂会让国势沦落到如此地步!麻生,你立刻派人把姜老婆子绝食的消息散布开去,我就不信姜绍祖他能一直沉得住气。哼!我到要看看他这个孝子,究竟是如何‘留取丹心’的?另外,还要继续对老婆子严加防范,切不可给她以寻短见的机会!”
清爽的晨风,柔柔的拂动着低垂的帘栊。窗外,几只“自由自在”的小鸟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爽吟阁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姜老夫人神态安详的静躺在床榻上,陈氏则双目红肿、满脸戚容的垂坐于一旁。
忽的,一直紧闭双眼的姜老夫人轻轻动了一下,陈氏连忙起身急声问道:“老太太,您怎么样了?”
缓缓睁开了眼睛,姜老夫人语声虚弱的说道:“陈嫂,扶我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老太太,您现在身子骨太虚弱了,有什么话就躺着说吧!”
“不,还是扶我起来吧,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闻听此言,陈氏的眼泪再次刷的流了下来:“老太太,您这是何苦呢?要不,您就吃点儿东西!”
“哎,哭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倭寇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的。金韫他们如今干得是顶天立地、名垂千古的大事,我岂能让他为我分心挂怀。只要没有了对我的牵挂,鬼子的一切图谋自然也就没有了可以凭仗的基础。吃东西,那启不正随了他们的意!”
流着泪,陈氏把姜老夫人慢慢扶了起来。
“陈嫂,我怀里有幅罗帕,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微微喘息着,姜老夫人柔声说道。
随着那幅月白色的罗帕被轻轻展开,洁净的帕面上赫然用黑墨书写着林则徐的一句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脸上的神情蓦然变得庄重严肃起来,姜老夫人颤巍巍地将手放至嘴边,咬破了右手的食指。
陈氏被老夫人的举动惊呆了,紧张急迫地问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我给您把手指裹上。”
“陈嫂,别动!我要给金韫再留几个字。”说罢,姜老夫人从容不迫地在林则徐的名句旁边,又写下了“精忠报国”四个殷红的、如同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的血字。
看到老夫人的手指还没有止住血,陈氏又起身准备帮她包扎一下。
姜老夫人吃力地摇摇头,轻轻拉住了陈氏的手:“陈嫂,不碍事的,我估计是拖不了三两天了。这块罗帕你收好,日后如果能够见到金韫,就告诉他,当日做娘的虽然没有在儿子的后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但却要把这四个字永远地刻在他的心里”
“老太太!您”陈氏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一种莫名的巨大悲痛瞬间充斥满了她的整个心田。因怕被门外的鬼子哨兵听见,她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呜咽着频频地点头,任凭那一行行的清泪顺着面颊流淌个不停。
仅有的一点儿微风此时已经停了下来,那几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或许是飞走了,或许是也感受到了屋中的悲痛气氛,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停止了它们的叽喳鸣叫。
突然,爽吟阁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紧跟着上原勇作那虚伪做作的笑声也响了起来。一掀帘栊,上原勇作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老夫人大喜,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看见紧随着麻生太郎走进来的那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姜老夫人和陈嫂具是一阵错愕,二人几乎同时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年轻人抢先一步扑倒在地,叩头行礼道:“娘,不孝子绍祖让母亲受苦了。”
姜老夫人在惊愕中不知说什么好,搀扶着她的陈嫂更是心乱如麻,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不过,看到姜绍祖毅然决然的目光,陈嫂还是尽可能地敛住心神,语声颤颤地提醒道:“老太太,三少爷看您来了。”说罢,她的身体也禁不住轻轻抖动起来。
姜老夫人的身体本已是虚弱之极,再面对这种这种突发变化的强烈冲击,她一连叫了两声“你你”一阵急火攻心,竟然就此昏厥了过去。
陈嫂和姜绍祖急忙扑过去连声呼唤,上原勇作也连忙叫来了军医。经过一番抢救,老夫人终于悠悠醒了过来。扫了一眼围绕在自己身前的姜绍祖和陈氏,她有气无力地仰天长叹道:“绍祖呀,你怎能这样做事?你可是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啊!”姜绍祖再次跪了下来:“母亲,这一切完全是我自作主张,不关别人的事。”
陈嫂鼻子一酸,眼圈不由得又红了起来。她一边怜爱地拉起姜绍祖,一边强忍悲痛劝慰道:“老太太,事已至此,您就别多想了。怎么说这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您切不可再埋怨三少爷了。”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这场真情流露的母子相认,上原勇作在一旁看了个满眼,心中亦十分的满意。听了陈氏的话,他不失时机地插言道:“是呀,老夫人的情绪还是不要太过激动,姜先生事母至孝,乃是人中的英杰。您老好好歇息一会儿,我还要与姜先生到外面谈一些事情。”
对于姜老夫人的绝食,鬼子是既恼怒又毫无办法。本来为了预防意外,鬼子在爽吟阁内外都作了周密的安排,无论是监视防卫,还是饮食器具,没有一处地方敢轻忽大意。然而他们没想到,姜老夫人竟是如此的刚烈果决,从进入爽吟阁的第二天起,便开始绝食。任你是花言巧语的劝说、利诱,还是恶狠狠的威逼、恐吓,老太太就是一声不吭、一言不答。
就在姜老夫人已经绝食的第三天,上原勇作一筹莫展的时候,麻生大尉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大佐,咱们的计划成功了,门外有一个自称是姜绍祖的人求见。”
上原勇作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稍微愣了一下后,他才忙不迭地喊道:“吆唏,这姜绍祖果然极有胆色,是个了不起的大孝子。快,快把人请进来!”
对于姜绍祖的容貌长相,此前鬼子也作过一番了解。现在一见,果然很是相像,又经过一番盘查询问,上原勇作已是从内心中相信来人就是姜绍祖。不过,姜绍祖在确认过自己的身份后,就再也不肯多说一句,坚持不见到他母亲一切事情免谈。一直让自己忧心烦恼的事终于有望解决,上原勇作的心情也是愉悦之极,当下他便立即带着姜绍祖来到了爽吟阁。
与上原勇作来到“观音亭”姜绍祖站住了身子。他眉毛一扬对上原说道:“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你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我母亲应该没有必要再留于此地了吧!”
“啊!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不过,老夫人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再奔波劳累恐怕不太好吧!姜先生,我看不如等老夫人养好身体后,再作离去的打算如何?”上原勇作貌似关心地建议道。
冷哼了一声,姜绍祖凛然说道:“留在这里,我母亲哪里有心情去将养身体。而且,在我母亲没有得到安全和自由之前,我是不会与你谈任何问题的。”
上原勇作尴尬地笑了笑:“我看姜先生对我们还是颇多误会。其实,大日本皇军最佩服的就是如先生这般有骨气的人物。既然先生不愿,鄙人也不勉强,我这就派人将老夫人送回北埔天水堂。”
“不用了,我姜家的老仆杜光成已经准备好了一辆马车,如今就停在离此不远的西大街上。”
“啊!既然如此,那就再好也不过了。我这就找人安排一下这件事宜。”上原勇作故作轻松地说着,心中却暗想:也罢,一个糟老婆子放就放了。只要控制得住你,还怕孙猴子能跑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看到杜光成已将马车停到了潜园门口,护送着姜老夫人和陈氏来到大门的姜绍祖与他互相凝视了一眼。虽然二人目光的交接仅有短短的两三秒钟,但其中的含意却是如此的丰富和意味深长:依恋、不舍、歉疚、自责,然而最多的还是无所畏惧的壮怀激烈。
在姜绍祖、杜光成和陈氏三人的搀扶照应下,姜老夫人被送上了杜光成赶来的马车。“扑通”一声,姜绍祖再次跪倒在地:“娘!路上颠簸难行,您们可要多保重呀!”
一声充满深情的“娘!”听得姜老夫人、陈氏以及杜光成俱都是心中一颤,几乎立时便要落下泪来。“姜儿,你怎么如此糊涂呀!为了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何苦冒这种风险?”姜老夫人用颤巍巍的双手摸挲着姜绍祖的脸颊,满含内疚地喃喃自语着。
眼见老夫人和陈氏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早已经洞悉事情的原委,并已有了心理准备的杜光成深怕被鬼子看出什么破绽,连忙压低声音说道:“老太太,姜儿他们已经为此行作了精心的安排和准备,你们可千万要忍住啊!”尽管对杜光成的这番说辞尚有些半信半疑,但姜老夫人和陈氏苦涩的心情总算是稍微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再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她们二人只得在杜光成的一再催促下进入了车厢。车轮滚动,渐行渐远,两位母亲却犹自用那充满着母爱的眼神,无奈而又深怀希望地凝望着一直跪倒在地上的“杜姜”“得得得”的清脆马蹄声一如无情挥舞的重锤,不断地敲击着车上三人欲碎欲裂的心鼓
原来,杜姜带着几个战士刚一赶到新竹附近,就得到了“姜老夫人已经绝食两天”的消息。凭着对老夫人的了解,他知道这个消息应该是属实的。“怎么办?先不说具体的情报还没完全搞清楚,就算是现在立刻赶回驻地,时间怕是也有些来不及了。况且,三少爷对此也一定是非常的痛苦和为难;如果立刻就展开救援行动,仅凭现有的这几个人,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功的”经过一番分析,杜姜很快便对当前的形势有了极为清醒的认识。
几度思量、几度犹豫。最后,杜姜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杜光成,说出了一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尽管心中很是难过,但杜光成还是强忍悲痛,极力支持了儿子的想法。他说:“去吧,天水堂对咱们杜家两代人都有重生再造之恩。当年我刚到台湾时,正赶上闹瘟疫,如果没有大老爷,也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最后,是老爷收留了我,又医治好我的病,并帮助我成了家。这一回,咱们就是拼上命也要救回老夫人,以报姜家的大恩于万一!”于是,就有了杜姜在爽吟阁冒名认母的这一幕。
至于杜光成所说的“已经为此作了精心的安排和准备”倒也不完全是虚妄之语,杜姜确实为了老夫人的安全撤离作了一番谋划。然而对于自己,他是压根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去。在确定姜老夫人和母亲已经平安脱离了虎穴后,无所牵挂的杜姜也绝然吞下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烟膏。
望着那具脸上仿佛还带着不屈笑容的渐渐僵硬的尸体,上原勇作的大脑犹如凝固住了一般,耳中好似仍在不停地回荡着杜姜对大日本皇军的无情斥骂和不尽嘲弄。而这几天以来,他亲眼目睹的几个普通支那人所表现出来的义烈悲壮、视死如归,更是让这个自诩为是中国通的鬼子心中如同打碎了五味瓶:气恼、失望、迷惘、胆寒,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敬佩面对着这样的抵抗者,大日本皇军真的能够战而胜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