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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下了多半夜的秋雨依旧在如丝如缕的下着。飘落在田野上,无声也无息;飘落在水田里,无影也无踪。望着晨曦中雨色濛濛的龟港村,以及围绕在其四周的那大大小小的绿色池塘和水田,邢亮、萧山和王承斌都不由得皱起了双眉。
昨日凌晨,大势已去的日军第十三旅团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永山武四郎中将的带领下突然强渡小鹿溪,向鹿草镇以南突围。抗日联军方面由于本身兵力就不足以将鬼子全部围困,且大部分兵力又都布置在了战略位置相对更加重要的嘉义和布袋方向,因此在鬼子亡命的攻击下,被第十三旅团强行杀出了重围。
虽然鬼子选择向远离南进日军的嘉南平原腹地突围,多少有些令抗日联军猝不及防,但对各种意外情况都有所准备的邢亮还是很快就作出了反应。在安排好必要的力量继续围歼鬼子的阻击部队后,他命令各参战部队不要再多做纠缠,立即脱离战场对南逃的鬼子进行平行追击。
本来,由于嘉南平原上水田遍布、溪流众多,极大地影响了鬼子的行军速度,抗日联军昨日中午时分,就已经在急水溪附近追上了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窜的第十三旅团。然而未成想,凶残的鬼子竟狗急跳墙,将前期战斗中受伤的1600余名伤兵留在了急水溪北岸,用以阻挡抗日联军的追击。而更令人感到头疼的是,这些鬼子伤兵在“为大日本帝国尽忠思想”的驱使下,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坚韧和顽强,将抗日联军的追击部队足足迟滞了一个时辰。
不过,鬼子虽然在逃窜过程中赢得了先机,但由于对嘉南平原的地理形势不甚熟悉,以及不断受到沿途台湾百姓、义军的袭击骚扰,他们还是在黄昏时分,再次被抗日联军撵了上来。眼见着天已经黑了下来,即使继续南逃,也难以摆脱支那军的追击,永山武四郎中将没奈何之下,只得率领着已经锐减到4000余人的一班残兵败将,名副其实地龟缩在了一个叫做“龟港”的小村子里。
鉴于经过一整天的行军战斗,战士们都已相当疲乏,且还有部队未能及时赶上来,邢亮并没有在当天晚上就对第十三旅团发动进攻。当然,这一宿也不会让鬼子好好休息,已被抗日联军运用得如火纯青的“疲敌”战术,再次令鬼子风声鹤唳、胆战心惊了整整一夜。
“总指挥,这些池塘水田虽算不上如何险要,但对进攻一方来说却也是极其不利。如果硬要在这种毫无遮挡且不便行动的地形下发动强攻,我们的损失可能会相当大。如今,鬼子随军携带的粮食和弹药都已经不多了,我们是不是再耗一耗他们,等小鬼子弹尽粮绝、军心涣散之际再发动总攻?”脸上充满了深深的忧色,王承斌心中犹豫再三,终还是忍不住向邢亮建议道。
见邢亮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王承斌再次说道:“总指挥,其实咱们最多只要再消耗鬼子一天,进攻时的阻力就会减少许多,形势应该不至于”
微微摆了摆手,邢亮拦住了王承斌的话头:“孝伯,我何尝不知道现在进攻有些划不来!然而,战场上可来不得任何侥幸,别说是一天,就是一个时辰、一柱香的功夫都可能影响到整个战争的结果。”
“您是担心嘉义坚守不到咱们消灭第七师团?嘉义城高墙厚,又有丘大人和新苗军镇守,怎么也不会连三天都守不住吧!”尽管明白邢亮说得对,但心有不甘的王承斌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议。
“我看总指挥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嘉义,而是台南!”萧山突然在一旁插口道。
见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又继续说道:“嘉义如今的情况虽然凶险,鬼子近卫师团和第二师团已经从东西两个方向迫近到了嘉义城下,但新苗军身经百战,又有丘大人和绍文兄坐镇,只要不出意外情况,三天应该还是守得住的。可台南就不一样了,黑旗军主力以及大部分的义军已经被咱们抽调了出来。现下,台湾南部除了刘成良率两营黑旗军分驻打狗、东港和枋寮之外,台南府周围就只剩下了刘永福的三营亲军,以及郑清、林昆冈、李翊安率领的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的义民军不足五千人。以如此的兵力,要想将台南和安平守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邢亮点了点头:“山子说的不错!如今,咱们和鬼子之间的形势就好比是下围棋时的打劫,谁能先一步破掉对方的气,谁就能在这场收官之战中赢得最后的胜利。鬼子的气是第十三旅团和第十四旅团,而咱们的气则是嘉义和台南。不过,尽管都是两口气,双方的形势却有所不同。咱们的两口气只要有一个被破掉,就会满盘皆输;而小鬼子的形势则要有利得多,占据先手的他们即便一口气被破掉了,也可以通过紧掉咱们的一口气重新赢得喘息之机。战局如棋局,最忌讳的便是在关键时刻下出缓手。为了争这一步先,不付出一些代价怎么能行”
“轰隆隆隆!”一连串沉闷的雷声猛然在“龟港村”上空响起。几人抬眼望去,却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愈发阴沉了,一片刚刚压过来的雨云在渐起的秋风中不停地上下翻滚涌动,一场更大的风雨眼看就要来临。
目光炯炯地望了一眼萧山和王承斌,邢亮以异常坚定的口气说道:“宜将剩勇追穷寇,我们决不能给小鬼子任何一点可乘之机!孝伯,立即通知各部队做好最后的准备,歼灭第十三旅团的战斗务必要在今天全部结束。”
台南府城初建于雍正元年。乾隆五十三年,经大学士福康安、工部侍郎德成、巡抚徐嗣曾等会奏,改筑砖城。乾隆五十六年四月新城告成,凡八门:东曰迎春,西曰镇海,南曰宁南,北曰拱辰。置窝铺十六座。后蔡牵之乱,郡治戒严,郊商多在西城外,乃捐建瓮城于新港墘,以防海道。光绪十三年,移台湾府县于台中,改称台南,而县曰安平。
西下的秋阳,透过海上缤纷灿烂的云霞,给台南府城那巍峨雄壮的城墙镀上了一层如铜浇铁铸般的古铜色光辉。城头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多处被炸塌的城墙、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敌我双方士兵的尸体,以及至今犹自冒着青烟的坍塌了一半儿的拱辰门城楼,无不彰显出刚才战斗的激烈和残酷程度。
刘永福缓缓地走在城墙的甬道上,满脸都是凝重之色。他的两名心腹文案罗绮章、吴桐林,以及柯壬贵、肖三发、郑清、林昆冈、李翊安等黑旗军、义民军统领则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台南保卫战只不过刚刚进行了两天,守卫部队的损失就已经达到了两千三百余人。照此下去,台南的形势恐怕不乐观呀!
当初,由于要尽量拉大两路日军的距离,为主力部队围歼第十三旅团创造条件,以及黑旗军大部已经秘密抽调到鹿草镇附近,台南守备力量空虚等原因,抗日联军并没有对第十四旅团进行十分坚决的抵抗。直到鬼子前进到曾文溪,且第十三旅团也已落入到抗日联军的包围当中,刘永福才决定以曾文溪和岸边的高堤为防线,迟滞一下鬼子的进攻。然而,这些南部地区的义民军勇则勇矣,但士兵的素质以及整体的战术素养都与鬼子相去甚远。在日军的迂回包抄之下,曾文溪只不过坚守了多半天就告全线失守。
昨日,似乎已经发觉到情况有变的第十四旅团在稍稍犹豫了一番后,随即向台南发动了异常猛烈的攻势。一天下来,众志成城的台南军民虽然利用坚城重炮,打退了第十四旅团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并给鬼子造成了超过两千人的伤亡,但自身也是损失惨重,还有好几处城墙已经坍塌毁损。本来,形势尽管非常恶劣,刘永福却也不甚担心,按照这种强度进行攻击,鬼子的弹药最多也就还能坚持一天。
可谁知,战场上的形势端得是变幻莫测。今日午时刚过,八艘日军运兵船在吉野、馆山、干珠、爱宕四艘军舰的护卫下突然出现在了安平港外的海面上。敌人的这批援军虽然兵力有限,可军舰上的重炮却给安平和台南的防守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这一个下午,他们虽然顽强地打退了陆上、海上两路鬼子的三次联合进攻,但日益扩大的伤亡,已经让他们很难再将台南府城及其附郭安平全都兼顾到。一旦安平港失守,两路鬼子成功回合,台南又能坚持得了多长时间?
随着一路不停地对守城的战士进行安慰、鼓舞和激励,刘永福一行人来到了被称为“镇海门”的西门。台南府城原本只建有七门,独缺其西。后来重修时,东、南、北三方的城墙悉用旧址,唯西方近海,内缩一百五十余丈,新建了大西门楼。因其状如半月沈江,故人们又将西城谓之为“半月城”
登上高耸的城楼,刘永福极目望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十几艘大大小小的日舰正在安平炮台的炮火射程之外缓缓地游弋着;而城北方向,日军第十四旅团则趁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隐去之前,紧锣密鼓地调动着部队。
“渊帅,你倒是赶快拿个注意呀!看小鬼子的意思,他们分明是准备孤注一掷,晚上也接着进攻。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是全力坚守安平,还是退保台南?”眼见刘永福仍旧默默地想着心事,好似对鬼子的所作所为毫不在意,柯壬贵忍不住催问道。
“你呀,怎地还是如此沉不住气,该不是被小鬼子吓着了吧!”微微一哂,刘永福轻声斥道。
脸色蓦地涨成了一片通红,柯壬贵不服气地辩驳道:“哪有啊!我柯壬贵可不是孬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今天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决不让小鬼子前进一步!”
“说得好,这才不愧是我黑旗军的好男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他小鬼子多么穷凶极恶,可若想占领台南,就只能从我刘永福的尸体上踏过去!”哈哈一笑,刘永福猛地挺了挺自己干枯瘦小的身躯,然后昂首向众人望去。
太阳终于沉入到了海平面之下,大海的颜色也彻底变成了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不过,此刻在台南府城的大西门城楼上,一股比阳光更令人感到热血沸腾的激昂正充盈着每一个人的心田,众人原本因为形势恶劣而有些低落的情绪也再次随着刘永福那慷慨悲壮的誓言重新振作了起来。
火光闪闪、炮声隆隆,从海面上呼啸而来的炮火再次划破夜的帷幕,铺天盖地的倾泻在了安平炮台这不过“巴掌”大小的土地之上。随后,已经形成了默契的第十四旅团和比志岛支队在炮火刚刚向台南府城延伸的刹那间,从海、陆两个方向又对几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安平炮台发动了一波如潮水般的攻势
战斗仍在紧张、激烈的进行着,但一直都在密切注视着战斗进程的大迫尚敏少将却越来越感到不安:第十四旅团随军携带的弹药和粮食都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这次攻击还不能突破安平炮台的拦阻,那他们将无能再发动新的攻击。这也意味着,第十四旅团的命运从此将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
“将军将军好消息!安平炮台被攻陷了,我军已与来援的比志岛支队成功会合。”随着安平方向的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竹内正策兴奋莫名地跑过来叫喊道。
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大迫尚敏那颗已经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又落回到了肚子里。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黑暗中那已经被炮火炸得支离破碎,但却始终将自己与援军分割开来的安平炮台,大迫尚敏少将不由得暗暗感到后怕。
当初自己之所以弃深陷险境的第十三旅团于不顾,除了考虑到台南的得失同样关乎此次战役的结果这一战略方面的原因外,台南薄弱的防守也是让他砰然心动的一个重要因素。可谁能想到,支那军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竟打得如此顽强和令人心生敬畏!此次,如果不是及时得到了比志岛支队以及海上舰炮的火力支援,那第十四旅团的下场可就不堪设想了!
眼前的对手果真是被称为“东亚病夫”的支那人吗?他们这两天所表现出来的勇猛和坚韧就算是大日本皇军亦颇有不如!这些支那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呢?就在一年前的日清战争中,支那人还是一副病恹恹任人宰割的窝囊模样。可如今,人虽还是一样的人,但他们却如已脱胎换骨一般再也令人不敢轻视!
东方的天际隐隐现出了一丝微明,冲破黑暗束缚的第一缕晨光也终于将自己微弱却生生不息的光明重新洒上了台南府城的城头。须发皆白、满脸都是烟熏火燎之色的刘永福先扫了一眼城外正鼓起余勇准备再次发动进攻的鬼子,然后扭头问罗绮章道:“邢总指挥那边仍没有新消息传来吗?”
“还没有!自从后半夜得到主力部队已经到达善化镇的消息,就一直都未再收到新的电报。单从行程上看,他们离此应该不远了,可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及?”罗绮章怅然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禁不住默然了。是啊!还来得及吗?尽管明知道援军已经离此不远了,可台南却也到了难以再坚持下去的地步。经过这一夜异常残酷的拉锯厮杀,台南的守军即便连伤员都算上也只不过还有一千余人,而黑旗军和台南义民军的几个统领,如今更是只剩下了柯壬贵、李翊安和郑清三人。如果不是有台南百姓前仆后继的全力支持,恐怕此时台南早就落入到了小鬼子手里。
洒然一笑,刘永福转身对众人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就算来不及又有何妨?如今,鬼子第七师团部暨十三旅团自永山武四郎中将和土屋光春少将以下八千多人,已全部被我抗日联军主力围歼,只要我们能死死将第十四旅团拖在台南,就会给主力部队全歼第七师团创造出机会!兄弟们,台湾未来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我们能让这最后的机会从身边溜走吗?”
“不能,誓与台南共存亡!”城头上猛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一股令任何敌人都会感到战栗的肃然杀气弥漫在了台南府城的上空。
“渊帅,您快过来看看,小鬼子开始撤退了!小鬼子被咱们吓跑了!”就在所有的人仍被这昂扬的战意激荡得心潮澎湃之际,一个负责瞭望的战士突然惊喜地喊道。
呼啦一下子,众人促拥着刘永福来到了城墙的垛口边,只见城外的鬼子果然正慌乱地向着安平港的方向退却。“呜!”又是一阵响彻天地的欢呼声从城头响了起来。
“不对,鬼子绝不是被咱们吓走的,一定是咱们的主力部队到了!”刘永福仔细观察了一下鬼子的队形,立刻醒悟了过来:“壬贵,你立即率领所有能出战的人马上出城,一定要把小鬼子死死的缠住!”
“是!”随着柯壬贵答应的话音刚刚落地,台南府城东边的田野上也隐隐传来了一阵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