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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羽靠向座椅,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两次。
这一瞬间,他心底是很柔软的。
下一瞬间,他又意识到,自己的感情里没什么肮脏的东西在,却偏偏见不得光,无法诉人。这认知让他的胸口猛然产生一种被针刺过的锐利的痛感。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她?”楚西华好奇地问道。
“没错。”
楚西华“啊”了一声,仰面坐倒:“桓羽,你小子做事颠三倒四,费尽周折就为了看个姑娘——好吧,就算她是公主,公主者,大众梦中情人也。你喜欢她,也算人之常情,不过你能不能表现得不要这么明显?”
桓羽笑着摇摇头。
“我不是喜欢她。”
楚西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大话。”
“我爱她。”
楚西华哼到一半,猛然被这三个字一吓,顿在那里,觉得鼻子非常难受。
他和墨云为这一句话,愣在当场,连歌舞何时开始了都没有察觉到。
“爱爱你个大头鬼啊?”
楚西华心想,这小子一天之内,既说自己要建一个人仙魔各安其所的新时代,又说自己爱上公主,恐怕只是个说大话的家伙!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番话说出口,桓羽眼望着观众席,忽然面色一变!
他的身体向后一缩,缩进楚西华和墨云两人之间,一左一右环住两人肩膀,在他们耳边轻声道:“嘘,别说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抬头看!”
两人不明就里,抬头看去,就听桓羽的声音说:“公主的座位在舞台正对面,第三排。为了这位贵宾,前三排都是空着的。而从第五排正中间开始,前后左右八人护卫着第六排最中央的那个人,便是你们的刺杀对象。”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非常平稳,接近无情,以至于楚西华和墨云都愣了一愣,才把握住他说话的内容。
他们立刻向前面第六排望去。
这一望,便见那处坐着一个锦袍微髯的男子,面色略显苍白,相貌也算俊秀,却透出点酒色过度的疲惫来。这人骤眼看去平淡无奇,再一望过去,立刻发现他前后左右护卫着的,全不似普通观众那样满脸兴奋,而是个个一脸镇定表情!
“慕容——幽?”楚西华不确定地低声道。他仔细看看那个锦袍男子,又看向他左右——不错,他周围共八个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都具有共同的特征:全然不像观众!
“是他吗?”
“是他。”桓羽一声轻笑,笑声里带有一点苦涩之意“他最爱慕容慕容这个女儿,女儿前来观舞,他抛下政事乔装改扮前来护卫。他周围的八个人,都是宫中身手高明的宫内御使。这些人是慕容幽从天下各地网罗过来的高手。有这八个人在,个人的刺杀行为基本不可能!顺带一提,你们日间布下机关的陶氏酒楼,就在这乐坊围墙的对面。”
楚西华抬目望去,果见越过乐坊围墙,就是陶氏酒楼那红色的藻顶。他和墨云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内心忽然狂跳起来!
他们早已在陶氏酒楼墙下布满机关,就在这道墙的后面!
但——桓羽说的是真话吗?
楚西华心内计算,觉得桓羽这小子完全没有必要骗他。
他和墨云,一无财,二无色,三无名望地位,四连身手都不算高。桓羽若要哄骗他们,实在没必要兜了一个又一个大圈子,费尽周折。
若是桓羽没有骗他们楚西华又看了眼桓羽,目光中充满疑惑。
桓羽已自笑道:“你们一心想着做大事,却连皇帝老儿的长相都不知道,不是个笑话吗?给你们这个机会看看清楚,其他的我可不管。”
他们两人正要说话,场中忽然一阵爆炸声响,连绵不绝!
所有的观众在这一刻都吓得跳了起来,四下张望!
这惊人的爆炸声,却是传自舞台旁。
那里本来站着几个小厮,环绕着舞台,上下传递东西,此刻,忽然有个小厮把手中的东西抛向观众席,那包东西在半空中就爆炸起来,声音赫人!而墨云一望之下,因着自己的天工之学,已明白这种空中爆开的爆炸物,伤人范围极大,十分危险!
“狗皇帝纳命来!”
随着这声叫喊,周围的一切都塌陷下来!
这乐坊四周想必早已被安放炸药,随着这一声喊,一瞬之间全部炸开,到处都是碎裂的木块泥石,周围观众愣了一愣,马上开始尖叫着四下逃散!
更有不少前排坐着的人,被那劈头盖脸洒下来的砖石砸伤!
那疑似慕容幽之人四周护卫的那几人转瞬站起,将他护在中间!
楚西华向旁边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子满脸是血,大概是被爆炸伤及。他一边哭泣,一边不住挥手:“爹爹,娘亲!”在他前面,到处都是慌乱逃命的人群,哪里看得到他的父母?
“是谁刺杀皇帝?”楚西华举手挡住那些掉落的瓦砾碎石,惊问。
“天下恨慕容幽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涂山袁氏、大荒部族、月氏族人谁都有可能。”墨云皱眉“但怎可伤及无辜!”他立刻跳起,追着那孩童去了。
从朱红色楼宇的另一边,忽然冲进来数名劲装汉子,杀向人群!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那九五之尊,玄朝皇帝:慕容幽!
桓羽在爆炸声响的同时,就冲了出去。
冲向最慌乱的人群中。
那里的坐席已被炸为碎片!
别人惊叫着向外逃奔,他却向内冲入。
“慕容!”他喊着,却见四周都是爆炸形成的断肢残骸,惨不忍睹!
他就立在原本慕容公主和侍女们坐着的地方。
桓羽低头一看,脚下竟是慕容公主身边那对小侍女的尸首!
两个少女大约只有十三、四岁,脸颊幼嫩,此刻却毫无生气地躺在瓦砾砖石之间!
桓羽心内大惊,立刻跪倒,伸手探向瓦砾:“慕容!慕容你在哪里?”
他心内越急,手脚越不听使唤,掌心一痛,竟是被瓦砾碎石划伤。
耳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我在这里。”
他一抬头,就看到慕容慕容的身影,轻飘飘落下来。
慕容慕容一低头,纱笠从她头上落下,露出她的脸。
即使周围烟雾四起,到处都是尖叫着逃命的人,这一瞬间,两人之间的空气忽然静下来。
彻底地静下来。
就算在昏暗的烟雾中,慕容慕容的脸依然美得难以形容,与周围的喧闹慌乱格格不入,脸上有一种平静和温柔的神态。桓羽已经见过这张脸无数次,但这一瞬间,仰望着她呆呆地愣住了。
慕容慕容已经习惯被人注视着,但此刻被人这样看着,忍不住有点苦恼。她看着桓羽一脸呆呆,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他叫醒:“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不是任氏的小公子吗?嗯,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名字是——任桓之?”
“是我”桓羽——任桓之回答。
他是天下四大武门中任氏的小公子,父亲是征战沙场的名将,哥哥是年轻有为的英雄,而他却是化名桓羽,四下浪荡的不孝子。
慕容慕容轻笑一声:“你以为我被埋掉了吗?”
任桓之抓抓头,不知如何回答。
“我曾向星华帝姬天璇仙尊修习仙术,没有那么容易出事。爆炸刚起,我已经用仙术心法移动出去。”慕容慕容笑意盈盈走上前来,忽然低头看到自己侍女的尸身,脸色惨变!
“青鸳,紫鹮!”
周围忽然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忽然有个人冲过来,狠狠撞在任桓之身上,把他的身体向前一带!
“你没事吧!”
慕容慕容见他手掌淌血,向他伸出手去:“给我看看。”
任桓之看着她抓住自己的手指,把手掌展开,凝神思索,轻轻吟诵了不知道什么仙术祷文。
瞬间,周围的烟雾沙尘中,忽然出现浅蓝色的小小蝴蝶。
这蝴蝶只是幻形,轻轻一碰他的掌心,就化作无数星沙,消逝在空气中。
掌心的血已经不流了,只剩下一道淡淡的伤痕。
任桓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反手,抓住慕容慕容的手腕。
“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慕容慕容不意被他抓住,吓了一跳。她身份高贵,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人对她无礼。但任桓之本是相识,而此刻抓住她的手心,又十分温热,让她生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周围依然烟雾弥漫,四周都是呛人的硫磺硝石味道,几乎目不能视物。任桓之拉着慕容慕容的手,一路飞奔。不多时,眼前那呛人的烟雾终于散去了。
“这是哪里?”
任桓之游目四顾,微笑道:“西市。”
他们的背后是一座朱红色的楼宇,镶嵌着墨绿色的琉璃,极尽浓丽,在夕阳下却有一种伤人情怀的美。
“这里是银钩坊。”
“银钩坊?那是什么?”
慕容慕容回过头。她的脸容是人间少见的精致,眸子迎着夕阳,现出半透明的紫色,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却特别的认真,就像是一个从未被欺骗过的孩子那般的天真。
任桓之心中一动,忽然发现自己还握着对方的手,急忙松开:“呃,是个赌场。”
“赌场?”慕容慕容侧头,她虽然经常离家出走,但多半刚刚踏出宫门就被追回去,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程度远不如任桓之这个混迹市井、三教九流都有熟识的浪荡子“赌场是做什么的?”
任桓之抓抓头,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就是赌博的地方。赌博就是——怎么说呢,你押出你的东西,等待揭盅,可能获利丰厚,也可能一无所有。”
慕容慕容侧头,凝神思索,少顷,以认真的表情回答:“如此说来,我经常在赌博喽!”
“嗯?这话怎么说?”
“我常常想离开宫廷,隐姓埋名去做另一个自己不,还是这个自己,只是,不再是公主,不再是慕容慕容。每次我跑出宫门的时候就想,这次出门,若能成功,便会一无所有,但同时又获得无比自由。”慕容慕容笑道“那也是一种赌博,对吗?”
任桓之摸摸鼻子,觉得慕容慕容的理解有所偏差,但他又觉得如果自己和慕容慕容仔细解释“什么叫赌博”那才是一种百分百的犯傻。
两人边说边行,已来到城楼之上。这天下城传说是上古仙族建造,城墙十分伟岸、高大,城墙之上更有足够跑马的兵道,每个城门之上都建有巍峨胸围的城楼。他们所在的南门城楼更是非常高巨,光是飞檐就层层叠叠有数十层之多。两人仰首看了半天,任桓之笑道:“小时候大哥从此门出发练兵,对我说,若我能把这城楼的飞檐数清,就带我去演武场阅兵。我傻呆呆在这里数了半天,他却早带着兵将跑远了。”
慕容慕容低头微笑。他们说的大哥,便是任桓之的长兄,名动天下的青年名将任晴川。
也是慕容慕容的未婚夫。
“真的?任将军和我说过,他的幼弟顽劣不堪,令人头疼,却没想到你小时候是这么好欺负的”她虽与任晴川有婚约,但尚未过门,在礼节上依然以“任将军”称呼。任桓之一本正经叹息道:“没办法,小时候被骗太多次,不知不觉就变坏了!”
他说得这么正义凛然,慕容慕容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任桓之继续一本正经。
慕容慕容看了他半天,微微一笑,笑意动人:“别装了,你和你哥哥不是一类人,不需装成他那种严肃的样子!”
任桓之心内忽然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就好像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心脏,明明是很轻、很微的动作,却让他连一次呼吸,都感到小心翼翼。
为什么慕容慕容只见过他几面,却比他的父亲、兄长更了解他?
他轻轻笑了一笑:“我送你回宫?”
“我不回去。”
慕容慕容冲口而出。
任桓之挑了挑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站到慕容慕容身边。
他们一起向城外望着。
江山就在脚下,千里万里,无边无际。
这一带土地丰饶,绿野如画卷招展,在夕阳下看起来,无比的静谧,无比的安适,就像诗人诗中、画者笔下的田园。
但这里是天下城。
天地的中心,天下的王城。一切权势的最高处,一切阴谋的最深处。
这里没有田园诗的容身之地,只有血光剑影,英雄的马蹄踏破晓梦,战士的刀枪交鸣晨昏。
任桓之想,慕容慕容明白这些吗?她只是想从皇宫中逃离,但她明不明白,这世间已无净土,战火转瞬就要燃起?
他看着慕容慕容忽然轻灵地一跳,跳上城楼旁的女墙。青灰色的砖石在她脚下,她的步履十分轻盈,身上层层叠叠的披纱随着她的脚步,在风中渐渐展开。
这才看清,那件蓝色的外衣其实是十七八重薄如蝉翼的轻纱,如今在风中一层接一层地展开,一瞬间,任桓之感到一阵晕眩。
“这是沧海里的鲛族纺织的纱,”慕容慕容微笑“即使层叠百次,依然能透过它看到烛光。大约是世上最轻的吧”
她举起手,长长的袖子瞬间向后招展,那一层又一层的纱在风里飞舞起来,这一瞬间她看起来,就像她自己用仙术召唤出的幻光蝴蝶,仿佛马上就会在风中飞走。
慕容慕容慢慢垂下手。
她见过自己的师尊,天璇帝姬在空中自由飞行。但天璇是仙族,她不是。
那种自由的姿态,一直深深刻在她心里。
是公主又怎么样?脚尖无法离开地面,所拥有的空间,并不比一支蝴蝶更多。
她回过头,忽然展颜一笑。
“带我走吧,阿桓,带我飞离这里。”
任桓之那一瞬间心胸激荡,但他立刻冷下来。
彻底地冷下来。
因为他的眼角,忽然映出火光。
东北方向,传来隐隐喊杀之声。
那一处本有高楼,如今浓烟滚滚,在夕阳下,特别显眼。
——陶氏酒楼!
楚西华和墨云出事了!
“有一天我会带你走,但不是今天。”他跳起来,对着慕容慕容说“我要去救我的兄弟。”
慕容慕容一惊。
她只是说一句玩笑话。
无论如何,眼前这少年是未婚夫的弟弟,又和她年龄相近,自然多了几份亲近之意。然而,任桓之的这句话含义不同,在她还未分辨对方感情之时,已使她感到震动!
慕容慕容以牙齿咬咬下唇,她的牙生得好看,咬在嘴唇上,像珍珠母贝一样微微闪光。
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而温和:“再见。”
任桓之返身奔下城墙,那处有一匹又瘦又丑的老马正在吃草,任桓之一跃就跳上马背。
那匹老马忽然发力,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城中奔去!
从南门到城中心的走道上,处处都是仓皇奔逃的行人。任桓之猛然勒马,朝路边一个没命般猛跑的小孩喊道:“小狼,发生什么事!”
“有,有人刺杀皇帝!”那小孩正是靠卖八卦消息赚外快的爆竹店海小狼,立刻跑向任桓之“乐坊那边大爆炸,死了好多人!后来皇帝被人护送到陶家酒楼休息,可,可是陶家酒楼马上就塌了!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兵!”
任桓之听罢,策马就往城中心跑去,海小狼在后面大叫:“八卦费呢!”
“下次给!”任桓之抛下一句话,一边策马一边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
这是他们任氏铁军内部的令牌,他一边策马,一边将令牌举过头顶,高呼:“铁军何在?跟我来!”
四周乱闯的士兵里,着实有不少是任氏铁军的人,一见令牌,立刻聚集到他的马后,还有些接到军令,要去勤王护驾,却不知如何入手的军队也跟着他的马跑起来。不多时,眼前已来到陶家酒楼。
任桓之抬眼一看,暗暗咂舌。楚西华和墨云真是不干则已,一干惊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天工机关,整座酒楼塌成一堆木材瓦砾,冒着滚滚浓烟,和后面的乐坊废墟相映成趣。周围居民哭叫奔跑,乱作一团,而场中更有一些身穿宫内御使服饰的人往来冲奔,撞着人就杀!任桓之眼尖,已见到楚西华、墨云两人就在人群中护着那些无辜百姓,楚西华更是双手结印,就要向宫内御使发出玄炎火球!
“举盾!”任桓之高呼。背后的铁军士兵立刻解下天卫铁盾,高举盾牌,排成数列。
“列阵!”任桓之再呼,一马当先,向前冲去“冲锋!”
他喊的是任晴川带领这支军队时候的口令。儿时在城楼之上,他并不只是在数屋檐。
任氏铁军以盾阵闻名天下,牢不可破,固若金汤。如今铁军举盾,随着他的冲锋向废墟中挺进,每进一步,任桓之便指挥着那些慌乱的民众跑到盾墙之后。不多时,场中百姓大部分已被他的盾阵保护起来!
“什么人!”一名宫内御使怒喝。
“任氏铁军。”任桓之静静地说。
“哼,任家小儿,还不速速离去!我等奉皇命清剿乱党,你来掺和什么!”
“我们任氏亦奉皇命,维护京畿治安,保护无辜百姓。请御使大人继续清剿乱党,我则继续保护百姓。”任桓之淡淡一笑,如此说道。他再度挥手,铁军呈扇形散开,将剩下的百姓包括楚西华墨云两人,亦围在其中。
那宫内御使怒不可遏,哼了一声,正要开口,猛然间马蹄声隆隆,从城东传来。
任桓之侧首一望,便见到“任”字旗帜,金底红纹,在那马队之前招展。
而从东门入城而来的这支军队,人马遍覆铁甲,军容肃整。连马嘶都没有一声!
“正牌的来了!”他暗自说道。这入城而来的军伍,正是大哥任晴川所率领的铁军。
他周围的则是本来分布在城中的铁军士兵。如今一看主帅旗帜从东门入城,立刻哗然。
任桓之当机立断,一挥手,高举令牌:“铁军听令,列阵东行,和主队会合!”
众铁军训练有素,立刻分列向东而行。那几名宫内御使互相看看,都奔向东边欲找任氏主帅论理。任桓之窥得空档,跳下马来,左右一晃便进入人群。眼前立刻一花,却是几个人往前面一挡,掩护住他。
他抬头一看,却全是素识:篆刻店的老板古泥、藏书客吴之非、还有那些在茶社附近摆摊的小商小贩
任桓之心内一暖,举手为礼,转身在人群中迅速闪离。他走得几步,两个人忽然一左一右,出现在他身边。
任桓之眼角一扫,正是楚西华和墨云。
“小子,你哪来的任氏令牌,号令铁军?”
“伪造的喽。”任桓之摸摸鼻子。
楚西华轻笑一声:“伪造舞集门票,尚有可能。伪造令牌,绝不可行!你当任氏铁军是傻的吗?”
他们真的挺傻的任桓之心内暗想。
“你不叫桓羽吧?”墨云低声道。
“嗯。”任桓之老实承认。
“我听说任家有个不成器的二世祖浪荡子——”
“没错,就是我。”任桓之爽快答道。
“初次见面,你却诓骗我们!”
“桓羽是我在市井之间的化名。”任桓之笑道“如果我一开始就自报家门,恐怕你们都坐不到一起和我喝酒!”
楚西华和墨云想想,确实如此。任氏铁军名声不坏,但毕竟是天子手中的军力,他们也并不想和任氏扯上什么关系!
“你们的刺杀大计又如何?”
“我们看着皇帝老儿走进陶氏酒楼,他们又很给面子的把酒楼上下清场了,云哥就发动了机关。”楚西华小声道“本以为酒楼塌陷,必然把皇帝和他的侍卫压在里面,没想到就在那一刻,楼内忽然出现一只大鸟的影子,把皇帝等人一阵风似的卷出来!”
任桓之皱眉。
“大鸟的影子?一阵风?”
墨云见楚西华描述得不明不白,在旁补充道:“是一双巨大的翅膀的影子,没有实体。而后,忽起狂风,救了皇帝。”
“难道真有仙灵庇佑?”楚西华皱眉自语。
“庇佑却不一定是仙灵。”任桓之双目闪亮,兴致勃勃“莫非皇帝和魔族嗯,这个推论太惊人了,我还是就此打住的好。”
三人边走边低声交谈,眼前一带人烟稀少之地,却是又来到了城南的城墙下。
三人背靠城墙,席地而坐,眼望着城门那边,卫兵正在封门查人,任桓之叹息一声:“我不愿倚靠家族的力量,但这次却没办法。过会儿我弄两封军令,送你们出去。”
楚西华和墨云互看一眼:“其实也不急着出城。”
“在乐坊爆炸后,你跑哪去了?”
“我?去救公主啊。”任桓之理所当然地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但她不需要我救。”
“英雄救美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楚西华笑着拍拍他的肩“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嘛。”
他一明了任桓之的身份,立刻想到慕容慕容和任桓之大哥的婚约。
三人都不说破,但楚西华心内为他有些惋惜。
任桓之向后一躺,望着天空,暮色渐浓,四周的一切都灰蒙蒙的。五重星阙的光芒渐渐闪亮,朱紫、银蓝、火红、曜金、暗黑的颜色在天空渐渐流转。
天下城传说是在大地的中轴,也因此,在天下城才能仰望五重星阙的全部运转。楚西华和墨云没有欣赏过这样的奇境,一时间被天空流转的五色星辰吸引了视线。
他们默不作声看着星辰流转,渐渐的,在虚空的黑暗中,五重星阙的星轨现出了形体,将五色光芒投向大地。
“我不能带她离开那里。”任桓之翻身坐起,望向皇城。
在五重星阙掩映下,皇城如此庄严,如此富丽,就像一个不可摧毁的华丽堡垒。
“她在等一个英雄,把她从那里带走。”任桓之握起拳头,把拳头举向空中:“我不是那个英雄!”
楚西华摇摇头:“即使你带她走,她也未必爱你她只是需要一个英雄。任何少女都需要一个英雄。”
“但终有一日,我会粉碎这牢笼本身。”任桓之望着天下城。在他的视线和皇城中间,举着他的拳头,就好像这个少年要用这孤注一掷的力量,对这不可摧毁的城堡挥出一击那样“我会粉碎它!”
墨云静静望着他,忽然说出一句话:“于是,你也粉碎了她的家。”
任桓之静默片刻,放下了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静静地说“不是慕容一族的天下。”
“慕容家族受到仙族的庇佑和魔族的尊敬。”楚西华摇头“我是楚氏史官子弟,通读青史。开国英雄慕容建和仙、魔立约,写下临渊之盟,只要慕容家族在,仙族和魔族都不能对这片人类占据的大地伸手。”
“人类的世界并未被仙族驱使,并未被魔族毁灭,却将要毁灭在人类自己的手中,”任桓之说着,他的语音渐渐又褪去那种少年的稚气,出现那种沉静、冰冷的音色“我是任家的孩子,我能看到的资料比你们看到的多,你们见到民不聊生、遍地饥荒,就想要杀死这个皇帝来解救民众。而我看到的则是北部雪国防线一再受到魔族冲击,西陆投身拜火教,与我们中州决裂。大荒七十二国夜夜练兵,准备和西陆联合,挥兵东进。而我们——中州去年稻米产量不足十年前的二成,赋税却是十年前的十七倍!”
墨云是天工弟子,对数字极其敏感,心内一算这两个数字,脸色猛变。
“不错。”任桓之看着他,缓缓说道“按照你们墨门巨子曾经推算过的天下赋税演式,这两个数字说明今年秋冬,有三成百姓,无米可食。”
他看向天下城巍峨的城墙。这城墙庄重、高大,华美,天空之上五重星阙的流光如此梦幻迷离,但他却在这瞬间仿佛看到城墙下堆满饿殍,那都是想在最后一刻爬进城来,却饿死在城下的民众!
楚西华感到一阵悚然。
“今年是三成,明年呢?”
“白骨盈于野,天下尽饿殍。”墨云沉声说。
“于是”他们互望一眼。谁都没有说出,但语意已经很分明。
乱世将起!
“我们能做什么?”楚西华喃喃道。他觉得自己从莲池一路行来,一开始,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后来,已是胸怀激愤,想为天下人做一点事。但当他明白自己眼前的天下即将陷于饥馁和战乱,忽然觉得双手空虚,肩膀沉重。
他只是个不入流的修仙者。还没有正式史官资格的见习史官。而他身边的墨云,是个修行中的天工弟子,任桓之,是个没有武艺的武家子弟。他们三人能做什么?
是否真的能改变这个时代?!
任桓之拔了一颗草,掐头去尾,留下草秆,在泥地上写了一个“天”字。
“我要为天下而战。”他仰头郎朗而笑“这么说好像太虚了。好吧!我要天下每个人都能追寻自己的理想!”
“切,好空泛。”
“空泛就空泛吧。就像你说的,理想不去实现就只是空想。我有这个理想,我就要去实现。”
墨云低头一笑,在任桓之写的字旁,写了一个“道”字。
“我是墨氏子弟,秉持先祖留下的造物古卷残卷,兼爱、非攻的理念。我希望天下没有战争,每个人都可以去思考自己的困惑,实践自己的思想。邻里之间,互相关爱。爱侣之间,互相敬重。兄弟之间,互相扶持。人与人之间,本不应该有那么多怨恨。人与仙之间,也不该是仙族高高在上,人族永居大地。”
“云哥,你怎么比他还理想主义”楚西华一声哀叹。
他看看地上的两个字,然后在他们两人写的字旁,又写下一个“明”字。
“我希望历史的书籍,由正直的人书写。人们有权利知道真相,所有悲壮的、痛苦的、欢乐的、肮脏的发生的事情,都应该被记录下来。民众不该被愚弄,他们应当能看到一切真相,也应当能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
三人一起看着地上的字,少顷,愁眉苦脸。
“天道明,这是什么东西嘛!”
“完全读不通!”
任桓之摇头一笑,在“明”字下又加了一个“皿”
“天道盟,如何?”
“——好像黑社会啊,桓小哥。”
“那你另想个名字?”
“算了算了,就这个吧。”楚西华摸摸下巴“唉,在下向来独往独来,但我们的理想,独往独来是做不成的!也只能勉为其难,和你们这两个空想家结盟喽!”
“嗯,”墨云说话一向没有楚西华那么啰嗦,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好吧,我们就各自寻找合适的同伴,在天下陷于纷乱之前,先拥有力量,才能在随后的乱世中杀出血路,在我们的道路上坚持下去。”任桓之微笑道“但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任桓之往那里一坐,理所当然地说:“我要当老大。”
“”楚西华和墨云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任桓之的表情特别认真“我不当老大,谁当!”
楚西华摇头:“你比我们小!”
“有志不在年高。”
墨云摇头:“你身为世家公子,穷到只有两个铜板!”
“莫欺少年穷。”
墨云:“你都没有武艺!”
任桓之:“我有头脑。”
楚西华:“你都不会仙术!”
任桓之:“我有智谋。”
“你孤家寡人,班底为零!”
“我有笔墨和志气。”
“你是个空想家!”
“只要去做,就不是。”
“说什么击破天下城,难道从我们三个开始?”
“从我们三个人开始,变成三十个,三百个,三千个直到天下人,都聚集在我们的旗帜下。”
“就这样也算是理想吗?怎么开创你想要的新时代?!”
“就从这里开始,此时,此地,我们三个人。”
“就算那样,你以为你的理想就能贯穿始终,不会腐朽,不会变质?!”
“若我腐朽,就破除我自己。若你腐朽,就破除你。我们的理想本身不会损坏,他总会在你、我,任意一个少年的眼里闪耀下去!”
他们问得越狠,任桓之答得越平静,到终于,三人一起静下来。
楚西华抓抓头,喃喃道:“唉,没办法,为了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家伙,在下只好多花点时间,琢磨玄炎仙术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任桓之带笑说道。
“没什么,老大。”
任桓之愣了一愣。
“我靠!你叫我什么!”
“老大啊。”楚西华抓抓耳朵,很不好意思地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墨云。
“没错,老大。”墨云双手抱膝,温和地笑着,他的声音和叫“阿桓”或者“小子”没有任何区别。
任桓之欢呼一声,跳起来追着楚西华:“再叫一声!”
“切!”
“再叫一声!”
“做梦!”
“再叫一声嘛!”
“我拿火球轰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