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二

季可蔷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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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吃。

    比他吃过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亲做的都还好吃。

    怎么会这样呢?他知道她手艺很好,这几年在餐饮学校跟餐厅打工学到很多,之前赖在他家做饭给他吃时,他也深有体会,但这个厚煎蛋的滋味比他想像的美妙多了,一层一层,叠上丰富细腻的口感。

    吃的时候,他竟有些慌张,万一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要他连续几年戒断这样的好滋味,他做得到吗?

    才吃一次就上瘾,怎么可能?

    “田野,你还是小孩子吗?多可笑!”他低声自嘲,摇摇头,试着甩去脑中的妄想,甩去胸臆那莫名的不舍。

    但就是甩不掉,在打包行李的时候,他一直感觉舌尖仿佛还回旋着那甜蜜有层次的滋味。

    铿锵!一叠cd意外落地,田野震了震,急忙拾起其中一片,那是死去的未婚妻送给他的钢琴cd。

    “最近你太忙了,我们难得能约会,你工作的时候就听这张cd,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吧。”当时,她送礼的时候,粉颊微赧,笑颜羞涩。“先说好,不准笑我弹得不好听喔。”

    他怎么会笑她呢?就算要笑,也没机会。

    因为他从没认真听过这张cd,在她生前,他只漫不经心地听过一、两次,反倒是她去世以后,在心心的强逼下,他认真听了。

    第一次专心听这张cd,竟是在她香消玉殒后,他这个未婚夫,做得很愧对她。

    “我对不起你,清美。”他喃喃低语,胸口微微刺痛,黯然捏紧冰凉的cd外壳,然后将它仔细封进行李箱里。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检查行李内容,确定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将护照跟旅行支票收好,瞥望墙上时钟。

    九点半了,他该去餐厅接心心了,他们说好在他出发前一夜,一起吃最后一顿宵夜。

    正欲出门,手机铃声忽地唱响,他接电话。

    “田野,你不用来接我了,晚一点我再过去找你。”是黎妙心的嗓音。

    “怎么了?”他听出她语气急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我老爸。”她叹气。“他又闯祸了,我得先处理一下。”

    他皱眉。“处理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警察局。”

    当田野赶到警局时,黎妙心正疾言厉色地斥责父亲,而黎爸爸垂着头,双手搓握,如同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乖乖听训。

    “这是第几次了?你告诉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要戒掉赌博的坏习惯?”

    “唉,心心,老爸知道错了嘛,你就不要碎碎念了好不好?”黎爸爸被女儿当众叨念,颇感面上无光,嘻皮笑脸地恳求。“而且我这也不算赌博啊!只不过跟朋友小小打个牌,消遣而已。”

    “消遣?”黎妙心冷哼。“消遣到两个人打起架来,还闹到派出所?”

    “是他想赖帐,我一时不爽才会”黎爸爸想辩解,见女儿神色不善,识相地闭嘴。“好吧,我不说了,心心,你就当行行好,快点把我保出去吧!刚刚警察只给我吃了一碗面,我肚子还饿着呢,我们父女俩很久没见面了,去吃点宵夜、喝点小酒怎样?”

    “你还想喝酒?”黎爸爸不多说话还好,一说黎妙心更火大。“上回你就是喝得烂醉在路边骚扰行人,才会被送来警察局,你忘了吗?你还敢喝酒?”

    “就喝一点嘛!”黎爸爸厚脸皮地耍赖。“有你盯着我,我不会喝醉的。”

    “不行!”黎妙心容颜一凝。“我不会跟你去喝酒,你今晚也别想走出派出所。”

    “什么意思?”黎爸爸面色一变。

    “意思是,我不会保你出来,你就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吧,好好反省!”黎妙心冷淡地撂话,转向一个老警察,深深一鞠躬。“对不起,方叔叔,我老爸又惹麻烦了,能请你们拘留他一个晚上吗?”

    “要我们拘留他当然是可以啦,但是心心,你真的不带他走吗?”老警察看来与她是旧识了,很自在地唤她小名,拿她当自家晚辈看待。

    黎妙心摇头。“如果不让他受点教训,他永远不会悔改的。”

    “那好吧。”老警察命令其他年轻警员。“把他带进去!”

    “心心、心心!”黎爸爸大呼小叫。“你不会这么狠吧?真要你爸在拘留所待一夜?哪有你这么不肖的女儿啊?你不怕说出去被人笑吗?心心,不要啦!你老爸真的很可怜,好冷好饿喔!心心~~”

    黎妙心咬紧牙关,不管父亲怎么呼号装可怜,就是狠下心不理,泪光隐隐在眼里闪烁。

    田野在一旁看了,胸口拧紧,隐隐疼痛着,他走向她,嗓音喑哑。“你真的不保你爸出来吗?”

    她倔强地别过眸。“明天再说。”

    他凝望她苍白的容颜,眉宇收拢。“这种事常常发生吗?我看你跟那个警察好像很熟的样子。”

    “我从小就认识方叔叔了。”她无奈地解释。“你也知道,我爸从以前就是这样,进出派出所像吃家常便饭。”

    “那这几年你在高雄,都是谁保他的?”

    “有时候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有时候是我来台北。”

    “你来台北?为什么我都不知道?”田野惊讶。

    “这种事没必要跟你说。”

    所以她一直是独自一个人承受这些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可以帮忙啊!如果今夜不是他主动追问,她也打算瞒着他吗?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又心疼又懊恼,忍不住责备。“你有当我是朋友吗?”

    她无言,扬起微微泛红的眸,他胸口如遭重击,心痛不已。

    “别这样看着我了,喝酒吧!”黎妙心豪迈地劝酒,端起酒杯跟他的相碰,然后一仰而尽。

    田野怔忡地望她。

    “喝啊!”她伸手推他酒杯,抵向他的唇。

    他勉强喝了一口。

    “哪,吃点菜。这虾子看起来很好吃耶,我替你剥。”

    “不用了。”他挡住她的手,摇摇头。“我剥给你吃。”

    田野默默地剥虾,一尾一尾,褪去虾壳,裸露软嫩的虾肉。

    离开警局后,两人来到附近的海产店吃菜、喝酒,黎妙心一杯接一杯,放肆豪饮,他看得心生不忍。

    “吃点东西。”他将剥好的一盘虾肉推向她。“不然容易醉。”

    “嗯。”黎妙心吃肉喝酒,好不快意。“田野,你明天早上几点的飞机?”

    “七点多。”

    “那不是五点就要到机场,半夜就要出门了?”她瞥了眼腕表,秀眉微颦。“那要早点让你回去休息了。”话语里藏不住惋惜的意味。

    他深思地注视她,她脸蛋嫣红,水眸莹莹,樱唇明明噙着笑,他却感觉到那笑里潜藏的无限心伤。

    “我想,我改机票好了,晚几天再出发。”他忽然觉得好舍不得离开她,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她听见他的话,斟酒的动作一凝。“晚几天?要多久?”

    “再看看吧。”他也不确定。

    再看看?要看什么?黎妙心瞪视眼前的男人。他是不是同情她?是不是觉得她好可怜,有那样一个不中用的老爸,所以为她担心,走不开?

    他以为她会感激他为她留下的好意吗?他留下又能怎样?能替她劝服那个死不悔改的老爸?

    他以为他留下来,能做什么?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你给我听着!田野。”她蓦地倾身上前,揪住他衣领。“男子汉大丈夫,要走就干脆一点!”

    “心心”

    “你不是说,创作上遇到瓶颈吗?不是说想到北欧学点新东西,寻找新灵感吗?那就去啊!去学点像样的东西回来!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吗?凭你的才华可以燃烧一辈子都不求进步吗?局限在台湾这小地方,你能够大鹏展翅吗?你给我飞出去!要是没成为国际知名的设计师,不准你回来!”她醉意盎然地呛声。

    而他听着她严苛的言语,感受到的,却是最热情的善意。

    她是为他着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气地驱离他。

    “你听见了没?田野,在你没大放异彩以前,不准你回来!”她再次警告。

    他胸口一融,不自觉地点头。“是,我听见了。”

    “很好!”她满意了。“哪,我们干杯!”

    两人又在海产店坐了半个多小时,午夜时分,田野招来计程车,亲自送她回家,到楼下时,她挥手要他先走。

    “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楼。”他很坚持,她醉成这副模样,没见她安全进家门,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绝,扶她走上楼,她醉得没法拿钥匙对准门孔,还是他替她开的门。

    “好了,你可以走了,别进来”她想阻止,他却已踏进屋内了,她整洁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览无遗。

    “怎么这屋子里都是我的作品?”他惊愕地变了声调。

    “你都看见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觉全身无力,靠着墙,滑坐在地。“对啊,都是你的作品没错。”

    客厅的懒人椅、造型茶几、创意收纳柜,以及厨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宝贵的收藏。

    她的心,都让他看见了,赤裸裸地,摊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惊地瞪着她,他的眼神好复杂,闪耀着令她无从逼视的光芒。“连我以前送你的弹珠,你都还留着?”

    是啊,她是留着,宝宝贝贝地供在碗里,如果那两条金鱼能够有长一点的寿命,她现在也一定仍用心地养着它们。

    “是你说要我好好收着的啊”她呢喃。“难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时候的珍藏丢掉吗?”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说不出话来。

    他吓到了吗?因为感受到她对他藏不住的爱恋,震惊得遗忘言语?或者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点破?

    她单恋他这么多年,他真的迟钝到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她好怨,好怨

    “为什么我不行呢?”她蒙胧地凝睇他,嗓音极轻极细,仿佛风一吹便会散了。

    “你说什么?”他听不清。

    他是在装傻吗?她苦涩地牵唇。“为什么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当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吗?”

    禁忌的封印被揭开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跨过那道危险的边界。

    瞧他脸色发白,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里夹杂着哭音,透露着一个女人最深沉的悲伤与无奈。

    她将脸蛋埋进双膝之间,笑着流泪。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颤抖的肩。“你还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觉得自己蠢,不该妄想跨过禁忌的界线。

    “对不起,田野。”她扬起头,颤着双手捧下他的脸,深深献上一吻。

    这是道别的吻,是跟他说再见的吻,她会勇敢地送他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这个错乱的夜晚将成为一段无足轻重的回忆——

    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