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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到处是红、紫、黄等参差交错的霞光。火焰似的霞光一片片地映在颤动的湖面,彷佛是刚挤出的水彩颜料,那么的明艳。太阳迅速地滑落,像一枚带点柔红的流动蛋黄,连带的,东方也因而暗成紫色。刚才因获救的念头而重生勇气的温妮大胆地爬上小船。她那靴子的硬鞋跟,踩得湿船板咚咚作响,由于四周非常宁静,响声听起来格外分明。小湖对岸有只牛蛙,正以低沉的警告声呱呱地叫着。塔克轻轻将船推离湖岸,然后跳上船。他把桨放进桨扣,用力一划,浆头立即没入泥泞的湖底,船只轻快地移动了。在两旁高大水草的丝丝细语中,船摆脱了水草的羁绊,迅速向湖中央滑去。
平静的水面,处处可见到小水涡,清澈的水波一圈圈的往外扩散,然后悄悄地消逝。“吃东西的时间到了。”塔克轻声道。温妮低下头,发现湖面有一又群一群的小虫在迅速地游动。“这是钓鱼的最佳时间,”他说:“这时候鱼都到水面来找虫吃。”
他拖着浆。小船的速度慢了下来,轻轻向湖的最远处滑去。四周如此的安静,当牛蛙再度鼓叫时,温妮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接着,从湖四周高大的松林与桦树林间,也传出画眉鸟快乐的歌声,歌声清亮如银丝,活泼而可爱。
“你知道我们四周有什么东西,温妮?”塔克低沉地说:“是生命。运转,成长,更新,没有两分钟是一样的。每天早晨你从屋里看着这些水,它似乎都没变,其实不然。水终夜流着,不断有溪水从西边流进,再从东边流出,它永远安静,永远如新,前行。你几乎看不到暗流,对不对?有时风吹着湖面,河水便彷佛往相反的方向流去,但暗流总是存在,河水总是往前流。经过一段长时间后,总有一天,水终会流进海洋。”
有好一会儿,他们任由船静静滑着。牛蛙又开始鼓叫。从他们身后远处、水草掩蔽的地方,传来了另外一只牛蛙的应和。在余晖中,岸边的树慢慢地失去它们的立体造形,而成为平面,如一个个从黑纸剪下的树影,贴在逐渐灰白的天空。从近处的湖岸,又传来另一只牛蛙的叫声,它比前几只牛蛙的声音粗嘎,但比较不那么低沉。
“你知道接下来怎么样吗?”塔克说:“我是说水。太阳从海洋中吸了些水上去,变成云,接着云又变成雨。雨水落到溪中,溪水不断前行,又把水送回海洋。这就好比一个轮子。任何东西都好比是轮子的一部份,转了又转,从来不停。青蛙是轮子的一部份,小虫、鱼、画眉鸟也是,人也是。但这些东西从不会相同,总是有新的进来。总是在成长,更新,运转。这是事物应有的变迁方式,所有的事情都是依这方式进行的。”
船终于滑到了湖的对岸,但船首却撞到一株倒落水中、已腐烂的树,被它那浓密的枝条绊住。尽管水流推动着船尾,小船依然被卡着,无法随水流滑动。湖水流过小船,穿进小草丛和灌木丛间的窄道,最后撞上挡在水道中央的大石块,激起水花,再急急流向宽岸。在更下头的地方,温妮可以看到溪水在垂柳处转了个急弯,然后便消失了。
“溪水继续前进,”塔克又说了一遍:“往海洋流去。但是现在这条小船却卡住了。如果我们不把船挪开,船就会永远停在这里,尽管它想挣脱,却依然卡住。我们狄家一家也是卡在这里,再无法前行了。温妮,我们卡住了,因此没有办法继续前进。我们不再是轮子的一部份。我们掉下来了,被留在途中,而周遭的世界,每件东西依旧在运转、成长和更新。就拿你来说,你现在虽是个小女孩,有一天会成为妇人,然后经过一段时间,让出空间给新来的小孩。”
温妮眨眨眼,豁然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她知道不管愿不愿意,自己——是的,即使是她——有一天也将从这个世界消失,如同熄灭的烛光。这是必然的事实,她曾想尽办法让自已不去想这件事,可是有时又会像现在一样,被迫地想到它。她为这件事情感到愤怒,绝望,甚至觉得受到羞辱,最后她冲口而出:“我不想死。”
“不会的,”塔克冷静地说:“你现在不会的,你的时间还没到。但是死亡是转轮的一部份,就在诞生的旁边,一个人不能只挑选他喜欢的那些,而不管其它的部份。参与这全体本是一种福气,只是这份福气却跳过我们狄家。生活虽是一种沉重的工作,但落在一旁,像我们现在一样,不但无济于事,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我知道如何爬回转轮的话,我会马上爬回去。你要活着,就不能脱离死亡。所以你不能把我们目前这种情况,叫做活着。我们只是一种存在,如同路旁的石块一样,是一种简单的存在。”塔克的声音变得粗厉起来。
温妮受了惊,僵直地坐着,她从没听过这些事。“我希望能再成长,”塔克斩钉截铁地说:“能再更新、前行,即使这意谓着我必须因成长而走向人生终点,我也愿意。听着,温妮,这种感觉一定要到事后才会发现的。如果树林村里的泉水被人家知道了,人们一定会像饥饿的小猪冲向剩饭剩菜般地赶来,他们一定会为了喝一口泉水而彼此践踏。光是这点就够糟了,而之后的情形,你能想象吗?所有的小孩,永远是小孩,所有的老人,永远是老人。想象得出这件事的含意吗?永远?轮子会继续转着,水会不断地流向海洋,而人却变得宛如路旁的石块,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然而他们要在事后才会知道,而知道时,已经太晚了。”他望着她。温妮看到他的脸因努力想解释清楚而挤成一团。“你了解吗,孩子?你明白吗?哦,天啊,我一定得让你明白!”
有好长、好长一阵子的沉默。温妮的内心急欲从这些事情挣脱开来。但她只能拱起肩,静默地坐着,让水流声在她耳里回荡。水流现在已浓黑如墨,而流水仍拍击着小船的两侧,然后匆匆地流入小溪。
就在那时,从湖的尽头,传来响亮的叫声。是迈尔在喊他们,他的每一句话像是经过扩音器似的飘过湖面,清楚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爸,爸,快回来!出事了。爸,马不见了。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有人偷了我们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