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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巴尔神庙
据说,首都的猎手是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但他们自己知道,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真的不对。大地上效率最高的杀手是黑死兽。从它的嘴到尾巴末梢,长度相当于六个中年昆特格利欧长度之和。它奔跑时如同石柱般砸在地上的后腿,比最老的昆特格利欧还要高。两条后腿的下端各长着一只三趾脚,脚上的爪子能轻松地划开世上最厚的皮,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一样轻快。
它脸上突起的是一束束咀嚼肌——黑死兽甚至能咬断铁棒。牙齿的构造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但体积大了好几倍。最长的一些从牙龈到牙尖有昆特格利欧的一只手那么长,还长着锯齿状的边缘。它脱落的牙齿,通常是皮匠们最宝贵的工具。
如名所示,黑死兽的皮的确是一片黑色,比最黑的夜晚还黑,爪子的白色反光和嘴巴内部的深红色,与它的黑皮形成了强烈对比。它的皮很粗糙,上面有很多卵形花纹。它的后背有一排小突起,一直长到尾巴的末梢,从侧面看上去,它的脊背像一截破楼梯。
它的眼睛和昆特格利欧的一样,也是黑色的,像在黑檀木般的脑袋上长出了两滩墨水池,只有眼睛反射着太阳光时才能看到。它的脖子既灵巧又强壮,雄性黑死兽的脖子上还垂着一块像煤一样黑的赘肉。黑死兽的呼吸令人作呕,酸酸的,如同腐烂的肉。
如果黑死兽身上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小的话,那就是它的上肢,看上去又小又脆弱,末端还长着两只蜷曲的爪子。黑死兽一般不怎么用它们。它喜欢用牙齿杀生,用嘴巴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
一句话,它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那种动物。但是今天,在皇家猎队队长鲁巴—加尔普克率领下,一支狩猎小队离开了首都,专门去捕猎一头黑死兽。这次行动不允许新手参加,加尔普克只带上了几个最有经验的老手,而她本人,作为阿夫塞的女儿——仍有人称他为“那个人”——继承了她父亲大名鼎鼎的狩猎技能。
黑死兽很少见,比昆特格利欧更具有地盘性。在首都附近,可能好几百人也碰不上一只。加尔普克在几十天前就选定了小队成员,随后一直坚持定期训练,等待机会。
终于,一支商队轰隆轰隆进了城,他们声称在途经齐马尔火山那一侧的鲁巴尔神庙废墟时,曾经近距离接触过一头黑死兽。
加尔普克立刻召集起她的小队。黑死兽这种大型动物,一天之内可以行进好几个千步。他们只能希望这个家伙最近刚捕过猎,填饱了肚子,正处于蛰伏期。(事实上,加尔普克的一个队员就因为处于大吃一顿后的蛰伏期而不得不退出了这次行动。)
前往鲁巴尔神庙最快的方式是乘奔跑兽骑行,但小队的东西太多,奔跑兽带不了。这样的狩猎是极其罕见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有个愚不可及的目的:对付一头黑死兽;还因为没有哪个昆特格利欧能够不借助工具而捕获它,而圣卷又禁止食用依赖工具获得的猎物,也禁止非食用目的的猎杀。两种限制加在一起,此次黑死兽狩猎似乎成了无法完成的命题。
但今天的狩猎与往日不同。加尔普克想活捉一头黑死兽。
小队的装备装在长车上,由大鼻子角面拖拽。这种角面其实不应该称为角面,虽说这种四足兽与那一类动物长得很像,但它们的脸上并没有长角,只在嘴的前端长着一个硕大的突起物,一个像门把手的瘤子。它们脑袋后面同样长着巨大的盾形骨头,保护着脖子;它们锋利的喙可以重创对手,但由于没有角,它们决无可能杀死黑死兽。不过,只要能捕获一头巨型猎食者,加尔普克情愿牺牲几头家畜。事实上,出发前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就是——宰杀一头小铲嘴。
被杀死的铲嘴还处于它的青年期,比加尔普克本人大不了多少。小队把它从围栏里放出来,它笨乎乎地四足着地缓缓走了出来,随后直起身子,向后靠在肥厚平坦的尾巴上,嗅着周围的空气。它的头上长着一个半圆形的骨质冠。它的脸很长,往前缩成一只扁平的、没有牙齿的嘴。跟许多草食动物一样,这东西总在放屁,浓重的甲烷味道熏得加尔普克晕头胀脑。
她向着这头动物走去,拍拍它粗糙的灰色皮肤,随后,以十分流畅的动作,她闪身钻进它的肚子底下,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下方。
濒死的铲嘴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在场地上空回荡着,几乎震聋了加尔普克的耳朵。与此同时,鲜血从开口处喷涌而出。鲜血的滋味刺激了加尔普克的感官。她不禁想到,以后可以将这种杀戮作为狩猎仪式的序幕。
随后,她和助手开始演练她从父亲的朋友坎杜尔那儿学来的一项技能:屠宰。她们用锋利的长刀剥下了这畜生的皮,从脖子底部开始,直到尾巴末梢,剥下一张平整的、厚厚的、带着一层脂肪的皮。皮的外表面是灰色的,内表面是蓝色、白色、红色和黄色的隔膜、结缔组织、血和脂肪。地面浸透了鲜血,血和泥土在她们脚下被踩成了一团烂泥浆。皮子很快拿到了装载着设备的车上。其他车辆早已装满了,其中一辆还装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物体,上面覆盖着皮子。
育婴堂的老师领着婴儿前来观看这次伟大狩猎的开拔过程。最近的孵化没有进行筛选,孩子们一共有五六十个。加尔普克示意他们走上前来吃铲嘴的肉。他们羞怯地接受了邀请,蹒跚着接近无皮的铲嘴尸体。“别等了,”加尔普克说道“吃吧。”先是一个婴儿,接着是另一个,最终,所有人都围着尸体吃了起来。加尔普克一直觉得这种场面非常可爱,看着小孩子抓着、咬着、撕扯着大骨头上的肉,鼻口转来转去,想绕开碍事的骨头。她满意地磕了磕牙,向车队走去。她踩着鞍子上的脚套——用来防止她的脚爪刺穿大鼻子牲畜的皮肤——爬上自己的座位,发出了一声响亮地吆喝:“驾!”命令坐骑起步。
一只角面可以轻而易举地驮起四位大个子乘客,但加尔普克主力小队中的十只驮兽每只身上只驮了一个人。他们排成单行队列,向西方的进。太阳挂在紫色天空的半高处,发出耀眼的白光。天上还能看到一朵朵白云和三个苍白的日间月,其中两个是新月,第三个几乎是满月。
天际处,加尔普克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翼指,在空中忽上忽下。这么大的翼指通常以鱼或是水生蜘蝎为食,但也有少数会一连好几天跟着一头黑死兽,等着它猎杀动物。它知道,这些黑色庞然大物中,即使是最饥饿的那些也会在动物尸体上留下大量的肉。或许远处这只翼指,正跟踪着那只加尔普克和她的小组想捕获的黑死兽。
笨拙的角面也跟铲嘴一样爱放臭屁。加尔普克在前头带路,承受了所有十只动物的废气冲击,因为白天的风向一直是从她的身后向前刮。加尔普克之所以被任命为猎队队长,因为她属于很少见的那类女人,总是处于发情期。而现在,她的体味被吹到了队伍前方,而不是其他猎手身旁。真是太浪费了:这种气味本来可以提高猎手的敏感性。
从这儿看过去,齐马尔山各座山峰排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线,仿佛是张撕得不好的纸。加尔普克回想起火山十六个千日前那场大喷发之前的样子。它现在的模样有时仍然会让她害怕,最左面那座山峰的一侧已经完全坍塌了,中间有一座山峰的高度只是它原来的一半,还有一座由于剧烈喷发留下了一个满是褶皱的伤口。
加尔普克真的不喜欢骑行。角面的背总在一起一伏,弄得她很不舒服。但她得为接下来的工作存储体力。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另外九头角面笨拙地跟在她身后,每头上面都骑着一个昆特格利欧,其中四头还同时拉着一辆车。它们身后是步行前进的二线小队。
太阳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上升。昆虫嗡嗡地叫着。小队继续前进。齐马尔群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耸立在小队眼前,仿佛一块块黑色和灰色的大积木。它们的表面是纯粹的全石构造,偶尔出现一簇植被。崖壁的断层处,小型瀑布顺着曲折的岩壁蜿蜒而下,山脚下聚积着黑色的沙石。角面的圆形蹄子踢起了灰色的岩尘。加尔普克刚才看到的大翼指仍然在空中盘旋,从容不迫地划着一个个大圈,偶尔号叫两声——一种高频率的哀号,叫声仿佛漂浮在空气的热流之上。
夜幕降临了。她们继续前进。第二天一早,经过丘陵地带时,二线小队的成员停了下来,原地待命,但加尔普克的主力小队成员仍在继续前进。最后,她们来到了纪念五猎手之一鲁巴尔的神庙废墟。
十六个千日之前发生的那场大地震破坏了神庙。迪博的母亲伦茨死前不久曾企图挖掘这个地方,但那次火山喷发冒出的岩浆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废墟,任何挖掘都只能是纸上谈兵,继任的国王迪博只好放弃了这个奢望。这地方整个是由岩石构成的灰色光滑平面,看上去就像拂晓时分的平静水面,在她们面前伸展开来。建筑物的顶部戳了出来,就像一半沉在水里的船,但顶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似乎在岩浆喷发时的高热中,它们的一部分熔化了,最后冷却成奇怪的形状。五猎人殿的尖顶是张开的上帝之手的手指——鲁巴尔、梅克特、卡图、霍格和贝尔巴就是由这五根手指生成的——可现在只有两根手指保持完好,像从玄武岩地面上戳出的标枪。另外三根手指折倒在地,碎成了锥形的石头柱子。看上去,这三根手指仿佛是一半埋入火山岩的脊柱。
一切都静止不动,被凝结的岩浆牢牢锁住,成为那次差点摧毁首都的火山大喷发的遗迹。三天之前,就在这儿,有人见过一头黑死兽。可那野兽现在在什么地方?它在哪儿?
加尔普克抬头看去。冀指在空中盘旋所围绕的中点几乎正在她头顶上方。如果它真的在跟踪那只野兽,那么,黑死兽可能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但这只巨大的飞行动物也可能早就放弃了追踪黑死兽,转而选择了猎队本身,作为它下一顿食物的来源。加尔普克懒懒地想,如果翼指突然向她猛扑下来,她应该采取哪种方式自卫。翼指毛茸茸的大翅膀拍打着,尖尖的喙一张一合。
加尔普克慢慢地从她的大鼻子驼兽的肩部下到地面。脚爪踩在灰色的玄武岩上“咯咯”作响,长着老茧的尾巴的下表面在平整干燥的岩石表面顺畅地拖动着,她往回走到拉车驼兽中的第一头那儿,示意骑在它上面的助手福斯下来帮帮她。福斯滑到地面,与加尔普克会合。两人一起爬上车子,揭开罩在宫廷首席工程师甘—普拉达克特意为此次狩猎制造的机器上的防护罩。机器的正中央是一副长着管状头冠的铲嘴骨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太阳此时早已越过了最高点,开始往下滑落。这副骨架,加上那个巨大的向后长的冠,比加尔普克的双臂伸展开的长度还要长。工程师用黏土封住了头骨的耳孔和眼窝,并连上了一只巨大的风箱,由位于头颅后的一根木头棍子支撑着。
加尔普克和福斯抓住风箱的上臂,借助他们两人的重量,把它拉下来。风箱把空气输进头冠,骨架鼻孔中传出一声如雷的轰鸣。加尔普克和福斯接连不断用风箱打气,其他猎手纷纷捂住耳朵,角面则发出痛苦的叫声。重复十次之后,他们终于累了,停了下来,但人造的铲嘴叫声仍然在群山之间回荡了好几下。加尔普克抬起尾巴以驱除炎热,福斯脖子上的赘肉在微风中晃动。
诡计至少骗到了翼指。它的飞行高度大大下降了,显然认为刚才那重复的吹气声表明——一头铲嘴正处于极度的困境之中。
缓过些劲之后,加尔普克和福斯又开始操作风箱,把空气泵入铲嘴的头颅,强行挤出头颅的主人生前曾经发出过的最强音。一次接着一次,直到——
它终于来了。
笨拙地从南面来了。
黑死兽。
它站在那儿,正好位于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中间。它的整个身体真是太黑了,在明亮的紫色天空下,看上去像是个剪影。
加尔普克听到福斯倒吸了一口凉气。
魔鬼站立着,高昂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这幅场景似乎让它有点迷惑,它原本可能真的希望能看到一只铲嘴。但这些小不丁点的昆特格利欧也不错,看上去像美味的小点心,大鼻子角面则是唾手可得的美味。或许大鼻子角面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立刻开始互相推撞。加尔普克冲着骑手做了个手势,骑手们轻拍这些动物脖子后的肉褶子,希望以此使它们平静下来。
当然,上述一切假设有个前提:黑死兽正处于饥饿期。但它现在看上去并不饿。魔鬼的头左右转了转,仿佛在估量猎队的每个成员。几下心跳之后,它半转身子,准备离开。看来昆特格利欧和他们的坐骑并没有引起它足够的兴趣。
加尔普克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大叫起来。
她发出的是又响又长的尖叫声,音频极高,比铲嘴头颅发出的声音更加刺耳。叫声起了作用:黑死兽转过身面对着加尔普克,紧盯着她不放。加尔普克没有回身向后看,直接举起双手,每只手上竖起两根手指,以猎手的肢体语言命令小队的一半人员进入战斗岗位。随后她张开双臂,竖起四根手指发出命令,让手指所代表的四名猎手散开成一条散兵线,加尔普克位于散兵线的中央。
这个黑魔鬼长得真像昆特格利欧。加尔普克为此惊奇万分。噢,当然,它的肤色不一样,而且鼻口与头之间形成了一个斜面,额头部位并没有向外突起,以增大脑容量。还有,和它的身体相比,它的上肢小得可怜(尽管以绝对体积来说,它的一只上肢几乎与加尔普克本人差不多大),上肢末端只长着两根手爪,而不是五根。它的眼睛位于头部前方,双眼能形成交叉的立体视野,但就身体比例而言,那双无法从黑色皮肤中分辨出来的眼睛比昆特格利欧的小得多。除了这些不同之处以外,它总体的样子和身体各部位的比例与加尔普克自己的分别不大。加尔普克认为它这种模样倒也合情合理,上帝不正是把它和昆特格利欧都设计成了高效的猎手吗?
黑死兽仍然显得兴趣不大,看样子它并不饿。但是,它为什么会被人为的铲嘴叫声吸引过来?或许它对铲嘴特别感兴趣。一个如此强壮的猎手,对吃什么食物当然会有所挑剔。
魔鬼仍然在五十步以外。加尔普克可以听到,身后的猎手正用温柔的低语抚慰着他们的角面坐骑。她转过身来,示意他们开始准备诱饵。猎手们匆忙登上一辆车子,钻入车上的皮质覆盖物下,消失在视野之外。毫无疑问,在那底下待着肯定会呼吸不畅。
加尔普克开始慢慢地、毅然地向黑死兽走去。通过手势,她命令她左右的两对猎手与自己一同前进。这头愚蠢的野兽会不会始终都不感兴趣?
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来步了。黑死兽那么傲慢地看着他们接近,似乎认为他们不值得它做出反应。加尔普克被深深地激怒了。她继续接近,但这野兽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事实上,它的眼睛——很难从它黑檀木般的皮肤中分辨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看着她。她现在离它已经足够近了,能看到它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太阳已经落在这头野兽身后,很难把它黑色的身躯和它投在身前平整的玄武岩地面的阴影区别开来。
加尔普克恼怒地击了一下掌,但声音马上消失在微风中。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至于到底是一块火山熔岩还是神庙废墟的一角,她无法辨认。她把它扔向黑死兽。石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打在它肚子上,弹了回来。黑死兽低下鼻口,似乎吃了一惊,随后用它细小的左上肢轻轻挠了挠被石头击中的地方。
她离这只巨兽只有二十步了。它矗立在她眼前,黑色的身躯像一座休眠火山。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另一个阴影划过眼前这一幕。加尔普克抬起头。头顶正上方的低空处,出现了那只巨大的翼指。滑翔着经过此地时,它长长的蛇一般的脖子微微晃动着。
加尔普克稍稍转过身,张开双臂,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五名主力小队成员又出现在视野中,意味着那张皮子底下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她决定再向前迈出一步,让黑死兽看清楚,它的地盘已经被侵入了。她放下脚,脚爪轻轻扣在玄武岩上,随后——
野兽被激怒了——
大地在震动——
它肩膀向前,冲向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巨大的臀部擦过时,右边的那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沿着几千个千日前的拼接处断裂了。它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成群的碎石块飞了起来,一大团灰色的尘土浮在空中。加尔普克最左面和最右面的两个猎手以半圆形的路径奔向猛兽,加尔普克本人则面对着它,倒退着向后跑去,奔跑的同时小心地避免被自己的尾巴绊倒,并不时击掌,以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一刹那间,野兽便几乎追上了她。长腿只迈了两个大步,便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加尔普克转过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车队奔去。其他猎手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之前钻入车子上的皮蒙布底下的猎手现在拉开了皮子,现出蒙布下隐藏的诱饵:整张被剥下的铲嘴皮,皮子被翻了个面,皮里子暴露在外。皮子上仍然带着鲜血,在炎热的天气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皮子里包了一个大圆球,从皮子的接缝处能看见构成圆球的黄白色物质。球的大小几乎和站在它旁边的昆特格利欧差不多,铲嘴皮子上的爪子和尾巴打成结,把皮子牢牢绑在球上,看上去像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
看到高速奔来的黑死兽,大鼻子角面害怕了——它们应该害怕。它们的缰绳已经卸下,猎手们让它们自由行动。其他的昆特格利欧重复着加尔普克的动作,上下跳动着,呐喊着,拍击手掌,以保持黑色杀手的注意力。他们都移动到装着大球的车身之后,将大球塞在他们与飞奔而来的猎食者之间。
黑死兽弯下腰,它的头刚好能碰到地面,巨大的嘴迅速地咬合了一下,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加尔普克勉强逃离了它的咬合范围。
它的嘴又咬合了一次。
加尔普克设法在废墟里穿行,那个巨大的动物必须绕来绕去地避开障碍物。这样,她又夺回了领先的地位。
装着大球的木头车子离她只有几个身长那么远了。加尔普克跳上车子,车底的木板发出了“吱呀”声,抗议她的冲击。铲嘴皮发出的气味非常强烈,木头底板浸染了鲜血,变得有点粘脚。加尔普克想用脚爪扣住底板以保持平衡,但冲力带着她向前摔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耳内隆隆作响。她没敢停顿,甚至没往后看一眼,她清楚黑死兽的嘴已经接近了她的尾巴,一下子咬掉了它的最后一截,大概有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长。几乎在摔倒的同时,她就爬了起来,跳下车子,跑向车子的另一面。多数昆特格利欧都站在那个地方。
大鼻子已经被驱散了。其中两头跑进一片参差不齐的死树林中,其余的则畏缩在废墟建筑物后面,那些建筑物仍然屹立在玄武岩平地上。
黑死兽发出一阵响亮的、令人胆寒的吼声,随后,在极度的屈辱中,加尔普克看到它吐掉了刚从她尾巴上撕扯下的那块肉,仿佛根本不屑于把它吞下去。他们之间隔着一辆车子,车子上的大球包裹在反射着阳光的皮子里。黑死兽的嘴里,红色的肉和白色的牙齿时隐时现,在巨大黑色身躯的衬托下,它的嘴仿佛是一个飘浮在夜空中的没有身躯的怪物,加尔普克用双手急速做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即静止不动——除了福斯之外,他的尾巴来回摇动,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黑死兽离加尔普克太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它的头歪向一边,显然闻到了铲嘴皮发出的气味。
这情形不会维持很久。即使像黑死兽这么笨的生物也能很快意识到它能绕过车队,直接向猎手发起攻击——甚至径直向车队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把车子踩得粉碎。它低下鼻口,嗅着那个球,随后轻轻碰了碰皮子。抬起头时,它脸上沾满了黏稠的血迹。
加尔普克冲着右面的一个猎手微微点了点头。他立即用自己的嘴咬住一根粗粗的绳索。绳索“啪”的一声拉直了。底下装着弹簧的木头车子底板对准黑死兽“嗖”的一声弹了起来,把大球弹到空中,正中黑死兽的喉咙。但球随即被反弹出来,掉在地上。
黑死兽被激怒了。它把咽喉张得大到了极限,露出咽喉底部的蓝色隔膜和巨大的白色锯齿状牙齿。一般的匕首比起这种牙齿来,就像小鹅卵石放在大石头旁边。这生物的大嘴呼出恶臭,弥漫在每个人周围。接着,接着,接着——
黑死兽低下头来,咬住那个血乎乎的巨大圆球,牙齿轻易地划开皮子,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到碰到球体内部柔软的材料,那是从好几百棵树和植物上采集的树脂、树液、橡胶等类似胶水的黏性物质。大怪物想咆哮,但它的牙齿被牢牢地粘在球上。它小小的双爪疯狂地在嘴里乱掏,但无法抓牢那个球,不能把它从嘴里驱逐出去。它巨大的颚越是用力,牙齿在球上粘得越牢。
“动手!”加尔普克叫道,同时在车子之间蜿蜓前进。她刚才召唤的猎手们猛地冲向黑死兽后方,迅速跳上野兽的背部。加尔普克也开始行动了。现在有六个、七个、八个,不,总共是十个昆特格利欧跳上了野兽的脊背,握紧拳头连续敲击着,想迫使野兽跪在地上。大怪物拱起脊背,想把昆特格利欧甩下来。有一个昆特格利欧真的被抛在空中,摔在远处,晕了过去。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又站了起来,再次跳上黑死兽的背部。大怪物在十个昆特格利欧的重压下,显得有点步履蹒跚。它开始转起大圈,腰部以上的身体弯了下来。猎手们仍旧牢牢地骑在它身上,野兽每转一圈,阳光便在他们的黑眼睛内反射一次。黑死兽蹒跚着,东倒西歪,腹部急促地起伏着。
它的头在左右甩动,嘴里黏乎乎的大球比猎队成员更令它恼怒,因为大球干扰了它的呼吸,而且剥夺了它最有力的武器。最后,它向前伸着头,抬起右脚,希望用脚爪挖出那个黏乎乎的大球。加尔普克和她的队友一起摔倒在黑死兽身上,最后,它的右脚又踩回地面,掀起一阵灰尘,呛得大家受不了。
二线小队从山脚下的藏身处蜂拥而来,其中有大约五十个昆特格利欧工程师和建筑工匠,仿佛是一道绿色波浪,涌过神庙的废墟。他们扔出一张大网,网由许多互锁的铁钩子连接而成,半盖住大怪物。
一个昆特格利欧一时疏忽,忘了黑死兽的上肢只是相对于它自己的身体才显得有些瘦小。加尔普克惊恐地看着上肢挥舞而出,撕开了一位男性工程师的肚子。内脏倾泻而出,像献给鲁巴尔神庙的祭品。
但剩余的昆特格利欧的重量足以使黑死兽无法再次站立起来。昆特格利欧们冒着触发地盘性狂暴的风险——但面对大怪物赤裸裸的恐惧暂时克制了他们的本能。很快,黑死兽被捆了起来,腿上被绑了几道,皮绳子绑住了它的上肢和尾巴。
加尔普克站在这头野兽的鼻口前:一个短粗的黑色形状,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去,甚至能看清它脸上的疣子。光是鼻口本身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大。她发出信号,命令其他人带给她一副手套。她戴上手套,手套的尖端有挖开的小洞,好让她的爪子伸出来。
带着恐惧,她偷偷朝着黑死兽的脸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黏黏的树液的底部,树液是从它鼻口的边缘处渗漏出来的。她弄掉黑死兽那巨大的、引人注目的鼻孔处的树液,以保证它在回到首都的漫长旅途中可以自由呼吸。那东西的大眼睛盯着加尔普克,含着大圆球,喷出一股长长的鼻息。
已经到了深夜,天空被五个月亮点亮了。黑死兽终于被装入一只巨大的笼子。加尔普克的人找回了三只大鼻子来拉车,另两只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任务完成之后,第二小组的大多数成员必须尽快解散。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如此之长,每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许多人跟着加尔普克的几位猎手,前去试试夜晚狩猎的手气。其他人则各自顺着自己挑选的道路回到首都。
在五个月亮的照耀下,加尔普克缓慢地步行在被捕获的猎食者旁边。随着呼吸,它那山一般的外表皮时起时伏。
她一点儿也不羡慕迪博和其他人的处境,一点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