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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京城连绵了七八日的小雨终于在昨日半夜停了,天光之后,只剩一滩滩水渍和空气中浓郁的青草香。
陈涛从太和殿出来,脚步正想迈下白玉阶陛,背后却传来一道纯净声音:“尚学。”
陈涛将脚收回,站定回身,扬唇轻笑:“之言。”
这位字之言的青年一身大红官袍,单看穿着,他的官阶应在陈涛之上,再看样貌,却是美貌的不可多见。
他身姿修长,如芝兰玉树,肤色白皙,如玉温润,脸上线条柔和清晰,如笔墨描线,一身大红官袍却越显他的气质清冽。
这位字之言的青年走了两步,在陈涛身边站定,笑道:“看你脚步匆匆,可是有事?”
陈涛道:“我想去拜访恩师。”
“恩师?”青年扬眉:“先生何时到了京城?”
陈涛道:“有些日子了,只是我忙于户部的事,又加之下雨,故而一直未去拜访。”
青年道:“既是你恩师,定当是德高望重的人,如此难得的机会,我也要同你一起去。”
“这”青年道:“你为何迟疑?”
陈涛见对方眼中有玩笑的意味,不由得摇头,笑道:“我怕老师见了你,眼里就只有你了。”
青年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可得好好表现。”
“陈大人不必担忧,能做楼先生的学生,这是张大人求不来的,等见了楼先生,张大人怕是要反过来嫉妒你。”一道慵懒声音插入,将两人心思吸引,纷纷转头望去。
见了对方,张远道呀的一声,惊讶道:“原来这第一面,竟给梁大人捷足先登了。”
梁思凡跨出太和殿的门槛,迈着步子走了过来,与他二人形成一个三角:“张大人误会了,我也只是有缘,曾在东南县见过楼先生,这京城的’第一面‘,是陈大人得了。”
张远道摇头,一脸失落道:“可惜呀可惜。”
陈涛问道:“梁大人可要一同前去?”
梁思凡会搭话,一定是有同样的心思,这点不难猜。
梁思凡笑道:“有劳陈大人带路了。”
陈涛忙道不敢。
三人心情愉快的走下阶陛,好似刚刚殿中皇帝的指责都成了泡影,给楼清轰散了。
三人转入宫道,身影融入官员中,可却不知为何,他三人的背影最为出众,甚至一目了然。
张远道收了笑,看似面容平静,实则内心起伏,先前皇帝在太和殿发怒的容颜犹在眼前,他想了想,问一边的梁思凡:“梁大人,不知你对此事看法如何?”
张远道特意咬重此事二字,借以提示梁思凡,梁思凡也不负所望,他一点就明:“水有源头,流言也有个出处,此事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只是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先前皇帝在太和殿上发怒为的就是这几个月在全国越传越疯狂的’私生子‘一事,流言传先皇有位皇子流落在外。
可天下周知,先皇的子嗣并不多。
张远道道:“梁大人聪慧,想来已有应对之策。”
梁思凡笑道:“张大人无须担忧,此事我会调查明白。”
会让天下明白,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先皇的私生子经历过死亡,侥幸存活,要皇室还他一个公道。
之后三人一直沉默,直到出了宫门,陈涛才道:“两位大人是先回府换身衣裳还是直接去拜访恩师?”
梁思凡道:“我虽与楼先生有片面之缘,可这是私下拜访,不宜穿着官服,不如这样,我们各自回府,换了衣裳之后再去陈大人府上会合,再一同出发如何?”
“如此甚好。”
三人便各自回府,等再次会合,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
梁思凡与张远道都是坐着马车来的,等到了陈涛府上,梁思凡避免麻烦,让他二人坐他的马车,清河驾车,往别院驶去。
别院里,凉亭下,石桌上,一个棋盘,两位青年对面而坐,手中各执棋子。
邱尚目光紧盯着棋盘,眉头紧蹙,他思索一会,正要落棋又猛地停下,似乎步数不对,他又将手往左移,离上一步几格的位置,就在楼清以为他决定好是这的时候,邱尚又把手收了回来,继续盯着棋盘,大有下一刻就要抓头挠腮的趋势。
楼清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笥,道:“善弈者善谋,我并不以此为傲。”
邱尚懂他话下意思,只好不甘心的将棋子放下:“老师上善若水,此等人品哪是我能比较的。”
楼清笑道:“你何必这样自贬?以前我不知你,现在还不明白你其实是心思通透?”
邱尚道:“老师总让我无地自容。”
楼清惊呼道:“你这话真是折煞我。”
“老师”邱尚也惊了:“我跟你说笑,你莫要当真。”
楼清忽然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道:“你以往是为了长风山寨,不得不将自己真实性情隐藏,今后不用了,做自己,让自己开心可好?”
邱尚愣了,心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明明痛到痉挛,却又无人可怪。
邱尚垂眸,后点头,又点一下:“嗯。”楼清笑了,将人放开,恰这时,季长风从廊中走了过来。
“阿清,陈涛来了。”
亭中两人都回过了头,也同时起身,楼清道:“他怎过来了?”
季长风道:“除了看你还能是为了什么事?若非二弟也来了,我才不让他进门。”
楼清对此很无奈。
邱尚对此表示他是被逼无奈。
第87章
从京城到东南县,千里迢迢。
从楼清到张之言,六年时光。
中间隔着的是少年成青年,一字之差。
当两人目光交错时,仿佛过去的六年变成了隔天,两个少年对面而站。
“阿昕,你的功课做完了吧?快借我抄抄。”
“你若抄我的,老师如何看不出来。”
“你说得对,待我改掉几字。”
“老师出题的本意,是想看我们两人的想法,今日你将这答案模糊成模棱两可,有何意义?”
“我与你自幼相识,所见所闻略同,正所谓好友相交,兴趣相投,你怎知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
张远道知道过去是在打他的脸,楼昕与他不同。
这个人是块玉,他知道无价,却有刻纹精美的盒子将他们隔着,生生拉成一条线的两端。
张远道一直谨记着他,因此过了六年,他都能在时间久远后将他认出。
“阿昕!”屋里的呼吸或沉或重,却都给这两个字压了下去。
声音压下太多情感,也只有这两个能全数表达。
楼清也愣了,是相见太过突然,纵使他知道陈涛有一日会将张远道带到他面前或者他在别处遇见,可不会是今日,楼清根本没做准备。
张远道的眼角泛着红丝:“你不认得我了?”
他有些委屈,有些心酸。
楼清苦笑:“阿道。”
在张远道喊出楼清的字时,陈涛就已经愣了,梁思凡只是略装惊讶,以免显得不合群。
季长风却是面无表情,虽然知道楼清心思,可见张远道能一眼认出楼清,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你这些年”张远道顿了顿,平稳自己的情绪:“去哪了?”
“到处走走,后来在东南县做教书先生。”楼清有问必答。
“为何?”他的为何隐藏了太多,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为何了无音讯?为何不找他?
楼清笑了笑:“我真不知从哪回答你,你能等我一会吗?”
张远道张了张唇,默了。
楼清又对陈涛道:“今日你来看我,我当好好招待你,只是故人相见,有许多话要说,不如你与长风叙叙旧如何?”
季长风与陈涛对视一眼,都一个心思,他们哪来的旧?
但是楼清发话,季长风和陈涛一向都唯命是从,虽说陈涛此时一头雾水,恨不得紧紧黏着他们二人,听个究竟,但陈涛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楼清又对梁思凡揖礼:“梁大人,许久不见。”
梁思凡体贴道:“楼先生有事先忙,我也与季公子说说话,你无须挂虑。”
楼清点点头,看向张远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张远道一声不吭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上一次比肩行走是在六年前,那时也是青光正好,他们相约踏青。
少年恣意,策马而游。
门敞着,檐廊下的小院一目了然。
屋中隔案对坐的人也清晰。
房内只有水声和呼吸声,两个人都在静默。
谁也没有说出第一句话打破沉寂的念头。
张远道怕这是假的,他走了多年的好友,忽然出现在面前,刚刚他在前院的那些冲动在穿过中庭时已经消失无踪。
楼清是不敢说,即便是适应了突然,可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在想,阿道在想什么呢?会怎么问他,第一句是他过得好吗?
如果这样问,他要怎么答?
最后还是张远道先开口了,楼清的静默让他开始无所适从:“我找了你许久,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躲着你当时找过我,我却不在。”
楼清没想到他会以这句话作为切入点,将过去和现在链接起来。
“我当时去找你,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可我也明白,若是见了你,你哪能不知我的想法,我这样愚笨,是骗不过你的。”他笑了笑,将话说得很轻。
张远道亦不敢大声,倒不是不想将这个人骂一通,可他已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你若是笨,又怎能躲我六年?”
这个人的心弱的跟条线似的,弹一下就断,当年楼清留信一封,只道是他受不住娘亲逝世的打击,故而远走他乡,不想触景生情。
一封信,只言片语,走的干净利落。
楼清只能说:“抱歉。”
张远道失落的笑了笑。
楼清看了眼,斟酌了会,道:“现在年纪大了,说这些话有些矫情,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甚是不习惯,可一想起娘,心里就疼,既然都离家了,在哪不都一样,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越走越远,最后都忘记如何回家了,你怪我吧,我把那些年一直想寄出问你好不好的那封信给压在心口上了。”
顾怀大师一直对楼清赞誉有加,称赞此人聪慧,有大家之风。
可如今,他把这大家之风用在他身上了,隔了六年的书信,却用一张嘴问出,太迟了,迟的张远道不得不接受,迟的他笑到泪流。
楼清大惊,心思全乱:“阿道!”
“我没事,我没事唔”“阿道!”楼清满含愧疚,却只能将想要安慰的手收回。
张远道低着头,双手捂着脸,无声的哭着,若非他的肩头有细微的耸动,楼清都不敢确定对面的人是否在哭。
许久之后,张远道用方巾揩过眼角,这才抬起头。
大家都已不是少年心性,张远道又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早学会一手喜悲不外露的本事。
纵使因为见到楼清而压抑不住情绪,哭过之后,他恢复如常,只是眼睛有些发红。
张远道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连祖母都能放下,我又算得了什么?”
“我”楼清哑口无言。
张远道道:“我今日还能为你流一滴泪,看来你这些年也没将我对你的情谊给消磨掉。”
楼清又慌又惊:“阿道”
张远道道:“我若是个女子,定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始乱终弃,以做报复,可你是我的好友,是无可替代的人,你放心,祖母我替你哄得很好你何时回去看她?”
面对张远道精诚的眼神,楼清舌尖顶了又顶,他很想告诉张远道,他不是离家出走而是逃跑,落荒而逃。
告诉他,当日去找他,实则是想对他坦白,可造化弄人,六年前错过了,今时楼清再愧疚,也不会把话说出来。
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他也能面不改色的骗人了。
楼清低下头,痛苦道:“我不敢就这样回去。”
“活该。”他一声笑骂,像是回到多年前两人打闹的时光。
楼清的忐忑有所松缓,他偷偷看了眼张远道:“你能否帮我?”
他这模样像极了当年,楼清虽贵为丞相之子,可并不得宠,这是众所周知,楼丞相对他苛刻有加,楼清难得有’欲望‘,却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袒露,而是找张远道帮忙。
他少年时曾看上一副先人所留的文房四宝,碍于手头银两不足,只好心心念念,还是张远道见他心情烦闷,似乎有所挂念,逼问之下才知他的困处。
张远道一直懂楼清,却错过六年的时光,直到后来楼清被他人珍重。
这个模样,真是令人想念啊。
“帮你可以,但你得将这些年发生的事告诉我,你如何成了尚学的老师?”
要说这些年的事当然可以,虽不能像说书先生那样说的有滋有味,可楼清记在心头,也能说个清楚。
只是他与季长风的关系不好说,虽然梁思凡却有承认过张远道与皇帝关系暧昧,但是对楼清来说,张远道不点头,他就不会当真。
而且日后回到楼家,若被祖母知道这段关系,怕她承受不了。
楼清两相权衡,将话语斟酌一番,才娓娓道来。只是将他与季长风的关系有所转变。
他把季长风说成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他在东南县时曾受恶人诬陷,是季长风帮他解围,因此成了好友。
因此季长风这个夫君成了’好友‘,邱尚这个学生成了’恶人‘。
“你的意思是,老师其实是楼丞相的小儿子?”陈涛觉得现在告诉他一声先皇真有个私生子,且就在他们四人之间,他也信了。
邱尚点点头。
梁思凡微笑道:“难怪初见楼先生时就觉他面熟,原是故人。”
陈涛惊讶片刻,道:“梁大人曾见过老师?”
梁思凡含笑道:“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我刚入仕时了,远远地见过,若是当时上前问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了没认出楼先生。”
一听是十年之前,陈涛来兴趣了:“那时的老师定也是少年出众。”
梁思凡点点头:“没错,当时顾怀大师曾断言,楼先生日后必成大家,便是当时风头无两的我,也不敢看轻先生。”
可惜楼清忽然离京陈涛在梁思凡这句话里听懂了他的话下之意,谁都替楼清可惜,可陈涛不这样觉得。
即便不能成为大家,可楼清的名字也会世代传颂,他在东南县所作所为,不比大家差。
楼清是为了楼夫人离京,那现在“老师此次回来,是不打算回楼家吗?”陈涛问这话时是看着季长风的。
季长风虽然坐在这,可心思早已神游,听到这句话时,想理不理的:“回去作甚。”
难得找到机会损对方,陈涛岂会放弃:“怎么?季寨主是知道自己与老师有天壤之别,彷徨不安了吗?”
季长风冷哼一声道:“我与阿清拜过堂,名正言顺,为何要彷徨不安?倒是陈大人你,莫非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
邱尚:“”这样挑他的伤疤真的好吗?
陈涛:“”为何有想一剑怼死他的冲动。
只有梁思凡笑道:“季公子坦坦荡荡,不愧为一寨之主。”
季长风面色和缓,声音柔了下来:“梁大人过奖。”
邱尚:“”明人为何要说暗话?好累啊!
陈涛:“”梁大人把最后那句忽略了我该高兴吗?
第88章
就在张远道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的时候。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连夜送进了皇宫,皇帝披着外衣,顶着烛火,坐在书案前打开一看就注定了明日的早朝不会太愉快。
次日,不出半天,福建因连绵大雨,多地受灾,百姓家园被毁,农作物不存,骨肉离散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因前任户部尚书贪污,即便是后来家产充公,拨到福建的救灾数目也有限。
经朝廷大臣商论,户部尚书司徒毅提议,此次赈灾还由梁思凡出任。
至于救灾款数,户部先拨出部分白银,剩下数目延迟两日送达。
皇帝一声令下,力压群声,此事就此决定。
因此六部各自忙活。
连梁思凡都悄悄来到别院。
季长风偷偷地将从翻墙而来的人引进屋内,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此事发生的突然,我得去福建一趟。”梁思凡进门便道,他身上穿着的并非官府,看来是在来之前就先回府换了衣裳。
“发生何事?”此时刚下朝,福建受洪涝之灾的消息还未扩散。
梁思凡将昨夜八百里加急的事重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又道:“昶叔已准备妥当,你得安排嫂子回楼家了。”
季长风不经意蹙起了眉头:“可要季家捐赠银两?”
梁思凡摇了摇头:“还未到时候,司徒毅定会想到法子筹备银两,你到时候见机行事便是。”
季长风问道:“何时动身?”
梁思凡道:“怕是要连夜出京了。”
救灾是大事,迟一日百姓就危险一日,梁思凡纵然想要在京城亲手布置此事,可他也放不下福建的那些老百姓,因此才在楼丞相提出让他担任此次救灾时一口应承。
此时忽然发生意外,对暂时的计划不会出现太大的影响,只是得重新调整而已。
“你放心吧。”季长风郑重点头。
梁思凡道:“我会尽快回来。”
官家用的马都是御马,脚程快,从京城到福建不出时日便可抵达,若是治水顺利,只要一个月,梁思凡就能回来,
可就算是一个月,在梁思凡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日后的每个日夜,季长风都得提心吊胆了。
但他毕竟是一寨之主,谋划过许多事,在得知梁思凡会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在想对策了,等送走梁思凡,季长风就着安静的房间,坐下深思。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他想要找个好时机将楼清送回楼家,自己也能混入其中,一是就近保护,二是不会让楼清脱离他的眼皮底下。
可现在
“你在想什么?”楼清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季长风堪堪回过神,抬起头望着他。
“你何时进来的?”季长风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
楼清道:“喊了你一声,可你没应我。”
季长风握着他的手,把玩着:“二弟刚刚来了。”
楼清点头道:“我看见了,正是想要问你此事,二弟找你何事?”
他不仅撞见了,还把某人翻墙的英姿看的清清楚楚。
“福建洪灾,二弟得前往赈灾治水。”
上半年本就是多雨季节,今年的雨又下的特别不寻常,虽说京城也连绵了大半个月,可楼清一听福建受灾,不禁也呼吸一滞。
“治水之事我们帮不上忙,二弟应该有法子,再则,福建精通此事的人也不少,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楼清安慰他。
季长风将他的手举到耳边,亲吻了下:“我是在担心你。”
“我?”楼清万分不解。
季长风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二弟让我送你回楼家。”
楼清整个人一僵。
季长风忍不住抱紧他:“我本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现在二弟忽然离京,计划不得不提前,我一时之间”
楼丞相固然不会对楼清的归来起疑,但不会待见楼清,甚至少不了盘问,因此楼清在楼家的举动就会受到限制,找二十年前的证据本就困难,何况是在楼丞相这个老狐狸的眼皮底下?
因此季长风必须有万分把握,仇要报,楼清更不能有事。
“时机并非没有,我们能创造一个。”
闻言季长风略觉不可思议:“你有法子?”
“我先前将你我的关系在远道面前伪装了一番,你假意是我的恩人,尚学又在户部任职,我们可借季家的大名,对赈灾一事捐赠银两,到时候我在楼家,并非只是个闲人。”
是了,若到时将这笔功劳归结到楼丞相身上,楼清即便不受待见,也会因此改善他在楼家的关系。
想通之后,季长风在楼清身上蹭了蹭,笑道:“好在你是我的夫人,若被别人得了去,我怕是一百条命都不够死在你手里。”
楼清推了推他的肩膀,笑骂道:“净胡说。”
第89章
邱尚去到陈府时,陈涛还未从户部回来。
管家认得他,亲切的将人领进了门,好生伺候着。
邱尚客气一番,等管家离去,他自己坐在那剥着花生吃着瓜子。
陈涛从户部回来时,已经将近中午,他一进门,管家就说邱尚已经在屋里等了一个时辰。
陈涛揉了揉困倦的眉心,挥退管家,自己去找邱尚。
那人果真像管家说的一样,悠然闲适的很,即便是等了一个时辰,也没露出不耐,先前陈涛还疑惑着,邱尚此人轻浮,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今时怎么乖乖的坐了一个时辰,原来是有吃有喝,服侍周到啊。
陈涛站在檐廊下,目光越过门落在邱尚面前那一堆花生壳瓜子壳上,说道:“看来你也不在乎多等会,我先把官府换了。”
“”都这样自说自话了他还能说什么?
邱尚低头看了眼身前空空如也的碟子和一堆瓜果壳,觉得喉咙发干,又倒了杯茶水饮下,这时茶水也没了,吃食也空了,他才觉得肚子胀的难受。
他连忙换了个坐姿,将身子仰着,挺着肚子,跟十月怀胎似的,轻轻顺抚着。
“”陈涛在门口看了眼,转头冲一旁的小厮说道:“你去给邱公子泡杯山楂水。”
小厮是陈涛从东南县带来的,从小就跟着他,知道他和邱尚的关系,也在入京路上和邱尚磨出了一些交情,听见这话,也有些担心吃撑了的邱尚。
邱尚听见他吩咐的话,连忙开口喊道:“小峤,你等等,先将这些东西收了,我看着眼疼。”
小峤:“”陈涛:“现在知道疼了?”
邱尚唉哟道:“谁知道要等你这么久。”
陈涛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想要倒茶喝,提起茶壶却发现连茶水也没了,他看了眼邱尚,大概有那么些幸灾乐祸和无可奈何的意味。
邱尚揉着肚子,揉了半响,肚子有了反应,他冲陈涛笑了笑,道:“我等了你一个时辰,想来你也是不介意等我一会。”
陈涛哭笑不得:“赶紧去。”
邱尚赶紧一溜烟的往茅厕跑去。
他哼哼唧唧半天一泄如洪后,终于神清气爽。
他其实是有些自虐,季长风只让他来找陈涛,也没说事情一定要今日完成,是他私心作祟,想要等那个人回来,可他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这毕竟是陈涛的府邸,他断不能去做侵犯别人隐私的事,只好用吃食转移心思。
邱尚仰头,任着午时阳光洒在脸上,他闭上眼,扬唇笑了笑。
也许这心思该停止了,等不来的东西,再等也是浪费时光,季长风说得对,他没必要在陈涛身上吊死。
罢了,等此间事了,回东南县做个好夫子,若是能再遇上,就换个人吧。
等邱尚回到屋内,桌子已收拾干净,一杯冒着热气的山楂水取代了他的茶杯,在原来的位置好好放着。
陈涛捧着一本书,正神情安然的看着。
从邱尚的角度望过去,这个人低眉敛目,即使没有光,邱尚也觉得这个人是耀眼,从第一眼依旧如初。
陈涛的相貌固然不比季长风和梁思凡出众,却也眉眼英挺,才思隽秀。
说句真的,要放弃这人很困难,虽然他的脾性有些保守死板。
邱尚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暗叹自己想太多,陈涛再固执死板,也是对楼清,关他何事?
邱尚收敛心思,自若的走了过去,脸上有着释放过后的舒爽。
不知道的若是看见了,指不定产生什么误会。
陈涛眼角余光注意到他坐下,头也不抬道:“你来找我何事?”
邱尚抿了口酸甜可口的山楂水,听见这话,啧啧道:“陈大人真是薄情啊,同窗见面,也得有事才行?”
陈涛抬起头,懒懒的看了他一眼:“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别以为我不知你。”
你很清楚啊邱尚内心苦笑。
“是老师让我来找你的,他听闻福建受洪,故而想帮上一二。”
提到楼清,陈涛收起随意正色起来:“老师如何知晓?”
邱尚在此等了一个时辰,那就是楼清早已知晓,可楼清是如何知道的?他才刚从户部出来,甚至还没想过要去找楼清告知此事。
邱尚道:“梁大人告知的,老师本打算去梁大人府上拜访,梁大人急于办正事,就推了拜访帖,估计是怕老师误会,故将此事说出。”
梁思凡与楼清本就认识,加之这几日梁思凡有空就往别院跑,这一来二去,固然会娴熟,陈涛倒也不奇怪梁思凡会将此事说出,一来这事本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二来梁思凡也器重楼清。
“老师要如何相帮?若是有治水之方,应去找梁大人。”他就一个户部侍郎,管的也不是特别多,大事还做不了主。
邱尚慢饮慢聊间,已将一杯山楂水尽数饮下:“你可知江南季家?”
“略有耳闻。”江南季家大名鼎鼎,以财力著名,又行走江湖,不管是白道黑道,都得卖它薄面。
邱尚道:“我们现在寄住的,就是江南季家的别院,而季时雨便是如今的家主。”
“季长风与季时雨是何关系?”陈涛脑子转的极快,他已经将邱尚的话下之意领悟到了。
邱尚笑了笑,问道:“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陈涛看着他,想从他清秀的脸上窥探出一丝隐藏,可也不知是邱尚长胖了的原因还是他当真坦荡,陈涛什么也没看出来。
季长风和季时雨一定是有关系的,这点陈涛肯定,隐隐间,他像是触碰到了:“季长风是季家子孙?”
邱尚点点头,眼神不吝赞美:“长风哥答应老师,捐赠十万两。”
陈涛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之所以晚回,便是和同僚商量这救灾款如何筹备。
福建多地受灾,情况严重,而国库必须有所保留,梁思凡先带走的五十万两白银根本不够,因此户部尚书司徒毅急的团团转,这些年来朝廷有所动荡,经梁思凡审查,办了不少贪官,内忧外患不止,边疆打仗要军饷,这都从国库支出。
司徒毅起先是想上奏皇帝,让官员捐赠,可现在朝堂上大多数官员都是跟他一样的清官,一年也就领个俸禄。
朝中老臣不少,可个个来头也大,就说楼丞相,二十年前他助皇帝平叛南王,自此稳坐丞相之位二十多年,圣宠不衰。
再说张老将军,他虽卧病在床,可两位儿子都在朝中当官,大儿子承袭了他的将军之位,小儿子成了刑部尚书。
司徒毅虽也是六部尚书之一,可也不敢贸贸然的让这几位拿钱出来。
楼清这十万两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不瞒你说,现在户部正愁这救灾款,老师这十万两,解决了不少问题。”
邱尚听懂了他的意思,问道:“怎么,此事有难处?”
陈涛点点头,将手中捧着的书放到了桌子上,邱尚瞥了眼,见是关于治水的书籍。
“倒也不是很难办,只是怎么将奏折送到皇上面前是个问题。”
邱尚不解:“何意?奏折有何问题?”
陈涛道:“捐赠银两固然是好事,可难免影响家底,朝中官员又不是像季家这样的富绅,捐十万两不痛不痒,你也知晓,朝廷不准官员经商,因此朝廷官员再富有也有个限,靠的都是圣宠的积累。”
这些积累就是赏赐,向张家楼家这些世族之家,从几代前就受皇家的恩宠,长年累月,固然有所资本。
听完之后,邱尚笑了下,道:“在其位谋其事,你当县令的时候有板有眼,怎做了侍郎就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官员捐赠有限,可京中富绅不少吧,虽不能指望他们捐个十万两,但你将时雨哥这事抛出去,弄个好开头,自然会有人争相效仿。”
陈涛顿觉茅塞顿开,他看着邱尚的眼神越来越亮:“你说得对,这些富绅不在乎这些银两,可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自然乐意为之,官员捐赠多少暂且不论,但若是两者都参与在内,这笔数目固然不小。”
邱尚点点头,他就是这样想的。
陈涛坐不住了,他想将这个好消息立即汇报给司徒毅:“我出去一趟,你若是不介意,就留下来用膳。”
邱尚耸耸肩,无谓道:“刚吃撑了,现在没食欲。”
陈涛站直身子,正要走时,他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对邱尚道:“其实胖子也有脑子好的。”
“”邱尚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半响他才清楚陈涛这话时什么意思。
等他明白之后,陈涛早已不在屋内,他抬手抚摸脸颊,触碰到一片柔软。
不怪他啊几位哥哥都嫌他瘦,以往在东南县时,邱尚不在长风山寨,季长风强迫不到他,后来到了京城,整日关在梁思凡的府上,梁思凡就逼他吃这吃那,一通好补,后来他实在受不了,跑去别院,可楼清和季长风都认为他胖好看,故而也没’温柔以待‘,怎么好怎么来,他来京城不到三月,就已经有从瘦胖子变大胖子的趋向了。
邱尚叹口气,其实季长风和楼清都是给云蛋蛋影响了,这是把他当’儿子‘对待呢。
第90章
陈涛甚至来不及换上官服,就骑着马往司徒毅的府上奔去。
他见到司徒毅之后,将他的打算一一说出,司徒毅边听边颔首。
小半个时辰后,他换上官服,进宫面圣,临走前让陈涛留在司徒府等消息。
此事是急中之急,年轻的皇帝十分看重,见了司徒毅之后,他又命内侍带口谕请楼丞相和张远道及其他四位尚书进宫。
等司徒毅回到司徒府,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陈涛在书房等着,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前去:“大人。”
司徒毅年纪并不大,三十多岁,有一小撮胡子,但他身材不高,可尽管如此,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很舒适,司徒毅将揖礼的陈涛扶了起来,说道:“此事多亏你。”
闻言陈涛也止不住欣喜:“皇上答应了?”
司徒毅颔首道:“皇上下了圣旨,官员必须参与。”
陈涛道:“看来下官要回去准备准备了。”
司徒毅笑道:“你上任不久,量力而为。”
司徒毅的言下之意是陈涛只可少捐,不可出这风头,一是他刚上任,才刚领俸禄,府上又有家仆要养,固然是没什么余钱。
陈涛揖礼答谢:“多谢大人。”
“还有一事,皇上将此事交付我去办,只是如何将你恩师捐赠的十万两这个开头抛出去还是个问题,你可有法子?”
陈涛老实回答:“不满大人,这个法子也并非是下官想出,而是下官的同窗指点,因此”他暂时也没有好法子。
司徒毅摸了摸他的胡子,道:“可见你这老师不同凡响,年纪轻轻却能教出如此出众的学生。”
陈涛道:“还请大人宽恕下官逾越之罪。”
司徒毅忙道:“本就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再则,你的同窗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见陈涛乖巧站在一旁,司徒毅便多看了他两眼,一开始对于梁思凡推荐这位官场新秀时司徒毅是不看好的,怎么说呢,这个人固然是金科状元,做县令也做得好,可不过半年就连跳几级,从一县之令到一部侍郎,司徒毅怕他心高气傲,难免沾沾自喜,可这位以他谦恭的作风赢得了他的好感。
陈涛对长辈恭敬有礼,又能不耻下问,对工作细微不至,同僚都喜欢他。
思及此,司徒毅的语气越发亲切:“还未用膳吧,此事暂且放放,吃了东西再想不迟。”
陈涛忙揖礼道:“下官不敢麻烦大人,回府上用膳便可。”
司徒毅笑道:“莫不是嫌我府上的吃食不及贵府丰盛?”
陈涛恭敬道:“下官不敢。”
“跟你说说笑,说来你的性子也是沉闷,日后同夫人相处,要还是这个样子,哪家姑娘敢嫁你。”
陈涛并不善于交谈此类话题,故而拘谨的笑了笑,倒显得有些害羞,司徒毅看了,更是大笑不止。
司徒毅请他并肩走,笑道:“我记得你还未娶亲?”
陈涛道:“尚未。”
司徒毅道:“可要我做这个牵线人?同僚之间不乏没有适合的小姐。”
陈涛连忙道:“下官孑然一身已成习惯,深怕唐突了小姐。”
司徒毅精明,哪能听不懂这人是在拒绝。
其实在他看来,陈涛相貌出众,前途也是无可限量,惦记他的人一定不少,只是那些狐狸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人引到他面前而已。
这样一想,司徒毅倒有些恶趣味了,这张沉着的面容,可会因此事露出惊慌?
“也是,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见司徒毅没有再说此事的念头,陈涛终于放松下来。
他暗自吐了口气,虽然他答应他娘要成亲生子,可他心里喜欢的还是楼清,这点还未改变,如此的他,怎能同别的姑娘成亲,祸害人家?
离开东南县,他虽不舍,可也有一丝放松在里头,楼清虽和季长风喜结连理,可喜欢了并非说就放,见不到了总归会好些的。
陈涛一直不觉他的性子沉闷,就拿楼清和何远来说,在他们面前,他能侃侃而谈,说说笑笑。
可说他沉闷的人并非只有司徒毅,入京的路上,邱尚也这样说过他,想到邱尚,在入京路上发生的事也随之而来。
其实他觉得,他和邱尚这一回,也算是生死之交,日后他定然不会再贸贸然的怀疑邱尚了。
司徒府上的膳食向来清淡,只是这回陈涛在此,司徒毅让厨房多加了两样菜。
一道盐水鸭和六合猪头肉,这两样都是地道的京城美食,向来有名,陈涛闻名之后吃过好多回。
等用了膳,两人又兜转回书房,正打算就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讨论,司徒府上的管家来报,说张远道来了。
司徒毅连忙让其把人请进来,他则与陈涛正色等待。
张远道身上穿着的是官服,司徒毅看了不禁疑惑。
他从宫里出来也有半个多时辰了,张远道也该回了府上才对,若是要拜访,不一定要穿着官服,只能说张远道此趟前来,是有事的。
司徒毅和陈涛揖礼道:“张大人。”
张远道亦回礼:“司徒大人,陈大人。”
司徒毅请人坐下,倒了茶,道:“张大人刚从宫里出来?”
张远道抿了口茶,润了嗓子才道:“我是从陈府过来。”
“张大人是来找陈大人的?”司徒毅莫名的松了口气。
张远道和陈涛成了好友这点司徒毅是清楚的。
张远道点头:“嗯,我想尚学定然是在为救灾款烦心,故而想去看看他。”
陈涛笑道:“多谢你。”
张远道望着他,同样笑了笑:“可我这担心显得多余了,你处理的很好。”
陈涛道:“不多余,听了之言的话,我心中甚是温暖。”
张远道调侃道:“我若是姑娘,你这话可就惹下一笔风流债了。”
司徒毅立即呼吸都放轻了,他为官多年,对于皇帝和张远道的那些事,他也知道一二,尽管他觉得此事惊世骇俗,可看着他们两人,那些龌蹉和世俗都沾染不了他们。
陈涛笑道:“之言这笔风流,我可不敢沾惹。”
张远道向来爱风花雪月,固然朝中对他和皇帝之事清楚一二,可也不敢对他多说一句,这个人有能力,制得住人。
张远道见司徒毅笑的越发尴尬,终于良心发现,不再开这玩笑,言归正传道:“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可想出法子了?”
陈涛老实摇头:“不曾有头绪。”
张远道笑道:“你啊,真是白费了阿昕的好心。”
陈涛请罪:“还请之言指点一二。”
司徒毅也竖起了耳朵。
张远道道:“想要办成此事,就得将这两者合在一块,将你们困住的,就是这原因吧。”
陈涛和司徒毅都点点头。
他们有人可以用,但是差个理由,正如张远道所说,要如何将这两者合在一块,这是个问题。
张远道对司徒毅道:“想必司徒大人记得’满园风华‘。”
司徒毅道:“记得,这是皇家别院,只有皇室才能进入,听说里边春色无边,种有无数鲜花异草,日日都鲜花绽放,绝不会有枯萎之态。”
张远道道:“这话说的夸张,只要是植物,哪能不枯萎,其实我曾有幸进过一次’满园风华‘,里边的确春色无边,说花不会枯萎,只是夜间满园风华的园丁就将凋谢了的花挖了重新种上,等明日太阳出来,鲜花绽放,才会让人产生这错觉罢了。”
司徒毅道:“莫非张大人是提示我,可用’满园风华‘?”
张远道点头:“没错,京城中人,有哪位不对’满园风华‘向往?你可上奏皇上,请他同意开放’满园风华‘两日,进入者都要收取费用,只要进了里边,司徒大人还愁没有法子吗?”
司徒毅犹豫:“这法子好是好,可’满园风华‘是皇家别院,皇上他能同意?”
’满园风华‘有皇室的后花园别称,若是将此开放,不就等于将后院打开给人家观赏吗?
张远道叹道:“司徒大人还是不够了解皇上,皇上爱国爱民,这又是为了天下百姓,哪会不同意?”
司徒毅心想,皇帝是你家男人,谁有你了解。
但他想归想,还是好好地拜谢人家了:“多谢张大人提点,我这便进宫求见皇上。”
张远道起身道:“左右我也穿着官服,省了换衣的时间,我同你前去。”
司徒毅又愣了会,待他想通张远道的用意,不禁心中一暖,张远道这是怕皇上刁难,故意陪同呢。
有他在,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定然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