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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更时分,船行到江心,我迷迷糊糊有些困意,正要打开铺盖睡觉,那姓吴的却突然邀我喝酒,说是月下行舟,景色极美,已吩咐船伙整治菜肴,要通宵饮酒赏月。我几日来虽然顿顿不曾离酒,可是因怕误事,未敢多喝,这时听他一说,登时勾起酒瘾。况且上船之后,一帆风顺,再只几日便到杭州,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当下欣然应允。众船伙将酒菜搬上船头,我二人相对坐饮。那姓吴的年纪虽轻,可是酒量甚豪,转眼五、六斤老酒下肚,居然浑若无事。”
“喝到深夜,我只觉眼花耳热,起身说道:多谢。今日酒已足够,再喝只怕要醉了。正要回舱休息,那姓吴的伸手拦阻,笑道:林总镖头武功天下第一,酒量自也不差,哪里就会醉了?来,来,来,我们再喝他三斤。我听他叫出林总镖头,登时好生不快,心想:我上船之时叮嘱过你,不可泄露我的身份。怎的几杯下肚便全忘了?不过他说我武功天下第一,可真教人听了欢喜。当下也就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别乱讲,谁说我的武功天下第一?”
“那姓吴的道: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在你心里也相去不远罢嗯,不知林总镖头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武功是哪一样?我听他问得无礼,脸上又似笑非笑的,很不尊重,不由得恼怒,叱道:我林家祖传的水月剑法天下一绝,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一个读书人,问这些干么?那姓吴的笑道:这水月剑法我倒也有所耳闻,听说很有些门道。
三年前林总镖头在九江斗杀太湖帮的二当家,不知用的是不是这路剑法?我听得一怔,奇道:你怎会晓得此事?那姓吴的哈哈大笑,一字一顿地道:我岂止晓得这些?我还知道林总镖头此去杭州,为的是护送一颗宝珠,是也不是?”
“他这话才一出口,我便觉耳中轰的一声,宛似响了个炸雷,满腔酒意登时惊得无影无踪,心想:糟糕,糟糕!想不到我林镇南保镖半生,这次居然会走了眼。丢人现眼还是小事,这狗贼既然知我大名,仍敢向我叫阵,那定是设下了厉害之极的埋伏,看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可惜我长剑留在舱中,并未随身带着,这却如何是好?”
“那姓吴的见我不语,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我也是武林中人,咱们相识多日,早该亲近亲近。小弟真名叫做司马无忧,你老兄不知听没听过?我闻言更是一惊:这司马无忧是西南道上有名的采花大盗,位列黑道四魁,我却从未见过,盛名之下,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我前晚才接到宝珠,他次日一早便来搭讪,赚我入彀,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我晓得今夜不免一战,反倒定下神来,心里只想:从前只闻此人轻功了得,却不晓得拳脚兵刃上的修为如何?哼哼,姓林的名气虽不如你,可是说到生死相搏,却也经过不少,你欲从我手中抢夺宝珠,那也须露两手真本事才行。”
“我心中正自盘算,那司马无忧已是推案而起,左足横扫,砰乓数声,将船头的杯盘桌凳尽数踢落江中,跟着一提袍角,自衣襟下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船上众人听见响动,纷纷走出来察看。司马无忧瞪眼喝道:想找死么?都给我滚远些!俯身拾起一只跌落的酒杯,反手掷出。一名船伙大声惨呼,给他打中穴道,仰面摔落江心。众人见他如此凶戾,只吓得大呼小叫,一齐逃开。”
“司马无忧看着我笑道:林总镖头,咱哥儿俩无怨无仇,这几日又聊得很是投机,我看犯不上动刀子拼命。你将那水灵珠交了出来,咱们各走各路,你看如何?我呸的一声,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
你想要宝珠,就用自己的狗头来换罢!司马无忧脾气倒好,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地道:很好。我知你的剑在舱里放着,快去取来,等会儿决过高下,也好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我哼了一声,心中暗喜:但教我手中有剑,难道还会怕了你这淫贼?当即奔回舱中,从包袱里取出长剑,正要出门厮杀,猛地发觉那苗人竟已不见了踪影。
之前船头吵嚷,他并未出来察看,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难道他是司马无忧伏下的帮手?大敌当前,我也顾不得细想,当即迈步出舱,横剑喝道:狗贼,动手罢!”
“司马无忧抖抖手中长剑,笑道:林总镖头,你说你林家的水月剑法天下闻名,我新近却也学了一路精妙剑法,咱哥儿俩今天就比划比划,看看是谁说着说着,身形突然疾跃而起,我只见眼前白光闪动,那那狗贼已接连向我刺了三剑。
他说话时一直面上带笑,并无异色,我自是毫不提防。这三剑又快又狠,将我逼得无力招架,只有连连后退,直退到船舷之旁,这才还了一招”
李逍遥静静地坐在石上倾听,不敢打断师父的话头,可是心中的惊讶殊不下于初遇司马无忧的林镇南。皇甫英先前曾对自己言道,他将水灵珠交与林镇南后,便给司马无忧捉回了南绍。
可是在同一时刻,船上怎会又有一个司马无忧?舱里那形迹可疑的大胡子苗人,无疑便是自己幼年所遇的怪侠。
这人真可说是神出鬼没,如何竟会跟着水灵珠来到船上?他到底是谁?仿佛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总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脑中存了几点疑问,之后的话便未曾听清。定一定心神,只听林镇南说道:“我二人斗到第三十招上,一套水月剑法堪堪使完,司马无忧招数一变,突然演出一路古怪之极的剑法来。
我明明见他挺剑攻我左肋,待到回挡之际,他剑身却又一软,这一剑竟然转了个弯,变作点向我小腹。我大吃一惊,疾忙吸气缩腹。好在他招数已然使老,没能在我肚子上刺个窟窿。
司马无忧口中啧啧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嗤的一剑,剑锋倏转,却将我衣袖割破一道口子。”
“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他这是何方妖法,竟能将手中剑随意变幻方位?之后的四五回合,我脑中只想着那诡异的一招,全不能集中精神。
这一来剑法大乱,十招之内便给他占了上风。再斗片刻,手腕突地剧痛,已然中了一剑,长剑把攥不住,脱手飞出。
司马无忧抢上两步,唰唰两剑,疾攻过来。我手中无剑,难以抵挡,退到船舷之旁,势已无可闪避。便在此时,忽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司马无忧向后疾跃出去,连退三四步,方才勉强站稳,气急败坏地叫道:何方高人?竟然突施偷袭,好不要脸!”
“我此番死里逃生,又惊又喜,抬头一看,月光下只见桅杪竟坐着一人。此人身穿黑衣,头缠黑布,正是那形迹怪异、总也睡不醒的苗人。那船桅高达三丈,他悄悄爬了上去,坐观争斗,我二人竟都丝毫未觉,这份轻功直是骇人听闻。
适才慌乱之中,我也不知发生何事,可是看司马无忧的样子,想必暗中吃了一个大亏。”“那苗人原本两脚悬空,神态甚是闲适,听见司马无忧叫骂,突然双臂大张,一个筋斗翻将下来。
司马无忧趁他落地未稳,挺剑便刺。那苗人哈哈大笑,并不闪避,左臂飞快地一伸一缩,也不知用了什么神妙手法,又是铮的一声,司马无忧长剑已然脱手。
那苗人不等长剑飞出,随手一抓,轻轻巧巧便抓住了剑柄,跟着手腕翻起,右手扳住剑尖,用力一拗,啪的一声,将剑尖拗断了一截。”
“司马无忧见他露了这手武功,吓得连退两步,低头看看那人的影子,说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两个比剑争斗,可可没得罪你啊。
他声音发颤,想是怕得厉害。那苗人笑道:他妈的,你想我赶快死了做鬼吗?我自然是人,你这王八蛋才是鬼。老子见了你,就像见了他妈的大头鬼!冲我点点头,说道:林总镖头,劳驾将你的剑借给这王八蛋用用。
他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很是客气。我呆了一呆,走过去拾起长剑,递给司马无忧。司马无忧伸手接过,心中也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那苗人。那苗人一瞪眼,喝道:看什么?你用拜月老狗的狗屁剑法侥幸赢了林总镖头,想必心中很得意罢?现下我就使几招水月剑法,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我这才明白他此举之意,心中不禁大为感激,又忍不住有些好奇:他如何会使我林家独传的水月剑法?莫非是在哄骗那厮?正想着,两人已然动起手来,司马无忧使的正是那路怪异剑法。
这一回我在旁观瞧,看得分外清楚,他这路剑法果然厉害无比,每一招刺到中途都变了方位,忽上忽下,倏左倏右,变化奇诡,教人好生难防。”
“司马无忧狂风骤雨似地疾攻了十余剑,那苗人却全然不睬,既不出剑招架,也不纵跃闪躲,双足就如牢牢钉在甲板上一般,更未移动过半寸。
司马无忧的剑尖有时明明已刺到他身前,看来决然无可闪避,可是不知为何,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总也刺他不到。
我看得又是欢喜,又是心惊,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拳。顷刻之间,司马无忧已连换五、六种方位,刺出三十余剑,仍是徒劳无功。
那苗人哼的一声,喝道:你这可威风够了罢?手臂挥动,只听嗤嗤嗤嗤一连串声响,司马无忧胸前、双臂、袍襟各处,霎时间给他刺破了无数小洞。
那几式剑招精巧绵密,确是咱们林家的水月剑法,可可是这轻灵飘逸的几招教他使得疾若雷电,天下又哪有这样快的水月剑法了?他手中拿的原是无锋之剑,可是他内力浑厚无匹,剑上激出的劲气却却比天下间最锋利的宝剑还要锋利得多”
林镇南一口气讲了半晌,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再也无力继续,只得暂停歇口。李逍遥听他喘得厉害,伸手在他胸前轻轻推拿数下,劝道:“师父,你老人家先歇一歇,咱们慢慢再讲。”
林镇南却晓得时候已然无多,生恐话未说完,自己先要死去,勉强一摆手,道:“别插话,我我还有话要说。”李逍遥答应一声,黑暗中只见师父的胸口上下起伏,越喘越急,心中突然一阵酸楚,侧过头去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儿,林镇南道:“司马无忧这狗贼已吓得面无人色,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那苗人喝道:本该取你狗命,老子这次手下留情,快滚你的蛋罢!只见剑光一闪,司马无忧大声惨叫,左手已被他斩落下来。
那苗人跟着飞起一脚,扑通一声,那”说到此处,突然脸现惊愕之色,失声叫道:“啊,是是什么人?”他原本仰卧石上,这时身躯微挺,伸手指向头顶,似乎看到了什么。李逍遥尚不及回身,便听头上崖顶发出“喀”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一块碎石滚落。他疾跃而起,双掌在身周舞了个圈子,仰头看去,月光下见一道人影如大鸟般直扑下来。李逍遥双掌齐出,那人身在半空,无可避让,也即拍出两掌。
“啪”的一声,四掌相交,李逍遥但觉对方掌力浑厚,双臂震得微微发麻,脚下拿桩不定,连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那人身躯前翻,轻飘飘落在石上,沉声喝道:“别动手,是我!”
李逍遥又惊又喜,叫道:“皇甫大哥?”来人一身长衫,目光炯炯,正是皇甫英。他两眼向林镇南一扫,不由得悚然变色,大声叫道:“不好!”抢上几步,右腕一翻,扣住林镇南的脉门。林镇南身躯一颤,瞪大双眼,颤声道:“你你”欲待抽手,却没半点力气。皇甫英道:“林总镖头,你认不出我了?是我,是小弟皇甫英啊!”铁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七八处穴道。林镇南大张着口,神色间既似欢喜,又似恐惧,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呆了一呆“扑”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表情渐渐僵住。这一连串的变故突如其来,将李逍遥惊得目瞪口呆。
皇甫英见他发呆,厉声喝道:“快取水来,林总镖头快不成了!”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倾了几粒药丸,塞进林镇南口中。李逍遥恍然大悟,赶忙奔去涧边取水。张皇之下,双手好似筛糠般抖个不停,连舀数次,这才舀了满满一捧水。
他急急而返,远远便见皇甫英盘坐在石上,脸色极为凝重,林镇南手脚大张,躺在一旁,已是动也不动。李逍遥只觉眼前一黑,手一颤,一捧水摔在地下。过了不知多久,只听皇甫英在耳边不住声的相唤:“兄弟!兄弟!”
李逍遥猛地醒来,发觉自己正跪在石上,紧紧抱着林镇南的尸体,竟已发了好一阵痴。林镇南面色安详,宛如熟睡一般。李逍遥轻轻叫道:“师父!师父!”
生恐打扰他安睡。林镇南自然再不能答应。李逍遥鼻子一酸,泪水滚滚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林镇南身上,慢慢打湿了他的衣襟。皇甫英看得心中酸楚,任他哭了一阵,劝道:“好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你唉,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这位林总镖头到底是谁害死他的?这死了的女子又是何人?”李逍遥放开林镇南,坐起身来,眼望涧中湍急的溪水,脑中一片空白。
静了半晌,只听皇甫英说道:“自你下船之后,老哥哥我就一直暗地里盯着。只是你身边总跟着一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可可就不大方便,是以不忙同你相见。后来我见你住进林家,很是喜欢,心想你头脑聪明,见事极快,这一回定能探到有用的消息。
唉,想不到几日不见,竟会出了这样的惨事。”停了一停,又问:“适才我探林总镖头脉搏,见他全身经脉似给人尽数震断,这下手之人武功极高,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