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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冯主事家里柴堆上,被倪二麻子点着了火,哗剥哗剥的着起来,登时烟焰冲天,火光四射。邻居见冯家火起,鸣锣告警,水龙齐集,官府也慢慢的赶来。大家竭力救护,无奈火势已大,一时扑灭不了,延烧了好几家,方才火熄。倪二麻子这班人,躲得没有影儿,早已满载而归。
且说县里的大老爷,这日收了一张呈子,就是众商家控告冯主事压捐肥己的话,正待查究,接着冯主事家火起,便传齐了地保邻居,问这火起的原由。都说是他自不小心起的火,县大老爷也不深究,并且把各商家的呈子也搁过一边不理。陶起这干人见里不理他们的呈子,又因冯家房子被火烧的精光,晓得这事不妥,一不做,二不休,趁大众齐心之时,商量定了罢市,那家开门做买卖,便去抢他的货物,硬派着关门。那些做生意的,那个敢拗?他只得把招牌探了下来,排门上得紧紧的。
这一日,城里街上走的人,都少了一大半。停了一日,那既导书院,又被人拆毁了好些房屋、器具,亦不知是那个去拆毁的。
县大老爷正躺在炕上吃鸦片,门口签稿大爷,在外边听得人说,晓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只得上去回明。县大老爷不问别的,只问自己有处分没有?签稿道:“怎么没有?只怕就要撤任的。”
县大老爷听说要撤任,急得把烟枪摔下,哗嘟一声打破了个胶州灯的罩子,一骨碌跳下炕来,发话骂人道:“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报信?我的前程生生的被你们这班混帐王八蛋送掉了!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签稿由他发脾气,一声儿不言语。停了一会,等老爷的虎威发作完了,然后才慢慢的回道:“这桩事原来闹得不大不小,那天众商家的呈子进来,小的连忙送上来,没有敢消停片刻,原晓得这事是很紧要的,那里知道老爷并不追问,师爷也只当没这会事,跟手就是冯家起火,还听说是有人放的火呢?那天又问不出个来由,只索罢了。
他们商家,还道大老爷不管这事。将来一笔胡涂帐,上司查问下来,怕不把冯家放火的罪名也坐在他们身上?因此罢市,做出一种压捐激变的样子来,倒像老爷也合冯家一气来压派他们了。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办,只消把姓冯的申饬一顿,出出大众的气,所有姓冯的,要捐钱开办学堂的话,一概不准,众商家也就没得话说,照常开市了。怎奈冯家又大大的有点势力,况且冯主事已进省去了,怕不到抚院大人那里去说些什么。这事须得两面顾全才好。看来老爷还得合师爷商量商量,上个通禀才是。”一席话倒提醒了县大老爷,望了他一眼道:“看你不出,有这许多见识,讲得倒也不错,是我错怪你了。下次有什么事,总要早些来合我讲,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再来献计。”签稿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县大老爷方叫人换过烟灯,仍复躺下。
细思此事,总要和老夫子商量,起个禀稿上达层台,若是颟顸过去,只怕真个要撤任的。一面想,一面抽烟,十口瘾已过足,这才抬起身来,叫一声“来!”伺候签押的人,知道要手巾,早已预备好了,一大盆热水,五六条手巾,拧成一大把,送到签押房,一块一块的送上。老爷擦过脸,又有一个家人递上了一杯浓茶,一口一口的喝完了,不觉精神陡长,说话的声音也宏亮了。叫人去看看师爷睡觉没有?其时已是夜里一下钟,家人去了半天,来回道:“师爷还没睡觉?方才吃过稀饭,正要过哩。”县大老爷便慢慢的踱到刑名老夫子书房里来。这位刑名老夫子,年纪五十多岁,一嘴蟹箝黄的胡子,戴一副老光眼镜。从炕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让坐,两下谈起商家罢市的事来。老夫子道:“这事晚生昨天就知道了。据晚生的愚见,不如把罪名一起卸在冯某人身上,乐得大家没事,东翁以为何如?”县大老爷道:“可不是?兄弟也是这个主意。就请老夫子起个禀稿便了。事不宜迟,明天就把这桩公事发出去罢。”
老夫子点点头道:“后天发出去也好。”县大老爷觉得放心,也不久坐,自回上房而去。次日,老夫子的禀稿起好,送到签押房,县大老爷看了一遍甚是妥当,盖过公事图章,发给书禀誊清,由申封递过省城。这时姬抚台正在整顿学务,行文催促各属考试出洋游学学生,忽然接到潍县的禀帖,大大的吃了一惊,踌躇半天,跟到文案上商量道:“胡令也实在荒唐!这样大事,怎不早来禀我?况且这禀帖上又说得胡涂得很,听说拆毁了堂里的房屋器具,是什么堂呢?莫非是教学。果然如此,这还了得!兄弟晓得潍县南关是有个教堂的。”原来潍县知县所请的那位刑名老夫子,本来笔下欠通,把事情叙说不能明白,晓得姬抚台喜办学堂,因此把既导书院改为既导学堂,又只说个“堂里”难怪姬抚台疑心到教堂上去。当下文案上有一位候补大老爷,有意攻讦这潍县县官,趁势回道:“该令有了年纪,虽然是个老手,可惜不大管事,这样的小事情,若是早早解散,何至商民聚众罢市呢?据卑职等看来,他所说的堂里,谅来是什么学堂,上面还有既导二字,卑职到过潍县,知道那里有个既导书院,莫非如今改为学堂,也未可知。”姬抚台道:“话虽如此,也须委员去查查,再做道理。吾兄到过潍县甚好,等兄弟下个札子,就烦吾兄去走一趟罢。”这位文案大老爷,却是通班领袖,姓刁号愚生的便是。听见抚台要委他去查,心中甚喜,就请了一个安谢委。次日束装起行,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车子是历城县代雇的,到得潍县,先在城外骡车店里住下。洗了脸,吃过茶,连忙先到南关去查看教堂。列位看官,须知这位刁大老爷,潍县是熟游之地,不用人领道的。到得南关,只见教堂好好的,有些教民在那里听讲耶稣圣道,于是放下了一条心。顺便找几个左近的人,问他们罢市的原故,可巧遇着一个老者,便道:“这罢市的原故,原不干我们大老爷的事,总因冯主事硬派着人家捐钱,还要提那庙里的钱,得罪了城隍老爷,受了天火烧的报应,也就不必怪他了。如今我们大老爷要肯出来作主,许人家各事免究,把捐钱的话概不提起,自然照常开市。听说大老爷怕的是冯主事,不敢出头,所以城里的铺子,一直还是关着门没开,城外铺子,是不在一起的。况且罢市已久,要真个一家不开门,不是反了吗?因此,他们一党的人,也就不来吵闹了。”刁大老爷听他说话明白,很奖励了他几句,别了老者,回到店中。县官已差人拿帖子来拜过,说请刁大老爷搬到衙门里去住。刁委员一想,他这是稳住我的意思,虽然如此,我也乐得借此合他亲近些,好有个商量。主意定了,整备衣冠,坐了轿子进去。县官盛筵相待,说了无数的恭维话,一心要来笼络。他那知这刁委员,是个官场中第一把能手,只淡淡的回敬了两句,而且语带讥消,只说得那县官喜又不是,怒又不是,一张方方的脸皮,一阵阵的红上来,登时觉得局促不安,话也说不响亮了。刁委员不叫他下不来台,随又想些闲话敷衍他道:“贵治有个既导书院,如今改做了学堂,甚好甚好。抚宪还合兄弟谈起,说贵治的学务,整顿得甚好。”岂知这句话,更把个县官说得呆了,以为他是有意来挖苦我了。原来既导书院并未曾改作学堂,连挂名的匾也不曾换一块,不过公事上面,贪图说得好看,被这刁委员一问,只当他已经查访着了,装做不知来试探的,想到其间,不禁毛骨悚然。然而他到底还是个老州县,决不坍台的,想了一想,顺口应道:“可不是呢,兄弟自己捐廉,催他们绅士改为学堂,那知他们顽固得很,起初决计不肯办,后来经兄弟苦口劝导,把抚宪的意思再三开导,绅士这才答应了,又允许那些肄业生仍旧在里面做教习,大家觉得兄弟办事公道,所以才一齐没得话说。前月底刚刚议定,偏偏出了冯家的事,只得搁下缓议,兄弟是体贴抚完整顿学务的盛意,故把学堂名目先上了禀帖,也叫上头好瞧着放心。至于书院的规模,却还未及改换。其实这也是表面的事,只要内里好便了。”在他的意思,以为这一个谎,总要算得八面圆到了,不料却被刁委员早已窥破,暗暗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撒谎?我是不说破你便罢了。做官的人,那个不是这样瞒上不瞒下。你要我在抚宪面前替你说好话,等到有了那个交情再说,如今光说些空话是没用的。这叫做班门弄斧。”但他既说到这步田地,不好不应酬他,因随便恭维了几句,席罢各散。自此,刁委员便住在潍县衙内。过了五日,抚宪有电报来,催他回省,这才亟亟整理行装,对县官略露口风,要借钱捐花样,县官听得他说捐花样,知道他愿望不小,暗暗吃了一惊,说道:“这潍县本是上中的缺分,无奈被前任做坏了,兄弟到任两年,年年亏空,不够开销,但是我们交情不比寻常,老哥有这等紧要用款,兄弟怎能不量力资助呢?”说罢,便吩咐管家,向账房师爷说请。账房师爷把本月送刑钱两位的修情暂时挪用,各五十两,合成一百银子,送给刁大老爷。家人答应声“是”飞奔去了,弄得刁委员倒难开口,歇了半晌,说道:“贵署既然这般窘急,兄弟此时还有法想,不劳费心了。”县官又合他婉转商量,求他在抚宪前吹嘘,情愿托人外面借款,另送二百两,连前共是三百两。刁委员却情不过,只得收了,匆匆赶回省去。谁知潍县商人打听得省里有委员来查办这事,越发着急,就硬派城外各铺子,也不准开门,要做买卖时,便把他的货物堆在街心,一齐烧毁。这风声传出去,吓得那些铺子,家家闭歇,处处关门,弄得城里各街上,三三五五都是议论这桩事。衙门里的厨子,要想买些鱼肉菜蔬,都没买处,只得上来回明,把些年下脚的鱼肉来做菜吃。
幸喜柴米还够,一面派人邻县去置办,以免日后缺乏。县大老急的搓手顿足,叫了签稿,请了刑名师爷,大家斟酌,想不出个法子,自己又不敢出去,恐怕被百姓殴辱。正在焦急的时候,抚宪又有电报来了。县大老爷抽出看时,尽是码子,赶紧导出电报新编,-一翻过。县大老爷看那电报,写的是:“潍县商民罢市,足见该令不善办理,着速行劝谕商民开市,若再畏葸巧避,定即严参!抚院印筱。”县大老爷看完,只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功名要紧,说不得传齐伺候,带了二十名练勇,一直奔到商务公所,请了若干商人来,善言抚慰一番。果然大众都还听话,当天就一律开市。县官见把这事办妥了,又请师爷做了禀帖,上覆抚宪,以为自此前程可保的了。那知过了半月,省里委人下来署事,依然免不了撤任,不得已只得交卸回省。
且说这后任姓钱,是一位精明强悍之员,到任后就查究这为首滋事的人,想要重办一两个。陶起这班人早已闻风逃走一空,只捉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解到省里了事。抚宪又行文下来,派各商家替冯主事盖造房子,赔修书院,买还毁坏器具,才把这事敷衍过去。钱大老爷迎合抚宪的意思,至此方把既导书院当真改做学堂。那冯主事办的商务学堂,也幸亏钱大老爷替他出力,拨给几注地方罚款,才能开办。冯主事不好出头,另外托了一位姚举人出来经理,请了几位教习,索性用西文教授。
开考那天,众商人纷纷的送儿子来考,姚举人心中暗笑道:“要他们捐钱是要翻脸的,送儿子来考就和颜悦色了。”内中有一位粮食店里掌柜的,姚举人亲眼见他在既导书院里打破了几盏洋灯,此次也因送儿子来考,向姚举人作了一个揖。姚举人问他姓名,才知道他姓董名趋时,因姚举人合他攀谈,非常荣耀,本就有心结交学堂里管事的人,因想我此番不可错过,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夸说这学堂怎样的好,办事怎样公道,杂七杂八,乱恭维了一泡。姚举人听了,觉得肉麻难过,想了一想,便说道:“这学堂办是办得总算不错,只可惜多了几盏保险灯,将来倘被人家打毁了,又要地方出款赔补。”几句话把一个董趋时说得满面羞惭,没趣去了。姚举人略点点头,也不送他,却见他儿子还好,就取在里面读书,因此董趋时也没得话说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