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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年堂上房,齐二夫人坐在炕上,荀卿染坐在炕边的椅子上。
“芍药阁那边,就让袁孝媳妇去吧。”齐二夫人对荀卿染道。
一个穿着崭新鹦鹉绿褙子的女人陪笑着上前来见礼。
“那边正缺人手,你这就跟着旺财嫂子过去,有不懂的,就问旺财嫂子。”荀卿染打量了那媳妇两眼,说道。
袁孝家的忙不迭地答应了,就跟旺财家的退了出去。
芍药阁原来的管事是齐三奶奶的陪房嬷嬷,蔡嬷嬷。前几天,因为抓住她是赌局的头家,撤了她的差事,本来是要将人赶出去。是齐三奶奶哭着喊着求了大太太、说蔡嬷嬷将她奶大,情份非比寻常。大太太到容氏跟前求情,说这嬷嬷被赶出去,只怕说出齐三奶奶的事,于齐家面子上不好看,就改成发到外院去做了粗使。
芍药阁管事媳妇的位子就空了出来,那些本来有好差事的媳妇们,自然是不肯去的,但也有些本来没差事,差事不好的,盯着这个缺。这袁孝家的就是其中之一,也曾去荀卿染那里走动过几次。袁孝家的本来是外院的粗使,她还有个姐姐,比她大了十来岁,是管花园子的,在府里有些体面。姐妹俩嫁了姓袁的两兄弟。
“可派了去接三奶奶?”齐二夫人又问道。
“大清早就打发了车去家庙里,这个时候也该接回来了。”荀卿染道。
齐三奶奶被罚到家庙去思过,第二天,瑁哥儿就病了,发起烧来,请了太医来开了药方,却是不肯吃,日夜只喊着娘,连容氏都惊动了。容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便和瑁哥儿说,他吃药,病好了,就接齐三奶奶回来。他不肯吃药,就永远不接齐三奶奶回来。瑁哥儿听了,真的立刻就吃了药。
容氏不好对个小孩子失信,这不,齐三奶奶去了家庙不过四五天,就被接回来了。
“明天就是二十三,要过小年。按着往年的例,祭灶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太太看看,还有什么增减,我派人去置办。”荀卿染又将祭灶所需器物的单子给齐二夫人。
齐二夫人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安排的极周到。你近来做事越发妥帖,我很放心。”
………………
荀卿染从离开祈年堂,回到宁远居。一进大门,迎面几个媳妇婆子忙屈膝行礼,一个个脸上的笑容都比往日多了些,荀卿染心想,难不成是因为要过年了,大家都比平时高兴。
待进到上房,就见炕上大包、小包摆了好些行李包裹,荀卿染心中一动。
“四爷回来了!?”麦芽跟在荀卿染身后,喜道。
桔梗笑嘻嘻地上前来,替荀卿染脱下貂裘披风,放到一边,紫菀端了茶送上来。
“奶奶,四爷回来了。因要先去宫里回了差事,要过一会子才能回家来。黄芩带着人先把四爷的行李送过来了。”桔梗笑着道。
荀卿染坐到炕上,虽比她想的要晚了些日子,可终究在小年之前赶回来了。荀卿染让桔梗、麦芽清点炕上的行李,除去齐攸出去时带的行李、衣包等,还多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
“想是四爷带回来的土仪。”桔梗和麦芽一边收拾,一边嘻嘻笑道。
“嗯。”荀卿染伸手拿过一个小包裹,感觉里面似乎是个盒子,就要解开,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把行李、衣服都归置起来,其它的,先放到里间,等四爷回来再看。”
荀卿染看着几人将东西归置清楚,就听外面小丫头进来禀报,“回奶奶,三奶奶来了。”
荀卿染拿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心道,家庙紧靠着城边,一来一回,这个时候齐三奶奶也就刚回到府里。不去陪着瑁哥儿,到她这里来做什么?
“请三奶奶进来。”荀卿染吩咐道。
小丫头打起门帘,齐三奶奶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
荀卿染站起身,“三嫂来了,快请坐。”就陪着齐三奶奶在地下的椅子上坐了。
“四弟妹可好,我一回来,第一个就想到要来看四弟妹。”齐三奶奶笑着道。
荀卿染微笑着打量齐三奶奶,看出齐三奶奶不论心理还是身体,都没有变化。
“三嫂可曾回过芍药阁了,看到瑁哥儿没,瑁哥儿可好些了?”荀卿染问。
“已经回去看过了。瑁哥儿方才吃了药,睡下了。唉,我才离开几天,瑁哥儿那张小脸就瘦了一圈,身边没我这个做娘的知疼知热,谁知道这些天都受了什么委屈。”
齐三奶奶掏出帕子,抹着眼角抱怨道。
荀卿染再次确认,齐三奶奶一点都没有变。
“瑁哥儿年纪小,身边是该有妥当的人。我原还看着他那奶妈是不错的,丫头们虽年纪不大,也还好。既然三嫂觉得她们不中用,那等我回过老太太和太太,打发出去,再换新人就是,这次一定让三嫂挑合意的人。”荀卿染笑道。
听荀卿染说要调换人,齐三奶奶噎了一下,马上摇头。
“算了,弟妹不知道,我是个长情的人,只有人对不起我,我却能对不起人。别说我这些事了,怪难受的。还是说说弟妹的喜事吧。”
齐三奶奶擦了擦干干的眼角,又换上一副笑脸。
“喜事,我哪里来的喜事?”荀卿染微笑问道。
“不仅是喜事,还不是一件喜事,弟妹可以说是双喜临门那。”齐三奶奶咯咯笑道。
荀卿染挑了挑眉,“我的喜事,自己竟不知道,还要请教三嫂。”
齐三奶奶目光在屋里四下扫了几眼,指了指炕角放的软鞋。
“这第一件喜事,可不是明摆着的?四爷回来了,弟妹还不是大喜?”
这软鞋是方才收拾齐攸的行李,发现软鞋边的绣花有些磨了,因此拿出来,准备依着原来的样子另外绣的。
齐三奶奶因此就判定是齐攸回来了?
“嫂子真是聪慧,是四爷方才打发了小厮送了行李回来。四爷先去宫里见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我还没来得及去禀报老太太那。”荀卿染道,“三嫂说这是喜事,真会打趣我。就依三嫂所说,这也算是一喜了。”
“还有更大的一喜,弟妹肯定不知道,只怕是想都没有想到的。”齐三奶奶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不知为啥米,荀卿染只觉得齐三奶奶这副笑脸,让她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还不如齐三奶奶哭丧着脸让人看着舒坦。
齐三奶奶说完话,就笑嘻嘻地看着荀卿染,等着荀卿染去问她。
荀卿染心念一转,偏不如齐三奶奶的意,只淡淡道:“三嫂不知道我,历来最容易知足,喜事啊,一件件地就足让我高兴了。”
齐三奶奶见荀卿染不来招揽,却一点都不气馁,转身对跟来的小丫头吩咐,“去把人带进来吧。”
荀卿染看了看齐三奶奶,她竟然还带了人来,不知道带的是谁。
那小丫头应声出去,少顷回来,身后跟进三个人来。
荀卿染就是一愣。
当先一个女人,十分年轻,看样子绝不会超过二十岁。这女人穿着淡黄色缎子的灰鼠合身长袄,下身是月白色棕裙。乌黑的头发在头上梳了个堕马髻,一张粉白的瓜子脸,薄施粉黛,大眼水波盈盈。这女人手里还牵着个一身橘黄色衣裙的小姑娘,小姑娘只比女人的膝盖略高些,也是白嫩嫩一张瓜子脸,大眼睛,与女人有七八分相象。两人身后跟着个年纪稍大,穿着潞绸的裙袄的妇人,那妇人背上还背着两个包袱。
这三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京城人士。这样拖家带口,背着包袱,难道是齐家的远房亲戚,来走亲戚,投靠的?
荀卿染正心下思量。
那女人也有些紧张,进门后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紧紧地拉着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正是懵懂的年纪,反而大大方方,好奇地睁大眼睛四下打量。
齐三奶奶也不事先说明一下,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带人到她这里来,确实是齐三奶奶一贯的风格。荀卿染好脾气地转头往齐三奶奶望去。
齐三奶奶正一脸的得意。
“还愣着做什么,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你们要找的人。”齐三奶奶冲那女人使了个眼色。
那女人抬头看了看荀卿染,又急忙低下头去,一张粉脸本就泛红,这时更加红透了,迟疑了一下,就跪了下来。
“我……妾,柳氏望月,给奶奶磕头。”
又转头让那小姑娘也跪下:“月牙儿,快给母亲磕头。”
“娘,您不就是母亲。”小姑娘听话地跪在地上,望望荀卿染,又望望柳望月。
“忘了娘怎么和你说的,娘是娘,母亲是母亲,乖,快听话磕头。”柳望月道。
小姑娘听了,似懂非懂,却乖乖地两手撑地,低头就磕。
“快把人扶起来。”荀卿染吩咐道,“我刚管家,家里的亲戚认得少,这位是……”
不等柳望月说话,齐三奶奶大笑起来。
“弟妹,这就是你的第二件喜事了。”
“我的第二件喜事。”
荀卿染又转过脸,柳望月母女已经被紫菀和宝珠扶了起来。荀卿染再次仔细打量柳望月,这才发现,柳望月的脸上有两处发红,竟然是生了冻疮。后面那仆妇脸上也是如此,小姑娘月牙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柳望月被荀卿染看着,有些局促地抻了抻自己的衣角。
“四弟妹!”齐三奶奶往荀卿染跟前凑了凑,盯着荀卿染的脸看。
“给柳……”荀卿染想了一下,该如何称呼柳望月,“给柳娘子看座。”荀卿染吩咐道。
宝珠忙去拿了两个小杌子,请柳望月和月牙儿坐下。
齐三奶奶在荀卿染脸上没有看到她预想中的愤怒、伤心等情绪,反而见荀卿染像招待一般来客似地,便十分不甘。
荀卿染自然将齐三奶奶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看见一样。就是有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反省她自己所犯的错,只会把过失都推到别人身上。因为她自己的过错,去怨恨别人。
“四弟妹,你听我说。”齐三奶奶干咳两声,“是这么回事。我刚从外面回来,车到大门口,就看见四爷跟前的小厮正往院子里搬行李。我知道定是四爷回来了,真替弟妹高兴。弟妹这是新婚第一个年,如果一个人孤零零地,那多可怜啊。然后啊,我就看见她们娘两个了。”
齐三奶奶指指柳望月,“她们一看就是外地人,咱们大门那些奴才,弟妹你也知道,怎么会理会她们。我就见这奶妈妈要和黄芩那小厮在说话,黄芩只装没看见,甩手进了门。我看着她们怪可怜,就叫她们到我车前,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哈哈哈,真没想到。”
齐三奶奶说着,又笑了起来。
荀卿染淡淡看着齐三奶奶自娱自乐,也不催促,也不生气。
“弟妹别见怪,实在是四爷平时冷着脸,谁知道原来还有这个本事。”齐三奶奶说着端了茶盅一饮而尽,才又说道,“这柳氏早就和四爷相识,定了情,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瞧,这孩子这俊模样,是不是和四爷一模一样。”
几个丫头自然都不会理会齐三奶奶,柳望月坐在小杌子上,更加局促不安,几次张了张口,却似乎又不敢说话。
“是我心软,看着她们怪可怜的,况且好歹是咱们齐家的骨肉,哪能任由她扔在外面,自然是要接进来的。我就私自做主带了她们进来。本来应该带过去给老太太和太太,可又想到四弟妹自来和我好,不如带过来给弟妹,总是要认下来的,不如四弟妹你来认。趁着四爷没回来,弟妹你欢欢喜喜地认下她们母女来,一会四爷回来,肯定更心疼你,老太太、太太们那边,也都知道弟妹你的贤惠了。”
齐三奶奶说完,就打量荀卿染的脸色,见荀卿染依然云淡风清,又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弟妹,你的心思我知道。刚进门不到半年,就来了这么大一个孩子,谁心里也不好受。我是过来人,劝弟妹你还是想开些, 以后这样的事少不了,弟妹你要慢慢习惯才好。”
听着齐三奶奶仿佛乌鸦一样在耳边叫,荀卿染真想挥手把她扇到地上,却又碍于礼数,只得不去理睬她。
“柳娘子家乡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荀卿染让宝珠端了热茶递给柳望月,和气地问道。
看着荀卿染态度温和,柳望月似乎安心了些。
“妾家在江南宁州,父亲是私塾先生,在妾十岁的时候过世了,妾和母亲相依为命。三年前,母亲也去世了。”
“月牙儿今年几岁了?”荀卿染又问。
“四岁半。”月牙儿伸出一只小手,想了想,又缩回一根手指头。
荀卿染不由得笑了,夸道,“好聪明的小姑娘。”
“柳娘子,有些话,我要听你亲口说。你把你来这里,是来做什么,前因后果和我说说清楚。”荀卿染又道。
“是。”柳望月说道,“妾保证说的都是实话,有冒犯奶奶的地方,还请奶奶别见怪。”
“你说吧。”
“妾在宁州红螺县是孤姓,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为有些田产,还有家杂货铺子,日子还过得去。五年前,妾陪同母亲去城外寺庙进香,回来途中,被无赖纠缠,是齐爷路过那里,赶走了无赖,救了妾和母亲。齐爷知道母亲带着妾,孤儿寡母,时时受地痞搅扰,就亮出安国公府的名号来,去了知县衙门打了招呼,知县亲自上门,保证再没人敢欺负妾身母女。母亲感激齐爷,不知该如何报答。齐爷在城里住了几天,知道妾还是没有定亲,就打发人上门来求亲。妾知道齐爷身份是国公府的公子,本不敢高攀,是齐爷说国公府并不注重门第,他又不是长子,娶妻只要他喜欢、身家清白的姑娘即可。母亲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柳望月说着说着,有些酸涩,又有些含羞地低下头。
荀卿染细细地琢磨着柳望月的话,半晌无语。
“后来齐爷说有差事,就走了。第二年,妾生下月牙儿,齐爷赶来,给了月牙这金锁。”柳望月说着,从月牙的衣襟里掏出一枚金锁,递给荀卿染。
“齐爷每次办差事,路过宁州,都会到妾那里盘桓几天。三年前,母亲去世,还是齐爷帮着收葬。这两年,齐爷想必是因为差事,不方便去宁州。母亲去世前,嘱咐妾,齐爷是妾和月牙的倚靠。妾守完了母亲的孝,就依着母亲的遗命来京城。奶奶,齐爷和妾,也是有三媒六证的,齐爷发誓,会照顾妾和月牙终生。妾今天上门,只是不想再孤零零地无依无靠,妾的月牙儿不能没有父亲。妾不要名份,只要奶奶肯认了月牙儿。”
柳望月说着,又递过一纸婚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荀卿染看着手里的金锁和婚书,想着柳望月的话,有媒有证,还有誓言,却先有偷娶在外,后有几年不顾。女人遇到这样的男人,只有一个字,甩,或者三个字赶紧甩。
“唉呦,弟妹,你也别害怕,这柳娘子不是说了,不会和你争位子的。”齐三奶奶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笑。
荀卿染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齐三奶奶就要往外边走。
“四爷回来了。”外面小丫头话音未落,
齐攸已经挑了帘子,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一脚踩进门里,才发现屋中站了一地的人。齐攸脚步一顿,本来微微扬起的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唉呦,四爷回来了,这下可真是喜事盈门啦。”齐三奶奶拍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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