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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张惟昭回玄妙观,董臻臻和周融又来看她,董臻臻近几日刚刚发现身怀有孕,本来不宜走动,但是她之前用了张荣鲲的法子调养,身体状态不错,因此出门来拜访张惟昭也没有问题。她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张惟昭,也是想早早和她约定好,临盆的时候请张惟昭来接生。张惟昭答应她到时候一定会早早和太后请假出宫为她接生。
周融在国子监年末的考核中得了优等,张惟昭也很替他高兴。
张惟昭正和董臻臻与周融说着话的时候,公主府的长史官造访,送来了丰庆长公主赐予张惟昭的许多礼物。
此外,还有一些高官勋贵家的女眷也递名帖想要结识张惟昭,皆打着求医问药的名头。
一时之间,玄妙观门庭若市。
张惟昭很有些过意不去,向师父道歉,说是耽误了他的清修。
张荣鲲不以为意,说在深山也是修行,在闹市也是修行。贫苦是修行,富贵也是修行。难道现在有钱、有名、有人脉,就不能修行了?
张惟昭笑着拱手表示对师父十分敬服。
该过年的时候,不管心底里如何,宫中众人皆是笑脸迎人。这段时间即便有宫女、宦官犯了错,主子们也会格外宽容,不会轻易责罚,因为一团和气才能在来年获得好运兆。
过年宫里最忙的就是皇帝。除夕当天要宴请藩王和重臣,晚上要陪伴太后和宫妃们饮宴,之后是到承天门看烟火,与百姓同乐。大年初一一早,又要带领宗室到太庙祭祖。
过除夕的时候,太后还挺开心,等到初一祭祖之后回来。太后的面色就开始沉郁起来。
在太庙,拜祭先帝陈怀慎的灵位时,是要和他的原配皇后钱氏,一起祭奠的。
在大炎,只有原配嫡后才能够系帝谥和祔太庙,继后与皇帝生母都没有这个待遇,死后只能在太庙之外的奉慈殿享祭。
所谓系帝谥,就是从皇帝的谥号为皇后加谥。比如陈怀慎的谥号是“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而钱皇后的谥号是“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钱氏“睿皇后”的谥号,就是跟从陈怀慎“睿皇帝”的谥号来的。
而祔太庙,就是能够进入太庙和陈家的历代先祖一起接受祭奠的意思。
这两样,刘太后都不配得享,因为她只是先帝的嫔妾,而不是正妻。
不仅如此,先帝临终之时,心心念念都是发妻钱氏,连叫刘氏到病榻前叮嘱几句都没有。每次想到这一节,刘太后就觉得有锥心刺骨之痛。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遗憾,先帝驾崩之后,刘太后的哀痛久久难以平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事都无心做,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怎么能对她如此?怎么能对她如此?
如果先帝一直冷淡待她,她也早死了这条心了。明明先帝待她温和体恤。在南宫的那段艰难岁月,钱氏固然初心不改,她自己也是从没有抱怨、后悔过,尊重、侍奉他一如从前。
若是人还活着,她还能够去问他,他究竟是心里怎么想的?可是人已经去了,她再憋屈,也没有地方问去。
先帝去后一年,等她好不容易从这种哀痛和委屈中缓解了一些,又面临着小儿子陈见泽就藩的事情。陈见泽是她在南宫里生下的,南宫里生活艰难,哪里有什么奶妈、保姆?这个小儿子是刘氏自己喂奶,亲手带大的,因此格外不舍。但生于皇室就是如此,皇子如果做不了皇帝,就要离皇城远远的,到自己封地上去生活,不要碍皇帝的眼。陈见泽挥泪拜别自己的母亲,远离京城。
长女嫁人了,大儿子做了皇帝,但是跟自己不亲,小儿子远远去了封地。刘太后觉得自己孤零零只剩下一个人,越加消沉。
直到陈祐琮出现,刘太后把他抱到宫中养育,她的一颗心才又活了过来。所以不仅是陈祐琮需要太后,太后也需要陈祐琮。
初一晚上,太后脱下去大礼服,卸去发冠,一边招来绿萝给她捶腿,一边跟张惟昭絮叨今日祭祖的种种。
“太子平时不显,今日祭祖,他和那些堂兄弟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来长高了许多,肩膀也变宽了。”
“太子看来是快要变声了,声音不似往日那么清亮了。”
“太子当着那么多宗族的面,说话一点也不发怯,很有条理。”
……
太后的话题总是和太子有关。张惟昭和绿萝也含笑回应。
过了一会儿,太后似是乏了,沉默了起来。香玉进来回禀说:“太后,被褥已经薰好铺妥了,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请您早些安置了吧。”
太后却说:“稍待片刻。你们先下去吧。”香玉和绿萝退了出去,张惟昭却被留了下来。
太后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张惟昭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手里拿着炭笔不知在描画着什么,也不出声。
张惟昭就是这点好,太后想,是个特别能沉得住气的人。这会儿若是换了旁人在身边,不是要啰里啰嗦地劝太后早点安置,不要着凉,就是要暗地窥视太后的神色,千方百计揣测你的心思,生怕行差踏错。张惟昭就不会如此,你不说话,她就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你跟她说话,她就诚心实意地回答你,不会诚惶诚恐、说一句话要在心里转三转再出口。
“你说,”太后突然开口,“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都要专心一意不适二夫。而男子,则要三妻四妾,后宫粉黛三千?”
太后这是在问一夫多妻制的根源,具体到中国,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但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工程简直太浩大了,要从历史、政治、宗教、生物学、人类学多个角度切入才行。
张惟昭想了一下,就选了一个对太后来说最好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因为子嗣。女子天生就知道自己生的孩子是自己的,男子却不能确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所以要严格控制女子的行动,让她从一而终,不可能生出其他男子的孩子。而他若要广播子嗣,就要控制多名女子。所以越有权势的人妻妾越多,把她们关在深闺,与世隔绝。”
刘太后听张惟昭说得如此直白,大为惊讶。儒教只告诉众人,女子贞洁、不嫉妒是天经地义,男子刚强,女子卑弱是天道使然,从来没人敢这样解释妇道的起源。这话听起来十分离经叛道、数典忘祖,但细细想来,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可是你说过的,在大西洋州却是一名男子只能有一名妻室?”太后追问。
张惟昭又想了一想,再度化繁为简道:“一夫一妻制养育子嗣的方式和一夫多妻不同。从男人的角度来说,一夫多妻是希望广为撒种,这样虽然有孩子会夭折,但也总有孩子能活下来延绵后嗣;一夫一妻是希望夫妻同心协力,倾尽全力把夫妻俩个有限的几个孩子养育好,让他们都能存活下来,这样血脉就不会断绝。”
“从女子的角度呢?”
张惟昭想说从女子的角度当然是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结就不结,想生育就生育,想不生育就不生育的好,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可以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但这些太后是难以理解的。所以张惟昭说:“有些女子还想东食西宿呢!但一妻多夫难以普及。立足现实,我当然觉得一夫一妻更好。不过即便是在一夫一妻制的大西洋州,有些有权势的男子,也会有数名情妇,不少私生子女。”
“看来即便是大西洋州,要男子只钟情于一人也是很难的。”
“是。不过大西洋州也有很多贵女,一生有过很多情人,丈夫死了也可以再嫁。有些女人甚至膝下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各自不同的父亲。”
“哦?居然有这样的事?你亲眼见过吗?”
“嗯。我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张惟昭悚然一惊,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在家乡的时候听西洋和尚,也就是传教士说的。”
她看向太后,只见太后眼睛里闪耀着狡黠和探究的光芒。太后刚刚特意话赶话问得轻描淡写,张惟昭不防备,无意之间一句“我在英国的时候,见过不少”就要脱口而出,幸而突然发现不对,打住了。
太后也发现了张惟昭的停顿,觉得大有意趣,玩味了半天。太后在不用勉力扮演天下之母、女性表率的时候,被压抑的好奇心就会显露无疑。她总觉得张惟昭这个女孩子不简单,因此琢磨张惟昭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也成了太后的一个乐趣,时不时就要试探一下。
因为有了这个插曲,刘太后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不少。一些压在心底多年,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来的话,她突然很想说一说。
“先帝的钱皇后是个贤良女子。”
张惟昭刚刚被下了一跳,正在心里面抹冷汗,忽听太后转移了话题。就松了口气。刘太后和先帝以及钱太后之间的公案,她也听说过一些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