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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年,冬天像竞走选手一样步伐快速地造访了东京周边。才十一月中,树上的叶子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进入十二月初,血便开始在街头飞舞。虽说整个地球正逐渐在温暖化当中,但冬天似乎仍旧相当尽责地前来报到。
三天后就是圣诞节,这一天上午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一到下午整个秩序便急遽地被打乱。云层仿佛受到北风驱赶似的,气势磅礴地朝着大都市的上空蜂拥而来,层层叠叠地积压在高楼大厦群的头顶之上。起先是由白到暗灰,好几种不同色阶明暗的云朵在天空中扰攘着,过了下午三点,整个天空几乎全被暗色的云朵支配,雨也开始下了起来。有如融冰般的冷雨,将街道封闭在一股灰色的寒气之中,喧嚣嘈杂活力腾腾的大都会骤然一变,成了水墨画的世界。
下午四点,位于东京西郊的国立市,一度看似要放晴的冷雨再次猛烈降下,使得中央线的下车乘客一阵混乱。从南口出站的白川周一郎也不例外,起初还竖着外套的衣领悠然漫步,但随着雨势的越演越烈终于难再顾全体面,只能加快脚步奔向一家商店前面躲雨。银色的雨水像一道小瀑布般地,从突出的房檐倾斜而下,周一郎就这么被困在这屋檐下的狭小空间里面。
上个月才渡过二十九岁生日的周一郎取出手帕,迅速地擦拭着头脸。这虽然是条意大利制的昂贵手帕,不过由于主人不整齐叠好的坏习惯,怎么看都和便宜货没两样。周一郎一边擦拭着雨水一边确认屋檐下的看板,上头写着“弦月堂”三个字,大概是间古董店吧。
“真是的,反正都得跑上一趟,当初应该跑到书店的门口才对呀!”
口里喃喃宣泄着没有建设性的抱怨,周一郎朝着橱窗内部望去。玻璃因为脏污而颜色泛黄,一不小心靠得太近,鼻尖便沾上了尘埃,周一郎失望地以手帕擦拭鼻子,全是雨水的味道。玻璃的彼方杂乱地陈列着各式商品。时钟、花瓶、绘盘、人偶、音乐盒、西洋金币、小木匣、旧式照相机、西洋灯具、银制酒杯等等,全都是诸如此类的物品。
狂风飞舞,冷雨在周一郎的身上结成一层薄膜。周一郎轻轻地打了个喷嚏,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是不行的了。如果不躲进室内,就无法从冷雨的怀抱之中脱逃。他不耐烦地拨开披散在前额上的头发,横向地移动二百公分,推开一扇格子玻璃门。
一进入店内,停滞的空气立刻冷漠地将他包围。完全看不到客人的踪影,只有一位老妇人端坐在二十年前应该是最新型的柜台后方,开襟毛衣上披着一条披肩,古色古香的烟管里冒出阵阵的白色烟圈。失去光泽的灰发,气色不佳的皮肤与老花眼镜,年届高龄是可以肯定的,至于是七十几还是八十几岁,光靠这些仍无法判定,至少她的声音还相当清晰。
“想找什么东西吗?”
“唉,我先看看。”
虽然没有据实回答,但周一郎心里正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适当价钱买样东西来作为避雨的代价。
感觉老妇人的视线直盯着自己的背后,周一郎在店里绕了一圈。即使置身室内,冰冷的感觉依然不见缓和。灯具散发出古色古香的橙黄色光线,无疑令影子更为强调。侵入鼻孔里的气味是旧书店和古董店的共通之物,那是时间和记忆化成肉眼无法看见的地层在店内层层堆积,静静地发酵酝酿而成的一种味道。这股味道,周一郎并不讨厌。
他的视线停在一个角落。墙边立着一把十七世纪所打造的西班牙长剑,旁边放置着一座地球仪。原本就相当爱好古地图和地球仪的周一郎,自然而然地移步靠近。可真是一座不小的地球仪呢!看来似乎是外国制的,再仔细一看,周一郎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咦,这不是地球仪嘛。”
对于周一郎不知不觉所发出的疑问,老妇人冷冷地予以回应。
“是地球仪呀!”
“但是陆地的形状并不一样啊!”周一郎再次审视着地球仪的表面,基本上和地球上的大陆是一模一样,但是海岸线的形状却有着极大差异。日本列岛和大陆相连,日本海成了一个湖泊。地中海也同样地变成了一个向东绵延至喜马拉雅山脉北方的广大内海。印度和亚洲大陆分离,成为漂浮在印度洋正中央的大岛。南美洲、南极洲、以及澳洲这三块大陆则以地峡连接在一起。除此之外,太平洋里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岛屿,仿佛只要借着原始时代的独木舟就能够经由一座座的小岛横渡太平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制作出这么一座没有实质作用的地球仪呢?
“要两万圆哟。”
老妇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周一郎在心中耸耸肩膀。他是颇有兴趣,但尚未决定是否购买。再怎么说,以两万日圆作某种躲雨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些。只要四十分之一的价钱,随随便便买把便宜的雨伞也绰绰有余了不是吗?
“有点贵呢,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这种口是心非的台词不能算是谎言,而应该称之为社交辞令。一万五千圆的话买下倒也无妨,能够降到一万圆的话更好。在这种地方若是依照店家开的价钱买东西,就太愚蠢了。
“你不要的话还有其他客人等着买呢。”
老妇人满不在乎地说道。看吧,这就是买卖交易的惯用手法,为了刺激买方的意愿,而捏造出并不存在的竞争对手,周一郎在心中暗自想着,同时继续观察着这个奇妙地球仪的表面。这是百万年之后的未来,还是一亿年前的过去呢?总而言之,它给人的感觉就像存在于某个非常遥远的年代当中的地球模样。
他伸出手指试着去碰触地球仪的表面。就在指尖接触之后,或许是在接触之前,一阵有如静电般的锐利冲击流窜过周一郎的神经网络。周一郎反射性地将手缩回。
他转身面对老妇人。脑海中强烈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信号,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清楚。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终于越过了他心中那条并不宽广的犹豫之河。
“我决定买了。你真的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一毛钱都不能少!”
老妇人的语气相当坚决,不过这非但没有破坏周一郎的情绪,反倒更令他充满兴趣。
“为什么?”
“随着交涉而降低价钱,岂不是等于以高价贩卖商品给不杀价的人吗?我可不想做个黑心商人,以高价贩卖东西给好客人。既然是好客人,就应该重视珍惜才对呀!”
“这么说来,我好象是个坏客人呢!”
“不信任店家售价公正性的客人,就是坏客人。”
这位老妇人从出生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为止,肯定从来就不知道“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然而她所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配合降价”想必只会招来以定价购买商品之客户的轻视而已。
“我明白了,就按照定价吧。”
周一郎接受说服,令老妇人满意地点头。成绩不佳的学生好不容易在补考中及格过关的时候,课任老师的表情大概就是如此吧。周一郎从大衣的暗袋将皮嘉掏了出来。
“含消费税吗?”
“我们的营业项目,并不包括为国税局代征税款。”
老妇人语调之严肃,极其自然地引发了周一郎的想象。每年一到报税季节的时候,这位女士想必是一副俨然的姿态出现在国税局的窗口,鼓动着她那毫不妥协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承办人员完全没有开口的余地。真想亲眼瞧瞧这样的画面呢。
总而言之,支付了两万圆的周一郎,就这么成了奇妙地球仪的所有者。感觉好象是在说教之下被强行以高价推销购物一样。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人早已踏出店外,但他并不觉得气愤。
冷雨如同来袭的时候一样,以猛烈的气势急速退却,但潮湿的空气却越来越冰凉寒冷。身体微微一颤,周一郎迎着呼出的白色烟幕,加快脚步踏上了回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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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川周一郎的离开到下一批演员的登场,中间大约有千秒的时间,整个舞台是一片空虚。随着两名男演员的现身,周遭的湿冷空气也被粗野地搅乱。身着冬天西装的两名男子踩着人行道上的水洼来到“弦月堂”门口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四点半左右。这两个男人看起来都在三十五岁前后。其中一人,就像是刚刚退休不久保养有方的相扑选手一样,拥有壮硕魁梧的体格。头发很短。仿佛要从西装底下蹦出来的肌肉非常有分量感。另一人的身高显然低了许多,脸色也较为苍白,但是体格同样强健,是个肩膀非常宽阔的男人。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有着一头全部向后梳的发型。
两个男人一进入店内,视线便立即固定在某个角落。那儿正是白川周一郎所买下的地球仪所陈设之位置,现在自然是空无一物。经过数秒的沉默,有如相扑选手的那名魁梧男子划破寂静。
“老婆婆,原本放在这儿的地球仪到哪里去了?”
“哦,刚刚卖掉了呀,照定价卖的哟!”
“卖掉了?!”
男子的声音出现分叉,表情也沸腾了起来。这副狰狞的模样要是给小孩子看见,肯定会吓得睡不着觉,但老妇人却依然一派平静地吐着白色的烟圈。体格魁梧的男子胸膛因纷乱的呼吸而震动摇晃,他压低声音开口询问。
“你究竟卖给了谁?”
“我怎么会知道咧,户口调查可不在我们的营业项目里面呢。”
对于老妇人而言,这应该是她的一贯答复才对。男子的牙齿在厚厚的嘴唇内侧发出了吱吱噶的声响,两眼之中闪现出近乎杀意的光芒。尽管如此,老妇人的平静却似乎完全不受动摇。男子的右手紧握住拳头,那种感觉不禁令人联想到强而有力、巨大无比的火山岩石。
“既然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呀”
另一个男人说道。表面化的尊重底下,暗藏着残酷的本质。这种类型的人若是出任独裁国家的政治警察,想必一定非常出色。与同伴相反的薄嘴唇弯成半月形,男子不发一语地向墙边走去。脚步在静物油画的前方停下之后,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挥,一个令人牙齿发疼的不悦声音响起,静物油画的中央出现了一道白线。右手握着一支又粗又长的钉子,男子嘴唇的弯曲弧度变得更大了。
“不过总还有谈谈的余地吧。您若是愿意配合的话,那就太感激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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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车站南口人称“大学路”的这条道路,即便在东京亦可算是最美丽的街道之一。路面宽敞,向南方笔直地延伸,车道和人行道井然有序地分离规划,就连行道树的末梢枝叶,都欣欣向荣地展现出生命的活力。进入十二月下旬,树叶早已完全掉光,光秃秃的树枝在空中交织出几何式的抽象图案。如果真要挑出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只有人行道上随处可见的一大群违规停放的脚踏车吧。
从大学路向西深入一百公尺左右,与一桥大学广阔的校园仅仅隔着一条狭窄巷道之处,就是白川周一郎的家。正确的说来,应该是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所拥有,由周一郎代为看管照顾的家。由一半长绿树一半石墙所搭建起来的围篱将整座房舍的基地包围起来,树木中间建造了一栋古式西洋风格的木造房屋。周一郎一打开玄关,等候在大厅里的外甥女多梦便迎了上来,将手上的大毛巾递给舅舅。
“回来了呀,周先生。”
“周先生”这个称呼,听起来虽然带着一种“支配着香港黑街的谜样中国人”的感觉,但是总远远胜过被叫上一声“舅舅”
多梦在今年七月迎接了她的十三岁生日。她原本应该是个国一学生,只不过在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没去上学了。以媒体用语来形容的话,算是一个中辍生。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其中自然是有种种因素存在。简单一句话,就是多梦和她的监护人周一郎对学校失去了信赖感。
“今天我做了马铃薯炖肉喔。虽然是第一次试做,不过我想一定会很好吃的,请开始期待吧!”
“怕就怕是充满惊悚的期待呢。来,给你的礼物。”
“哇,天下红雨了吗?”
“喂,这是什么意思啊?!”
“谁叫周先生刚才要说什么惊悚的期待,我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笑容与初夏时从树木间洒落的阳光一样地灿烂。微微弯曲的褐色头发剪得短短的,感觉还在发育当中的鲜明轮廓上的表情相当生动。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就像是舞台上的大明星一样。周一郎对此坚信不移。这种心情和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
多梦在客厅的地板拆开包装,随即因为地球仪的巨大而发出惊叹之声。
观看地图是周一郎的嗜好,因此多梦也强烈地受到他的影响。在周一郎的想法当中,地图能够补强并刺激人类想象力这一点,简直可媲美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漂流到无人荒岛的时候如果只被允许带着一本书的话一定会选择地图集——很多人都曾经这么说过。
“谢谢你。但是,这一定很贵吧!”
“嗯,足够在比佛利山盖一栋房子了。”
周一郎一边信口胡诌,一边以大毛巾擦着头。多梦再次观察着地球仪的表面,这次发出的是疑惑的声音。
“奇怪,这不是真正的地球仪嘛!”
“嗯,好眼力,多梦真了不起!”
周一郎赞美着外甥女的观察力,然而这个动作不全然是因为她在第二眼的时候就能判断出那不是地球仪,所以才称赞她“了不起”事实上,自从多梦懂事以来,周一郎可说是找尽各种的理由来赞美她,而且一次都不曾骂过她。身为一个好好舅舅,就算多梦犯了什么错,他也一定会加以纵容的。
对于多梦而言,周一郎不只是母亲的弟弟而已,也是她的教父。由于双亲和祖父母的关爱几乎都集中在体弱而聪明绝顶的哥哥身上,因此多梦经常被忽略在一旁。哥哥因为过敏症状发作住院的时候,多梦被告知“去周一郎舅舅家吧”的情形更是有如家常便饭。十六岁就做了舅舅的周一郎,几乎完完全全地担负起照顾这个外甥女的责任。在任何方面都保持超然的他,曾经有一段时期得带着外甥女去上大学,半数的时候,多梦都是从舅舅的公寓出发去上学。
每个学期,多梦都会把成绩单拿给周一郎看。即使成绩恶劣,周一郎也不会骂多梦,反而还会找出像是上学从来没有请假缺席等等的理由来赞美她。
“哇,长高了四公分呢。多梦真了不起。”
“多梦真了不起!”、“多梦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话,多梦始终没能从父母的口中听到。在附近的邻居眼中,多梦是个亲缘浅薄的孩子,小学没毕业就相继失去了双亲、哥哥和祖父母。由于哥哥住院的医院里发生了一场火灾,导致留下来看护的父母和哥哥全都葬身火海。这件事情发生在她二年级的时候。多梦虽然被祖父母接回去抚养,但是失去了儿子、媳妇以及最疼爱的孙子的祖父母早已经心灰意冷。他们当然不会虐待接回来照顾的多梦,只是难免会透露出一种情非得已,不得不履行亲属义务的情绪。这个时候“周先生”被报社派往地方分社任职,无法陪伴在多梦的身旁,对于外甥女的寂寞,他也只能在远方担心着急。“周先生”的电话和信件颇能安慰多梦的寂寥,然而多梦对于“周先生”的那种过度的亲昵态度,却似乎令祖父母相当不悦。
这对祖父母在多梦五年级的时候也去世了。他们为了庆祝结婚四十周年而计划了一趟温泉之旅,没想到搭乘的观光巴士竟然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追撞而发生事故。
祖父母还有一个女儿。她是多梦父亲的姐姐,也就是多梦的姑姑。目前已经结婚并拥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完全没有把多梦接回去照顾的意思。不但如此,她还将多梦视为瘟神一样。因为她的父母和弟弟夫妇全都死于少见的意外事故,惟独多梦一人依然健在。这个姑姑满心憎恶地抒发内心的不满。
“要是我将这个孩子带回去抚养的话,下一次岂不轮到我们全家死光光了?开什么玩笑啊!”事情演变至此,周一郎终于有机会争取多梦的抚养权。当时他在地方分社的工作正好结束,即将回到东京的总公司,在居住地点上的障碍已经消除。惟一的障碍只剩下多梦的姑姑。对她而言,能够把多梦这个瘟神推给周一郎的话,当然是件万万岁的喜事,可是父亲所遗留下来的些许财产又令她相当介怀。横滨的土地、银行存款、股票等等,再加上保险金,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身为直系孙女的多梦自然有要求继承之权利。
经过周一郎的出面交涉,事情总算得到解决。简单的说,他得到多梦的监护权,而姑姑则可以继承他父亲的全部财产。双方均无不满地达成协议,正要离去的时候,姑姑特地悄声对亡弟的小舅子说了句话。
“你可得多多留意自己的安全哪!”
看来是姑姑对于继承的结果相当满意,所以好心地提出了这番忠告。心知肚明的周一郎表面上以苦笑回应,内心却巴不得回她一句“用不着你的鸡婆”然后再一脚将她踢开。
雨过天晴,多梦合法成为“周先生”的被监护人。周一郎本身也是个亲缘薄弱之人。双亲老早就已经过世,自从姐姐也就是多梦的母亲死后,除了多梦之外,惟一的亲人就只有目前旅居西班牙的伯父伯母而已。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就这样一起住在周一郎为伯父看守的这栋位于国立的房子里。
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多梦升为国中生,事件就在此时发生。进入五月,在一次自由发挥的作文课上,多梦写了这么一段文章“为了得到‘周先生‘的赞赏,不论功课或是运动我都会好好地努力,以报答他的恩惠。”这样的作文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多梦的女导师却将她叫到教职员室,严厉地责骂了一顿。
“以得到他人赞赏为目的而付出努力,这就是所谓的伪君子呀。什么报答恩惠,实在太做作了。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本色,坦率地写出心中的想法才对呀!”
“伪君子”这个称呼,令多梦受到极大之冲击。回家后察觉到外甥女一脸黯淡的表情,周一郎立即问出事情的经过。听到多梦的话,周一郎简直怒不可遏。
“有必要非得使用那样的措辞吗?一个伤害了孩子的心灵还能若无其事的人,放任她在教室里专制独裁是对的吗?算了,多梦,如果你不想上学的话就别去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起令周一郎震怒的事件。关于多梦的头发,学校方面寄来了一张通知书,内容是这样的“由于多梦的头发天生偏向褐色,学校希望她能够把头发染黑。倘若不遵守的话就是违反校规,不但会被记过,还会影响到将来的升学。”当学校的生活辅导主任特地前来作家庭访问的时候,周一郎理所当然地对他提出质问。
“规定学生不可以把头发染红或是不可以烫发等等的要求,我倒还能理解。但是叫学生把天生的褐色头发染黑,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这名生活辅导主任是一个身材瘦弱、有个尖下巴的中年男子,他以一抹冷笑予以回应。与其说是侮辱周一郎,感觉上做出这样的表情倒像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不和大家一样的话,会给学校带来困扰呀。只因为日本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所以我们希望多梦同学把头发染黑,就是这样而已,没别的意思。”
周一郎哑然了。
“这么说,头发不黑的人就不是日本人了吗?”
从他的表情来看,生活辅导主任或许已经顿悟到自己的失败。他沉默不语,冷笑的残骸依然紧贴着双唇。周一郎的语气更加尖锐。
“我们的教育不都是教导大家不可以以貌取人吗?我记得我所受的教育告诉过我,不能因为头发或皮肤颜色的差异而歧视别人。怎么和事实完全不一样呢?”
生活辅导主任并没有反驳。在这个情况之下,周一郎完完全全是正确的,他根本无从反驳起,只好勉强地错开话题。
“我们的作法也是为了学生着想。如果家长不配合的话,对于学生的将来恐怕会有不良的影响啊。”
“原来你们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威胁学生和他们的父母呀。我总算明白了。你给我听好,我绝对不会把我重要的外甥女交托给你们这种人。我不会再让我的外甥女去上学了!”
“这样是违法的呀!”
“法律算什么,我的外甥女的性命可重要多了。把她交给你们的话,难保哪一天不会被你们给弄死了!”
周一郎使用了非常激烈的措辞。生活辅导主任顿时脸色大变,愤然离开了白川家。周一郎从厨房里拿出装着食盐的大瓶子,朝着玄关撒盐。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之下,盐粒仿佛极小的宝石般地闪耀着光芒。
在那之后,学校虽然会再寄来通知,催促多梦回到学校上课,但是周一郎完全不予以理会。学校之所以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或许是因为周一郎当时所任职的公司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知名报社。由于那家报社对于教育问题尤其啰嗦,所以学校便决定以“撇清关系、少惹祸端”的策略来应付。学校方面的想法是如何,周一郎自是无从得知,但是周一郎早已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本身以及多数的民间机构来继续多梦的教育。
有个名词叫做“三高”这是年轻女性对于结婚对象之期望条件,任何一项不高都不合格。这三个条件并非人格、见识、志气,而是身高、学历、收入。不久前,周一郎还是个标准的“三高”典范。身高比日本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多了十几公分,毕业于一流的私立大学之后便进入东洋报社就职。这是一家地位和薪资方面皆属日本最顶级的报社。经历过地方分社与文化部门的职务,目前转调至东洋周刊编辑部。当时的他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不过现在恐怕已经沦为“最烂的结婚对象”了,不但尚未结婚就拥有抚养亲属,而且还是个虚有其表的无业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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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当然是有原因的。
东洋周刊编辑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值梅雨结束,酷暑伸出潮湿的巨掌将东京紧紧包覆住的季节。这是一封由关东地区某县政府公务员所寄出之内部检举信函。
周一郎在冷气过强的办公室里拆阅这封信。投书者虽不愿透露姓名,但是却留下了详细的联络方式,可见内容的可信度相当高。这是一封揭发西格玛企业不法行为的告发信。信中指出,西格玛公司和县政府挂勾,在国家公园的预定地内,以非法手段促成高尔夫球场之设立。
所谓的国家公园特别保留区,由于是以保护自然景观和野生动植物为第一优先,因此严格禁止设立高尔夫球场。然而自从休闲地区开发法这种愚昧的法律通过之后,不论什么样的地方,几乎都可以利用开发休闲地区的名义来破坏自然,只要有心的话,要多少手段就有多少手段。
西格玛公司利用关系企业,在指定区域内违法倾倒大量的垃圾。县政府方面则假称经过调查而确认这样的事实,最后再导出下面这般的结论。
“被如此地弃置垃圾,景观和环境都已经受到污染,继续指定为特别区域已毫无意义,所以将指定解除。既然解除了指定,想要开发高尔夫球场自然不再受到约束。”
接着西格玛公司便立刻向县政府提出高尔夫球场的开发申请,并随即获得许可。毫无疑问,这当中绝对牵涉到大笔金额之运作。就这样,当局与企业共谋,在国家公园的正中央建造高尔夫球场的这种低层次政治魔术就大功告成。得知事情内幕,周一郎相当愤慨。就算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记者,甚至只是区区的一个小市民,这样的事情都不容许置之不理。
由于事关重大,周一郎不得不慎重以对。经过严密的调查访问,报道初稿完成之时,已经是酷热依旧的九月下旬。
东洋周刊的总编辑江坂政彦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他与周一郎之间一直处得不是很好。肤色苍白、双颊饱满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江坂,并非一个无能之辈,只不过有着性格浮躁、容易对流行一头热的毛病。他曾形容某位人物之自述传记为“旷世巨作”并且在杂志上大篇幅地加以介绍。没想到那个人根本是个骗子,而自传的内容更是纯属虚构。后来受骗的被害人纷纷涌向报社以求讨回公道,报社本身也狠狠地遭到其他媒体的揶揄奚落,在名誉上蒙受到极大的损害。
尽管如此,江坂却没有从总编辑的宝座上跌落下来。原因据说是公司高层对他寄予着深厚的信赖。对周一郎来说,事情怎么样都与他无关。身为记者,最重要的就是条理分明地将事情做好。想到此处,周一郎为了慎重起见,先将原稿影印备份之后,才将它呈交给江坂总编辑。
这位江坂总编辑随随便便地就决定不采用周一郎的报道。他的理由是“令民众对政治失去信赖的报道是不好的,况且也没有确实的物证存在。”事情还不止这样。隔周所发行的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旨趣完全相反的报道。虽然这是篇标题为高尔夫球场施撒农药何错之有的报道,但是令周一郎在看过之后大为震惊的并不是报道本身,刊登于杂志最后的“总编辑手札”才是驱使周一郎离职的一篇文章。
“本人有幸参加位于千叶县之东京湾国际乡村俱乐部所举办的高尔夫球公开赛。在俱乐部的鹿沼理事长一席‘与其他领域的人们交流以拓展社会性视野’话语的鼓励之下,尽管身为一个尚无参赛资格的初学者,还是抱着出丑的觉悟参加比赛。虽然毫无初学者的幸运,成绩相当惨淡,然而能结识到各界的优秀人士就是最大的收获。尤其是西格玛集团之仓桥总裁对于敝社的赞美,‘你们杂志的报道,调查得相当详尽呢。值得信赖的报章杂志是越来越少了,希望你们能够继续努力。‘得到了这样的肯定,实在令人感动。”
“得到了这样的肯定,实在令人感动。”这是一个记者所写出来的文章吗?这算什么东西?
周一郎的脑子里响起了一记瓶塞爆开的声音。他阂上杂志,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他桌边的同事都感受到一股危险而退到一旁,但是周一郎却浑然不觉。
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江坂总编辑。看到默默向自己走来的周一郎,他反射性地挺起胸膛。周一郎的表情和态度,再怎么以偏见的角度来看,都称不上是友善。另一方面,从周一郎的角度看来,江坂这副德行肯定是做了不少的亏心事,所以打算就此落跑回避。
没错,江坂的第一个反应是先跑为妙,只是在顾虑到身为总编辑的面子之下,行动稍微迟缓了些。正当他下定决心离开座位的时候“啪”的一声,一本这个礼拜所发行的杂志被仍到他的桌上。高大的周一郎叉开双腿站在眼前,江坂的退路顿时被整个堵死。周一郎原本打算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岂料江坂不断地企图转移话题,周一郎于是一把抓住他的领带“请你说明一下,这篇‘总编辑手札’究竟是什么意思?”
“哪,哪有什么意思啊?”
“不,意义非常重大。这代表着你已经被西格玛收买,而且蓄意隐藏对他们不利的报道!”
“不、不是的!”
“哪里不是?”
“我是为了大局着想啊!”“何谓大局?难不成就是得到西格玛经营者的赞美?”
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几个回合,江坂显然是屈居劣势并遭到压迫。在无法以理取胜的情况之下,江坂痛苦地发出叫喊。
“你、你被开除了,回去学学什么叫做社会组织,重新由基层干起吧!”
这么蛮不讲理的一句话,令周一郎再度爆发。
“这句台词好象是抄袭自二十年前的连续剧嘛?总编辑什么时候被赋予人事决定权了!还是你现在有了西格玛集团作靠山,所以手中开始掌握人事权了呢?”
周一郎在抓住领带的手上加重力道,江坂总编辑上半身在空中蠕动着,嘴里只能发出浑浊的哀嚎。“就像是一只肥嘟嘟的金鱼渴望得到氧气一样。”这是目击者对他的形容词,看来江坂总编辑并非“人望深厚如西乡隆盛”之类型。
光是在一边袖手旁观也不是办法,三名记者从背后接近周一郎,制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另外一人则迅速将领带解开。于是江坂恢复自由,而周一郎的手中则剩下一条领带。
身为社会一分子的理智、判断、思虑等等的总算又回到周一郎的脑海里“糟糕,应该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式才对呀!”当他终于想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江坂总编辑松垮垮的脸部肌肉抽搐着,他一边将取回的领带重新系好,一边大声叫骂。
“竟然想殴打上司,你被开除了,被开除了!”
一名同事劝着周一郎。
“冷静点,白川!”
“我是很冷静呀,走开。”
语调虽然极不耐烦,但确实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同事们按住周一郎的力道也放松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周一郎挥开了同事们的手,江坂发出一声惨叫,他再次被周一郎抓住胸襟,而且还扎扎实实地吃了一记拳头。同事们慌慌张张地从左右架住周一郎,牢牢地将他给钳制住,把这名加害人拖离不停叫嚷的总编辑。
“我一共挨了八拳,这家伙实在太凶狠了!”
事后江坂如此主张,周一郎则激烈地加以反驳。
“不,我只打了六拳而已。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避而不谈,反倒任意地膨胀挨揍的次数,这是何等的无耻之徒啊!”所谓当事者之证词,大致上是属于超越事实而更倾向于真实领域的东西。即便如此,这个事件的层次还是很低。周一郎在处理外甥女多梦的事情之时,是多么高层次的一个正论家,没想到一碰上自己本身的事情,程度就立刻下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