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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上阵的煎饼、凯旋的硬馍,香油调的凉菜得管够,不论粗细的荤腥得上席,这才能显出来个士饱马腾、赳赳雄兵的气势做派。
搁在铁屏山上八路军武工队的营地里,伙房烟囱上扣着的松枝子烟帽把烧柴冒出来的青烟滤得干干净净,凑近了细看,也就能瞧出来点热乎气在慢悠悠飘散,压根都不怕炊烟暴露了营地的位置。
而在几间圆木干垒的屋子外边,刚刚把清乐县城门口闹腾了个底朝天的武工队员们人人手捧着个大碗,熬得稠乎乎的小米粥配上新烙出来的白面硬馍吃得香甜,切得头发丝般细细的咸菜疙瘩用香油调过了,正经算得上是能招待姑奶奶回门的好菜。
新到手的两挺机枪搁在院子当中的碾盘上,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幽的金属光泽,叫人一看就觉着这是能拿来打硬仗的好家什。几支三八大盖早早拆卸擦拭过一遍,正叫几个枪法出挑儿的武工队员抱在怀里,任谁也不叫轻易摸上一回。
朝着蹲在屋子外的那魁梧大汉碗里搁了块拳头大小的酱驴肉,伙房管事的老费头一边看着那魁梧大汉三两口把那块酱驴肉吃了个干净,一边颇有些宠溺地朝着那魁梧大汉低声说道:“慢着些吃,伙房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我还给你多留了两块酱驴肉……”
像是听见了老费头那刻意压低了嗓门的话语,蹲在那魁梧大汉身边的一名瘦小的武工队员,顿时扯开嗓门嚷嚷起来:“好你个老费头,当真是个偏心眼的!凭啥棒槌就能多吃多占?”
翻手从腰后摸出一杆旱烟袋,老费头毫不客气地拿烟锅子在那瘦小的武工队员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凭啥?就凭着十里八乡的乡亲都知道,咱们清乐县武工队里有个沙邦粹,能生生摔死三个鬼子,捎带手还缴了鬼子三支三八大盖的沙邦粹!就连军分区李家顺李司令员,不也都亲自交代军分区伙房,但凡见着了沙邦粹到了军分区,饭要管饱……”
梗着脖子,那瘦小的武工队员半真半假地叫嚷着接应上了老费头的话茬:“那军分区李司令员不也夸过我,说我叶猴子腿脚快、脑筋活,天生就是个干交通的材料……”
“跑得快也算能耐?要说打鬼子,还得从枪法上论个高低!这十里八乡的乡亲谁不知道,我万一响祖上五代都是猎户,打大牲口从来都是一枪打透大牲口的两个眼珠子、不伤丁点皮毛……”
“你可拉倒吧!你一枪才能干死一个鬼子,我老韩家的崩天雷,那可是一声炸雷响,好几个鬼子就得见阎王!”
“吹牛不上税,嘴上就没了把门的!就你们几个那点本事,谁不是老队长来了大武村之后,跟着老队长和他身边那些个老同志学来的?要不是老队长……”
话说半截,原本三三两两蹲坐在屋子外边吃喝的武工队员们,却全都闭上了嘴巴、耷拉下了脑袋……
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费头环顾着院子里蹲坐着的武工队员,良久之后,方才慢慢站起了身子,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这才小两年的工夫,老队长带过来的那些人……一个都没
了……全都打没了呀……”
狠狠咬了一口捏在手中的白面硬馍,叶猴子抬眼看了看蹲坐在屋外的武工队员,低声朝着转身要走的老费头叫道:“队长呢?咋没见着队长来吃饭?”
朝着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努了努嘴,老费头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那不是……在屋里跟老队长说心里话呢!”
“那饭……”
“放心,给留着呢!”
“我是说老队长那份。”
“头一锅白面硬馍就拿着给老队长供上了!”
虽说屋外的议论声隐隐约约传到了耳朵里,可独自待在屋子里的莫天留却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只是盘腿坐在一张颇有些老旧的八仙桌旁,朝着八仙桌上供奉着的一座灵位低声絮叨着:“老队长,今天我又杀了八个小鬼子,还取了小鬼子两挺机枪……”
“老队长,要是咱们老早就能有机枪,还能有子弹,那蒺藜口的一仗,你也不会……”
“老队长,我是真不该由着性子来呀……要是都听你的……”
“老队长,你还记得你刚来大武村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吃的头一顿饭,就是白面硬馍不?你还跟我说,等打跑了小鬼子,咱们就能顿顿吃白面硬馍了!老队长,白面硬馍给你供上了……你吃……管饱……”
絮絮叨叨的语句中,生得剑眉虎目、鼻直口方的莫天留猛地扭过脸去,伸手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小两年前初遇到老队长的那一幕,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莫天留的眼前……
仰脸躺在关帝庙大殿内的供桌上,耳听着江老太公家的管家把软和话说了几箩筐,自个儿嘴里头叼着的一根长长的麦草,也都被慢慢嚼巴成了手指头长短的一截,莫天留总算是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坐起了身子,扭脸朝着站在供桌旁的族长江老太公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睁着一双昏花老眼,江老太公看着莫天留伸出来的三根手指头,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应承着:“能成!能成!只要是你能带路,领着那些八路把叫日本人抓走的人弄回来,三顿白面硬馍的好饭,一顿都少不了你的!”
眼睛骤然一睁,生得一副惫懒模样的莫天留顿时吊着嗓门吆喝起来:“三顿白面硬馍的好饭,就想打发我去领着那些报号八路的外路人跟邱县炮楼里的日本兵和皇协军照面儿?门儿都没有!”
眼看着莫天留作势又要朝着供桌上躺下,已然须发皆白的江老太公急得把抓在手中的鹿头拐杖在地上杵得山响:“那你倒是要咋样才成?”
“大、小武村里村头到村尾,屋顶上能见了瓦的人家轮着吃三回,白面硬馍的饭要管饱,菜里面还要见着有香油!”
“成!我许了你这事儿,你可是要快着些,这日本兵和皇协军都走了一晌午了,这会儿怕都过了三岔湾前头三十里的路口了!只要是日本人一上了大路,把人朝着三岔湾的炮楼里面一关,那就是神仙都没法子了……”
“这就看那些个报号八路的人能走多快了。脚底下要能有能
耐跟上我,抄近路翻羊头岭、钻蒺藜沟,再从三岔湾上游的石滩上过河,该是能截住那些个日本兵和皇协军!我说管家,赶紧叫人磨新麦子面烙白面硬馍,我说话可就回来,就打你家吃这头一顿好饭!”
眼看着莫天留不急不慌地走出了关帝庙,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禁不住惋惜地低声叹道:“这莫天留……火上房了占水桶、娃跳井了攥绳子,还真是个能拿捏住关节的行家!这大、小武村里屋顶上见了瓦片的人家足足三十来户,来回地吃三遍,都够这莫天留吃到了明年开春了!”
缓缓摇了摇头,江老太公却很是不以为然地瞥了管家一眼:“只要是能把那些叫皇协军抓走的壮丁弄回来,几顿新麦面的硬馍饭又能值得几个?回去开了暗窑取三斗新麦子,磨面去!”
“取三斗新麦子磨面?老爷,那莫天留能吃了这许多面?”
“那些个报号八路的人马真要是救了被皇协军抓走的人回来,咱还能不管顿吃喝?再者说,就算是他们救不回来人,怕是也免不得要回头在大武村里得些好处,且盼着他们还能念着吃人嘴软的老话,手底下略略留情吧……”
且不论江老太公与管家在关帝庙中暗自合计,出了关帝庙的莫天留已然趿拉着一双前露脚指头、后敞脚后跟的破布鞋,在陡峭的山路上连蹿带蹦,如同一头野山羊般朝山下大武村跑去。
搁在清乐县左近而论,能有三百多户、小两千人丁的大武村算得上是排得上字号的大庄子,庄子里大多是姓江的住户人家,还有小一百户旁门小姓。村子里医馆、私塾、裁缝、木匠之类的行当一应俱全,大小事儿不必出村也就能办个八九不离十。
隔着一座铁屏山,山那边还有个小武村,也住着姓胡的小二百户人家。大武村里江姓人家自认是当年关公爷麾下三百亲兵后裔,小武村中胡姓人家也自诩为岳王爷驾前背嵬军传人,拜的都是铁屏山屏风岭上的关帝、武穆庙中的神祇,平日里也都有习武强身、保家护宅的习俗。
打从前清时候起,大武村与小武村两座村庄之间已然彼此联姻走动。晚清时候世道不靖、盗匪横行之时,更是两村联保、闻金而动,屏风岭远近百里的大小盗匪绺子在大、小武村着实吃过几回恶亏之后,轻易也都不敢再朝着大、小武村滋扰祸害。一时之间,屏风岭下的大、小武村倒还真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模样。
可自打日本人打过了卢沟桥,就跟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席卷了半个中国的地面,连远离官道的屏风岭下大、小武村,也都没能逃过日本兵的劫掠。尤其是在日本人折腾出来了个挂着“皇协军”字号的队伍之后,大、小武村隔三岔五便要被抢去些粮食、牲口,这回更是叫绑走了二十几个来不及躲开的壮丁,只说是要拉去当了皇协军扛枪吃粮!
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更何况是去替日本人扛枪吃粮、祸害乡里?
这要是叫四邻八乡的乡亲见着了皇协军的队伍里有大、小武村出来的壮丁,那岂不是丢了八辈儿祖宗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