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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重阳,孩子们到畅春园给帝妃请安,一家子正高高兴兴说话,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十四阿哥送重阳节的礼,问娘娘要不要呈上来。
毓溪起身过来说:“十四弟一定又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上个月给胤禛送了一箱子石头,说是他亲自在那里捡的陨石,从天上落下来的。”
岚琪已经示意他们把礼物抬上来,东西不稀奇,只是另附了一封书信。女眷们把玩着东西,毓溪有心朝婆婆看了眼。岚琪这边看着儿子的书信,心里一沉重,很不自然地收了起来。
抬起头看儿媳妇们,毓溪早就别过脸去了,她定一定心,问:“胤祯送什么来了?”
完颜氏跑上来埋怨:“逢年过节,哪怕是几句话,他也惦记着给阿玛、额娘送来,偏偏我们几个,他总是想不起来。出去这么多年,上回来去匆匆话也没说上,可千叮万嘱叫他捎信,他就是懒。额娘,十四给您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请安的信,岚琪可以给儿媳妇们瞧瞧,但今日不行,她敷衍地一笑:“不过是问候我好不好,等我向皇上禀告,回信时提一两句,要他惦记你们。”又指了孙媳妇们笑道,“你们的儿媳都在呢,要有做婆婆的样子。”便将弘时的媳妇董鄂氏叫到身边,看她柔柔弱弱的,只和她说话,渐渐把众人的注意从十四送的贺礼上转开了。
待儿媳妇、孙媳妇们都散去,岚琪便派人去清溪书屋看皇帝如何,自己换了件衣裳过来,正好密嫔端着洗手的水盆出来交给门前的宫女。岚琪知道,近些日子皇帝身边,除了自己和密嫔她们几人外,一般的宫女太监都不能近身伺候。
密嫔上前行礼,道:“今日隆科多来过,和皇上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扬尘带风的,真是好笑。”岚琪不语,密嫔将她送进来后,便主动退下了。
屋子里,玄烨正靠在窗下,就着外头的光线看折子。岚琪道:“怎么还没撂下?天要黑了,仔细一会儿头晕。”
玄烨却把折子递给他,笑说:“这个好玩,你瞧瞧,已经批了,就是觉得有趣,拿来再看一遍。”
岚琪接过顺手就放在了边上,道:“我眼神也不好,回头让密嫔妹妹念给我听吧。”说着从袖口摸出儿子的信,垂首道,“胤祯这几天,可给你上折子了?”
“向来如此,怎么了?”玄烨问。
“儿子对我说,他向你提出来,想回来,但是你没回应他。”岚琪展开胤祯的信,垂首道,“他问我是怎么了,问皇阿玛为什么不理他,他问能不能回来的事儿,怎么总也等不到回复。”
玄烨却笑:“他是个好孩子,换作别人,等不到回复,就自作主张回来了。可他到底没敢动,他心里想,大概我不理他,就是不想他回来。”
岚琪轻声地说:“他会不会伤心。”
玄烨道:“没法子,难道你想看他们兄弟,互相……”可皇帝不知是不想说下去,还是觉得累了,抬手抵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岚琪赶紧问:“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见他摇头,猜想是忍着不愿说,便起身去门前,让小太监请太医来。可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等她再回过神,玄烨已经昏睡过去了。
“玄烨?”岚琪走近他,又喊了几声,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是呼吸孱弱地睡着。岚琪上前为他将毯子盖好,忍不住眼眶湿润,曾经叱咤风云的君主,就这么走到了最后的时光。这些日子他常常说着话就昏睡过去,岚琪知道,他会在某天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她希望他走时能少一些痛苦,最后的时候,还能应她喊的“玄烨”。
密嫔带着太医进来,见这状况,让太医先下去了。见德妃娘娘抹泪,也忍不住眼圈发红,上前搀扶岚琪在边上坐下,劝道:“娘娘要保重身子,万岁爷也担心您呢。”
岚琪收敛了泪容,含笑道:“皇上自然也是惦记你们的。”
密嫔摇头道:“和妃娘娘她们过来伺候,皇上也总念叨,问有没有人在瑞景轩陪伴您,还说将来让我们多去和您说说话,皇上说您怕寂寞。”
岚琪嘴上扬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密嫔屈膝扶着她膝头劝道:“娘娘,这些日子,您别回瑞景轩了,在这里陪着皇上吧。臣妾让人把您的东西送来,皇上虽然坚持不要您陪伴,总赶您回去歇着,但您不在的时候,皇上总往外头看,问是不是您来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密嫔也哭了,道:“臣妾斗胆说,万岁爷只怕真是在最后的日子了,娘娘您别留什么遗憾啊。”
那之后,德妃从瑞景轩搬到了清溪书屋居住,皇帝已经几乎不理朝政,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阿哥们来请安时,经常遇不到巧的时候。可一两次说皇上睡了不见,他们还能信,天天都这样,有些人就不耐烦了。
这日九阿哥跑回紫禁城,让宜妃过来畅春园看看,宜妃自己身子骨也不好,哪里有精神来,母子又是不欢而散。胤禟闷闷地来八阿哥府,正好十阿哥从园子里回来,也吃了闭门羹,对八阿哥说:“我瞧见他们送吃的进去呢,老爷子该是醒着在用膳的,怎么就不见我?”
九阿哥冷笑:“只怕老爷子是走到头了,永和宫那老货拦着我们,就怕耽误她儿子继承皇位,瞧着架势,必然是给老四的。”他又啧啧,“老十四是什么意思,咱们那么多信函催他回来,他怎么就是不回来?他傻不傻,再不回来,就等不及了。”
胤禩微微皱眉,心里有些燥热,便站到了窗下去吹风。
十阿哥则问:“胤祯前几日不是给八阿哥写信了,他说些什么?”
胤禩指了指桌上,十阿哥走过去看,没看出什么要紧的名堂,问道:“他问八哥花草种得怎么样,什么意思?”
九阿哥夺过来看了半天,拍在桌上说:“什么狗屁不通的,我们不是叫他回来?”
胤禩道:“花草的事,皇阿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是通过入药的数量来推断他的身体好坏,这话他算是对我明说了的。十四那次回来,花草还好好的,他一走就全割了,不知道是十四告诉皇阿玛的,还是皇阿玛告诉他的。而他这是在讽刺我,你们看不出来?”
九阿哥、十阿哥异口同声问:“讽刺你?”
胤禩幽冷地一笑:“我们从来没真心待他,同样,他也从没把你我放在眼里。”
九阿哥重重地啐了一口,急躁地说:“现在清溪书屋被那几个老货把持了,难不成咱们就等着老爷子一命呜呼,让老四上位?”
胤禩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拳,指关节都要捏碎了。他冷声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我们到头了。”
九阿哥大喊:“不成,老四做了皇帝,还有我们的好?不成!”
十阿哥也嚷嚷着,屋子里吵成一团,九阿哥要去找那些谋士来商量,胤禩好半天终于呵斥他们安静,冷声道:“十四现在不回来,早晚还是要回来的,皇阿玛必然是怕我们挑唆他和老四,才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就剩下几口气,还不让他回来,就一定是不想他们起冲突。”
九阿哥明白了什么,阴冷地笑:“十四总要回来吧,比起从前的事,到时候可是再用不着我们挑唆了,就等着他们兄弟打起来,咱们看好戏。”
清溪书屋里,十三阿哥一人来父亲跟前请安,又交出几封信,都是他从八阿哥、九阿哥那边送出去的人手上截下来的。十三道:“皇阿玛,一次次拦截,八哥他们会不会察觉?”
玄烨冷笑,根本没兴趣看信里写什么,只道:“他们就想,哪怕流出去一两封信,也是好的,根本不在乎你到底会不会去拦截。”
胤祥垂着脑袋,轻声道:“皇阿玛真的不让十四回来?皇阿玛,您不怕十四他误会四哥?”
玄烨满不在乎地说:“误会又如何?做皇帝,就要天下人都臣服!你们以为做皇帝多自在,胤祥,给你做,你要不要做?”
胤祥慌忙摇头,单膝跪地道:“皇阿玛,儿臣可是答应您,一心一意辅佐四哥的。”
玄烨笑:“你这性子,也不能做皇帝,对谁都讲义气,到如今还口口声声八哥八哥的,怎么做皇帝?朕当年对裕亲王无情,让明明凯旋的他丢大脸,这种事,杀了你也做不出来。”
十三笑道:“是儿子无能。”
玄烨让胤祥坐到他身边,叮嘱他:“将来你四哥若做什么无情的事,你千万不要阻拦,做了皇帝会很不一样,不是他变了,而是你从前的四哥和你一样是皇子,将来的四哥,就是皇帝了。”
胤祥连连点头,也下了狠心道:“儿子之前也对四哥说,有些事不能不计较,将来总要好好清算。”
玄烨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约定好,不告诉他朕选中了他做皇帝?”
十三一愣,但马上说:“皇阿玛,儿子没讲啊。”
玄烨笑了,岚琪正好烹了茶送来,见他这么高兴,欣慰地说:“还是咱们十三好,能让皇阿玛高兴。你四哥来说话,父子俩就是吹胡子瞪眼睛,一点儿也没意思。”
胤祥起身,去接额娘的茶,不经意落下那些信。岚琪低头看了眼,上头是写大将军王亲启,她心里一颤,十三已经迅速捡起来了。
玄烨见十三尴尬,便道了声:“跪安吧。”
胤祥把信件收好后,躬身退了出去,转身时听见父亲在说:“就让他当是朕狠心吧。除了这帝位,朕不曾亏待他。”十三心头一酸,赶紧跑了出来。
清溪书屋外,每天都有大臣等着见皇帝,梁总管负责打发,并记录他们要问什么事。这会儿刚和一批人散了,见胤祥出来,便迎上来说:“十三爷,这是要出园子了?”
胤祥揉了揉眼睛,说他要去圆明园见四爷,抬头见几位大臣远去,不愿梁总管问自己为何红了眼圈,岔开话题问:“他们怎么总那么多事要来烦皇阿玛?”
梁总管道:“是礼部来问祭天的事,原是皇上春里提过的,他们一直预备着,但这会儿万岁爷这样,怕是不能成行。奴才一会儿等万岁爷精神好些,再提一提。”
胤祥到圆明园时,四哥还没回家,毓溪直接让十三弟在书房歇着等。胤祥是丈夫身边最牢靠的人,她根本不会顾忌什么。但等胤禛回来时,书房里竟散出一股子烟火气,惊得胤禛和下人都以为走水了,跑进来看,十三正坐在门前烧东西。
小和子吓得半死问:“我的十三爷,您怎么在这儿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胤禛上前问,盆里还依稀能见是纸张的模样,他示意小和子来处理了。带着弟弟进门,见他手里有烫伤的燎泡,又让人拿药箱。十三闷闷地坐在一边,一张嘴就红了眼圈,哽咽道:“四哥,皇阿玛真的不行了吗?”
胤禛听得心里发沉,闷声坐到书桌前,心不在焉地将凌乱的书册纸张随手理一理,半天才吭声:“你去见过皇阿玛了?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烧什么?”
“老八他们给十四弟的信。”十三道,“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截他们发出的信函,是皇阿玛的旨意。”
胤禛皱眉:“你怎么没对我提过,一年了?”
十三点头,应道:“皇阿玛不让告诉你,反正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十四赶紧回来,但是皇阿玛不让他回来。刚才我走时,听见阿玛对额娘说,若是十四弟将来要怪,就让他怪阿玛无情,阿玛说他并不亏欠十四。”
胤禛面色深沉,想到毓溪对自己提过额娘收到十四的信函后眼神里的沉重。他知道母亲一定希望十四回来,一定希望阿玛走之前,一家人能整整齐齐。但是……
“四哥。”胤祥起身,站到了桌前,“将来十四若恨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胤禛也不知道怎么办。到这一刻,他仍旧想着,江山天下是皇阿玛一个人的,他只是想做皇帝,可他还没做皇帝,根本不知道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到底是什么心情。就更想象不出,他将来该如何面对失望至极的十四弟,他一定会恨会怨,也许这一切,真的本该属于他。
那日胤祥离了圆明园后,胤禛在书房里待了很久都没出来,下人不敢去打扰,来福晋这边问晚膳怎么办。毓溪亲自过来书房,见丈夫正奋笔疾书,便交代人温些粥等着王爷消夜,他若不提就别去打扰他。
而胤禛那晚去毓溪房里,也没有提他在书房做什么,过后几天一切如常,毓溪自然不会多问。转眼九月匆匆而过,十月时,畅春园和圆明园里,都已经有了萧瑟感。
四季交替,秋去冬来,岁月在花开花落间匆匆而逝。岚琪这阵子安宁地陪在清溪书屋里,竟不觉时光匆匆,那日偶尔被弘历缠着出门晒太阳,才发现外头已经变了季节。她站在门前,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环春从后头悄无声息地给她披上一件风衣,笑道:“万岁爷在发脾气呢,说您就这么穿着单衣跑出来了,也不看看时节。”
岚琪笑道:“我出来走走,我不在眼前又不安生。”
便让环春陪着弘历,她转身回来。玄烨正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见她进来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可嘴上却问:“你这才走了几步路,还不如不出去。”
岚琪道:“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让他们抬你出去可好?”
玄烨却绷起了脸,固执地说:“怎么行?他们看不见朕,就不敢乱猜朕怎么样了。若是知道朕已经不能下地走路,朝廷就要乱了。朕不出去。”
“好好好,不出去。”岚琪哄着,见玄烨头发有些乱,便道,“我给你梳头吧,今天胤禛不是要来,这样乱糟糟的不好。”
岚琪拿来梳子,搀扶玄烨坐起来,两人盘腿前后坐着,岚琪用腿抵着大靠垫支撑在他背后。到如今,皇帝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他这般模样,的确是不能让外人看到的。
玄烨突然说:“朕好像从没给你梳过头。”
岚琪笑:“我才不要你梳头,每次给我戴个簪子,就扎得人头皮生疼,笨手笨脚的。”
玄烨道:“朕只会治理天下,你晓得,朕连扣子都不会系。”
岚琪伏上他肩头,笑眯眯地说:“你这辈子遇见乌雅岚琪,是不是觉得特别有福气。”
玄烨点头,像个孩子似的,说道:“这辈子若能长长久久,该多好!”
岚琪鼻尖一酸,探过脑袋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如今一把年纪,好久都不做这么害羞的事了,玄烨一怔,欢喜地笑着:“你再亲亲?”
门外头,胤禛刚刚到,见弘历在院子里晃悠,把他叫到跟前问为什么不去书房,弘历说是祖母让他来请安的,结果还是被父亲训了几句。环春上前给弘历解围,说娘娘和皇上在里头,让四爷自己进去,她送了弘历阿哥去书房就来。
胤禛谢过环春,径直往门里来,一进门,却见父母依偎在一起。虚弱的父亲躺在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正慢慢编着他的辫子,待系上明黄色的缎子,再用梳子理顺余下的头发,温和地说:“好了,要不要我拿镜子,给你瞧瞧。”
胤禛见母亲要起身,他立刻退了出来。外头梁总管带着徒弟刚回来,他便吩咐:“去给娘娘搭把手。”梁总管哦了一声,可不等他问四爷来做什么,胤禛就迅速离开了。
圆明园里,毓溪只知道丈夫是急匆匆从畅春园回来的,可是不出半个时辰,畅春园又有人来,说皇帝召见雍亲王。毓溪嘀咕着说不是才回来,急忙往书房来报信,见胤禛正坐在桌前发呆,她心里有些忐忑,轻声道:“皇阿玛召见你,赶紧过去吧,正好衣裳还没换。”
胤禛恍然醒过神,却伸手摸了摸放在桌上的信,似乎下定了决心,应着妻子说:“我立刻就去,你把小和子找来。”
毓溪见他那么严肃,不敢多问,照着丈夫的吩咐去找小和子。之后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丈夫出来。她上前给胤禛整了整衣襟,让他骑马小心,可是手却在发抖,不知道园子里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处隔得不远,脚程快些转眼就能到。胤禛急匆匆赶回清溪书屋时,母亲正在喂父亲喝粥。他松了口气,竟有些高兴,刚刚那么着急,他还以为……
“梁总管说你来过,怎么没见着你?”岚琪问,玄烨正好也吃停当了,她起身道,“皇阿玛有话吩咐你,我到外头用膳。”
胤禛欠身等母亲出去,才走到父亲身边。玄烨是把他找来,要他代替自己去祭祀天地社稷。从前这种事,都是太子干的,因为太子是储君,象征着未来的帝王。胤禛有些紧张,玄烨则笑他:“你不是说,你能担得起江山天下的重担?”
屋外头,岚琪很迅速地吃了几口粥。虽然她身子还好,但如今玄烨离不开她,随时随地都要到他跟前去,和环春玩笑时还说,比带个奶娃娃还费心。
可她用罢了,想到儿子来来回回未必吃过东西,便要来问胤禛愿不愿一会儿在这里用膳,走到门前时,正听儿子说:“皇阿玛,儿臣刚刚给十四寄了信,让他立刻回来,皇阿玛,若是因此延误了军机,您就怪儿臣吧。”
岚琪心头一紧,屋子里静了好久,不知玄烨是说不出话,还是又昏睡过去了。岚琪忍不住要进去看一眼,玄烨终于长长一叹:“你啊,你啊……这样子,怎么做皇帝?”
却不知为何,岚琪热泪盈眶,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想到那天从十三手里掉出来的信。玄烨一心一意拦着儿子不让他回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胤禛做了这件事,这孩子是不懂还是宁愿去面对可能的麻烦,他在成全谁?
环春不知这些事,过来问:“主子,膳食要不要收了,四爷还吃吗?”
岚琪回过神,想到玄烨那声长叹,便吩咐环春:“派人去把胤祥找来,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他。”
环春不解,只能照着吩咐去做。而
十三匆匆赶来畅春园,怎么也没想到,额娘要他去把四哥寄给十四弟的信截回来。
如同拦截八阿哥他们发出的信函,拦下四哥的信对胤祥来说轻而易举。可岚琪怕他有私心,下了死命就是追到青海也要把信追回来。果然两天后,胤祥就把信送了回来。
可胤祥在玄烨和岚琪面前哭了,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他的生母早逝,同胞的两个妹妹出嫁没多久也早逝,他对于亲人手足的珍惜,都在这眼泪里。
那封信,在玄烨的要求下,谁也没打开看一眼,皇帝说或许可以留着将来给十四看。而说拦截这封信的,必须是皇帝,他再三叮嘱岚琪:“不是怕他恨你,而是你总要给儿子有一处可以慰藉,不然他太可怜。”
几日后,四阿哥率众皇子、宗室子弟、满朝文武,以天子行祀的规格祭告天、地、社稷。他第一次站在万人之巅,往下看的那一瞬,眼前的恍惚,成了他日后敦促自己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的最大警醒。每当疲倦想偷懒,或贪图安逸时,他都会想起祭祀那天。
原来,站在万人之上,并没有想象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潇洒和骄傲。相反,只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盯着你,责任、压力远远重于理想和抱负,那一天他已经感受到,做皇帝,身不由己。
而四阿哥代为祭天的事圆满后,皇帝像是放下一桩大心事,身子一下子变得更虚弱。原本一天里还能有好些时候是清醒的,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见岚琪在身边,欢喜舒心地一笑后,来不及说话,又会昏昏沉沉睡过去。岚琪对环春说:“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就是出巡在外也要熬夜批折子,现在把这辈子没睡够的觉都补回来了。”
与环春眼中所见的一样,面对皇帝一天天的衰老,相比大臣们的浮躁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想要闯进清溪书院,德妃娘娘表现得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伺候即将离世的人,而是如同过去的几十年里一样,每天都带着笑容。
玄烨清醒时,还能进食,总是岚琪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药太苦了,岚琪和贵妃商议后,已经不再给玄烨服用,现在用什么灵丹妙药也无法延续他的生命,岚琪不希望他辛苦了一辈子,临走时还是满嘴的苦涩。岚琪总让环春做些他从前爱吃的,都炖得烂烂的送进嘴里,玄烨吃到熟悉的滋味会很高兴,还伸手摸她的脸颊。
玄烨最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平静,他不呻吟病痛,也不闹腾发脾气。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乖顺地任由岚琪照顾着。但太医说皇上的病,如今应该是很辛苦,可皇上不言不语,兴许就是不想娘娘们为他担心。
岚琪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不舒服,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些了。”虚弱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把用来呻吟的力气,紧紧握着岚琪的手。
十一月,天越来越冷,清溪书屋里早就烧了地龙。玄烨那几天意外地很清醒,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会指着岚琪身上单薄的衣衫问她冷不冷。他知道日子已经在寒冬,窗外的萧条正是寒冷的象征。
岚琪便会用焐热的手捧着他的脸说:“我暖着呢,穿得太多腰肢臃肿,你看着要不喜欢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苗条了。”可明明日夜照顾玄烨,几乎寸步不离,岚琪已经瘦得去年的冬衣都在身上晃荡了。
那几天,大臣们陆陆续续来见了皇帝,岚琪每每规避,都是佟贵妃陪在皇帝身边。朝政她听不懂,但岚琪教她,一旦那些大臣激动了要如何如何,最后就让他们跪安。
十一月初十,隆科多调入畅春园负责园内上下的关防,每日带着侍卫围着清溪书屋转悠。马齐和几位大臣每天天一亮就到园子里,直到入夜才回去。这般架势下,谁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
而十月里四阿哥代皇帝祭天的事,近乎等于昭告天下,皇帝选定了谁做继承人。想想这么要紧的时刻,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皇帝若没有十足的打算,怎么会轻易派四阿哥前往。事到如今,很多人唯有放弃挣扎,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天气越来越冷,可今年的雪却迟迟不下,已在十一月中旬了,不见半点儿雪花的影子。岚琪还幻想着玄烨能带她去太和殿前看茫茫积雪,她一点儿不觉得,玄烨这就要离她而去了。
那天玄烨醒着时,心血来潮要一口炒豆角吃。岚琪笑说堂堂天家,哪里能时刻备着这东西,心里明白他是想起从前的事,便给胤禛胤祥传了句话,儿子们立刻就快马加鞭去城里寻来。可等环春做好了送来,皇帝已经睡过去了。
这一觉,安稳又绵长,岚琪是靠在玄烨身边睡着的,隔天感觉被人摸着脸颊,她悠悠醒来。玄烨说:“你看看外头,下雪了。”岚琪一愣,睡眼惺忪,从梦里醒来的迟钝,让她几乎忘记了今日是何日,仿佛从前在乾清宫歇午觉在他怀里醒来,没有病痛没有离别,没有岁月的流逝,还是那个年轻的乌雅岚琪,娇憨地享受着玄烨所有的宠爱。
她趴到窗前时,腰肢上的僵硬,才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才猛然醒过神,今夕是何夕。便等不及看雪,转身来问:“饿不饿,渴不渴?我让他们送吃的来。”
玄烨却笑悠悠,精神比昨日还好,吩咐:“让隆科多和马齐进来。”
果然,他们早就等在外头了,像是和皇帝约定好了的。半个多时辰后出来,马齐红着眼睛,隆科多也闷声不语,马齐则请岚琪:“娘娘,万岁爷请您进去。”
岚琪回眸看了眼佟贵妃几人,贵妃只是笑:“什么时候了,要紧的是万岁爷高兴。”
进了房内,玄烨依旧在那儿躺着,他很固执,坚决不肯出门,不愿让其他大臣其他人看到他衰老的样子。他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朝廷和皇室的支柱,支柱不能摇摇晃晃让人不安,要么就轰然倒塌,另有支柱再撑起一片天。
玄烨说:“你把窗打开,让朕看看飘雪。”
岚琪取来厚毯子给他盖上,才稍稍开了一条缝。玄烨嘀咕:“这能看得到什么?”
“瞧瞧就行了,你就不心疼我冷?”岚琪坐回来,把手塞进他的掌心,“给我焐着点儿。”
玄烨点头,双手捧起她的手,可是他太虚弱了,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只能感觉到岚琪的手是暖的,一点点暖进他的心。
“你啊。”玄烨道,“我走了之后,要好好的,千万不要追着朕来,朕可不等你的。”
岚琪心头一紧,垂首道:“你不要我了?我可说过,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玄烨笑:“听话,孩子们会需要你,你要像皇祖母辅佐我那样,辅佐……”
岚琪点头:“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是你要等等我,你不在路上等我,我会迷路会害怕。”
玄烨笑出声,抚摸着她的手背,道:“你不要来得太早,朕还想逍遥逍遥。”
岚琪却抽出手,在他手上拧了把,干瘦的皮肉叫人心痛。她笑着说:“休想,绝不让你逍遥。”
两人脸凑得很近,玄烨眯眼笑着说:“再近些,让我亲亲。”
轻轻的一啄,又一啄,岚琪竟然脸红了,埋首在他的肩头,笑道:“老不正经,我一脸褶子了,还有什么可亲的。”她感觉到玄烨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柔地爱抚着。岚琪刚想笑,却感觉到背上的抚摸力气骤然变小,滑下去后就再也没抬起来。她愣住,想要开口,可心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哽咽出一声:“玄烨?”
“嗯……”很轻很轻的一声,钻进她的耳朵,怀里的人仿佛用最后的力气来回应。那一声之后,生命骤然散去,岚琪只是轻轻站起身,玄烨的身体就歪过去了。
耳边仿佛有轰隆声,岚琪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世外。她下意识地把玄烨放平,把他的辫子整齐地摆在枕边,轻轻盖上锦被,将炕上的一切收拾得整洁而体面,俯下身,吻了再无声息的人,含笑摸过他安宁的脸颊,呢喃一声:“等我。”便起身到门外,唤太医进来。
太医进去了,马齐和隆科多也进去了,佟贵妃、和妃进去了,胤禛、胤祥、三阿哥、五阿哥都进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安静的清溪书屋被哭声淹没,安静的畅春园顿时陷入一片哀痛。
外头飘着雪,岚琪把玄烨留给了他们,径直就朝门外去。环春惊慌失措地赶过来,哭着问:“主子,您要去哪儿?”
岚琪平静地说:“收拾东西,回紫禁城,回永和宫。”
环春见主子一滴眼泪也没有,吓得不知怎么好,苦劝着:“娘娘,您到边上缓一缓,别急着……”
岚琪却镇定地说:“先帝发丧,新君即位,所有的事都不能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此时里头有人奔出来,跪请德妃娘娘道:“隆科多和马齐大人就要宣布先帝遗诏,请德妃娘娘进去。”
岚琪晃了晃脑袋,转身继续往风雪里走,只隐约飘过来一句:“我不想听。”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爱新觉罗·玄烨,驾崩。
丧钟在紫禁城响起时,惠妃正在长春宫的屋檐下看雪。轰隆隆震慑心魄的钟声传来,她愣了神,问身边宫女:“什么声儿?”
那宫女已是脸色苍白,倏地跪下去,哭道:“娘娘,怕是万岁爷崩了。”
是啊,这是丧钟,太皇太后去世时,响彻皇城的丧钟也如此摧心肝,惠妃没想到,皇帝走在了她的前头。她们姐妹曾说,有福气的才能走在皇帝前面,她这辈子注定是无福的。
这本该举国哀痛的时刻,惠妃竟狰狞地笑起来,笑得一众太监宫女都吓得以为娘娘疯了。可她笑着笑着就顺着门柱跌了下去,眼泪已是决堤而出,仿佛这一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
翊坤宫里,养病的宜妃听见丧钟时,咋咋呼呼了一辈子的她,却只是呆呆地流泪。桃红伏在榻边劝她节哀,却听主子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输给她了,我这辈子就没赢过她是不是,她也从来没把我当回事吧?桃红,现在谁做皇帝了,是咱们胤禟吗?”
大行皇帝驾崩当天的傍晚,就从畅春园被移回紫禁城发丧,园内妃嫔皇子皇孙皆随行回宫,这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清廷又一件震撼朝野和外邦的大事。而在畅春园内,马齐和隆科多已经联名颁布了遗诏。皇帝早在不豫之前,就已留下遗命,更在乾清宫内发现满文和蒙语的诏书,诏书内容一致,皆是先帝传位于皇四子胤禛。
新帝当天继位,传召抚远大将军胤祯回京奔丧,命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和马齐、隆科多为总理事务大臣。
众人哀痛欲绝时,连胤禩都没想到,新帝会一上来就启用他。他是被先帝撂下好多年的人,甚至在临终前还暗讽他觊觎皇位窥探皇帝健康,被要求在家安养,换言之就是软禁。可如今新帝“不计前嫌”地启用他,胤禩心里震撼了没多久,就明白过来,新帝是要安抚人心,他若不领情,就是他的错了。
而新帝既已继位,大行皇帝留下的后宫妃嫔,也要有所归属。永和宫德妃以新帝生母之尊,被尊为皇太后,皇帝拟上徽号为仁寿。旨意传到永和宫时,太后却以病体为由,暂不接受君臣后宫的叩拜。外面的人纷纷揣测太后这般态度是为了什么,但永和宫里,岚琪只是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这一辈子在皇室里周旋,她早就累了。
阖宫缟素,先帝身后事之隆重,几乎举全国之力。而太后虽不愿接受文武朝拜,但先帝之事,事必躬亲,每日哭灵焚香,皆拖着病体前往。只是一提起皇子皇孙、宗亲子弟要来叩拜,她就说要回去了。
毓溪以雍亲王嫡福晋的身份,随君入主坤宁宫,尚未行皇后册封大典。但皇帝已许皇后之尊,出入宫闱,周边一声声“皇后娘娘”,总让她很恍惚。还记得孝懿皇后临终前对她说,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如今真的成了皇后,她却有些茫然了。
突然之间,她就是国母,她所负担的,再不是王府或圆明园这么点大的家,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国家,都在她和胤禛的肩上。
宫里的事,先帝身后事,都有规矩可循,乱不了。自从岚琪回到永和宫后,儿媳妇们轮班来相陪,好像就怕她出什么事似的。到后来还是岚琪赶她们走,说她会好好的,若要想不开,在畅春园就随君而去了。
母亲再三说想要清静,胤禛不得已,不让人再来照顾,永和宫里冷冷清清,只有皇帝偶尔会去看望一眼。
那一日,诚亲王胤祉上奏,为尊新君,以避帝讳,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皇帝恩准。而京外传来消息,大将军王带兵回京,距离京城还有十来天的路,有大臣上言要皇帝降旨命大将军王将兵马原地停留,大将军只身入京即可。
胤禛思量了半天后,却下旨意,让十四把兵马留在京城外就好。
从起用八阿哥,到让十四阿哥把兵马带到城下,新君的胸怀可见一斑。虽然有传言先帝遗诏颁得不够光明正大,清溪书屋里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可新君的态度摆在那儿,他是堂堂正正继承帝位,不怕有人不服。但十四阿哥之前受先帝何种恩宠待遇,以帝王亲征的尊荣带兵出征的事,世人都看在眼里,如今依旧记忆清晰。可世易时移,四阿哥已经是帝王,不知十四阿哥奔丧而来,是何种心情。
转眼已是隆冬腊月,腊八这一天,本是每年宫里都会热闹的日子,今年轻悄悄的,白皑皑的皇城里,连一点儿笑声也听不见。一清早,岚琪照旧往先帝梓宫去哭灵焚香,但虽说哭灵,从玄烨驾崩那天到如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她哭不出来,她也想哭来着,可就是哭不出来。
贵太妃、荣太妃、和太妃都随行侍立,惠太妃称病未参加过先帝身后任何仪式。因太后和皇帝不计较,旁人也不敢多嘴,每日照旧焚香行礼,简单说几句话便要散了。
这天宜太妃姗姗来迟,她每日称病坐四人软榻,太后和皇帝都念她年迈而默许。可昨晚和九阿哥相见不欢而散,全因她既不想搬去宁寿宫和其他妃嫔聚居,又不想去儿子的府邸,想要守着她的翊坤宫。结果被胤禟指责异想天开,憋了一晚上的气,再来祭拜先帝,满腹的怨怼委屈,直觉得是玄烨对不起她,是乌雅岚琪是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负气的郭络罗氏,被怨恨冲昏了头脑,太后才刚刚叩拜起身,众太妃、妃嫔、福晋罗列其后,宜太妃竟晃晃悠悠直冲向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用肩膀一撞,把岚琪撞开了。
毓溪和宫女们慌忙搀扶住太后,可宜太妃像没看到似的,只管扑到灵前大哭,哭先帝丢下她不管,哭她受了委屈无人做主。可她哭得再可怜,别人也生不出同情心。岚琪面无表情地准备要回去,抬头却见胤禛站在了门前。众人随着太后的目光看到皇帝,都慌得纷纷跪下了。
谁也没想到,新君会当众斥责宜太妃目中无人,勒令人将宜太妃送入宁寿宫软禁。那一下闹得很难看,可乱哄哄的哭声喊声里,岚琪仍旧毫不在意地离开了。
回到永和宫,换下衣裳歇着,岚琪靠在明窗前看外头零星飘舞的雪花。环春捧着食盒过来,轻声道:“永安寺呈送的腊八粥,主子要不要进一些?皇后娘娘那儿,还有其他娘娘、福晋那里,奴婢都安排下了。”
岚琪转眸看她,想起做宫女时,和盼夏同床而卧说腊八粥的事,不禁微微一笑道:“盼夏喜欢吃,你送去钟粹宫吧。”
环春放下食盒,道:“成太妃娘娘之前把盼夏送去七阿哥府里养老了,您不记得了?”
岚琪一愣,她怎么不记得了,而提起养老二字,便对环春笑:“结果你陪了我一辈子,到如今还在辛苦,环春,你也歇着去吧。去胤禛家……”她停了下来,竟忘记儿子已经是帝王,转而道,“去十三或十四家里,我看十四这几年不会好,你去胤祥家里,十三家的媳妇性子都好,会好好待你。”
环春含泪,但没应这话,只轻声道:“主子,阿哥们都改名儿了,把胤字改了允字。”
岚琪哦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已经发生这么多事了?”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再过几天,玄烨离开就快一个月了。
环春又道:“十四爷就快到了,主子,是等十四爷来求见您,还是咱们主动下旨,请十四爷过来?”
岚琪动了动嘴唇:“让皇帝去安排,有些事,他们君臣之间说清楚就好了。”
环春打开食盒,到底央求主子吃了两口,盼着能保佑主子长命百岁。可环春又会很矛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岚琪,现在多活一天,对她都是折磨。
腊八粥刚撤下,门前有人通报,说贵太妃和荣太妃到了。岚琪不受朝拜,但一直和姐妹们有往来,她们都是玄烨留下的人,岚琪为了玄烨,也会对她们好。但此刻贵太妃和荣太妃来,是为了方才宜太妃在灵前对岚琪不敬的事求情。
贵太妃说:“若是您动怒,倒也罢了,偏偏是皇上动怒,宜太妃好歹是先帝的人,只怕传出去对皇上的名声不好。”
岚琪淡淡地说:“皇帝何来的名声好坏,敢议论君主,就是欺君之罪。”
荣太妃与贵太妃面面相觑,荣太妃道:“您忍了她一辈子,这件事就算了吧,何况她天天鬼哭狼嚎,闹得人心不安。”
岚琪摇头,郑重地对二位道:“先帝在时,有他护着我,再大的委屈再难听的话,我也无所谓。先帝不在了,我的儿子做了皇帝,就该我护着他。郭络罗氏如今对我不敬,就是对新君不敬,我不能忍。”
太后如此决绝,贵太妃和荣太妃始料未及,但她字字在理,郭络罗氏那么做的确是过了,到如今,也只能让她自作自受。
而皇帝这一震怒,让那些看着皇帝竟然起用八阿哥,认为新君不够霸气,心中蔑视皇帝的人惶恐不安。新君连先帝的女人都敢动,何况他们?
腊月下
旬,大将军王抵京,京城上下气氛一片紧张。可大将军王的兵马没有到京城,在远在京城的地方就停下了。其实从他动身回京起,就已经知道父亲驾崩,兄长做了皇帝,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十四阿哥回来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要不就只一条路,起兵造反。
可大将军王所谓的率军归来,不过是一队足以保护他安全的人,光京城的九门守军就能对付,根本没有逼宫的底气。也就是说不管他有多不甘愿,也明白眼前的事实无法改变。
相比之下,那些劝皇帝要防备大将军王的人,显得十分心胸狭窄,皇帝宽容的旨意,才让世人称赞。世间最寒心的,莫过于先人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就争抢破了头。若是新君和大将军王闹成那样,就是朝廷和皇室天大的笑话。
十四在先帝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八阿哥几人上前劝慰时,他也冷漠地推开了。直到皇帝前来,他们兄弟才说了几句话,想象中的争吵对立,甚至兵刃相见,什么都没发生。
胤禛道:“皇额娘伤心欲绝,你到永和宫去宽慰宽慰,千万不要反过来让额娘安抚你。皇阿玛不在了,往后就该是我们做儿子的守着额娘。”
十四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已经体力不支,刚才痛哭一场,身子轻飘飘地晃着,走到八阿哥跟前时,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八阿哥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他,竟被十四猛地推开了。十四踉跄着朝后站了几步,恶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转身便大步走开。
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八阿哥尴尬得抬不起头,皇帝轻咳了一声,漠然地走了。
永和宫里,岚琪坐在暖炕上闭目养神,耳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微微睁开眼,小儿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面前。他双眼布满了血丝,疲倦的脸上满是悲伤,在门前怔怔地站着。岚琪便抬手说:“孩子,过来。”
十四扑来跪在炕前,岚琪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摸着他冰凉的脑袋说:“没事了,额娘在呢,回来了就好,胤祯啊,你平安回来,额娘就放心了。”
“皇阿玛……为什么?”十四闷声哭得浑身颤抖,岚琪抚摸着他的身子,温和地说:“皇阿玛说咱们胤祯是好儿子,你是额娘的骄傲,皇阿玛临终前很欣慰,如今你好好地回来了,额娘更欣慰。胤祯,额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皇阿玛舍不得你做皇帝,做皇帝更委屈。”
十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母亲。岚琪轻轻擦掉他的泪水,慈祥地说着:“最是无情帝王家,生来富贵的你们,注定要承受身不由己的辛酸。不论是你哥做了皇帝,还是你做了皇帝,你们在额娘心里从没有差别。皇帝只有一个,可我不会因为只有一个皇帝,就只要一个儿子。你六哥若还在,额娘当年若身子好还能给你们生弟弟,再多再多的儿女,都是额娘的心头肉。事已至此,你不甘心也好,委屈也罢,额娘会陪着你一道承担。”
“那天,我和四哥都请命出征,皇阿玛选了我,我就知道……”十四说到激动处,哽咽得不能言语,抓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皇阿玛不理睬我,不让我回来,我就知道!我都知道……额娘,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儿子的疑问,谁来答?岚琪不知,她能做的,就是放开全部怀抱来接受她的儿子,他的怨他的恨,通通在自己怀里化开才好。耐心地听着儿子的话,耐心地陪伴他安静下来,长途奔波累到极致,又情绪波动巨大的胤祯,渐渐就没了力气。
环春听得屋子里没动静了,红着眼睛进来瞧瞧,却见十四阿哥伏在炕上像是睡着了,主子正要给他盖毯子,她赶紧上前搭把手。岚琪拿过帕子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心疼地说,大概几天几夜没睡了,和当年送重病的皇上回来时一样,累得睡过去,打雷都醒不了。
“十四爷是在您这儿,觉得安心呢。”环春道,“若是别处,十四爷怎么肯睡过去。”
岚琪欣慰道:“那就好,皇上说了,怎么也要让儿子有一处安心地。”
环春一愣,主子这句话里的皇上,一定是说先帝吧。主子最近时常精神恍惚,记不得从前的事,更记不得眼前的事,她一直都没有哭,果然是个坎儿。看着好好的,说话有反应,进膳也还算好,但环春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身边的人很不真实。
数日后,京城依旧平静,大臣们议论着过了腊月,开年后新君改什么年号,皇帝则下旨封八阿哥允禩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十三阿哥允祥为怡亲王,十二阿哥允祹为履郡王,已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命隆科多为吏部尚书。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先帝驾崩后,必然朝纲不稳后宫大乱,可一切都平静得超乎寻常,先帝临终前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而整个后宫,也早臣服在太后的仁德之下。新君即位,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也因此,更有谣言传说,说永和宫母子只手遮天。偏偏连十四阿哥都没跟皇帝发生冲突,谁还敢在这时候强出头。
除夕近在眼前,京城连着数日鹅毛大雪,皇帝眼下尚未入住乾清宫,也未临乾清门、太和殿御政,暂住景仁宫议事。如此也方便他往永和宫照看太后。
腊月二十九这天,岚琪早晨醒来时,见窗上投了积雪的影子,厚厚地挡在那里,她稍稍用劲推了一把,窗外早已成了冰雪世界。积雪太厚,唯恐压垮殿阁,所有人都在忙着铲雪,还有人爬在屋顶上。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身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却问了声:“太和殿前,积雪了吧。”
半个时辰后,皇帝正在景仁宫听抚远大将军说青海战事,梁总管急匆匆跑来。新君即位后,胤禛让他再辛苦几年,把宫里的事推上正轨后再退下,梁总管忠心耿耿,帮了帝后不少忙。这会儿和公公从他嘴里听了话,吓得脸色发白,凑到胤禛身边说:“皇上,永和宫的人说,太后娘娘不见了。”
胤禛眉头紧蹙,殿内不少大臣在,他霍然起身,喊上十三和十四道:“随朕来。”
事事严谨的永和宫,竟然会活生生丢了太后,谁也不明白太后到底是怎么走出去的,可当她们发现太后不见了踪影时,已经怎么也找不到了。偌大的紫禁城,太后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那些年轻的太监宫女,哪里能比太后更熟悉这里的一切。环春年纪大了,没法儿到冰天雪地里找,一时心急脑袋里乱糟糟的,竟想不出主子会去什么地方。她和先帝在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哪里都有他们的足迹。
此时此刻,岚琪拥着氅衣,正孤零零地站在太和殿前,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出门前觉得冷,裹了大氅后就这么走出来了,一直走过乾清宫,走过保和殿,太和殿前空无一人,整个紫禁城萧索得让人心颤。而这里竟没有积出厚厚的雪,记忆里过膝的积雪,果然是要靠玄烨的心思才能有吗?
“玄烨你在哪里?”岚琪神情呆滞地问了一声,这里的积雪不厚,绒毯似的铺在那里。可昔日那个踩着雪玩耍的小贵人,不知怎么就跑到眼前来了。
她想了想,慢慢脱下了鞋子,笨拙地弯腰脱掉了袜子,光着脚踩上冰冷的积雪。真是绒毯一般柔软,她渐渐走了上去,大概等脚冰冷了,玄烨就会出现了。
一步一步朝太和殿走去,脚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可是玄烨还是没出现。望着高高的台阶,他答应将来自己走不动时,他会背她上去,可是人在哪儿呢,玄烨,你在哪儿?
冰冷的台阶,一步步消失在她的脚下,岚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了,到最后的时候,脚下一软跌坐下去。白雪皑皑,满目缟素,她喊了一声玄烨,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声玄烨,还是没有回应。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再喊了一声,隐隐有些许回音,可那不是玄烨在应她。
当胤禛和胤祯冲到太和殿前,找到就要冻僵的母亲时,胤祯几乎疯了,抱起母亲就往永和宫跑。胤禛已是四十五岁的年纪,体力上远不如弟弟,他跟在身后,看到母亲留在雪地里的鞋袜,一时迈不开步子,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永和宫丢了太后,所有人都跪在雪地里等皇帝发落。十四爷抱着娘娘冲回来,紧跟着就来了一大群太医,皇帝来时,手里捧着一对鞋袜。
“你们都起来吧。往后,要更费心地照顾太后,朕若责罚你们,太后必然愧疚,这一次就算了。”胤禛抬头将永和宫上下看了看,但也发了狠道,“下不为例,太后没有不可以去的地方,但你们要跟在身边,再不能让太后一个人离开。”
皇后从门里出来,眼中含着泪道:“皇额娘苏醒了,皇上快来看看。”
胤禛忙跟了进去,小心翼翼将母亲的鞋袜放在一边,宫女正跪坐在炕尾用暖炉焐着太后的双足。太后双颊通红,是冻僵了再回暖后的模样,她微微笑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胤祯站在一旁闷声不响,胤禛到榻边说:“皇额娘往后想去哪儿,跟儿子们说一声,儿子陪您去,您要去哪儿都成,只求您别一个人。儿子们找不到您……”言及伤心处,胤禛说不出话了。
岚琪眯眼笑着,咳嗽了几声嗔怪:“你们多大了,还要找娘?说出去,该叫人笑话。是,我答应你们,再也不一个人走出去,刚才我就是想透透气,谁晓得走着走着就走远了,宫里真是安静,安静得路上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胤祯眼中含着泪,而皇帝早就在太和殿前哭过,是听见有人在太和殿前喊先帝的名字,才意识到太后可能在那里。兄弟俩冲过去时,母亲已经冻得快失去意识了,他们心里都明白,额娘是一心一意要追着皇阿玛去,可他们舍不得,也不忍心。
“那一年,我在风雪里走,那雪粒子卷在风里刮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我被太监们当刺客按在墙角里,皇上坐着轿子走过,他只是挑开帘子想透透气,可一眼就看到了我。”岚琪的目光,从明窗向外看,琉璃窗上蒙了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却仿佛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痴痴地说着往事。刚才还好好地和儿子们说话,这会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胤祯和胤禛见母亲沉沉地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要睡,便一道退出来。胤祯抹了把眼睛,问皇帝:“皇上,额娘是不是痴呆了?这几天和她说话,她到后来总是自言自语。”
胤禛无声地摇了摇头,又往里头看了几眼,才轻声说:“额娘是太想念皇阿玛了。”
两日后,过了除夕,元旦那日皇帝君临天下,改年号“雍正”,从此翻开大清新的篇章。仁寿皇太后因伤寒未能接受宗室文武的朝拜,一时又传出闲话。明明宫内一切安宁,皇帝和十四阿哥之间未起过任何冲突,外头却总有谣言散播,说他们兄弟反目,说他们母子反目。皇帝心怀天下不在乎,皇太后听了一辈子的闲言碎语,更不会在乎。
三月里,皇帝加封隆科多、马齐、年羹尧太子太保,封年羹尧三等公爵。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朝伊始,朝堂上几大权势初见眉目。佟佳氏以皇亲之尊屹立不倒,富察氏开始撑起一片天,年氏日益强大,再有怡亲王为臂膀亲信,雍正帝真正君临天下指点江山。
然而朝堂上任何事,宗亲里任何热闹,都难以让太后提起兴趣,她只是安逸地静养在永和宫里。皇帝曾请太后移居慈宁宫,太后说她昔日在慈宁宫承欢膝下,侍奉太皇太后十几年,太皇太后之尊,岂是后人能轻易比肩,那是太皇太后居住过的地方,她没有资格入主。而永和宫是先帝赐给她的家,她想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太后如此心意,皇帝没有再勉强,自从他在太和殿前的雪地里捡起母亲的鞋袜,就决心要代替父亲最后守护好母亲。不论朝野舆论的压力多大,也绝不勉强额娘去应付任何不愿做的事。
她不想接受朝拜,就不拜,她不想去慈宁宫,就不去,她想做的事,胤禛竭尽所能满足她,她不想做的事,胤禛不会再提第二次。
岚琪心里是明白的,她生养了好儿子好女儿,不只胤禛孝顺他,胤祯心里的怨怼和委屈,实则至今都没散去。儿子既不愿自己伤心,也不肯向兄长屈服,所以他强忍着不散出来。可这样憋在心里,早晚要出事,岚琪始终放不下心。
四月时,大行皇帝的梓宫要从紫禁城移出奉安享殿,新帝必然亲自前往,临别前一双儿子来辞别。岚琪歪在炕上,懒懒地说:“额娘想亲自去一趟,可已经走不动路,好在你们俩替我也是一样的。胤祯,你去后替额娘留下,每日为皇阿玛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后再回来,可好?”
“可是……”十四愣了,他还有朝廷的事要做呢,额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让他去为皇阿玛守灵。
“就一个多月的光景,你是不是坐不住呀?”岚琪笑悠悠地问着,没有强迫威胁的意思,只是和儿子们以商量的口吻说,“是额娘的心愿,我若有精神,就自己去了。”
胤祯心下不忍,忙答应:“儿臣愿意。”
岚琪便笑得很欣慰,让儿子上前,捧着他的大手掌说:“咱们十四,真真是额娘的好儿子。”
但这事儿,真正做起来,却变成了皇帝让十四阿哥留守圣祖景陵,传到京城,自然是很不好听。可皇帝回京后,正式开始在乾清宫御门听政,朝臣们几番和新君磨合,发现新君对国家大事了若指掌。虽然才刚刚做了几个月的皇帝,却并不比先帝差太多。
有人觉得是先帝晚年无力操劳国事,几位阿哥得以历练,而四阿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能有此作为。他们却不知道,早些年的时候,太后已经嘱咐皇帝,在他们兄弟间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四阿哥不作恶不算计,把那些工夫全用来关心民生经济。
太后并没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去培养一个皇帝,可她的一句话,却让自己的儿子足以有底气傲视天下。
很快,朝野外邦都意识到,大清新君不可欺,雍正帝的行事作风,甚至比康熙帝还要强硬。
那一日,胤禛散了朝来给母亲请安。岚琪正在听弘历和弘昼背书,胤禛在边上冷着脸,吓得兄弟俩都结巴了。岚琪没好气地笑着:“你来做什么,吓着我的孙儿了。”便哄了弘历他们回书房歇着去,说环春嬷嬷一会子给他们送好吃的。
儿子们走开,胤禛才上前道:“他们吵闹,额娘不必应付他们的纠缠。”
岚琪嗔怪:“是我想见见孙儿。倒是你,没事儿就来,我见了才烦。”
胤禛笑:“儿子每日见过您,才能安心。”
岚琪懒懒地说:“总嘀咕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今日又有什么事?”
虽然新君威服四海,已经有执掌天下叱咤风云的气势,但他内心还未真正适应自己已经是皇帝的现实,总是要和母亲说道说道,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岚琪虽然大部分都听不懂,也能耐心倾听。
今日胤禛说起,他和大臣们商议,决定派年羹尧为新的西征大将军,想必十四弟会不高兴。但他会安排别的事,让十四弟回来后能明白,他还是有用武之地,不让他再领兵西征,并不是排挤他。
岚琪笑问:“你将来,打算怎么对十四?”
胤禛将自己对弟弟的一番期望说了,没想到满面笑容的他,却换来母亲的一句:“只怕这样子,不会有好结果。”
皇帝面色大窘,不知母亲的意思。岚琪则神情严肃,郑重地说:“胤禛,你听额娘的话,不要再给十四任何重要的差事。就像如今让他守灵,把他和朝堂、权力远远地隔开,但要优待他让他衣食无愁,让他去做一个闲散的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做一辈子的兄弟,如今你们还能和睦,是因为额娘还在啊,你明白吗?”
胤禛眼睛泛红,沉着脸说不出话。岚琪却笑:“别再叫你阿玛在天上叹一声,你这样,怎么做皇帝?”
皇帝终是无奈地笑了,重重点头,答应道:“我听额娘的。”
岚琪听见,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刻她觉得,仿佛什么都放下了。
酷暑悄然而至,那日午后,岚琪在屋檐下阴凉处打瞌睡。她近来总喜欢在外头待着,春日是晒太阳,入夏是乘凉,总是呆呆地望着天,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只有环春听主子说过,她觉得玄烨在天上看着她,要是在屋子里,玄烨就看不到了。
这天看迷了眼睡过去,被冰凉的手摸了脸颊醒来,仿佛当年在乾清宫时的光景。岚琪恍惚睁开眼,却是小弘历笑嘻嘻地站着,见祖母醒了,忙拿了诗稿说:“皇祖母,我新作的诗,皇阿玛称赞我了,让我拿来念给您听。”
岚琪含笑,见小孙儿满头的汗,心疼地说:“这样跑,要中暑了,进去问她们讨一丸人丹吃下去。”
弘历听话地跑进去,但不多久,却拿着一方小盒子出来,好奇地问:“皇祖母这里头是什么?怎么拿封条贴了。”
环春追了出来,着急地说:“四阿哥,您顽皮了,皇上知道可要生气的,快把匣子还给奴婢。”
岚琪看着那盒子,却笑了,伸手说:“有什么稀奇的,叫他看看便是了。”一面从弘历手上接过来,用指甲挑开封条,打开时道,“这是你皇爷爷留给皇祖母的话,是皇祖母一辈子遵守的皇命。”
弘历凑上脑袋要看,嘴里正问是什么,忽然一阵风卷来,在盒子里卧了几十年的纸笺已发脆发黄,风一吹,就往天上飘。弘历着急地追出去,嚷嚷着:“站住,别跑……”
岚琪眯眼看着那纸笺往天上去,越飞越高,嘴角扬起幸福的笑容,不自禁地朝天上伸出手,远远地,却仿佛把那纸笺握在了手中。
“玄烨……”她轻轻一唤,抬起的手从天空滑落。
弘历突然听见盒子落地的声响,他转身看,见皇祖母躺了下去。此刻风停了,纸笺恰好落在他跟前,弘历弯腰捡起来迅速跑回皇祖母身边。可是皇祖母睡着了,他再怎么喊,皇祖母也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