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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任济南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冬,在官军和地方豪强的联合绞杀下,黄巾起义宣告失败,数十万百姓死于战乱。皇帝刘宏宣布改元中平,取意中原平定。不过,天下太平只是他一厢情愿之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朱儁、皇甫嵩、曹操等人所率的得胜之师刚刚回到洛阳,还没有缓过气来,凉州又爆发了新的叛乱。
由于凉州羌民屡屡作乱,朝廷与其之间的大小冲突时常爆发,断断续续已经打了二十多年。在“凉州三明”皇甫规、张奂、段颎主持西北军务的时代,为了避免羌人与其他少数民族势力之间的联合,进而从内部分化敌人,朝廷任命了许多羌族和杂胡首领为归义羌长;给予他们的部族以优待,让他们捍卫刘家的统治。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那些投诚的部落慢慢迁移到了凉州的内部地区,生活习惯也逐渐汉化。但随着黄巾起义的爆发,他们亲眼目睹了汉朝廷的不得人心,桀骜不驯的野心和狂妄的血性再次被唤醒。
中平元年(即改元前光和七年)十一月,湟中义从的部落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等竖旗造反。他们勾结了先零羌部落,大肆在凉州掠夺财物,并串通汉族军官边章、韩遂,以及悍匪宋建等人一起作乱,攻克凉州军事重镇金城,杀死了护羌校尉冷征、金城太守陈懿。
凉州刺史左昌虽然即时组织了武装,却力战不敌节节败退,叛军锋芒已直指三辅之地。
刘宏又受一惊,只得命刚刚还朝的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再次为将,率兵平定羌乱。并赦免了因兵败蒙罪的东中郎将董卓,命他将功折罪,再统部队作为皇甫嵩的副手,重返凉州战场御敌。
这一次,曹操可不愿意再主动请缨了。虽然他自幼喜好兵法,但上了沙场才真正明白战争的残酷性和破坏性。这一年他已经目睹了太多人丧命疆场、大多城池村镇化为废墟,经过西华、宛城两场刻骨铭心的肉搏,他所率领的三千骑活着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血肉横飞的场面不断烦扰着他的梦境。更让他不能释怀的是镇压黄巾引发的深刻思考:百姓作乱虽惑于邪道但也是被苛政所逼,而官军则是为了捍卫江山社稷而战,两者从本心而言无所谓谁对谁错,那么致使数十万人丧命战争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呢?
曹操毕竟是读着《孝经》长大的,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把矛头指向皇帝,也不敢那样考虑问题。
思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朝廷的失德、官员的腐败才是导致悲剧的罪魁祸首。不解决这个问题,百姓的叛乱就不能遏止,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战乱。有了这样一个认识,他决定接受朝廷的任命,到济南担任国相,并且赴任后的第一要务就是切实整顿官吏。
他虽冥思苦想却没有注意到,济南相这一职位其实是他父亲曹嵩早就物色好的。在曹嵩看来,领兵打仗毕竟是粗人的营生,瓦罐难免井口破,常在刀尖上混日子,难免有失手的时候。即便能始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旦天下太平,鸟尽弓藏又能有什么好的归宿呢?现在大儿子得胜归来,家乡的小儿子也安然无恙。军功有了,家业也未受损,这时候差不多该见好就收了。济南国处在青州,在黄巾叛乱时所受的破坏并不大,所以这济南相实在是一个不错的肥缺。若是儿子能八面玲珑处处稳妥,加之有平乱之功和自己的提携,三五年的光景便可以飞黄腾达超登列卿了。儿子既然是列卿,老子担任三公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父子二人就是在这样貌合神离的状态下依依惜别。曹操登上他赴任济南整顿吏治的道路;曹嵩则继续游走宦官外戚之间,追求问鼎三公的机会。
曹操命秦宜禄提前半个月出发,先回谯县送信,然后到济南首县东平陵打前站。自己则与同僚友人盘桓了数日,又逐一拜谢了马日磾、朱儁、张温、崔烈等前辈,才离开洛阳。
这一路上曹操可谓感慨良多。当年他受命往河北担任顿丘县令,道上只有楼异等五名家丁相伴,经历了寒冬大雪、贼人剪径、荒郊迷路,最后到任时狼狈不堪,仅剩下楼异一人随在身边。如今又是一个隆冬,又是在东行的路上,所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国相官俸二千石,职同太守,治下十余个县。这十多个县的官司诉讼、民生农桑、孝廉选举、税收供奉,乃至典兵守备的大权都付与其一人之手,这样重任实是封疆大吏,远非当初的小小县令可及。所以当他的皂色官车行走在驿道上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要为他让路,凡到馆驿必由驿丞亲自接待,迎入最好的房舍居住,早预备下炭火把屋里烤得暖暖烘烘,所献餐食珍馐皆备,伺候的人无微不至。莫说自己,就连楼异他们的夜壶都有人抢着倒。
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路之上所过之地,上到同级的太守,下到县令、县尉无不前来逢迎。好话说尽、笑脸赔够,还要相赠路费。说是路费,其实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当地特产,样样都价值不菲。当然,这些官员不仅仅是向济南相尽同僚之义,也冲着曹操是平乱功臣炙手可热,更冲着他父亲曹嵩位列九卿颇受十常侍青睐。曹操揣着一肚子整顿吏治的心思,自然是不愿意收这些东西的。但那些官员送礼不成扔下东西就走,不受也无法处置。
更重要的是官场讲人情,你一概不受别人只会说你假清高、说你孤僻、说你目中无人,留下这样的名声,以后的差事就会寸步难行。若是三五年前有人说几句坏话也就算了,可如今他已经三十一岁,是当爹的人了,不愿意再在仕途上经历太多挫折了。万般无奈下,曹操只得定下规矩,凡官员相赠,金银宝物一概不取,只将土产诸物留下一半,以示领受人情。饶是如此,未至济南,各郡县所赠之物已堆满了两辆马车。
曹操坐在车上,时不时前后环顾自己的队伍。六辆大车载着家什礼品,四十多个家丁拥拥护卫;楼异身着皂色锦衣,骑着大宛宝马,配着腰刀,威风凛凛当先开路——这样的气魄岂是当年可比?但与当初更不同的是,他遇不到结伴的路人了,也找不到可以与他促膝聊天的百姓了。顶多是在行路间望见零星几个田间的农人,他们远远瞅见官车,不是转身逃避就是怵生生跪倒磕头,脸上恐惧的颜色溢于言表,仿佛怕自己扑过去吃了他们似的。黄巾之乱是平定了,但官吏和百姓之间则更加疏远了,尤其他这个有功之将,无形中带了几分杀气。威名是树立起来了,但这种威名却沾染了洗不掉的血腥!
曹操上任的济南国乃青州首郡,本光武帝之子、郭皇后所生刘康的世袭封国。后来国嗣断绝,到了熹平三年刘宏册封河间王后裔,一个与老祖宗同名的刘康复为济南王,这个刘康死后又有其子刘赟世袭。因为皇帝刘宏本身也是河间王一支所出,实际上刘赟是当今天子的一个远房侄孙。虽然这一帝一王隔着两代,实际年龄却相差无几。济南国下辖十个县:东平陵、著县、於陵、台县、菅县、土鼓、梁邹、邹平、东朝阳、历城。皆因为此郡盛出铁矿,乃青州富庶之最,所以才把王室封在此处。当然,如此富庶的济南国也是十常侍卖官敛财的首选之处。
曹操一路上因为应酬耽误了不少时日,好不容易车马来至东平陵城门,又见早有郡县两个衙门的人和成群的百姓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外迎接,为首的乃是打前站的秦宜禄与东平陵县令。他们这些人老远就看见曹操的车马队伍,一声令下鼓乐齐鸣,还有人载歌载舞欢迎新官上任,真比娶媳妇还热闹。
曹操命人停车撤去帘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在那里闹腾,直等了有小半个时辰,舞也跳完了,歌也唱完了,那些鼓吹之人见郡将老爷的队伍不过来,就不停地吹,直吹到腮帮子都肿了才没滋没味地歇下来。
曹操见他们都没劲了,这才下车,带着楼异走过来。所有人见这等架势,不知大人是喜是怒,都低着脑袋跪倒在地。曹操矜持着环顾了一番衙门诸人,又走到众百姓、舞乐之人近前,才道:“诸位乡亲衙役,有劳你们迎接本官了。但曹某人初到此地,无功无恩于诸位,不敢担此大礼,你们都起来吧!”
大家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谁都不敢动。秦宜禄是跟惯了他的,第一个爬起来道:“我家大人叫你们起来,大家都起来吧,我家大人最随和了。”
众人这才爬起来。曹操一眼看见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忙走到近前,问道:“老人家,您身体可好啊?”
老人哆哆嗦嗦不敢答对,秦宜禄忙过来搀住,笑道:“您老说话呀,我家大人最是怜贫惜老的。”
曹操拉起老人的手,又道:“老人家不必怯官,您高寿了?”
“不敢不敢,小人今年七十九。”老人这才回话。
“七十九岁啦!不像呀,”曹操和蔼地笑了,“您老精神矍铄,我看着也就是六十多岁。”
“哈哈哈……”老头听父母官说他年轻,高兴地笑了。
这一笑曹操看见他的牙齿已经掉了不少,又问:“您这么大的年纪还来迎接本官,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大人您素来爱民如子,为官清正……得睹君仪,三生有戏啊。”
曹操听他把“三生有幸”说成了“三生有戏”很是诧异,又问道:“您老说真乃什么?”
“三生有戏。”老头又重复道。
曹操这才仔细打量所来的百姓,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书生、农民、工匠、商贾皆有,大姑娘老太太都穿着出门的好衣裳,还有身着锦绣的地主富户垂首而立甚为恭敬。什么阶层的人都来了几个,这分明就是衙门安排好的。
他回头又问老人:“我看您一身农户打扮,也读过书吗?”
“咳!大人您真是拿小老儿玩笑。我给人当了一辈子佃户,莫说读书,字也不认得呀。”老人憨笑道。
“哦?既然您不认字不读书,刚才您夸我的那几句话,又是什么人教的呢?”
“那都是衙门的人教的。”老人脱口而出,“小老儿记性不好了,昨天背了半宿,还不太精熟。嗯……爱民如子,为官清正。得睹君仪,三生有戏。三生有戏啊!”
曹操“扑哧”一笑,环顾众人,有的掩口而笑,有的金鱼望天,有的面露尴尬;县令在一边跪着,脑袋都快扎到地里去了。他又拍了拍老人家的手:“您老好记性,一点儿都不错。今天是让曹某看了一场好戏呀!您老辛苦啦!”
“不敢不敢。这都是衙门吩咐的。”
曹操也不气恼,把手一抬作了个罗圈揖道:“我曹某人方到济南,就给大家添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列位。下官这一路上得各地官员馈赠不少,一会儿大家不要走,每人都有些薄礼相送。穷人多领,富人少得,但人人都要沾沾下官到此的喜气。”
“谢大人!”众百姓喜气洋洋跪倒谢赏,这次是真高兴了。
曹操又劝大家起来,吩咐楼异散发礼物,这才走到东平陵县令面前道:“县令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今天您最辛苦呀,真是有劳您了。”县令听他语气平缓也不知是好话坏话,只好回答:“不敢……不敢……在下东平陵县令赵某,在此迎候大人乃理所当然。”
曹操将其搀起,并不提及方才之事,只是叫其速速回衙理事,不必顾及他的事;自己则带着楼异先往王府拜谒济南王刘赟。
封国之王虽然没有治理之权,但毕竟是王室的代表,国相在名义上还是辅佐其为政的,所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谒王爷。刘赟虽为当今天子的侄孙,却颇为躬亲和蔼,不似陈王刘宠那般骄纵跋扈。一番有模有样的客套已毕,他还亲自将曹操送至二门。
曹操在二门外又向王爷深施一礼,见他回去了,才转身长出了一口气:“山头也算是拜过了,接下来就要看我的手腕了!”
惩治贪官
曹操离开王府,
秦宜禄早就在外面候着了,将其引至国相府。进了门,见家人仆从还在乱哄哄地安排家什,里里外外插不住脚。曹操便将秦宜禄叫到官府大堂上暂且问话。
“回爷的话,我上个月回到家乡送信,二爷听说您打了胜仗又拜国相可高兴了,叫我给您带来几卷书。”秦宜禄说罢,招呼家人搬过一只箱子。
曹操很好奇弟弟曹德送什么书,亲自打开箱子,拿出一卷展开来看,不禁赞叹:“哎呀!这是王符的《潜夫论》,正是为父母官该好好看的书。”
“这书很有用吗?”秦宜禄不解。
“岂止有用?王符隐居一世,自己未曾为官,却在家中写出这部奇书,可谓为官者之经籍。”曹操连连称赞,“弟弟身在乡里还能考虑这样周全,真是难得呀!”
秦宜禄见他高兴,又凑兴道:“黄巾贼作乱以来,咱家里人组织乡民抵抗,又与夏侯家、丁家一并据守,没遭什么罪。听说子孝大爷在淮南、子廉大爷在蕲春也都杀敌立功了。”
“不求有功,无事就好。”
“大爷,您真该回去瞧瞧,两位大奶奶可想您了。”秦宜禄憨皮赖脸道,“昂儿少爷现在都会背《诗经》啦!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的,可讨人喜欢啦!都是卞夫人教的。孩子长得特像您,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哪能似你说的那样?”曹操虽这么讲,但心里还是很思念老婆儿子。转眼的工夫,曹昂都三岁多了,自己这个当爹的连一句话都没教儿子说过;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心里牵挂着那位卞氏娇娘,不知道如今她和正房丁氏相处得怎样……
秦宜禄是曹操肚子里的蛔虫,见他出神已然明白其心思,劝道:“有两句话或许不该小的我说……您既然想她们,为什么不把孩子大人都接来呢?您如今在济南也立足了,还愁家小没地方安排?若嫌咱大奶奶多事,咱就只把二奶奶接来,反正少爷还小,带着孩子不方便。”说这话时他紧着抛媚眼儿。
原以为主子听了必定高兴,哪知曹操脸上没什么变化,只道:“算了吧,兵荒马乱了,道上我也不放心……你到这儿几天了?”
“回爷的话,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你觉得这个东平陵县令怎样?”
“我看这个官还不错,虽说为了巴结您拉了这么多百姓,但是为小哪儿有不怕大的?办事精干也就是了。”秦宜禄赔着笑道。
曹操听完并没回答什么,这时楼异自前衙过来道:“启禀大人,东平陵县令求见。”
“哦?看来这个官还真关心我,我方把他打发走,这一会儿不见他又追来了。”曹操笑道。
“那是,”秦宜禄赶紧接过话茬,“同在一个城里办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能不跟你处好关系吗?”
“依你说,我见还是不见呢?”
“那得见见啊,好歹人家赔着笑脸来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无论如何也得给个面子呀。”秦宜禄笑得更开了。
“倒是几句好话。”曹操连连点头,却又问:“楼异,你说该不该见呢?”
楼异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全凭大人做主。”
“反正这会儿没事,咱就见见他,看他是不是有要紧的公务要上奏。”说罢抬手示意他带路,亲自出去迎接县令。
东平陵的赵县令是靠贿赂阉人买来的官,原以为买得济南首县是肥缺,上任才知道自己做了小媳妇,同一座城里还有个婆婆济南相管着。好在他八面玲珑又舍得花钱,硬是把前任国相哄得顺顺当当。可没想到黄巾贼一举事,那个国相老爷全不顾二千石大官的名声体面,连招呼都没跟王爷打一声就带着家眷跑了,后来才打听明白,原来他的官也是靠十常侍运作来的。幸好济南的黄巾没有闹起来,赵县令的身家性命金银财宝算是保住了,但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翘首期盼了几个月,总算打听明白是大鸿胪曹嵩的儿子补了缺,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老曹嵩依附十常侍素有耳闻,料想他儿子必定也是同样货色。可是,没想到曹孟德一下车就揭穿了他拍马屁的行为,虽未加斥责,但说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实在摸不透底细。他赶紧给秦宜禄塞了钱,请他在曹操面前美言,又回家写下一份丰厚的礼单揣在袖中,恭恭敬敬再来拜谒。
“赵县令,您真是客套了。”曹操拱着手走出来,“这一天之间两次拜会,曹某人实在是受宠若惊。大人您爱民如子,为官清正。得睹君仪,三生有幸呀!”
县令明知道这是拿他教给百姓的话挖苦自己,也只有憨着脸道:“郡将大人,您这是取笑下官呀。惭愧,惭愧!”
“那件事不提了,曹某素爱诙谐,你也不要见怪。”曹操却笑容可掬拉着他的手道:“里面请,里面请。”
“下官不敢,还是请大人在前。”
“唉!”曹操拍拍他的手,“曹某人初到贵宝地,万般事务还有劳赵兄您指点,况且今日若不是您带领百姓来迎接,曹某焉能一下车就博得爱民的好名声?赵兄不必推辞,请请请。”
赵县令听他这样说,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赔笑道:“郡将大人实在是赏脸,不过下官实不敢抢大人一个先。”
“既然赵兄如此谦让,咱们二人携手揽腕一同入衙。”曹操说罢拉着他的手就往里走。赵县令此刻有些飘飘然了,大鸿胪曹嵩之子、堂堂济南国相、扫灭黄巾的功臣曹孟德竟然拉着自己的手称兄道弟,自己的脸岂不是露到天上去了?穿门入衙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颇为可观的前程。
进到大堂,二人按宾主落座,献茶已毕。曹操故意屏退秦宜禄、楼异等人,关切地问道:“我瞧赵兄有四十余岁了吧,您是哪一年的孝廉明经出身?”
赵县令挠了挠头:“下官非是孝廉出身,乃是出了四百万钱助资西园才得此任,让您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出资修西园也是为皇上出力嘛。”曹操瞥了他一眼。赵县令听他是这样的口风,忙补充道:“我出资西园,乃是得中常侍赵忠、段珪两位老大人相助。实不相瞒,在下的堂叔与赵常侍是通家之好,多蒙其提携。”他知道曹嵩与赵忠关系甚密,故意挑明了这层关系。果不其然,曹操越发和蔼:“赵兄何不早言呀?既然如此,若有什么想法您只管推心置腹,我父子倘能帮衬,也不枉您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啊。”
“不敢不敢。下官本非才干出众之人,能勉居此职已是侥幸,何敢多求?”
“您太谦虚了。以君才干,坐我这个位子又有何不可呢?”曹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县令乐得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赶忙自袖中抽出帛书的礼单双手捧到曹操眼前:“闻大人征讨黄巾多有劳苦,能得胜而归迁任国相实是大喜,下官有薄礼相赠,以表存心。”
曹操略一皱眉,接过礼单看看,冷笑道:“大人实在是破费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可不小了,光锦缎就有三十匹,莫说小弟的妻妾,就连我家中的仆妇丫鬟都有好衣服穿喽!这得感谢您的厚德呀。”
“岂敢岂敢。”赵县令连忙赔笑。
“不过我曹某人实是不忍,您一个六百石的县令,俸禄那么少。”说着曹操俯下身子,面带笑意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光靠您捞的那点儿小钱,够吗?”
“啊……哈哈哈。”赵县令乐了,“俗话说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大人您恐怕没来得及打听,这东平陵有多处铁矿,小的精心处置也能有不少收益,今闻大人到此,小的将这些年的积蓄全数奉上也就是了。”
“唉……”曹操摇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您这份礼太重了。我曹某人不能收啊。”
“大人您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赵兄不必客套,礼虽然不收,但是求您办件事情。”
“您有吩咐下官自当尽命,何敢当一‘求’字。”
曹操叹了口气,沉吟道:“曹某受天子之命征讨黄巾,一路上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鞒,受了不少罪,真是九死一生呀!”
“大人真乃国之忠良。”赵县令见缝插针赶紧拍马屁。
“你也见到我那家人秦宜禄了,他跟着我杀敌立功,也是出生入死几经风险。”
“他到来之日下官未敢怠慢,已有好心相献。”
“已有好心相献?哈哈哈……”曹操仰天干笑了几声,突然又皱起眉头,“秦宜禄得赵兄周济曹某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您只管说。”
“刚才大人言道得胜而归迁任国相实是大喜,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但如此好事,却只有赵兄一人为我贺喜,未免冷清了。”
“您的意思是……”
“若是济南全郡的县令都能到此,大家一同为我贺喜。曹某人做个小东,痛饮一场岂不快哉?”曹操说着把礼单又塞回到他手里,用力地捏了捏。
“哦,哦。”赵县令明白了:这曹孟德胃口大,光要我一个人的贿赂不够,得全郡十个县令都来逢迎。想至此忙拱手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我初到此地,与各位大人都不熟悉。您是都认识的,就有劳赵兄辛苦一下吧。三日后,我在府里摆下宴席,您把各位大人都请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到时候一醉方休。”
“下官本不当推辞,但是……”
“但是什么?”曹操把脸一拉。
赵县令赶忙起身跪倒:“半月之前,朝廷已派黄琬来青州担任刺史。此公乃当年功臣黄琼之后,又是老太傅陈蕃举荐之人,因不融于世道被朝廷废弃二十余载。如今黄巾事起,此人受杨公举荐再次出仕,就是要来此间考察青州官吏行径。大人召集一郡之官庆贺,传到他耳朵里,恐怕对大人不利。”
“就因为这个?起来起来……我在济南他在齐,哪里管得了这边的事?再说我父子何等身份,自有办法处置,不劳赵兄您担忧。”说着曹操又凑到他耳边,“我不叫您白辛苦。若是此事可以办妥,我得了他们好处,赵兄您就不必再破费了。”
赵县令一听喜不自胜,不花钱就买了好,放着河水怎么不洗船?赶忙又作揖道:“大人放心,此事交与下官了,一定办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
“嗯,此事若需奔劳,您可与我那家人秦宜禄一同筹措。”说罢曹操神秘地一笑,大声对外面嚷道,“宜禄,替我送客!”
按照这一番指点,三日后的傍晚,济南国的县令们如期而至,纷纷带着礼物礼金。赵县令俨然一副众人之首的架势,不但亲手誊写了礼单,而且还特意把诸人的履历都书写了一份交到曹操手里。
曹孟德备下酒宴招待众人,却发现济南治下十位县令只到了九个,便故作不悦道:“谁没有到呢?怎么不给本官面子!”
一个胖乎乎的县令抢话道:“邹平县令刘延没来。此人仗着自己是皇姓恃才傲物,从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呢!”
“就是就是,刘延太不像话了。”诸人附和道。
曹操看看那位胖乎乎的县令,不禁笑道:“这位老兄,您又是哪一县的父母官?”
那人憨笑道:“在下历城县令。”
“历城是好地方呀,乃本国铁矿最密之地。您通晓司铁之道吗?”曹操问道。
“略知一二吧。”那胖子捋了捋胡子,“就是把铁炼出来,便宜时就存着,贵了就卖给附近的豪强财主。”
曹操咬牙冷笑道:“您这不是替朝廷司铁,而是靠铁矿做买卖。”
“下官本就是贩私铁的。”
“盐铁乃朝廷专属之物,你不知道干这营生犯王法吗?”
那胖子笑道
:“大人恐怕不知,皇上修园子动用了太多的铁,即便是私炼之铁也在其中。下官就为朝廷供了不少好铁,后来得勾盾令(主管皇家园林之事)宋典举荐,才任历城县令的。”
“原来是十常侍举荐之人,难怪如此。我看那履历未必为准,这里没有外人,几位大人都是以何捷径为官的,不妨都讲来听听,曹某日后也好关照。”众人自报家门,有的是靠宦官举荐,有的是走鸿都门学士的门子,有依附董太后族人得官,还有的是巴结皇上的乳母而得,唯有菅县县令是孝廉出身。曹操仔细看了看礼单,对菅县县令道:“您破费的也不少啊……既然是孝廉出身,何必如此呢?”
菅县县令红着脸道:“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便是,我也不能破了规矩嘛。”
“哈哈哈……你倒是能和光同尘。”曹操大笑起来,又看了一眼礼单,“不对啊,你们九个人,为什么这礼单上只有七个人呀?”
赵县令脸都白了:“下官日前已经……”
“你的事情我知道,还有谁未曾送礼不在其列?”
只见最末一张几案后的人站了起来:“下官未曾孝敬大人。”
曹操看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个子不高,相貌平平,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问道:“你是台县县令张京?”
“诺。”
“你为什么没有为本国相备礼?”
“下官已然备好礼物,见到诸位大人所赠之物,不敢再进献了。”
“你赠本官什么礼物?”
张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袖中抽出自己的礼单递上来。曹操接过来一看——竹简十扎。
曹操一阵冷笑:“你就送本国相十扎竹简?”
张京咽了口唾沫,搪塞道:“此乃官府行文当用之物,送与上司甚为妥当。”
“哼!他们送金送银送锦缎,你却只有竹简相赠,也忒小觑曹某人了吧。”
“恕下官斗胆直言,”张京猛地一抬头,“大人乃是侯门子弟,更是朝廷戡乱功臣,不宜因财货玷污声名!”
“哦?”曹操眼睛一亮,“你好大的口气呀,教训起我来了。你不也是花钱买的官位吗?竟沽名钓誉,如此假清高。”
曹操这样一说,八位县令纷纷对张京嗤之以鼻。张京觉得脸上发烧,跪倒施礼道:“郡将大人,张某虽是花钱买的官,但有心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为百姓解倒悬之苦。自我上任以来,虽不敢说把台县治理得夜不闭户,但也是洁身自好清明如水。在下有金有银可以给百姓花,也可以赈济灾民,就是不能贿赂上差,污我张氏祖宗的门楣!既然大人嫌我的礼薄,这个县令我也不当了,大人尽可奏免我的官职,是罪是罚是生是死,我姓张的等着您!”说罢起身除下头顶的进贤冠,往地下一扔,转身就往外走。
“给我站住!”曹操喝住他。
张京料定他要对自己下毒手,也不回头,梗着脖子道:“在下去官也就是了,望大人自重,莫要因我张某一条贱命坏了您的大好前程!”
“哈哈哈……要罢官的不是你。”
张京大骇,转过脸看着他。只见曹操把其他人的礼单举在手里,正颜道:“你们八个给我跪下。”
那八个县令这会儿才知道事情不对,赶忙离席跪倒。
曹操掷开礼单,将桌子一拍:“诸位听清楚了……既然皇上设万金堂西邸卖官,那我也不管你们的官职因何而得。但你们丧心病狂,胆大妄为,竟然欺压百姓、私营铁矿还敢贿赂本官。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我明日就上疏朝廷并传檄刺史黄琬。邹平县令刘延为官正派,不屈权贵;台县县令张京虽左道输钱为官,但赤心为民不屈权贵。除了他二人,你们的官都别当啦,回家等着治罪吧。”
八个县令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菅县县令提着胆子道:“下官孝廉出身,非是贿赂阉人得官,望大人开恩。”哪知此言一出曹操勃然大怒:“你这无耻的东西!还有脸提自己是孝廉,你这个孝廉跟张京那个买官的怎么比?自甘堕落同流合污,谁也救不了你!”
八个人连连叩头:“下官以后不敢了,求大人给我们一次机会。”
曹操摇摇头:“没有以后了……百姓为何造反?还不是贪官污吏所逼嘛。朝廷派兵剿灭叛乱的时候,不论降与不降一概诛杀,几曾给过他们机会?朝廷既然不曾给他们机会,我也就不能给你们机会。”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又映入脑海,他马上睁开眼,“吏治不清,万事难理。我意已决!”
“大人!”张京叫曹操,“您虽为郡将,亦无罢官之权,还是等奏明朝廷之后再打发他们回家吧。”
曹操微微一笑:“有我父在朝,先斩后奏谁又能如何?我即刻修书往黄刺史处。现在容他们暂居职位,还叫他们临走前再捞几笔吗?”
历城的胖县令听罢,立刻把冠戴摘了,嘀咕道:“算了算了,我贩铁的钱也赚够了,当这官纯粹是赔本赚吆喝,为了给子孙脸上贴金。既然如此,我不当就是了,回家过我的财主日子。”
曹操瞪了他一眼,倒也拿他无法。张京却冷笑道:“胖子,子孙的福气是德行积累出来的,岂是拿钱买来的?你不有铁嘛,回去打造一个特大的铁箍吧。”
“做什么用?”胖子一脸懵懂。
“拿铁箍把你家的祖坟套上。”
胖子也真是憨,还接着问:“套祖坟有什么用?”
张京笑道:“好叫它结实一点儿,省得叫老百姓骂裂了!”
“你……”胖子气得咬牙切齿。
曹操懒得跟他们再费话:“今天毕竟是我请你们来的,都吃好用好,本官不陪了。”又嘱咐张京,“此处交与你张罗了,毕竟他们是客人。替我多敬他们几杯,算是饯行了。”
“大人还有什么要事处置吗?”
曹操叹了口气:“贪贿之风极难禁绝。处理完公事,我还得处理家事啊。”说罢转入后宅。他回到后院,见天色已黑,月挂苍穹。没有回屋,只把秦宜禄、楼异二人叫到一个僻静角落。
秦宜禄谄笑道:“爷心里不痛快吗?我和赵县令召集诸县令,这差事办得不好吗?”
“好……非常好。”曹操满脸愁容,“宜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家眷来济南吗?”
“爷您深谋远虑未卜先知,小的哪里知道?”秦宜禄讪笑道。
“那我告诉你,我不让他们来,就是怕内眷太多,万一他们哪个意志不坚定,受了别人贿赂。那时候我不能洁身自好,又怎么能铲除贪官刷新吏治呢?”说到这里,曹操停顿了一会儿才道,“宜禄,你得了那些县令多少好处?”
阴暗的树丛下,秦宜禄见曹操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赶紧跪倒在地:“爷!小的知罪了。饶了小的吧,小的一时糊涂,收了赵县令一幢宅子。我这就退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曹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实话。楼异,你替他说说吧!”
“诺!”楼异抱拳道,“秦宜禄协同赵县令召集诸县大人,先后收受各地县令贿赂二十万钱,蜀锦十匹,玉璧两枚,犀角一对,大珍珠四颗。”秦宜禄惊得哑口无言,冷汗立时淌了下来——物品数目丝毫不差,原来曹操一直派楼异监视他。
“他说得对不对?”曹操这一问,秦宜禄才回过神来,连连磕头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晚了。”曹操摇摇头,“我召集那些县令不是为了索要贿赂,恰恰相反,就为了抓住把柄罢他们的官。我自诩清正,但这件事做得不公道。我故意引诱他们行贿,又没有给他们一点余地……可是我却给了你三次机会啊!我怕你会收受贿赂,提前差你打前站,你得了赵县令的宅子,这是第一次。一次我可以饶你,第二次我派你联络诸县令,你又得了那么多好处。最后我问你得了多少,你竟然还想避重就轻,匿下那些财物……三次啊!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走吧!”
“您、您不要我了?”秦宜禄吓了一跳。
“我不能再要你了。”
秦宜禄涕泪齐下:“爷,您真的不要小的了吗?小的错了,求爷您饶了我吧!只要您不赶我走,哪怕做牛做马都行!日后您与洛阳书信来往,还指着小的来回奔波呢,您……”
“你本就是我爹派来监视我的人,对吗?”曹操低头看着他,“当年弟弟提醒过我,我早就对你注意了。”
秦宜禄又吃一惊,没想到这些曹操都已经知道了。
“我私纳卞氏、招惹人命、结交朱儁,这些事都是你告诉我爹的吧?我不怪你,爹也是为了我好。现在想来当初是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如今我已为人父,不能再靠着老爹的帮衬过日子了。弟弟送来了《潜夫论》,王符说‘君子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见是图’,只要做到这些,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你回洛阳,回到我爹身边去,伺候他老人家吧。”
“小的不走!小的舍不得爷!我跟了您十年呀,您真那么狠心吗?”秦宜禄抹了把眼泪,抱住曹操的腿。
“放开手!我不杀你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回洛阳伺候我爹去吧。”
秦宜禄一阵颤抖:“不……老爷的脾气小的最清楚。差事办砸,老爷绝不会饶了小的,弄不好他老人家会杀了我的……”
“哼!”曹操眼中迸出一缕凶光,“我就不会杀你吗?”
秦宜禄吓得坐倒在地,哆嗦得像一片雨中的树叶,手里兀自拉着他的衣襟,不敢再说话。
“当年在顿丘,受贿的衙役被我整死,你也亲眼得见!论理今天我也该杀了你!”说到这儿曹操凶恶的眼神又黯淡了,“但我念你跟了我十年,念你往来奔波为我受苦,念你在阵前临危不惧为国杀敌,念你辛辛苦苦伺候我衣食,所以才这样安排。若不是因为这些,我就把你当众典刑以正国法了!别再纠缠了,明天就走……为了我能为一代严明之官,为了刷新济南吏治,为了不让更多人受害,我罢了八个县令的官,不能只袒护你一个人呀。烂的肉长在我身上,壮士断腕,我不得不割。”说罢曹操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爷!”秦宜禄大叫道,“让小的最后给您磕个头吧!”说罢泣涕横流,故作悲惨之相,希望能勾起曹操恻隐之心。
曹操漠然回头看看他,心肠还是没有软下来,低声道:“当初你是洛阳城一个看门的兵丁,抱怨无钱娶妻立业。那时我曾经许诺,帮你成一个家。可这些年咱们未有片刻安宁,我也就忘却了……如今你这把年纪还没娶妻,我还是有愧的。所以,你收的那些礼原物退还,值多少钱我给你。你若不敢见我爹,就带着钱回老家,娶妻置地过太平日子吧……”说罢拂袖而去。
“回家!?离乡这么多年我哪儿还有家啊?呜呜呜……”秦宜禄哭了多时,无可奈何爬起身来,又瞪了一眼楼异:“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跟了爷十年,可是咱俩自洛阳守门的时候就在一处,不下十三年啦!十三年了,你就这么算计我啊!明知道我受贿,还叫我去联络其他的县令,这也太歹毒了吧?”
楼异低着头,叹息道:“是他吩咐我这么办的,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信,爷不会这么算计我的,绝不会!我天天哄他高兴,一定是你!一定是你!”秦宜禄咬牙切齿指着他的鼻子。
“真的是他自己的主意……爷变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处处留情的人了。”说着楼异也流下了眼泪,“你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门心思巴结差事的宜禄了。真的是你做错了……爷太聪明了,而且他不允许别人比他还聪明!你就是错在这一点上。”
阴暗的院子角落一时寂静,只有无奈的叹息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