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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下屯田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十月,曹操准备兵发梁县之际,又蓄意拉拢了另外一支部队——匈奴。
中平年间匈奴内部反对单于协助汉廷讨伐幽州叛乱,因为爆发了十万人的大规模叛乱,单于羌渠被杀。羌渠之子於夫罗自称单于,流亡洛阳请求朝廷出兵协助戡乱。正逢董卓进京天下大乱,於夫罗辗转大汉北州劫掠为生,后来以河东郡平阳县为根据地,也开始与各地割据势力纵横捭阖。
三年前,袁术自南阳北上,企图与公孙瓒南北合力消灭袁绍,顺便拉拢了黑山军与於夫罗。曹操给予迎头痛击,在封丘大破联军,进而连逐三城,吓得袁术转移到了扬州。於夫罗战败后回到平阳转年病逝,单于的位子落到他弟弟呼厨泉身上。后来天子东归,连连被李傕、郭汜追破,便招河东郡的白波军救驾,呼厨泉也派麾下右贤王去卑率领一支人马同往。
右贤王去卑自三辅救驾以来,保护天子至安邑、洛阳,最后一直跟到新都许县,始终忠心耿耿,没有参与董卓旧部与白波部的争斗,因此受到汉廷君臣的一致赞誉。如今去卑见汉天子已经安顿下来,一切朝廷制度都在逐步恢复,便主动提出“归国”,也就是回到平阳,继续辅保新单于呼厨泉。
当然,朝廷大事除了上表天子,还要提前请示大将军曹操。因此去卑也规规矩矩来到大将军府;曹操一见颇为欢喜,特意设摆酒宴相待。
匈奴部落在光武帝时期内迁,已在并州地区居住了一百五十多年,其生活习惯与语言都已经汉化。曹操眼望着这个身材高大、卧眼隆鼻的匈奴右贤王,实在觉得好笑,他的汉话是平仄柔和规规矩矩的中州腔,甚至比曹操自己的口音还纯正呢!
“大王实在是劳苦功高,”曹操说着端起酒来抚慰道,“汉室不幸皇纲失统。危难之际多少牧守宰辅畏缩不前忘却国恩,大王身为外族,肯出力相助,保我大汉天子无虞,难能可贵啊……我先干为敬!”说罢仰面喝干。
去卑也痛痛快快把酒喝了,操着俏皮的口音又道:“这也是大汉天子昔日善待我族,我们才肯将心比心。这就好比昔日的秦穆公不计小过,放走三百名盗马野人,才有龙门山秦晋大战,三百野人助阵,秦师反败为胜擒获晋惠公啊!”
这个匈奴王竟还熟知汉家史事,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头巾都垂到碗盘中染污了,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道:“不错不错……但你们匈奴乃是堂堂正正的草原单于,比作野人也太自轻自贱了。”
“我们胜于野人,但大汉更胜于昔日之暴秦。”说着去卑站起身来,双臂抱胸施了个胡人礼,恭恭敬敬道,“往昔我家前任大单于曾助袁术作虐,与大将军为敌,还望大将军宽恕我族以往之罪。”现在的局势,宁得罪天子,不得罪曹操。
“於夫罗已死,这件事无需再提了。大王回归平阳,可与如今的大单于言讲,就说我曹某人必将兴汉家天下、复往昔之疆土,咱们两族和睦往来,一切如初。不过嘛……”曹操话锋一转,开始提条件了,“大王你善始亦当善终啊!”
去卑一愣,不太明白曹操何出此言:“小王有何失当之处吗?”
“坐下坐下!”曹操笑着挥了挥手,“大王并无失当之处,不过既然前来救驾,就该收全功而返。现今杨奉、韩暹还在梁县,大王与我一同出兵,待扫灭荼毒社稷之贼,再回转平阳岂不更好?”
曹操兵马盛于杨奉、韩暹,自然不缺匈奴派来的这几百人,但这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立场问题。去卑此番是与白波军一起来救驾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见密切。现在曹操把杨韩二人打为朝廷叛党,而在河东还屯驻着李乐、胡才的白波别部,与单于呼厨泉离得颇近,似乎也有往来,有朝一日匈奴再与白波军联合起来也是个麻烦。如果去卑参与征讨杨奉、韩暹,就等于代表匈奴与白波军表示决裂,两路势力在短期内便不可能再联手为害了。
去卑也是个精明人,自然知道曹操揣着什么心肠。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把白波军与曹操放在两只手上掂了掂,自然曹操的分量沉得多,马上面带微笑道:“大将军既有此意,小王责无旁贷!”
“好,咱们一言为定。”曹操一拍大腿。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荀彧、任峻、枣祗、韩浩告见。”
去卑一见此景,自觉有碍,赶紧起身抱胸:“大将军有公务在身,小王暂且告退。”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曹操也不强留,挽着手将他送出大堂,回头吩咐撤去残席,请四人进来议事。
厅堂还未收拾干净,四人就到了。任峻看了看剩余的席面,不禁摇头:“现今粮食紧缺,这样浪费不太好啊。”
“这破费不了多少,撤下去那些苍头小厮一准儿分了。”曹操微然一笑,“不过酒却糟蹋不起了,前几日丁冲一口气拉走了二十瓮,都便宜那醉猫,这会儿招待宾客都有些吃紧了。”
“实在不行就明令禁酒吧!”荀彧插口道,“迎朝廷百官至此,开销倍增。而豫州产出甚少,葛陂抄没之粮和杨沛供奉的不日将尽,还需速速自兖州调粮才是。”说着话他看了一眼任峻。如今荀彧当了朝廷的尚书令,与曹营将领的来往也少了。
曹操捋髯沉吟道:“奉迎皇帝果然是有利有弊啊。虽然可得政令之便利,不过供养百官的花销也太大了,葛陂得了那么多粮食,眨眼的工夫就都没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张杨明明有机会掌握朝廷,却把天子拱手让给了我,他养活不起啊!”
“哈哈哈……”任峻、枣祗、韩浩相顾大笑。
“你们笑什么?”曹操不解地问。
任峻拱手道:“我三人至此,正是为了给大将军解此忧愁。”
“哦?快坐快坐!文若你也坐下。”说着曹操也坐下了,但是他没有回归堂上的正位,只随随便便与四人挤在了一处。
任峻笑道:“这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枣祗、元嗣,你们讲吧。”
枣祗拱手要施礼,曹操把他的手一扒拉:“说正经事,用不着这套繁文缛节。”
“诺。”枣祗微微趋身道,“咱们可以试行屯田之法。”
“屯田?这行吗?”曹操表示怀疑。屯田之法在古代就已经有过了,在汉景帝时期,晁错上《守边备塞疏》就主张过屯田自给,中兴开国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曾在陇西屯田,而徐州刺史陶谦也以陈登为典农校尉,专门负责屯田。但是屯田这种形式只限于边塞之地,主要是解决军粮供应的问题,并不能应对整个朝廷的巨大花销,毕竟国家课税才是朝廷收入的主体。
枣祗解释道:“如今天下混战,民籍杂乱,更兼蝗旱灾害频繁。大部分地方有荒田而无民耕,而有民的安定之地又田亩不够,更限于流民籍贯不能官府授田。单以豫州为例,战乱以来百姓逃亡,十室九空几无产出,可垦之地何止万顷?不过是无人愿意来耕种罢了。”
“这倒是实情。”曹操很无奈。
枣祗继续道:“大将军屡破黄巾,收青州之民百万,壮丁近三十万,虽然兖州叛变流散了一些,但大体上还是掌握不少流民的。还有在汝南破葛陂黄巾,又有归附之民若干。那咱们不如改军屯为民屯,募集他们来种田。”
“把荒田与流民都充分利用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曹操眯着眼睛不住捋髯,“不知你们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韩浩接过了话茬:“这件事以前没搞过,咱们不妨先在许都附近试行。在下初步设想了一下,可以迁青州流民至此,然后组织垦荒种田。还按照佃科的老规矩,官府租赁耕牛,按耕牛数目适当收粮,剩下的就给那些流民自己分了。这样既有了官家花销,也解决百姓无粮之困。”
“行,咱就先试试看。”
任峻笑道:“自遭荒乱以来,官民皆受无粮之苦。诸军割据并起,却无终岁之计,饥则寇掠,饱则弃余。因为没有粮食,瓦解流离、无敌自破的势力数不胜数。袁绍之师在河北仰食桑葚,袁术之众在淮南捕食河蚌。民人相食,州里萧条。咱们当初逐走吕布,虽然是兵戎得胜,但深究起来,吕布当时乏粮怯战,也是事实啊!”把平定叛乱的原因归于吕布乏粮,这样的话也就是任峻敢说。别人自不能随便泯灭曹操的战功,可是任峻是他妹夫,说话便直截了当。
曹操心里有数,昔日转移到东阿的时候,粮食已经缺乏到极点。程昱诛杀叛军,暗地里将人肉晾成肉脯供应兵卒。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可是兀自说是牛肉,自己给自己解心宽,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前不久扶风人王忠率领乡党跑来投奔,那一路上就是人吃人过来的,天理人伦何在啊?曹操叹息一声道:“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帝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
“好处还远不止这些呢。”荀彧忍不住插嘴道,“黄巾剿而不绝,根源在于无法自存只能劫掠。现在使其屯田耕种,也算有了营生。缴粮之余归自己所有,田地便与他们性命攸关,日后专事生产也不会轻易作乱了。还有,流民荒田数不胜数,即便朝廷不占,地方豪强也会侵占,不可让土豪与朝廷争粮争地,那也会滋生不臣势力啊。”
荀彧的分析更深入了一层,曹操颇为满意:“此事咱们说办就办。任峻,我表奏你为典农中郎将!枣祗、韩浩协办此事。”
“诺。”三人起身行礼。
曹操拍拍任峻的肩膀戏谑道:“妹夫,以后吃饱饭可全靠你啦!”
任峻没心思同他玩笑,还是显得忧心忡忡:“迁那些青州流民的差事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曹操想了一会儿才道:“交给李氏兄弟去办。”
提起李氏兄弟,任峻长叹一声:“大将军,昨天刚刚收到万潜的书信,李整身染重病,恐怕熬不了几个月了……”
钜野李氏对于曹操安定兖州出力不少。李乾曾随他征战徐州,后来因往乘氏一代安抚族人,被吕布杀死。后来其弟李进、其子李整、其侄李典都效力于曹营,还在最困难的时候供应了一批粮草。李乾在定陶被吕布部将张辽重伤,不久去世。如今李整又病入膏肓,曹操有些动容:“英俊豪杰偏不长寿,我表他为青州刺史吧。”青州现在不属于曹操的地盘,身染重病的李整也不可能去任上,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
“那迁徙流民之事……”
“交与李典去办吧。”
“李曼成?”任峻一皱眉,“他是不是太年轻了?”
曹操摆摆手:“这孩子不同于其他豪强子弟,不但通晓诗书,而且少年老成,这个差事他一定担得起来,只管放手让他办吧!另外,枣祗升任陈留太守,你去招募流民,帮李典的忙。”
“诺。”枣祗领命起身,他和任峻、韩浩见荀彧坐在一边,袖子里露出一份诏书,似乎是有什么要事,便赶紧告辞出去了。
见他们走了,荀彧拿出诏书道:“您下令起草的这份给袁绍的诏书我看了,措辞似乎尖锐了一点儿。”说着他念了几句,“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而但擅相讨伐……这样严苛的斥责,会不会激怒袁绍呢?”
“措辞尖锐?”曹操嘿嘿一笑,“这份诏书所言哪一句不是实话啊?他就是图谋不轨。”
“话虽如此,不过……”
曹操没容他说完,就打断道:“我就是想试试他袁本初的肚量,看他是否已经视我为仇雠,摸摸这潭水究竟有多深。表奏太尉也好,领冀州牧也好,这不仅是朝廷的恩赐,还是我拱手送给他的。也让他知道知道,现在有朝廷了,省得他拿着那颗‘邟乡侯’的印整天伪造诏书!”
荀彧还是不赞同曹操的论调:“现在绝不是招惹袁绍的时候,假若他不肯受命,那时您又该如何呢?”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袁绍压了我这么久,也该我曹某人出口气了。”曹操说着拂袖而起,口气很坚决,“吩咐尚书再替我起草一份诏书,叫卫将军董承、偏将军刘服、匈奴右贤王去卑、豫州牧刘备与我共同起兵,征讨杨奉、韩暹。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许都这一个朝廷!不单单是天子,宗室、外戚、匈奴、士人都站在我这边!”
梁县之役
都说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对于杨奉、韩暹而言,境遇起伏似乎也太快了。他俩不过是靠造反起家的白波帅,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朝廷玩命的。因为董卓进京、群雄割据、天子东归等机缘巧合,造反之人却成了救驾的大功臣。巅峰之时韩暹受封大将军、杨奉为车骑将军,帐下小头目一个个也都是校尉或者骑都尉。
但转眼繁华如梦渺,短短一年的好运随着迁都许县而结束。官职、功劳一笔勾销,俩人从开府将军又恢复了反贼身份。听说大将军曹操、卫将军董承、梁王子偏将军刘服、匈奴右贤王去卑、豫州牧镇东将军刘备五路大军奉天子之命一齐来攻,杨奉、韩暹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
梁县驻军内部也起了争执,有人想打、有人喊降、有人要逃。但是打该怎么打,降能不能被接受,逃又往哪里逃,却谁也说不出门道。无奈之下,杨奉、韩暹只得留部下徐晃守城,二人率领一半兵马在梁县以东霍阳山沿路下寨,卡住出山的谷口,与城池呈掎角之势,希图能对峙到王师粮草耗尽。
曹操统领五路大军离开许都疾速前进,很快在霍阳山前扎营。官军堂而皇之号称五路,实际上董承、王子服、去卑、刘备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三千多人,尚不足曹操兵马的一个零头。为了表示尊重,中军帐里除了曹操居中而坐,也为四人在下面各自安排了帅案,只是谁都不敢坐。
曹操逐个打量四人,故意装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皱着眉问道:“现在敌人据冲要之地下寨,我等该如何敌对呢?”
刘服还是那么雄心勃勃,抢先道:“大将军久经沙场,这等事还用问吗?王师至此气势大盛,不可拖延时日以怠军心。现强弱分明,不论他们战与不战,咱们都应当一鼓作气直捣敌营!”
这话说得没错,不过曹操可不大高兴。到了现在这会儿刘服还瞧不出子丑寅卯,气焰嚣张目中无人,曹操强装笑意:“王子所言正合我意,各位将军有何异议吗?”
董承、去卑、刘备自不敢违拗,齐刷刷拱手道:“我等愿听大将军调遣!”
“好!”曹操一拍帅案,“那咱们就直捣敌营……”
这句话没落音,乐进、朱灵、夏侯渊这仨急性子就蹿出来了。眼看就要讨令,曹操赶紧呵斥道:“诸位将军在此,哪容你们说话,给我退下!”仨人一见这阵仗,又不声不响站回去了。
曹操笑容可掬地看着刘备:“玄德,我看冲击敌营还要劳你前往。”刘备今天虽穿戴戎装,但英俊之气不减:“末将自当听从调遣,不过……”
“自我帐下拨你五千精兵,任由你部将调遣!”曹操知道他顾虑兵少,替他说了出来。
“遵令!”刘备深施一礼。
“王子与右贤王紧随其后以作接应。”
“诺。”刘服、去卑趋身领命。
董承毕竟是国舅,曹操不好随便派他,笑道:“卫将军与我共同观阵,咱们给年轻的擂鼓助威。”
“好,好……”董承老老实实哪敢说别的。
少时间差派完毕,刘备、刘服、去卑各自回营点兵。典韦、许褚率领一千虎豹骑登上霍阳山,保护曹操、董承居高观阵。只见狭长的山路间,五千先头部队直冲白波大营。杨奉、韩暹毫无战意,唯恐营寨不固,外围设摆了许多鹿角,也派出大量军兵凭险抵御。
曹操忍不住兴奋,对董承道:“国舅,你用心看,刘备帐下可有两员勇将,一会儿准能看到。”
董承不关心前面,只关心后面——典韦、许褚又站到他身后了,这会儿要是趁着打仗把他一宰,曹操只要对皇上说国舅战殁阵中,可就稀里糊涂了事啦!他又开始哆嗦起来,低着头战战兢兢道:“是……咱们一同观看。”
果不其然,在万马军中忽然突出一员战将!虽然离得颇远,但是那个形象在曹操脑海中呼之欲出——身高九尺,顶盔贯甲,外罩鹦哥绿的战袍,腰系鹦哥绿的战群,下有护腿甲,足蹬虎头战靴,胯下一匹雪白的战马。赤红脸膛,宽额大颐,丹凤眼,卧蚕眉,唇若涂脂,五绺长髯。手中擎一口大刀,长有丈许,刀头形如偃月,冷森森耀人胆寒!
眼看那厮神勇无敌好似神仙下凡,掌中大刀劈鹿角、砍敌军,无人可挡,尤其是那飘扬的五绺长髯,更衬托出举重若轻潇洒俊逸。曹操从杌凳上站了起来,高喊道:“快看快看,就是他!”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紧接着又有一员黑袍战将趟出。他手中挺一杆丈余长矛,捅上就是窟窿,扫上就是跟头。所过之处马趟矛刺,简直是浴血而过,胯下的战马都瞧不出本色了。忽然他将长矛送出,两腕一使劲竟将大片的鹿角挑起,
随手一甩,砸倒一大片敌人。他随即将长矛划了个圆圈,高声喝道:“鹿角已开,跟我冲啊!”
人声鼎沸之际,他这嗓子竟盖过混乱,似如龙吟虎啸一般传出老远,在山谷中回荡了半天。曹操惊得打了一个寒战:“真万人敌也!”转眼间,敌营已被撕了个口子,两员勇将当先突入,三军儿郎随将而行畅通无阻。
曹操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低头再寻刘备。瞪大眼睛找了老半天,才见在战场很远的山脚下插着大旗,刘备领着点儿人在那儿躲着,身边有赵云、陈到两员小将保护。王子服、去卑的兵马都跟着冲锋过去了,刘备还原地不动呢!
曹操不禁冷笑——刘玄德志大才疏胆小如鼠。纵有百员猛将,保此无能之主,又有何作为?
“恭喜大将军,您得胜了!”董承见缝插针赶紧奉承。
“国舅怎么这样讲话?”曹操缓过神儿来,皮笑肉不笑地推辞道,“此乃王师得胜,应该恭喜当今天子才对嘛。”
董承颇感无趣,含含糊糊道:“在下失口了……大将军恕罪。”
“哪儿用得着这么多虚礼,”曹操这会儿挺高兴,一把拉住董承,“咱们下山回营,准备追击敌军,就势攻取梁县。”
可是根本用不着攻城了,曹操刚刚占领敌营就得到消息——城内敌军举城投降,杨奉、韩暹未能入城,已率兵南下逃亡。没过多久,就有敌将徐晃谒辕门来投。梁县城中尚有两千人马,粮草若干,曹操怎能不喜?他免去徐晃报门之礼,准其进入大帐。
“罪将参见大将军!”那徐晃一跨进来便跪倒请罪。
曹操不喜欢背主之人,又见徐晃身材一般面目平庸——生得黄面皮疏眉毛、三角眼大眼袋、鹰钩鼻菱角口、黄焦焦一团虬髯,叫人瞧着不喜,便皱眉道:“你城中尚可坚……”
主簿王必见状,凑到曹操耳边嘀咕了几句。
“哦?”曹操听罢深感奇怪,口气缓和了不少:“你可是护卫天子在曹阳奋战,力退李傕的徐公明?”
“不敢当。勤于天子之事,在下理当如此。”
听他言语谦虚,曹操转怒为喜,又问:“当初是你劝杨奉表奏我官、引我入京的?”
“罪将不敢担此功劳。”徐晃的回答依旧很谨慎。
“无罪,你起来吧。”曹操不住点头,“你为何献城投降?”
徐晃谨慎站起,拱手道:“有公亦……亦有私。”
曹操颇感兴趣:“公者何论?私又怎讲?”
“白波起兵乃因宦官乱政逼害,实不得已而为之,所为除暴安良扫灭奸贼。后天下大乱,杨奉、韩暹既不能保境安民就应该择主而仕。所幸圣驾东归之日立有勤王之功,当善始善终归顺朝廷。天子迁都国之大政,杨奉、韩暹意欲拥兵自重又起劫驾之心。可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不愿意再当贼了,长此以往难得善终,唯有投靠大将军,辅保朝廷才是最佳归宿啊!此乃为公的一面。”徐晃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论私者……在下本良家子弟,曾为郡吏,失身为贼。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我不愿随杨奉、韩暹行不归之路。”
“好个为公亦为私。”曹操颇为感慨,“梁县驻兵依旧归你统领,你身居何职?”
徐晃羞赧道:“勉为骑都尉,不过……无印。”
从朝廷官制上讲,骑都尉是二千石的武官,曹操镇压黄巾的时候就当过,按理说已经不小了,但徐晃这个骑都尉却寒酸得多。当初韩暹救驾,恣意保举亲信,手底下头目皆是骑都尉、校尉一级。那时候朝廷还在流亡路上,连印章都不够用,有时随便画个印绶就算封官了,徐晃的高官也是这么来的。
“我上表朝廷赐你印绶!回去整备兵马,你若能将北路卷县、原武县的反贼一并剿灭抚平,还会再加升赏。”
“谢大将军!”徐晃深施一礼就要回去。
一旁站的于禁忽然迈步出来:“大将军,梁县尚未接收,不如暂留徐都尉片刻,待把军中事务讲明,再叫他调兵过来,岂不更好?”
军中事务有什么可讲明的?这分明是怕徐晃回去有变,要在接收梁县以前扣留在曹营。曹操瞅瞅他,微然一笑:“也好……”
旁边的朱灵一拉徐晃的手:“公明兄请过来吧!”说着让出上手之位。徐晃不敢自居,俩人推辞了一番才站好。朱灵与于禁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其实看似同仇敌忾的曹营,暗流却在涌动。于禁以非曹氏外的第一大将自居,而绝大多数兵将也都和他一样是兖州人。唯有朱灵是自愿从袁绍帐下投诚的,平日受到排挤,今天可算来了一个非嫡系的,极力拉拢到自己身边。
曹操没理会那么多:“速速传偏将军、右贤王、镇东将军进帐!”
军兵一个接一个把将军号令传下去,不一会儿工夫,刘服、去卑、刘备便走进帐来。还未来得及下跪,曹操便抬手止住:“三位将军劳苦功高,真乃大汉之忠良!”不想给予实际的奖励,便多动动嘴。
“为朝廷效力,自当如此。”三个人的回答也差不多。
各自归班之后,曹操上下打量刘备:“玄德,方才你帐下那二位将军奋勇当先,能不能请来给大家引荐引荐呢?”
刘备哪敢说不能,拱手道:“这有何不可?”随即走到帐口示意赵云去叫人。
曹操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手据帅案向外看,这片刻的等待竟如此令人煎熬,真好像过了整整一天。此时此刻与其说是喜爱这两员将,不如说是好奇和敬仰……出现了,那个红脸大汉与黑袍将军都来了,二位进帐施礼,跪倒在他面前。
“末将参见大将军!”二人低头齐声说道。
不知是何种心态作祟,当日思夜想的神秘将军跪在面前时,曹操竟紧张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勾勾盯着那个红脸大汉的头顶,幻想着他能为自己效力,硬是让这两个人跪了很久。
王必看得明白,赶紧捏着嗓子咳嗽了一声。曹操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二位将军快快请起。”
“谢将军。”
左手边红面大汉曹操已经见过,但每看一次都禁不住感叹,赤红脸、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这相貌确实太少有了,太威风了。右手边黑袍将曹操第一次面对面相见,此人身高八尺,不过二十四五岁,一张黝黑光亮的宽额大脸,眉梢眼角透着风流俊俏,隆鼻阔口大耳朝怀,颔下微有些虬髯,又是个漂亮人物。
曹操由喜爱到嫉妒,由嫉妒到疑惑,由疑惑到愤慨——怎么天底下才貌双全之人都跑到刘备帐下去了呢?
他不禁往自己人那边望:头一个是于禁,老成持重堪称独当一面之将,可是容貌平庸举动拘谨,比文人还沉郁;第二个是乐进,身先士卒骁勇之将,可是别提模样,五尺来高,五官紧凑,挤到一起了;第三个是朱灵,有勇有谋忠义可嘉,一双大眼睛总瞪着,地包天的下巴,总要跟人玩命似的;再往后就是那位徐晃,更别提了……另一边都是自家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个个神头鬼脸,也就夏侯惇、任峻还不错,留守许都没带出来……曹操感叹一声扭头看看,典韦、许褚——这俩更没人模样了!
“将军怎么称呼?”曹操迫不及待,先问红脸大汉。
那大汉一捋颔下长髯,随即拱手道:“在下关羽关云长。”
“听口音,将军是河东人士吧?”
“在下河东解良人士。”
曹操如饮美酒,不住地微笑点头:“人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果然不假,今日归顺我军的徐公明也是河东人士,如今已经是骑都尉之职了。”这话里的拉拢之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关羽默然不语,根本没搭他这个话茬。这样当着满营诸将,曹操不能有偏有向,倒不好继续说下去了,转而问道:“将军既是河东人士,为何会在刘豫州军中呢?”
关羽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出身贫寒卑贱,本无效力疆场之意。只因乡里豪强欺压百姓抢男霸女,我一时气愤手刃了害民贼!”说到这儿,他的丹凤眼忽然不自觉地瞪了起来,袭人的杀气骤然腾起;曹操身子不禁微微一颤,却见他又渐渐恢复了柔和,“唉……我这是佃农杀主,到哪里也没人做主。不得不逃出家乡流亡在外。后来黄巾造反,我家使君那时正涿郡招兵抗敌,在下便投到了军中。”
“大汉有今日之衰,也有豪强兼并农田逼害百姓之故,云长敢于诛杀恶人,当时便可称豪杰。”曹操直呼关羽表字,把距离又拉近了一些,“现在更称得起是豪杰!”
“在下不敢。”有许多人的气质是天生具备的,关云长似乎就属于这一种。按理说他佃农出身,又是流亡的逃犯,自不会有什么高尚修养可言。可是他即便跪在这里恭敬谦让,还是给人以端庄与桀骜的感觉,这一点倒是与刘备有些相似。
“云长,咱们俩曾有一面之缘,不知你可还记得?”曹操想起了郯城之战时,关羽率十余骑突袭之事。
关羽根本不记得了,一来那时他认定纛旗下是曹营督战大将,可并不知是曹操本人,仓皇之间没看清面容;二来他自从军以来,随着刘备平黄巾、征乌丸、战袁绍、打袁术、抗吕布,辗转征战,自然不会对每场战斗都记忆犹新。他面带惭愧道:“末将实在是不记得了。”
曹操环视营中诸人:“列位将军还记不记得,郯城之战有一员战将率领十余骑突上山头,险些取我性命,就是这关云长!”
“啊?!”大伙一听,各拉刀剑要动手。
“都给我停!当初是雠仇,今日是朋友,此一时彼一时也。”曹操一摆手,“云长,你可读过书?”
“在下粗识文字,唯喜读《春秋》。”关羽的回答很谦虚,能读懂《春秋》便精通史事,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起一件往事……昔日晋国有六卿,你可知道?”
“韩、赵、魏、智、范、中行。”关羽脱口而出。
“不错。智瑶灭范氏、中行氏两家,韩康子、魏桓子、赵襄子又灭智瑶。”曹操这才道出想说的话,“那时有一豫让,本是范氏之臣,与那智瑶有仇,然智瑶不计前嫌待其深厚。后来智瑶死,豫让两刺赵襄子不成,乞得赵襄子之衣,三击其衣而死……可见天下之事多有变通啊!”这暗喻自己希望援引关羽于帐下。
关羽听得明白,却拱手道:“我记得豫让临死前言道‘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叹智瑶以国士之礼相待……在下每思此事,莫不感慨。今刘豫州待在下亦为国士、亦为手足,在下也当为其不忧身死,勿使他人掩在下之义。”他的意思很明确,死心塌地跟着刘备了,宁可为其身死,不能再保他人。
“哦?”曹操一皱眉,想说的话全被他堵回去了。
这时那黑袍将军忽然厉声嚷道:“我三人自举兵以来情同手足,安可分崩与他人,大将军忒多事了吧!”
这话不仅傲慢无礼,而且声嘶力竭震耳欲聋,营中众将无不恼怒,连典韦、许褚都不禁跨前一步。刘备赶紧护在那人身前:“我这结义三弟口无遮拦,还请大将军恕罪!”
曹操挥退左右:“不知将军贵姓何名?”
那黑袍将不服不忿道:“某乃燕人张飞,与刘豫州、关云长乃异姓结义兄弟。我三人虽为主从,胜似手足。曾有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曹操仰天大笑:“哈哈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倒是顶天立地的忠义之人!”
刘备深恐因此见害,赶紧拉着二人跪倒请罪。
“哈哈哈……”曹操笑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无奈的苦笑,眼望刘备道:“玄德啊,能得此二将实属不易啊……请他们回营歇息吧。”既拉不到手,又不能诛之而后快,还留在眼前干什么?
人之缘分乃是天定,本不是我的又何必多想……曹操自己给自己解了半天宽心,才抬头道:“四位将军,今已得胜,咱们一同回朝向天子道贺吧。”
“诺!”董承、刘服、去卑、刘备一同躬身应承。
大军一路高唱凯歌回转许都,将兵皆屯于城外。皇帝刘协不敢怠慢,赶紧吩咐设摆廷宴为五人庆功,一时间百官毕至群臣缭绕。大家都簇拥着曹操施礼道贺,就连七十岁高龄的张俭也来了。曹操命兵士偕公车相请,老爷子怕祸及子孙不敢不到,来至许都当即拜为卫尉卿。
曹操一手拉着卫尉张俭、一手拉着光禄勋桓典,对刘服道:“今朝廷诸卿已定,天子自有卫尉、光禄勋保护,我看王子的兵就安心驻扎在城外吧!”王子服贡献梁国灵寝木材修建新宫,又完成了“护卫”天子迁都的差事,对曹操而言,他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以后多加赏赐养起来也就罢了。
随即当宴定下决议,匈奴右贤王去卑归国、豫州牧镇东将军刘备出屯小沛、偏将军王子服屯驻许都以外,至于卫将军董承就顶着国舅的幌子给曹操当个陪衬吧!至此,京畿各派军队,皆被分化瓦解,唯曹操一人独尊……
酒宴散去曹操回到幕府,天色已经大黑了,而厅堂之上还有薛悌、李典二人在静静等候,他们刚刚从兖州赶来。曹操赶忙命人多掌上几盏灯,仔细听他二人交待差事。
“曼成,你这次迁移流民协助屯田,差事办得很好。”就着逐渐明亮的灯光,曹操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挂着泪痕,“你怎么了?”
李典哑着嗓子道:“族兄李整过世了。”
曹操闻此言也哀叹不已:“你李家助我戡平兖州功不可没。李整英年早逝,或许是天妒英才吧……曼成你不要难过了。”
“天下未平,在下岂敢难过。”话是这么说,李典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李氏乃兖州首屈一指的土豪,当年何等兴盛,可如今李乾、李封、李进、李整都死了,剩他形单影只怎能不难过?
“从今以后,你叔父和你兄长的队伍都交给你统领。另外……”曹操拿起桌案上的一卷表章晃了晃,“我打算划离狐、乘氏、濮阳等县单立一郡,由你任离狐郡的郡守。”
此言一出连薛悌都吓了一跳——李典才十七岁啊!即便曹操迫切希望提拔李家人,而对这个孩子而言,担子也太重了吧。
“在下年少无才无德,不敢受此厚赐。”李典仓皇跪倒。
“曼成,你弄错了,我任命你为郡守,绝不是为了酬谢你家。”曹操走到他近前,看着这个与他儿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当初吕布与我争夺兖州,濮阳城遭战乱、火灾、蝗虫,兖州第一城就那么毁了。我要你当郡守,是希望你能安抚百姓,招募流亡之人,重新安定那一带。你知书达理,虽然年纪轻,却比营中诸将更显豁达老练!孙策小小年纪可以威震江东,你也一定能治理好一方百姓。”他趋身拍了拍李典的肩膀,“我相信你,更相信李家的威望,只有依仗你们李家的威望,才能把那片土地恢复原貌。你明白吗?”
李典听他这么说,响亮答应:“为了大将军,也为了李家之声望,末将勉力为之。”
“很好……”曹操忽然凑到他耳边,“我封刘备为豫州牧,叫他驻扎沛县,你在东边也要多替我留心才是。”
李典眼睛一亮:“末将明白!”
“好!天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不要再难过了。等诏书下来,就去上任吧。”
见李典走了,薛悌呈上万潜递来的文书——都是关于兖州政务的汇报。曹操翻开看了看,笑道:“吕虔在泰山捕盗很有成效嘛!”
“吕子格勇猛强悍之人,对待不法之徒就应该下狠手,有时候杀人比什么都见成效。”薛悌乃酷吏出生,言辞桀骜刁蛮。
曹操把竹简一合,冷森森道:“孝威,我要削割一下刘备的势力。把泰山郡的嬴县等西边五县划为一郡,任糜竺为嬴郡太守。任城国只有三个县,我让糜芳担当任城相。希望这对赌徒兄弟能感恩图报,转而为我下注。可若是他们终不能为我所用……”
“那就把他们杀掉!”薛悌瞪着鹰隼般的眼睛补充道。
曹操眼里也迸出凶光:“我调你出任泰山太守,吕虔为泰山都尉,你们俩联手,把糜家兄弟给我好好盯住!”
“诺!”
“另外……我还得跟袁绍搞搞关系,”说到袁绍,曹操的眼光又不禁黯淡了,“我打算用他的同族兄弟袁叙为济阴太守,这个袁叙与袁绍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也得替我留神。”
“诺!”薛悌又应了一声,“稍有谋逆举动,我即刻将其诛杀!”
看着薛悌坚毅的表情,曹操颇感满意。现在他只剩下一个顾虑,就是在河北自称车骑将军的袁绍,只要再稳住他,自己就可以放心去打张绣了……
不过想起明天就要离京的刘备,曹操心里还是惴惴的——关云长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所用呢?
携子出征
袁绍收到朝廷的诏书后气
愤不已,曹操以天子名义斥责他拥兵自重不肯勤王倒也罢了。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昔日仰他鼻息的人担任了大将军,而他自己却是三公之首的太尉,在朝廷的位置比曹操低了一点儿,不禁抱怨道:“曹操当死数矣,我辄救存之,今乃挟天子以令我乎?”但是既然朝廷已经复立,他也就不能再拿着“邟乡侯”的大印发布诏书了。与众谋士商议良久,仔细斟酌出一封表章。一方面对自己没有勤王迎驾的事情作出解释;另一方面袁绍也以退为进,假意推辞太尉之职。
这封表章递往许都省中之后,很快就转到了大将军府中。荀衍既跟过袁绍,如今又在曹操幕府担任掾属,这一次他作为引导随同天使下诏,此刻手捧竹简,高声朗读给曹操、荀彧、郭嘉三人听:
“忠策未尽而元帅受败,太后被质,宫室焚烧,陛下圣德幼冲,亲遭厄困。何进既被害,师徒丧沮,臣独将家兵百余人,抽戈承明,辣剑翼室,虎吆群司,奋击凶丑,曾不浃辰,罪人斯殄。此诚愚臣效命之一验也……”
刚读了两段,曹操就打断了:“文若你听听,袁绍把自己说得跟个救世英雄一样。”
荀彧点点头:“摆功劳论资历,这是袁本初的一贯伎俩。”
“可惜他这个功劳骗不了明眼人。”曹操冷笑道,“当初若不是他给何进出主意招董卓进京,天下何至于大乱?兴兵宫阙诛杀宦官,那是袁术放的第一箭,他也算到自己头上去了。‘虎吆群司,奋击凶丑’这等自吹自擂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荀衍等他发完牢骚,才继续读道:“会董卓乘虚,所图不轨。臣父兄亲从,并当大位,不惮一室之祸,苟惟宁国之义……故遂引会英雄,兴师百万,饮马孟津,歃血漳河……”
“不要念了!”曹操腾地站了起来,“我怎么没看到他打一仗呢?唆使王匡诛杀胡母班,又借我去杀王匡;夺了韩馥的冀州,又叫张邈把人家活活逼死。他就是这么‘兴师百万,饮马孟津’的吗?”他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问荀衍,“这等表功劳的屁话还有多长?”
荀衍也不知道袁绍写了多少,把整个竹简展开找,眼瞅着已经看了一大半,袁绍那些自我吹捧的文字还没有结束呢。曹操干脆从他手里把表章抓过来:“我自己看看,他还说了什么假惺惺的话。”
荀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说话: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孟德再三让封是坐抬声价,袁本初上表推辞自吹自擂,这俩人真是一对活宝啊!
“哈哈,你们听听这一段啊……是以忠臣肝脑涂地、肌肤横分而无悔心者,义之所感故也。今赏加无劳,以携有德;杜黜忠功,以疑众望。斯岂腹心之远图?将乃谗慝之邪说使之然也……”曹操不屑地一笑,“袁绍这是拐着弯骂我为奸臣呢!”
郭嘉可不似荀家兄弟那般彬彬有礼,坐在一旁听得有滋有味,还笑呵呵凑趣道:“他还有脸骂您为奸臣,他自己又算是什么东西?论兵力他最强盛,论地盘他最大,论身份他也最尊贵,天天拿着自己刻的大印伪造诏书,连皇帝的死活都不管。如今朝廷也稳定了,天子也安全了,他又搬弄是非,想起骂别人为奸臣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袁本初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这几句话很合曹操的心思,他点头道:“我现在才明白,世间之人原来还可以这样虚伪做作。再听听这段……太傅日磾位为师保,任配东征,而耗乱王命,宠任非所,凡所举用,皆众所捐弃。而容纳其策,以为谋主,令臣骨肉兄弟,还为仇敌,交锋接刃,构难滋甚。臣虽欲释甲投戈,事不得已……哼!他绝口不谈兄弟反目,把与袁术矛盾全推到马日磾身上,反正老爷子已经薨了,死无对证。他这手可真够绝的啊!”
郭嘉扑哧一笑:“可惜他忘了,诏书还得交到您手里过过目,他们兄弟之间那点儿龌龊事,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您吗?”
“‘绝邪谄之论,无令愚臣结恨三泉’写到最后还不忘损我一句。唉……”曹操看罢长叹一声,似乎也挖苦够了,把表章卷起揣到袖子里,“看也看了,骂也骂了,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现在只能过过嘴瘾,袁绍要是翻脸,现在他还真惹不起。
荀彧心里斗争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若依在下之见,您当把大将军之职让与袁绍。”
曹操一听眉毛都立起来了:“不行!大将军让给了他,我还怎么统领百官?谁还能把我放在眼里?”
荀衍解释道:“昔日袁绍自号车骑将军,不甘位居于您下,他这就是冲着您的大将军头衔来的。”
“他越是要,我越不能给他!”曹操一拂袖,“此事不必再议。”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家族出身不好,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凌驾于袁绍那个四世三公之上,自然不肯轻易罢手。与其说这是本着平定的志愿,还不如说是对于自己身份的挑战。
荀氏兄弟见他犟劲又上来了,正不知该怎么劝,郭嘉却在一旁笑嘻嘻道:“大将军,在下敢问您平生的志量如何?”
“这还用说吗?”曹操知道他欲加说辞,白了他一眼,“我曹某人愿复兴汉室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这与让不让官位何干?”
郭嘉起身行礼道:“昔日楚汉鸿门宴,高祖爷若是因一时之愤以卵击石,那还会有如今大汉天下吗?”
曹操听他把高祖刘邦都搬出来了,一时语塞。郭嘉再揖又道:“昔日更始为尊之际,光武爷若急于报兄长刘(yǎn)被杀之仇,与朱鲔面争于朝堂,那还能复兴汉室再传一十二帝吗?”
“此等旧事我亦知晓。”曹操苦笑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郭嘉见他颜色稍和,赶紧趁热打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昔日将军屈身河北、转战兖州,几遭困苦,千里之堤岂可毁于一穴?今袁绍拥河北之地,兵马倍于将军、粮秣多于将军。若因名分之争触怒此贼,则将军祸不旋踵,天子蒙尘社稷复危,将军为得一虚名而身处实祸,万万不妥!您救社稷于幽暗,复天子于明堂,此功此德神人共见,袁绍不堪比拟。当此时节宜用韬晦之法,壮士断腕在所不惜,何况区区虚名耳?”这个平日乐乐呵呵的年轻人,此刻讲起大道理来声色俱厉,简直是当头棒喝。
荀衍也接茬道:“昔日我在河北,知田丰、沮授也曾劝袁绍奉迎天子至魏郡,当时河北众将多不赞同,袁绍随即断绝此念。今大将军若依朝廷之威不肯让位,袁绍必感前番失算,只怕还要与您争夺天子。将军大可厚封袁绍,使其自以为朝内朝外皆处高位,他便沾沾自喜不思进取,不再与您争天子了。”
“忍一时之恨,换万世之安……”曹操狠狠心一咬牙,“也罢!我让大将军之职与袁绍,赐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他现在是邟乡侯,我再给他提一级,晋为邺侯。能给的虚衔我全都给他,就让他臭美去吧!”
三人立时跪倒,面带喜色:“大将军英明。”曹孟德为人专横偏执,但是他确能从善如流,这一点便是他的明智之处。
曹操一摆手:“哪儿还有什么大将军,这个位子归袁绍了。”
“将军可以立即就任太尉之职。”荀彧提醒道。
哪知曹操嘿嘿一笑:“太尉就算了吧,既然已经让了,我就再风度一点儿,改任司空之位。”三公的实际权力在大将军以下;三公者,太尉、司徒、司空,司空名义上是管理国家工程营造的,是三公中资历最浅的一位。
荀彧吃惊非浅:“当朝司空乃是张喜,名门之后,两代为公。”
“尸位素餐,罢免了他,我来当这个官。”曹操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朝廷政务皆出于己手,三公有职无权只能是尸位素餐。若依他这等想法,满朝文武想罢谁的官就罢谁的官,根本无需有什么理由。
前番免了太尉杨彪、如今又罢司空张喜,荀彧心中不满;哪知郭嘉却道:“不如将司徒赵温一同罢免,省得这些人闲着没事掣肘咱们。”
“留着赵温吧。”曹操笑得冷森森的,“赵子柔乃是蜀中人士,如今朝中蜀党尽数逃归益州刘璋,剩他一个人兴不起多大风浪,就留着这个司徒给我当陪衬吧。”
“哎呀!几乎忘却。”荀衍拍拍脑袋,“袁绍派其心腹逄纪送我离开,分手之时有密信交托,嘱我转承大将军观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双手捧上来。
曹操接过来一看,锦囊还封着火漆,可见荀衍没有私自动过,赶紧踱到几案前以刀笔挑开——原来是一纸帛书。
荀彧三人见这封信如此隐秘,也不好主动问什么。哪知曹操看完后,扫视着他们冷笑道:“是袁绍假逄元图之手给我写的信,他让我帮他杀三个人。”
“三个人?”郭嘉回头瞅瞅荀彧、荀衍,哆哆嗦嗦问,“该不会就是我们仨吧?”
曹操深沉地点了点头,故作深沉道:“你们原本都是袁绍的部下,现在都投靠到朝廷,袁绍希望我帮他铲除叛徒啊!”说着他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奉孝方才说的好,当此时节宜用韬晦之法,壮士断腕在所不惜……我曹某人对不起三位了。”
荀彧、荀衍半信半疑惊愕不已;郭嘉脸都吓绿了,抢步上前夺过帛书一看——上面真有三个人名,却是昔日太尉杨彪、大长秋梁绍、将作大匠孔融。
“哎哟!您可吓死我啦!”郭嘉擦了擦冷汗,又把帛书递给荀氏兄弟,“不是咱们仨……”
“大胆郭嘉!”曹操不等他笑出来,把眼一瞪佯怒道,“竟然抢看本将军密信,你该当何罪?”
郭嘉腿一软跪倒在地:“在下鲁莽,望大将军宽……”
“我已经不是大将军了!”曹操故作厉声道。
郭嘉赶紧改口:“望曹公宽宥。”
“哈哈哈……”曹操也绷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看你小子跟我大模大样指天画地的,生死关头不也这副德行吗?吓吓你,也好出出我的气。”说着搀起了惊魂未定的郭嘉。
“哎哟,您耍出我一身汗呀!”郭嘉一咧嘴。
荀彧也松了口气,抱怨道:“戏狎无益啊……”
“我开个玩笑,你们莫要见怪。”曹操拱手道,“但不知袁绍与这三位老臣有何冤仇,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荀彧解释道:“袁杨两家同为四世三公,加之杨彪族子与袁术有亲,颇受袁绍嫉恨。大长秋梁绍与昔日太傅袁隗颇为不睦,这是旧日之仇。至于孔融嘛……袁绍以其子袁谭为青州刺史,孔融坐镇北海不肯归附。两家兵戎相见,袁谭屡屡得胜几擒孔融,后来朝廷一份调任诏书救了他的命,袁家父子自然心怀怨恨。”郭嘉插口道:“袁绍欲让袁谭、袁熙、袁尚、高幹三子一甥各领一州。”
“这么干只会惹得兄弟争权,乃是自取其祸。”曹操又接过那张帛书仔细把玩,随即一阵冷笑,“让逄纪书写密书与我,这是想做得不留痕迹。袁绍既然杀人,还不想担上害贤之名,因此假手与我,这跟当初假手王匡害死胡母班如出一辙。”
荀彧立场很坚决:“杨彪、孔融当代名士,梁绍威望老臣,这三个人绝不能杀。”
“当然不能杀,”曹操的态度颇为微妙,“且不论这三人待我如何,袁绍叫我杀,我就偏不杀!奉孝,你抢夺密信,罚你做一件事。”
“啊?”郭嘉一愣。
“你替我给袁绍……不,给逄纪回一封信,拒绝杀此三人。袁绍不愿手沾血迹让逄元图修书,我就要奉孝回书,我跟他隔着窗纱说话。”
“诺。”郭嘉领命,立刻抽过竹简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一眨眼的工夫就写成了:
当今天下土崩瓦解,雄豪并起,辅相君长,人怀怏怏,各有自为之心,此上下相疑之秋也,虽以无嫌待之,犹惧未信;如有所除,则谁不自危?且夫起布衣,在尘垢之间,为庸人之所陵陷,可胜怨乎!高祖赦雍齿之雠而髃情以安,如何忘之?
“嗯,不错。”曹操把竹简递给荀彧,“立刻命尚书属官写诏,拜袁绍为大将军,就命将作大匠孔融为使者,到河北传诏。”
荀彧一哆嗦:“孔融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对!我不杀孔融,却送他到袁绍眼前,这封密信也叫孔融带去。我倒要看看他自己敢不敢杀,敢不敢担这个害贤之名。这么办还不算驳他面子,一举两得……”
拿着孔融的性命去试探袁绍,其心机太过毒辣了。莫说荀氏兄弟,连郭嘉都不禁咋舌,但是细细想来这也不失为妙计。正在此时,曹昂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曹操冲儿子一瞪眼:“你来做什么?进门不向诸位大人问安,还有没有规矩啦!”
曹昂心不在焉朝荀彧三人作了个揖,不待他们还礼,就伏倒曹操耳边:“爹爹,环姨娘要临盆了。”
“哦?”曹操一跺脚,“家中有喜,诸事已决,各位散了吧!”说罢扔下满脸懵懂的荀彧三人,急匆匆回转后堂……
这会儿后院可热闹呢,侧室夫人卞氏、秦氏、尹氏都急切守候在环氏房门口。秦氏怀里抱着俩月前刚产下的儿子曹玹,尹氏手里拉着以前为何家生的何晏,各自的仆妇丫鬟伺候着乱哄哄的。曹操一脚迈进后院,就劈头盖脸嚷道:“男孩女孩?”如今曹操儿多女少,反倒更盼着添一个闺女。
“还没生下来呢!”卞氏掩口笑道,“大姐在里面照应着,不会有闪失的。”
曹操听正室夫人丁氏在里面伺候,心放宽了一大截,伸手接过秦氏怀里的曹玹:“来来来,叫爹爹抱抱,如今太忙了,也没工夫哄你。”说着亲了儿子一口。
秦氏生性恬淡进门又晚,什么都没说。卞氏却替她嗔怪道:“亏你还知道自己是当爹的,这么长时间都没正眼看过玹儿一眼。”
曹操呵呵一笑也不反驳,把曹玹交到左腕,又摸摸何晏的小脸:“这孩子水灵灵的,倒像个女娃子。”尹氏原是何进的儿媳,如今带着个拖油瓶的儿子托身到曹家,更不敢说什么话了。
“哎哟,这坏小子拉屎了。”曹操一抖愣手,袖子上已经染黄了一大片。秦氏见状赶紧把小曹玹抱了过去,卞氏戏谑道:“该!光拉在衣服上算你的便宜,应该给你来个‘香汤沐浴’才好呢。”
曹操有些好奇,竟抬起袖子嗅了嗅:“咦?这小娃娃的屎尿不怎么臭啊!”
卞氏哄着孩子道:“你的儿子你自然不觉得臭啊!”
见袖子脏了,曹操赶紧脱衣服,一摸怀里鼓鼓囊囊的——原来是那卷袁绍的表章。他双手一使劲,将掌中的竹简扯断,顺手抽出一条竹片递给秦氏:“给他刮屎用吧。”
秦氏吓了一跳,哪里敢接着。
曹操把扯散的表章往地上一扔:“袁本初这等言辞,给我儿子当厕筹还差不多!”
这会儿曹昂领着其他兄弟也来了,曹丕、曹彰、曹植,后面还跟着侄子曹安民,以及两个螟蛉义子曹真、曹彬。看着这满院的骨肉,他忽然想起袁绍让三子一甥各掌冀、青、幽、并之事,不禁斗志又起:“子修、安民,这一次你们继续随我出征张绣!”
“诺。”曹昂与曹安民跪倒施礼。
那旁曹丕与曹真、曹彬蹦蹦跳跳道:“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卞氏笑道:“打仗可不是玩耍,小小年纪随去干什么?”曹丕过年才十一岁,曹真十三岁、曹彬十岁,都还是总角的娃娃。
曹操却不这样看,袁绍比他年长几岁,三子一甥皆已元服,自己必须要及早锻炼出儿子。他高声道:“真儿、丕儿随我同去,彬儿留下。”虽然曹操对讨伐张绣胸有成竹,但总会有万一的危险,曹真、曹彬毕竟是秦邵之子,总不能都带到火坑里。
卞氏毕竟是当娘的,当时就慌了:“丕儿太小了,你怎么能带他上战场呢?”说着把儿子抢到怀里。
“我还能真叫他们披坚执锐吗?”曹操白了她一眼,“随我在军中见见阵仗,日后大了才能习惯这乱世,我这是疼他们呀!”
即便听他这么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卞氏还是舍不得,眼圈都红了。曹操不屑地笑道:“你哭什么啊?这次出征真的不算什么,张绣小儿根本不值一提!”他这会儿根本没把张绣放在眼里。
卞氏擦了擦眼眶,又见曹操左边拉着秦氏、右边揽着尹氏喜笑颜开,不禁慨叹——如今自己也年长色衰了,论地位比不上正室的丁夫人,论年岁容貌已比不了环氏、秦氏、尹氏,虽说跟丈夫受的苦最多,又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但是已经宠幸日减。或许让曹丕早早吃苦历练也好,毕竟母以子贵嘛……
还没容她想完,突然房中传来一阵高亢的啼哭声。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丁氏笑呵呵抱着呱呱坠地的婴孩走了出来:“我的夫啊,环妹妹生的又是个儿子,白白胖胖真爱人啊!”
“大老远都听得见他哭,这孩子嗓门真冲!”曹操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干脆,就叫曹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