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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马上开始。
堂本胜平首先被带至棋桌前。他扫视一眼棋盘,蓦地哈哈笑出声,一脸严肃地质问秦立公:“看来,你们中国人不仅倚多为胜,还喜欢投机取巧。我还纳闷这局棋你们敢跟我争输赢,原来早想好了先招。这样占我便宜,不认为羞耻吗?”
原来,棋盘上已预先布设有棋子,堂本胜平一眼看过去,就知道白子占据大半山河,呈压倒性优势。
秦立公似笑不笑,“游戏由我设定,是新开一局,或是由中局开始,当然凭我说了算。说占你便宜,那还真就占了。这局棋,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堂本胜平在片刻迟疑后转怒为喜,阴狠冷哼一声,“不是我看扁你们,现在占尽优势又能怎么样,两轮下来,我必定让这形势翻转。”言毕,往棋盘中落下了枚黑子。
特校方第一个上场的是乐弈。他名叫乐弈,然而完全不懂围棋,却也并不怯场,上来随手拿了一枚白子就往空白处放,秦立公连忙喝止:“此处是禁着点,不能放子。”乐弈再换了两三处地方,偏巧都是禁着点,最后索性在边角落子,下了一步废棋。秦立公看得微笑暗自摇头。
这当口,余南凑近在温宁身边,说:“我真不会下围棋,什么叫禁着点?乐弈怎么下来下去都落不了子?快,快跟我普及知识!”他这一问,罗一英和蒋蓉蓉均竖起耳朵听讲。
温宁说:“什么叫禁着点,就比如今天,咱们的白子在棋盘上点落子后,这枚白子无气,而且也不能提走对方的黑子,棋盘上这个点就是咱们白子的禁着点。”
余南挠头,“那,什么又叫做气?”
温宁想了想,无奈地笑了,“如果完全不懂围棋,这两个概念实在难以解释明白。”一面说,见余南所穿制服的后背和肩臂全是泥灰,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裹得跟泥猴似的。衣冠不整,等会儿上场,不是让别人笑话,就得挨校长的骂!”低声嗔怪着帮她拍开灰迹。
余南没好气地瞪向正上场下棋的何曼云,“还能怎么样?刚才进洞的时候,那位大小姐穿着高跟鞋摇来摆去,自己没站稳,倒还有男人扶……”她看了一眼身边点烟缓抽,凝目远观棋局走向的朱景中,“害得跟她身后的我,跌到泥灰堆里了!”温宁想起,因为最近防空洞监牢部分洞室出现裂口,特校购置了一批水泥沙浆堆在洞口,正准备整修。
蒋蓉蓉插嘴道:“那可怎么办,我们胡乱下棋,会坏了校长的大事。”
“你们也不用慌,瞧,乐队长就很聪明,往边角上靠着,自有高手来收拾的。瞧,何主任这手就补得不错。”温宁说道:“这手棋叫命令手,在优势情况下逼位,那枚白子关下,堂本胜平下一手的黑子必拐。”
罗一英一头雾水地喃喃道:“马上就轮到我了,怎么办啊!”
温宁正想说话,却见刚刚应了何曼云那步棋的堂本胜平抬起头,阴森冷恨地说:“原来你们还互相通气,老手教新手,这盘棋,看来没什么意思了!”
秦立公便咳嗽一声,说:“观棋不语真君子,都讲规矩啊,不能让小日本瞧低了。”
罗一英下了一步棋,垂头耷脑地下来,因为秦立公的脸色阴沉。
等到堂本胜平应棋后,就轮到温宁了。
温宁上来一看,罗一英果然下了一步很臭的棋,使堂本胜平一口气提走了十余枚白子,原本被逼压得透不过气的局势,得到缓解。温宁凝神细察须臾,落子后秦立公长吁点头,“好一个关门吃,漂亮。”温宁暗叫惭愧,因为黑子仍处弱势,以她的棋艺,也能轻易找到一处突破口,封死其间三枚黑子,是谓“关门吃”。
接下来是蒋蓉蓉、王泽和余南,蒋蓉蓉效仿乐弈,将白子落在边角,却正落入堂本胜平的陷井,王泽居中平衡,但看来棋艺平庸的他顾此失彼,失手一着,让黑子乘势连进,接下来余南慌了神,胡乱下子令黑子的攻势进一步取得战果。顷刻间棋盘风云变色,黑子掠进,与白子竟成分庭抗礼的局势。秦立公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然后,就轮到第一轮最后上场的朱景中了。朱景中原是两指夹着香烟上场的,看到秦立公严厉的眼神,赶紧掐熄烟头扔了。他抚腮察看棋局良久,久到堂本胜平忍不住说:“看来我得睡一觉了。秦站长,今天的事,不是我拖时间,是你们自己拖沓。”
话音刚落,朱景中落子,转身离开,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堂本胜平走上来瞧过,面色一沉。
秦立公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招倒扑入虎口,堂本,你可以提走白子一枚,不过,我方可以回提黑子六枚。”说话间,已动手提子。
如此一来,第一轮后白子仍然占据微弱优势。
第二轮开始了。
首位出场的乐弈依然维持他稳扎稳打的作风,加之方才旁观一番,多少看出些规则和门道,依旧选择在边角落子。
堂本胜平在方才被回提黑子的方位落子,以求与原有领地连成一片。
第二位出场的何曼云下手狠决,落子阻断联结。
堂本胜平继续试图联接。
第三位出场的罗一英这回学聪明了,紧挨乐弈落子之处放下白子,虽是废棋,但不碍堂本胜平与白子方急于争夺的大局。
第四位出场的温宁,干脆利落下子点眼,使堂本胜平在联接黑子时难以做眼。
堂本胜平开始急于求胜,在三番两次联接黑子被阻拦的情况下,突然发现乐弈和罗一英所下的两枚棋刚好可以利用反扑,悄然落下一枚隐子。
第五位出场的蒋蓉蓉,现在她要找落子之处就显得尴尬了,因为四面边角或是禁着点,或被圈地占领。她愁眉苦脸,在棋盘上比划半晌,最后眼睛一闭,随便拍下一子。还好,不在禁着点。
而堂本胜平上前观之却是大喜,因为蒋蓉蓉的这步胡棋,让他一直不仅能回提白子七八枚,还能联上先前那片被朱景中吃掉的区域。
觑着秦立公那简直要吃人的眼神,第六位出场的王泽压力山大。他小心翼翼地落下一手,在看上去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勉强支撑白子既有江山,平稳局势,缩头缩脚地退下来。
第七位出场的余南,当然不是傻子。她知道形势不好,连连掐温宁的手背,想找点暗示。
发生如此颓势,并非不在温宁的预料之内。她很好奇,“执棋”究竟作何打算,会让堂本胜平赢吗?当此之际,余南这步棋其实很关键。她胡乱的任何下法,都可以让一方一败涂地无法挽回。所以,必须继续稳住形势。
温宁在余南的手心中比划了几个圈点,然而在圈点间某个位置,重重一戳。这是给她的落子示意图。对于学理工的余南来讲,快速理解这一图形的布局,并在棋盘上找到对应点,不是问题。
于是,余南落下的白子,让秦立公稍稍缓和了脸色,不正不偏,中规中矩的一步。
温和,正常,符合中庸之道。这是温宁的特点。
堂本胜平对这一步棋嗤之以鼻,这步棋,丝毫不能阻挡他攻掠抢伐的滔滔气势。他落子,黑子全线压境,白子防线摇摇欲坠。
他坐回原位,咧开两片薄唇,笑得得意而张扬,还满含不屑。
“军统,不过如此;中国人,不过如此!”
秦立公一脸僵冷,“别得意得太早,我们还有一人未动。”
“尽管来啊,我看你们能翻天,还是能覆地?”
朱景中在众望所归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棋盘前。又一根未燃尽的香烟,被踩踏在鞋底。
这一次,他沉思的时间更长。长到特校众人似乎感觉到,他就在短短的数分钟内,老去了好几岁,皱纹更深了三两重。
在这一过程中,堂本胜平或摇头晃脑,或带着戏耍的眼神打量朱景中,最后催促:“不能想到明天吧,输了得认。呵呵……”
他干涩的笑声在洞室内回荡,锥耳般难听。
堂本胜平的笑声渐然喑哑时,朱景中的目光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伸手,从棋盒里拿出一枚白子。
堂本胜平的笑声嘎然而止。瞪大眼睛看着朱景中在棋盘中落下一子。
堂本胜平的脸色变了,由焦红变作黑青,再变作青白。
那是因不敢相信而现出的惊恐。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雪崩。
事实上,也正在雪崩。不过,崩的是黑子。
随着白子的落下,他眼睁睁看着秦立公从棋盘上提走一枚又一枚的黑子。直到他以为全然占据的山河,重归白色。
他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随即从座椅上滚落下来,绻缩成一团,嘶喊道:“不可能,不会的!”他突然想到什么,站起伸指一一点向对面特校众人,“你,你们,谁是执棋?!你好狠,好毒!是你,让我输了,让我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我,我……”他看向秦立公,“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秦立公嘴角浮出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然而,这缕微笑马上被收拢。他惊讶地看到,堂本胜平在嘶喊过那几句话后,突然再度倒地,浑身抽搐,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