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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年的八月初四,也即西历9月2日,秦立公立志粉碎“珍珑计划”的第二天,温宁一大早起床,似乎就从空气里嗅到了某种不祥不安的味道。
她取衣裳时,不小心被衣柜门磕着了脑袋,洗脸时泼了半温壶的热水,迫得手忙脚乱地重新换便装,又拿拖把吸干地板上的水渍。收拾停当,开门仰天一望,倒是难得的天色空旷廖阔,呼吸里尽是清新气息。今天该是个与心情不太相符的好天气。
往院门方面走,听见隔壁房里吵架声音。朱景中和蒋蓉蓉隔三岔五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打吵吵,于小院中人来讲,实属家常便饭。只是今晨二人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温宁就算不立定细听,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大概内容是蒋蓉蓉发现首饰丢失,怀疑朱景中偷拿了,朱顾左右言它意图混弄过关,终被老婆发现了实证,只得承认拿去典当抵债,并言之咄咄下月必定赎回。
蒋蓉蓉落实此事,先是哭得一声比一声炸裂,随后又换作凄惨伤心地对朱景中捶打交加,嚷嚷道:“你赎,你拿什么赎?是卖老婆赎?幸好我没有孩子,不然你卖孩子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朱景中被她闹得恼羞成怒,跺脚回骂道:“你要能肚子争气,给我老朱家生个一男半女,看我还有时间去赌!”
吵闹声音,引得余南和罗一英均开门启户探头张望。
朱景中的话大抵伤了蒋蓉蓉的心,泣道:“我为什么生不出来,谁知道你沾过些什么病?别的不讲,那只手镯,是我娘留下来的遗物,一定要赎回来!呜呜……”
温宁听得糟心,快步走向院门,又返身折回,推门出现在朱蒋夫妇面前,冷冰冰地说:“赎回首饰,得多少钱?”
朱景中灰溜溜地侧过脑袋,不好意思回答。蒋蓉蓉眉毛一挑,知道有戏,赶紧抹泪报了个数目。
温宁回到房间,拿了一叠钱递给蒋蓉蓉,说:“我也没有很多钱,这些你拿着,自己再凑一凑。”
蒋蓉蓉满脸感激地道谢,朱景中也讪讪也说了个“谢”字。
温宁便道:“朱大哥,为着一个‘赌’字,你已经惹下不少祸事。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再不汲取教训痛改前非,恐怕,不仅蒋姐,还有人也饶不过你!”她这番话,自然意指上次朱景中跟人勾结放日谍李换桃僵的事情,听得朱景中脸色连变三下,嘴唇都在发哆嗦,“温会计,我一定痛改前非。你你你……”下面的话不好出口,只得可怜巴巴地朝温宁弯腰。
蒋蓉蓉在自己的荷包里掏弄一番,又往朱景中荷包掏弄,转怒为喜,“谢天谢地,多亏温会计帮我们一把,这些钱,够赎回来了!”把钱递给朱景中,“今天就去赎,”不过顷刻间改变主意,将钱收回,“我不放心你,在哪里典当的,咱俩一块去!”
温宁摇了摇头,走出他们的房间。
与余南相携而出,一同在食堂吃早餐。刚将半个馒头嚼得差不离,一名行动队员走近,似笑非笑地说:“温会计,您真在这里啊,我们乐队长请您过去一趟。”
温宁与余南对视一眼,说:“什么事?”她不愿意在余南面前表现出与乐弈有私下接触。
“有样公务,请您帮忙。”那行动队员到底是乐弈教出来的,极识眼色,解释得相当到位,令余南还能维护脸上的笑意,也令温宁不便推脱,洗净碗筷跟随而去。
行动队员带温宁往校门方向走。远远看见青娃在地上滚来滚去,嚎啕大哭,一时又蹦起来拿头朝乐弈身上擂,几名行动队员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嘻嘻乐着,倒也不强力拉扯。
乐弈见温宁过来了,忙将正擂在他怀里哭骂“坏人”的青娃扔攘到围观的行动队员身上,走了过来,抹着额角的汗水,苦笑道:“你也看见了,这日本伢子真难对付,跟我结下深仇了!校长要我送他回去,不过我下午得去接陆主任,现在又要马上过去陪同共审何曼云,实在忙不过来。你素来细致耐心,能否劳烦你一趟,帮我送到田记特产?”
温宁微蹙眉头,“校长是仁慈,不搞连坐,留了这孩子的命。不过,现在还给那家人,人家还会收吗?只怕他爹娘是日谍的消息,整条街都传遍了。”
乐弈为难地抿唇,说:“这孩子……现在确实是烫手的山芋。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我身边这些人,顶多把孩子扔进那户人家,你倒可以帮忙说项,女人之间,倒底好讲话一些。”
温宁这才放松了语气,点头道:“好吧,我可以试试。”
虽然没有“看在你的面子上”之类的话语,但足以让乐弈面露笑容,连声称谢。
温宁趁机又问:“你下午去接陆主任?她可以出来了?其实你这么忙,何必亲自去接,她可以自己回来。”
乐弈垂首将脚边一块石子踢走,远望那块石子飞落的轨迹,说:“踹出去的石子,终归要落地,当然要亲自去接。”
温宁暗自惴度他话中的意思,转头去哄青娃。青娃目睹乐弈用自己威胁父亲,虽不知父亲已死,但早认了乐弈是第一等大仇人,由此对温宁的防备反倒轻了七八分。加上温宁虽对“日本伢子”没有好感,但也明白孩子实在无辜,耐下性子温声哄劝,没用多大功夫,青娃服服贴贴,表示愿意回到“田孃孃”家里。
于是,乐弈派了一台摩托车,将温宁和青娃送至桃园街。
走进田记特产屋内,温宁与田二像模似样地寒喧和议论一番后,田二将青娃收下,并再次打发马老七带孩子出去逛,临走时,特别叮嘱注意安全。
温宁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与田二倾谈,忙将方才乐弈所说的话复述给田二。
田二思索着:“你是说,他的话有问题。或者说,双关同志有危险?”
温宁点头,“是有问题。秦立公已经知道了陆姐的地下共产党员身份,只怕不会放过她,否则何必让乐弈亲自去接她。还有,乐弈的话虽然含混双关,但他有一个习惯,在心中犹豫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会乱踹足下的石子。”
田二看着温宁,微笑道:“看来此人也不忍动手啊,是不是可以争取?对了,我上次拿给你的东西,你让罗一英看了没有?”
“不。”温宁迟疑片刻,断然否决,“他是忠诚的三民主义者,受秦立公的熏陶也颇深,难以被我拉动。非常时期,谨慎第一。你上次夹在猪獾大腿的资料,我会找机会让罗一英看到的。”提到罗一英,她永远没好脸色。
“这也是你父亲一直叮嘱的事情,让罗一英辞谢未婚夫真正的死因,消除她对我党的误解,多争取一位有志抗日的人士。”田二体恤地解释,又道:“不过,在乐弈的问题上,尊重你的意见。还是回到正题,如果他们会对双关对手,怎么办?”
“当然要报讯啊!”温宁说:“现在还是上午,我们正可以打时间差,让陆主任自行离开补充兵团,不能再回特校了!”
“可是,这是很危险的。”田二眉头深锁,“你有没有想过,今天乐弈是故意透露消息给你,如果双关提前离开,他必定会怀疑到你。你是新的双关,如果被他和秦立公怀疑,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什么叫得不偿失!难道咱们明知有危险,还不通知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害死?不行,绝不能这样,我不能再次无所作为!”温宁急得嚷了起来。
田二忙将温宁按下,说:“小声点,我的姑奶奶!”
温宁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和焦急,缓了一口气,诚恳说道:“田姐,是我太急了。我知道,如果我暴露,难免也会牵连到你这一联络点,会给党的地下组织带来更大的损失。可是,作为同志,同心同气,如果能有办法,我们一定要救她啊!陆姐为咱们的事业,作出的牺牲已经太大了!”说到此处,她的眸底闪烁着泪花。
田二也被感动了,沉吟着,说:“我想想。怎么通知她呢?”
温宁小声问:“咱们在补充兵团还有同志吗?”
“有是有,不过据我所知,是几名低阶军官,跟我我不在一条线上,没有直接联系。”田二苦苦思索良久,才说道:“现在惟一的办法,也是安全的办法,是我让马老七送一些东西给二岔子。左右我是他干姐姐,常有来往,他身边很多人都知道,不容易引起怀疑。不过,总不能将情报放在给二岔子的东西里面吧,没有用,没法传给双关。”
温宁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你让马老七送的东西中,既有你送给二岔子的,还有我送给韩铁锤的。韩铁锤还在看守陆姐吗?”
“上次二岔子来,我侧面打听过,韩铁锤为图表现,还在看守着双关。”田二露出笑颜,也认出这是一个方法,又说:“不过,你打算送什么给他?”
温宁站起来,在田二的屋子里团团转,最终停在屋角的大水缸前,探头看看,说:“水缸里居然没有什么水,里头养的什么?”
“乌龟。”田二说:“刚收没几天的货,快入冬了,想进补的富人贵人都喜欢这东西。”
温宁笑了笑,“就它了。”
“乌龟?”田二疑惑地念叨着,随即悟了,“乌龟,勿归。”
温宁说:“我送乌龟给韩铁锤,他肯定先是极度开心,然而必定很快有人会提醒乌龟的喻意,取笑他。因此,不管韩铁锤是否刚巧在牢门前接到这份‘礼物’,这个消息难免会很快传遍兵团。陆姐应当会注意到。希望她能听懂这份情报,提前离开兵团,或者在乐弈动手时有所提防,成功脱逃。”
田二长吁一口气,说:“我让马老七在归途中埋伏,必要时接应。”又说道:“今天早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些奇怪。”
温宁便问究竟。
田二说:“今日清晨天还没亮,百乐门火锅城摔死了一个人,是那家的配菜师傅覃幺叔。传出来的消息,说覃幺叔晚上偷住火锅城不说,还偷窃财物,被老板娘方太太发现,逃跑时从窗口跳楼,就这么摔死了。”
“这有什么不对劲?”
“覃幺叔这个人,我认得,向来老实巴交,手脚干净。说他因为家里住不下,偷偷躲在餐馆里睡觉,我还信几分,但要讲他偷东西,打死我也不信。所以,街坊邻居们围观尸体的时候,我也凑上去看了看,你说我看见什么?”田二双目烁灼生光,“他的腰上,有一个黑深的脚印。”
温宁有所悟,“你是说?”
“以我的经验,他在死前被人踹过。”田二肯定地说道:“而且,踹他的人,腿劲相当大。”
温宁顿时惊得站起,“对了。我们以前一直找腿功厉害的女人,也认为花枝就是要找的人。但是,其实全是我们的揣测,没有得到完全印证——印证,需要陆姐。那么会不会走入误区?用腿功的女人不是她,或者,不止她一个人?”
田二说:“这样想,老板娘方太太就十分可疑了。她还贴出告示,打算新招一名女厨师呢。如果你同意,我打算前去应聘,闯这龙潭虎穴,探个究竟。”
温宁寻觅着头绪,“方太太,这个女人,曾经非要闯进特校,后来,又参与过商会慰问,我曾经凭直觉感到有问题,但被转移了视线。也许你的方法可行,不过,你有这样一家小店,还有个娃娃带着,去应聘说不通啊,她未必会聘用你。”
田二呵呵一笑,“这些你放心。青娃这孩子,放在街上不行,还记得上次儿子被杀害后李代桃僵的那位老父亲吗,他先被二岔子送到我这里,我又将他安置在不远的乡下。我把青娃送给他作伴。鬼子害死他一个儿子,现在我们送给他一个儿子,多少有些安慰。至于这店铺怎么处置,如何让方太太聘用我,山人自有妙计。总归是联络点在,我也在该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