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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咄咄”三声闷响从酒店的门口传来,店里的伙计抬头一看,见一名身穿衙役服色的中年大汉站在店门口,他右手拿着一把雪亮的腰刀,不停的用刀背在门柱上敲着,而他的左手则提着一条镣铐,并将其不断抖动,使之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
伙计不敢怠慢,立刻来到门口,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说道:“我当是谁呢,却原来是南北城总捕头,您可是稀客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怪不得今儿早上我说眼皮直跳呢,感情是张捕头您要来,这可真是让小店蓬壁生辉啊!”张捕头呵道:“少废话!跟着你们掌柜的就不学好,尽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问你,今天店里来了多少人?有没有投宿的?”
伙计道:“哎,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啊,今天一共只来了不到二十个人,其中还有一多半是只吃饭不喝酒的主儿,至于投宿的嘛,一个也没有,现在楼上的房间空了一多半呢!”
张捕头道:“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伙计道:“没有,一定没有!您放心,要真是见着了可疑的人,不等您来拿,我立马和掌柜的把他捆了,直接送到衙门里。”
张捕头道:“你小子可别跟我耍花枪,要是真有什么乱臣贼子住进你们店,不光你们掌柜的,就连你们这些伙计也要一齐进去。到了那时候,我看你哭都来不及,看你这身子板儿,别的不说,光是那东厂的第一关你就挺不过去!”
伙计立刻说道:“那不是还有您嘛!要真到了那一天,我就全指望您帮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同宗啊!”张捕头不再理会伙计,而是提着刀,带领十几名部下,直奔店里。
店里的几个食客早就吓得噤若寒蝉,见这些如狼似虎的衙门捕快们闯了进来,更是低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张捕头走到一个紫袍中年人面前,说道:“抬起头来。”
那人闻言,只好乖乖把头抬起,扬脸看着高高在上的张捕头。张捕头见这人面生,便问道:“你是那里人氏?”
那人道:“小人是城南人氏,为‘锦绣庄绸缎铺’的帐房,今日是与掌柜一起到这一带讨帐,掌柜的去寻人了,我则在这里等候掌柜回来,小人是良民,决非乱民。”
张捕头道:“嘿嘿!是不是乱民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看你行迹可疑,不像好人。走吧,跟我们去一趟,我就先不铐你了,你自己站起来,走在前面。”
伙计见状,赶紧跑了过来,说道:“张捕头,您放心,他确是帐房先生,我可以做证。”
张捕头看了看伙计,扬起眉毛,说道:“哦?你可以做证?嘿嘿,你可别乱做保人,免得到时候真的出了问题,你也脱不了干系!”
伙计犹豫了片刻,正想退缩,忽然看见那人求助的目光,便咬了咬牙,道:“是,我愿意做保人,这人决非乱民,请捕头放心。”
张捕头有些诧异的看着伙计,道:“行啊,几日没见又有长进了啊!”他转过头去,在那帐房身上上下扫了几眼,看见其腰上系了个玉佩,便伸出手去,一把将那玉佩抢了下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一名衙役走上前来,看着那玉佩,对张捕头说道:“头儿,这可是好东西啊!真正的和田玉,而且做工精美,实在是好东西!”
张捕头望着他,道:“哦?你肯定?”
衙役道:“肯定!我在当铺里做过两年朝奉,认玉器的本事还没忘记。”
张捕头道:“好啊!你以后就跟着我吧,也好为我鉴赏一下各种宝贝。”他将那玉佩顺手塞进怀里,调头就走。
看见张捕头想走,那帐房先生立刻喊道:“哎!你你不能拿走,那是我的,是我亡妻的遗物,你不能拿走!”
不等张捕头答话,另一名衙役走上前来“啪”的一声给了那帐房一个耳光,口中还骂道:“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张爷是看得起你,才放过你,怎么?皮痒了?还是脖子舒服了?告诉你!把你拿下大狱实在是简单的很!只要张爷一句话,就要你进去养虱子!别给脸不要脸!”
张捕头回过头来,道:“哈哈!我还真是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好吧,你这玉佩我不要了,弟兄们,给我把这个乱民铐起来,押回衙门,等东厂的卫士大哥们来了之后,就把他也一并送过去!”说完,他鄙夷的朝玉佩上吐了口吐沫,接着便用尽全力,将玉佩扔在地上,将其摔了个粉碎。
“啊!”那帐房先生一声大呵,猛的扑向张捕头,紧紧的抱着他,并试图用牙咬他的胳膊。众衙役赶紧分开二人,将帐房摁在地上,又踢又打,直把他打得昏死过去。
张捕头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帐房,又回头瞥了一眼那缩在一角的伙计,他大声说道:“今日巡逻,路过此地,突遇一乱民,其不仅拒捕,而且还试图谋杀朝廷捕快,为了整肃秩序,安定民心,我特将其当场格杀!”说完,他将右手的刀缓缓提起,准备向那帐房砍去。
“慢!”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将众衙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声音是从楼梯上传来的,张捕头厌烦的向楼梯上望去,但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不再那么杀气腾腾,他愕然的说道:“陈掌柜,您怎么在这里呢?”
那人笑着说道:“哈哈!怎么?张捕头难道认为我陈子豪只会去秦淮河边吃花酒吗?”
这人就是林清华的属下,天地会天贵堂香主陈子豪了。他本来在楼上的雅间与人喝酒,听到楼下传来争吵呵骂的声音,特地下来查看,却不料正好制止了欲想行凶的张捕头一伙人。
张捕头尴尬的笑道:“哎呀,瞧您说的,我这不是有些意外吗,以您的身价,这样的酒楼怎么能相称呢?”
陈子豪道:“有什么不相称的?这里清净幽雅,正好可以免去被人打扰之烦,可以与人商议正事。”
张捕头将举着的刀放了下来,示意衙役将那帐房捆起,然后将刀放回刀鞘,走到陈子豪跟前,抱拳道:“没想到打扰了陈掌柜饮酒的雅兴,我张东珲还真是罪大恶极呢!还请陈掌柜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见了顺天府的大老爷,千万别提此事,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陈子豪哈哈大笑,道:“看你说哪儿去了!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何况我在这里本来就只是和几个朋友吃吃闲酒,哪里谈得上什么雅兴。怎么样?你也上来喝两盅?”
张捕头道:“不敢,不敢!再说小人还有公务在身,不敢久留。”
陈子豪道:“见外了不是?来,来,来!一起上来喝两杯,我们难得聚一聚,今天就小酌几杯,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你灌醉的!”他走下楼来,拉着张捕头便向楼上走,说道:“其实楼上的那些朋友你也认识,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张捕头无奈,只好吩咐手下看好那帐房,接着便与陈子豪一起走上楼去。
楼上雅间的酒宴正酣,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你一碗我一杯的劝酒,忽然见到陈子豪领了一人进来,不由得全部停了下来,楞楞的望着张捕头。还是一个黑杉大汉最先反应过来,他急忙迎上去,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口中则恭敬的说道:“不知是张捕头驾到,小人没能出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其他的人也不敢落后,立刻纷纷涌了过来,也向张捕头抱拳作揖,口称罪过,甚至还有两个年轻一点的大汉跪了下来,口中呼张捕头为干爹。
张捕头开始时也是一楞,但很快就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呢,却原来是你们这些家伙!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呢!”他将腰刀从腰带上取下,交给一个大汉,随后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望着那满桌的山珍海味,说道:“行啊!过的不错啊!比我可强多了!怎么样,你们最近的生意还不错吧?”
一个大汉道:“全托您的福,马马乎乎还过的去,只不过现在这仗打得厉害,从外地来的客商少了很多,逛窑子的客人少了七八成,所以窑子里送来的孝敬也少了不少,而且码头那边也没什么入帐了!不过,您放心,就是我们喝西北风,也一定不会把您的那份儿孝敬忘了的!”
张捕头接过一个大汉递过来的酒杯,将酒一口灌下,抹了把嘴,连道:“好酒,好酒!”
陈子豪道:“当然是好酒,宴请这么多豪杰之士怎能不用好酒招待?本来我是派了下人去您府上请您的,却不料您出来巡逻了,我这正愁找不着您时,您竟然自己来了,这可不是缘分嘛!来,我敬捕头一杯!”他抓起桌子上的一杯酒,与张捕头对饮而尽。
张捕头抬起头,望着陈子豪道:“怎么,堂堂的陈记货场大掌柜竟然跟这些小混混在一起喝酒?今天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恐怕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的!”
陈子豪笑道:“哈哈!捕头未免把我看的太高了。想当年,我也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儿,但就是靠着自己的打拼,还有那弟兄们的忠心,来到这里没多久,就有了今天的身份,我是不敢忘本啊!”一个大汉忙帮腔道:“是啊,是啊!陈掌柜的仁义天下无匹,经常罩着我们,若非是他的面子,恐怕我们早就被那‘狐狸球儿’给灭了。那‘狐狸球儿’可狠着呢,好几次扬言要把我们一锅端了。”
张捕头将手中已拿起来的酒杯猛的往桌子上一拍,呵道:“屁!姓裘的算个屁!要不是顾忌着他的那个在东厂当指挥的拜把子兄弟,我才不会忍他呢!只要我一句话,立马收拾他!就像我当年收拾你们那样。”
那大汉连忙点头哈腰,说道:“是,是!您的虎须可没人敢捋,当年若不是您先把我们治住,然后再拉我们一把,恐怕我们还在街面儿上混呢,根本就别想到这样的地方来大大方方的喝酒。”
张捕头的脸色好了一点,他用手抓过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啃了起来,边啃边说道:“妈的!今天老子还真是有些背运呢!早上就被高公公叫去骂了一顿,现在到这里来巡逻,却又遇上个不识相的穷酸,真是倒霉透了!”
陈子豪道:“捕头莫要生气,现在叛军威逼朝廷,高公公的火气自然是大了一点,但若是等到叛军被击退,那么张捕头的好运就又会回来的。”
张捕头吐出块鸡骨头,用手指抠了抠牙齿缝里卡着的肉丝,然后叹了口气,向四周望了望,低声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们了,实话告诉你们吧,现在叛军已经向南京步步逼来,要不了几天,南京城里就能听见炮声了!现在我是愁啊,我愁的是,要是叛军真的打进来,那我还活得成吗?要知道,朝廷抓乱党的时候,我可是带着衙役跟在东厂的卫士们后边一起去的,有不少人还是我亲手抓的呢!”
张捕头丢掉手中的鸡腿,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清点:“史可法的家眷是我抓的,刘宗周一家也是我抓的,还有什么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都是我抓的。哎!现在我想想,真是后悔呀,我真是昏了头了,干什么那么卖力啊!最后连个封赏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那姓裘的在使坏,为了让他的那个拜把子兄弟当上正指挥,他用银子买通了关节,把我的功劳全记到了他的兄弟头上!害得老子白忙一场,这个王八蛋!”
一个大汉劝道:“干爹莫要伤心,实在不行,我们就一起跑出南京,天下这么大,还能没有我们安身之地吗?”
张捕头斜眼望了那人一眼,道:“跑?你往哪儿跑?又能从哪儿跑?今天朝廷刚刚下令,从中午开始,全城各门关闭,没有令牌休想出城!而这令牌是高公公亲放,没他的同意,你能跑的出去?”
陈子豪道:“捕头不用担心,你这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想那史可法等人也不会太为难你的。”
张捕头道:“人心隔肚皮,谁知他们打的什么念头?”他将一个酒壶拿过来,对着壶嘴儿灌了下去,将那本来就很红的脸喝的更红了。他站了起来,恶狠狠的说道:“妈的!老子已经忍那姓裘的很久了,趁着今天老子火没处发,老子去把他灭了!”他回头望着那些大汉,道:“走啊!小子们!叫上些弟兄,我们一起去砸了那王八蛋的码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大汉都没动,只是用眼睛望着陈子豪。
张捕头有些诧异,他转头望着陈子豪,道:“怎么?他们这是怎么了?”
陈子豪拉着张捕头重新坐回椅子上,道:“这件事还要慢慢说,请张捕头先消消气,再喝几杯酒,待我把前因后果都讲给你听。”
看着那些大汉纷纷上前向张捕头敬酒,陈子豪微笑不语,等张捕头喝下五杯酒,他才说道:“其实我们今天在这里商议的就是和‘狐狸球儿’和解的事。”
“和解?!”张捕头一听,立即站了起来,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喊道。
陈子豪将他又摁回椅子,继续说道:“不错,正是与他和解。”
张捕头迷惑的望着陈子豪,道:“你跟他不是斗的你死我活吗?为什么现在又想与他们和解呢?别忘了,他可是把你的东关码头给抢走了,还打伤你的十几个弟兄!”
陈子豪道:“不错,他确实把我的东关码头抢走了,但后来我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控制的西关码头给抢过来了。而且据我所知,西关码头远比东关码头挣的钱多,所以我并不算太吃亏,真正吃亏的是他!”
听到这里,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说道划得来。
张捕头还是一脸的迷惑,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与他和解?”
陈子豪道:“因为我觉得现在我们两家争的你死我活,打的头破血流,结果都便宜了别人,让别人得了好处,而我们却两败俱伤。”
张捕头皱了皱眉,道:“莫非你说的是小高公公?”
陈子豪道:“除了他还有谁?趁着我们两家斗得不可开交之时,派手下一点一点的吃掉我们的地盘,现在南京城里已俨然成三足鼎立之势,要是再这么下去的话,恐怕南京早晚得落入他一人的手中。”
张捕头道:“所以你想与‘狐狸球儿’和解?”
陈子豪点头道:“正是如此!为了表示诚意,我甚至会做一些让步。今天我就是召来大家商议此事的,免得今后再发生误会。”
张捕头道:“那那”
陈子豪明白张捕头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他拍着张捕头的肩膀,说道:“其实捕头也不必与那‘狐狸球儿’一般见识,要知道,他的那个什么拜把子弟兄可不是省油的灯,每天向他要这要那,总有一天他会烦的,现在他之所以还忍着他,是因为要用他来抗衡我们。等到将来我们两家和解了,那‘狐狸球儿’自然会好好掂量掂量,依捕头刚才的话,现在朝廷已经自顾不暇,万一真是被叛军打败了,那‘狐狸球儿’自然会重新考虑,要不然他也不会被人叫做‘狐狸球儿’了!”
张捕头道:“可是可是万一朝廷真的打败了,恐怕我也好不了。”
陈子豪眨着眼睛,道:“那就看张捕头自己的了,您不会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只要您不去找那些乱党家眷的麻烦,将来自然没人真跟你计较。”
张捕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望着那些大汉,道:“你们这些家伙给我听好了!谁敢把今天的这些话给我泄露出去,小心我剥了他的皮!你们在衙门里可是有案底的,就算你们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众人赶紧指天盟誓,决不泄露此事。
就在众人准备重开酒席的时候,一名衙役来报,说高起潜召张捕头问话。
张捕头向陈子豪使了个眼色,便转下楼去,陈子豪则将其送到店门口,并劝张捕头暂放帐房先生一马。张捕头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他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便将那帐房责骂一顿后,带着众衙役往衙门里赶去。
陈子豪扶起那仍在伤心流泪的帐房先生,命几名手下送其回家。他望着那张捕头远去的方向,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心中道:“你怎么能理解我与‘狐狸球儿’和解的真正用意呢?”